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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传闻,那是世间最强大的神,一万年前误杀爱妻,从此落无间狱,走阿鼻道,渡幽冥水。   #将自己摧残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,只为换回挚爱一线生息。   内容标签:天作之合仙侠修真甜文美强惨白月光救赎   主角:宁杳、风惊濯   一句话简介:救赎文男主大冤种版   立意:我心由我不由天 第1章 杀妻证道这样的好事,嘶哈……   《被救赎文男主厌弃的白月光》  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  2024.12.24/栖风念   ——   宁杳走下玄月仙宗地牢。   青石地砖潮湿,走在上面,发出含着水声的轻微回响。   玄月仙宗大弟子提着灯,小心往前探,照亮宁杳脚下:“宁山主仔细路……您已看过藏宝台与列剑阁,若实在没有中意的宝贝,那只剩这地牢里调。养的妖奴了。此乃玄月仙宗三绝之首,宁山主看看,可有感兴趣的?”   随着他说,宁杳四下扫视。   地牢很大,以铁栏杆分隔,每个小隔间里都有一化形妖族,银链一头连着墙根,一头挂在脖颈上,像条项链,时不时一闪细碎光芒。   有男有女,容貌大多妖媚艳丽,见有人,目光都纷纷黏上来。   宁杳看了会:“这就是所有了?你们玄月仙宗的妖奴,数量似乎和传闻中不符。”   大弟子弯腰笑:“宁山主误会,宗主早就再三叮嘱,山主赏脸光临,奉与山主的东西须是最好的,岂敢藏私。确实还有一批下贱玩意,那些……”   他嫌恶地摇头:“那些都上不得台面,身子和灵脉都废了。平时关在暗牢中,有需要时,会取用他们的肉或骨炼制一些低阶丹药,早就是些残损不堪的破烂玩意儿,怎配拿出来脏了您的眼睛。”   宁杳说:“这可不一定,我想去看看,带路吧。”   *   对方所说的残损妖族中,正有宁杳想找的。   菩提一族长居落襄山,表面是万年清贵仙门,实则乃即将凋零殆尽的上古之脉。菩提族,灵力圣洁,强劲,以资质来说,族中早该有人飞升成神,带领整个氏族成为神族。但惨就惨在,菩提一族飞升的规矩苛刻,是先渡人,后渡己——要先成全他人证道飞升,陨身重生后,才会飞升。   但菩提呢,说句自夸的,生来就招人喜欢。千万年来,无数先祖前赴后继,无一人成功——大多数最后谈了个轰轰烈烈的恋爱,实在命苦的,遇到了负心人,也没负心到痛下杀手的程度。   到宁杳这一辈,飞升的主要责任就落在她与长姐宁棠肩上。   身为长姐,宁棠英勇地担下这个差事,为了飞升特意去结识沣松仙境的掌门人,他们那一门修无情道,无情无义无心无爱,靠杀妻飞升,相当满足条件。全族人寄予厚望,结果到最后,那掌门人为和宁棠长相厮守自毁道心。   无情道心毁了,只剩下恋爱脑,别说杀妻证道,谁敢伤长姐毫分,他倒要先去跟人拼命。   事已至此,长姐就认命了。她告诉宁杳:“杳杳,姐姐已经飞升无望,此生无法搞事业。你姐夫道心灵脉皆毁,我要带他出门医治,且要避一避沣松仙境的风头,这落襄山就交给你照看了。”   “你万不可有太大压力,非要逼自己完成飞升大业不可。连无情道这一条路都走不通,只怕是天要绝我菩提族飞升之路。不过,你若实在不死心,偏要一试,也就只有玄月仙宗囚禁的妖奴尚有最后希望。”   宁杳心中希望的小火苗烧的噼里啪啦——当然要试,族人谁不是以飞升为己任,千万年来屡败屡战:“请长姐指点,我定全力以赴!”   宁棠道:“玄月仙宗手段下作,豢换养了一批妖奴,用于日常侍奉或修炼辅助之用。日前陪你姐夫一次应酬中,我瞧见玄月仙宗将一妖奴作为礼物,借与酆邪道宗践踏折辱,察觉不对——那人身上有龙气,我瞧着却不是普通龙族,那群二百五有眼无珠,那应当是苍渊龙族。”   “苍渊龙族啊,真是难遇又难求,杳杳,若杀妻证道这样的好事还能落在咱们菩提一族头上,他可是最后的希望了。”   ***   此刻,恰逢玄月仙宗宗主过寿发来请柬,为了菩提族最后的希望,宁杳备下礼,亲自上门。   宗主大喜过望,落襄山一向与世隔绝不怎么出来走动,若能结交,百利而无一害。这难得有了来往,当下便要   回以重礼,许诺宗门之内看上什么便拿去。   宁杳没客气,真就去选了。   不过,与其说是挑选,不如说是寻找。   她的目标很明确简单:一、救那苍龙回家;二、成为他的妻子;三、任由他从龙族本能杀了自己,双双飞升。   总之,今天说什么也得把人顺利带走,留在自己身边……   宁杳正思量着,听见那大弟子又开始唠叨:“宁山主,到了。您看看吧,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告知在下,这里的东西低贱让您见笑,权当是个添头玩玩。”   这会功夫,“低贱”这两个字他都说三遍了。   宁杳眼风一扫:“我倒要请教一下,在玄月仙宗的眼中,何为低贱,何为尊贵?”   “不敢不敢,呃……”   大弟子紧张,悄悄看宁杳一眼——都说落襄山山主生的一副菩萨长相,这不假,眼前姑娘雪肤乌发,精致出尘,眉心一点嫣红朱砂痣。   但是,一个眼神瞥来,他膝盖发麻。   菩提一族掌权人由灵力最强者担任,只要被赶超,就得退位。她多年稳居山主之位,不是一般实力。   大弟子怕得罪人,斟酌用词:“敝门不敢拖大,乱了尊卑秩序。仙门中,自然是苍渊龙族与北冥玄武为首尊,木系仙族其次,再除却四宗十二境,剩下的,尽是些不入流的妖族了。”   宁杳道:“沧海尚能变桑田,这排序未必一成不变。贵宗若不能多行善举,也应留些口德才是,不要张口就是这个低那个贱的。”   大弟子缩脖道:“是。”   宁杳侧头,继续观察暗牢中关押的妖奴。   和前面比,这里境况悲惨多了,前面那些妖奴,虽不得自由,好在身上无明显外伤,气色较佳,尚算体面;而这里的妖奴,四肢和脖颈处都紧拴着一条沉重粗壮的铁索,双唇无色,手腕带伤,一看便被多次放血;衣衫破旧,偶有露出被剜肉的残疤。   大弟子捂着鼻子,对宁杳讨好一笑:“宁山主,您看过了,没有合心意的,咱们便往回走吧。您在此处多待一刻,都怕是怠慢了您。”   宁杳沉吟不语。   空气中,浮动一丝极其细微的龙血之气。   她眼珠微转,鼻尖轻动,忽然继续向前走。   “宁山主——”大弟子连忙跟上。   走了十几步,前方断续有“嘶嘶”的异响,宁杳脚步未停:“这是什么声音?”   大弟子道:“这里的妖奴灵力低微,没什么本事,也就血肉能勉强一用,前面正是在割肉采骨呢。”他微微侧身挡住去路,“山主莫要过去,那场面血腥污秽,怕是污了您的眼。”   宁杳眉心一跳,推开他向前奔去。   狭长通道尽头是一处开阔的空地,空地中央自上而下垂落两条铁索,绑缚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子。铁索尽头的镣铐高高吊起他两只无力的手腕,他衣衫浸透了血,紧紧贴在身上,瘦削却不羸弱,勾勒出身体流畅紧实的肌理线条。   腰腹之下,一条漆黑龙尾自破碎褴褛的衣衫蜿蜒在地,足有几丈长,龙尾上的鳞片以不足半数,泛着毫无光泽的暗青色。   两个小厮打扮的人半蹲在地,一人手持一刀,面色不耐地将那龙鳞一片片剜下,“咔嚓”“咔嚓”的铿锵声不绝于耳,每刮下五六片,抓一把,随手一扔到身旁脏污的木桶中。   被剜鳞的男人脸颊一片血污,半垂眉眼,看不清神色,唯有剜鳞时龙尾的痉挛和微颤的睫羽能证明他清醒着。   生剜龙鳞?   岂有此理!宁杳喝道:“住手!”   她陡然出声,那两个小厮循声转头,被铁索绑缚的男子,却一动不动,眼皮也没有抬一下。   大弟子挥挥手,示意他们停下。   转头笑:“宁……”   宁杳没理他,快步走至前方,半蹲下查看。   看一眼,心头火“蹭蹭”往上冒。   不止鳞片被拔,他身上更有多处残伤,最深处隐隐透露白骨,比方才暗牢中所见的任何一人更凄惨百倍:“龙族以鳞护体,片片龙鳞皆连心脉,损伤其中一片都是大伤,你们这是要活活痛死他!”   大弟子没想到宁杳生气,忙不迭安抚:“宁山主息怒,他不过是哪个不知名的水泽中出来的小蛟龙罢了,何至于您为他动了肝火?”   宁杳没时间与他废话,并拢双指贴在男子颈侧脉息上。   她指尖温热,而对方肌肤冰凉,两相一触,他不自控地轻抖了下。   这可不好,岂止是身体和灵脉损废,龙鳞被剜,龙髓也探查不到了。再不救治,没几天就咽气了,到时候肉和骨都会被这些丧心病狂的家伙瓜分掉。   宁杳收回手:“我要带他走。”   那男子始终没有一点反应。   大弟子呆了呆,带这么个玩意走,为什么啊?很快,他反应过来:“宁山主,啊……?您认出他是风惊濯了?难道您……也想借去几天试试?”   他笑容古怪,看的宁杳莫名其妙。   她少听山外事,哪里知道近日传的沸沸扬扬的桃色艳闻,日前,酆邪道宗的莲真夫人看上一龙族妖奴,向玄月仙宗宗主借了去服侍她几日。莲真夫人风流,精于双修,而龙族采阳补阴则为最佳,那阵子,莲真夫人对外将其本事和容颜夸得天下无双,惹得不少善于此道的夫人偷偷前来问询,想借去几日瞧瞧效果。   可是,那些皆是年龄渐长,为求驻颜才行此道的女人,宁山主一年纪轻轻的少女,也不知凑什么热闹。大弟子不知宁杳不懂,还解释:“宁山主莫要见怪,就算风惊濯昔日再是绝色俊美,如今也不行了,您仔细看看,上月从酆邪道宗被送回来,脸就烂这样了,喏——”   宁杳方才只关注风惊濯的伤和脉息,没注意他的容貌,但这人让她瞧她就听话么,她偏不,还是盯着大弟子:“我要带他走,你可以回去向你的宗主复命了。”   风惊濯眉心微动,终于抬眼。   是个模样很有欺骗性的姑娘,第一眼见到她的人,会以为见到了观音。   风惊濯复又低眸,面色寂静没有任何波澜。   宁杳说完,就去捏束缚风惊濯的铁索,大弟子叫了她一声,面露难色:“等——等等,宁山主,在下没想到,您能挑中他……请您恕罪,风惊濯不能让您带走。”   果然,最后的希望么,没那么容易得到。   没关系,老天不给他们菩提族来点绊子,她都不习惯。宁杳淡定地点点头:“哦,这怎么说?” 第2章 “明天成亲,入洞房。”……   大弟子道:“宁山主,风惊濯是犯了错被酆邪道宗丢回来的,不知他做了什么好事,莲真夫人发了好大的脾气,要与我们宗主断绝往来,我们宗主为了请莲真夫人消气,少不得要狠狠惩罚这妖奴。”   他阴毒地剜了风惊濯一眼,对宁杳拱手,“莲真夫人已发话,除非将此人全身鳞甲尽数拔除,磨了粉供她养护容颜,才算得诚意。现在,鳞片还没拔尽,请宁山主体谅。”   宁杳道:“体谅不了。”   大弟子剩下的话堵在喉头,傻眼地望着宁杳。   原来就这啊,还以为是什么事呢,宁杳说:“你家宗主方才吩咐了,今日玄月仙宗里,本山主看上什么,就拿什么。当然了,本山主也不是不识趣的人,贵宗的奇珍异宝一样也没碰,只是对这个人感兴趣想要了去,你们却只想着酆邪道宗的面子,那我落襄山就要任人怠慢么?”   大弟子头大如斗:“宁山主言重了。”   宁杳继续施压:“贵宗宗主说的话,到底算不算数?”   大弟子忙道:“自然算数。”   按照仙界的尊卑秩序来讲,木系仙族地位尊崇,仅次于苍渊龙族与北冥玄武,是万万不可得罪的。可是酆邪道宗与玄月仙宗同为四宗之列,也不能伤了面子:“宁山主,您看,要不这样,待将这妖奴身上的鳞甲都剜尽了,对莲真夫人有个交代后,您再带他回去?在下保证,手下有轻重,绝不会让他死。”   宁杳道:“不行。”   大弟子还想商量:“您……”   宁杳没得商量:“我不会再让你们剜他龙鳞,还有,那些已经剜下的鳞片,我也要带走。”   风惊濯瞳仁轻颤,染血的喉结上下微滚,视线落在那缺角木盆中连根带血的龙鳞上 。   她还要把剜下的鳞片一并带走?大弟子讪讪笑:“宁山主,您这样做,怎么跟莲真夫人交代啊?”   宁杳奇怪:“应承了莲真夫人的是你们,应承了本山主的也是你们,要交代也是你们交代,和我有什么关系?想想怎么和我俩交代吧。”   大弟子被她问住了,憋了半天也只能说出一句:“可是毕竟是莲真夫人在先,您在后……”   不是,自己办事不靠谱,许诺了随便拿取,看上了什么又扭扭捏捏不给。宁杳懒得费唇舌掰扯道理:“谁在先?谁在后?你想清楚了再说。”   大弟子没办法了:“那,那请宁山主稍后片刻,此事在下须得回禀了宗主再定论。”   他走之后,那两个剜鳞的门徒也跟着出去了,偌大的牢室只剩他们二人,宁杳卸了风惊濯双手的镣铐,转身蹲下扶着木盆看了看:这些鳞片是从筋脉上活生生拔下来的,都还连着血肉,一时半会修复不得,须要回去慢慢医治。   宁杳目光向前,落在风惊濯伤痕累累的龙尾上:龙尾温热泛着血气,有些地方还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。她伸出双手,掌心朝下,一股柔和温厚的灵力氤氲开。   龙尾忽地向旁侧一移。   “你要做什么。”风惊濯的嗓音沙哑微弱,移动尾巴的动作也急,丝毫不爱惜自己重伤的身体,猛地擦过凹凸不平的地面,满是血洞的尾巴蹭了半面泥土,“宁山主想要什么,拿取便是,不必徒劳表面功夫。”   宁杳便说:“我想要你别动。”   风惊濯声线微弱,停一停气息才能继续:“在下一身皆可予取予求,宁山主自便即可。何必用治愈术浪费灵力。”   宁杳说:“我还取求什么?再不给你医治,你都要完球了。”   他却道:“我命硬,不治也不会死,山主想要什么,直接拿吧。”   说完,他闭上眼睛。   宁杳一言难尽地看他。   这人经历太多悲惨黑暗,连她普通又正常的治疗都当是别有目的,为了在他身上挖点什么。   现在解释她是真心医治,他定不相信,解释起来浪费时间,他还多受一会罪,宁杳就说:“我乐意,我就爱这么干,我就打一棍再给甜枣,我偏要给你治伤。”   风惊濯看着自己的残尾,片刻,他放任龙尾铺开,目光转向旁侧。   很明显他不管了,宁杳重新汇聚灵力,寸寸温柔拂过重伤的龙尾。虽然这样的治愈只是暂时的,但可以让他不那么剧痛难捱,不仅因为他是她心心念念的苍渊龙族,她不让他死;这样惨无人道的惨痛折磨,无论他是谁,她都不可能视若无睹。   收回手时,那龙尾也随之蜷缩,离她稍稍远了些,直缩到他自己身边去。   风惊濯靠坐在地,一手扶着着自己尾巴,那上面的血止住了,氤氲一层稀薄温暖的灵力。   宁杳从怀中掏出一瓶药罐子,一抬头却发现尾巴跑了:“回来,还要敷上一层空青复脉露,你的痛楚更能减轻些。”   这一次风惊濯没听,维持那个动作不变:“宁山主,这副残躯拆开来清算,也不值一滴空青复脉露的价值。山主三思,别做了亏本买卖。”   宁杳听着怪心酸的:“你看你这话说的。”   风惊濯没吭声。   宁杳看看手中的药:“你这,你也把自己说的太便宜了吧?哎,算了算了。”   她直接拔出药瓶盖子随手一扔,倾斜瓶身倒在他尾巴的各处伤口上。他的尾巴长,伤口又多,她边走边倒,好一会才全敷完。   风惊濯低头,药水覆盖的地方阵阵清凉,痛楚大减,竟真的是空青复脉露。   他目色漆黑沉静,默了片刻,道:“宁山主方才有句话说错了。”   宁杳的药用完了,瓶子向后一抛,重新蹲下看看效果,口里应道:“没关系的,难道会罚我钱?”   风惊濯顿了顿,看着自己尾巴:“山主若执意带走我,最终也会得罪莲真夫人。”   “我身上一共一千一百九十一片龙鳞,她说要,那么少了一片,她都会追回来。谁动她的东西,就是给自己沾染一身麻烦,”他说着,抬起头,他们一个蹲一个坐,视线刚好平齐,“宁山主,莲真夫人很喜欢我,她将我送回来受罚,只是一时,玄月仙宗已将我送给了她。”   顿了顿,他目光空洞:“我永远是她的男宠。”   宁杳终于看见风惊濯的容貌。   望着那张烙伤、刀痕遍布的脸,一阵一阵心惊。   风惊濯收回视线,低下头,面容掩在阴影里:“慕容莲真风流邪肆,宁山主不染尘埃,如今,当真要为争抢一个低贱妖族,而去树敌,伤自己的名声么?”   宁杳没立刻回答,往前蹭了蹭。   风惊濯微缩肩膀向后躲。   她再蹭,他再躲。可身后已是墙壁,怎么躲避,不过是虚弱半倚变成紧紧贴合的区别。   宁杳说:“这没人,你就小声告诉我,你不想回酆邪道宗去,是不是?”   风惊濯侧头:“宁山主,这问题于我没有意义。”   “怎么会没有意义呢?”宁杳追着他侧头的方向,“有我在,我不会让莲真夫人为难你。若你讨厌那个地方,我就带你走。”   风惊濯看回她。   这人的长相确有欺骗性,暗牢中更显明眸生辉,眉心痣殷红似血,圣洁皎皎。原来第二眼见,仍会以为见到了观音。   可是观音不会出现在他面前,到他面前的,都是魑魅魍魉。   他道:“宁山主说笑了,我无所谓。玄月仙宗,酆邪道宗,还是落襄山,我都一样喜欢。”   “那……”   宁杳刚开口,见风惊濯眼皮一沉,那口气再撑不住,悄无声息昏死过去。   ……   落襄山位于煦江上游,簪雪湖中央,四面环水,是一座孤山。   湖面静谧,平宁如镜,远处仙山清旷悠远,皓朗夜空下,一道身影迅疾踏水而去,似轻云残影。   宁杳用肩膀架着风惊濯,在子时之前回到山顶,略一思索,先将人安置在自己屋里。   她本人没什么讲究,直接将人放自己床上,叉腰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。   第一步很简单,人,她已经救回来了。   第二步,成为他的妻子,这长远目标可就复杂多了,要一步一步慢慢来。   首先么……别的不说,先把他的身体治好,至少恢复了健康后,才能搞一些风花雪月的事吧。   宁杳靠近,搭上风惊濯腕脉。   菩提是天生的医者,治愈的本领比攻击性灵力更精纯,探查他的脉息,宁杳心中渐渐生出好几种治疗方案。   正比对哪种方法更好,忽听身后一阵窸窸窣窣,宁杳转身走向门口,不客气地一手一个,揪出俩抻脖张望的脑袋:“急什么,急什么,一点都沉不住气,有情况我还不跟你们讲吗。”   被拎脖的一老一少,心虚对视一眼。   少的先问:“杳杳,棠姐说的那个人带回来了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长得怎么样?漂不漂亮?”   宁杳不咸不淡:“你管呢。”   老的胳膊肘给少年一杵,挤进来问:“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?”   宁杳:“明天成亲,入洞房。”   老头不乐意了:“你看,我不就问问,你态度怎么一点都不端正?我是你太师父你怎么连尊师重道的精神都没有?”   宁杳说:“当妻子也不是当孙子呢,那么容易。”   老头吸气:“我看你就是想把我气死。”   宁杳还没说别的,少年打抱不平:“解老头,主要你那问题问得也是强人所难。能理解你着急,棠姐没希望了你就翻脸无情地鞭策杳杳,但杳杳和那个龙族才见面几个时辰啊,杀妻证道,光是按头成亲就行了吗?得人家打心眼里把杳杳看作妻子啊。”   宁杳道:“宁玉竹,难得你这么懂事,正好,那你去帮我办点事。”   宁玉竹歪头向里面看:“都这么晚了你又要干什么,就知道使唤我……哎你别挡着,我看看我未来的二表姐夫长什么样。”   宁杳就挡着:“滚滚滚,反正你也闲着不睡,去药谷里取复生丸和聚魂生骨丹,再准备血骨参青墟草,有多少割多少,还有圣明阁收藏的九阴寒灵芝,松松土,过后要用。”   解中意听得皱眉:“什么严重的伤,怎么连九阴寒灵芝都要用上?此   行不顺利吗?杳杳,你有没有受伤?”   “我没事,是玄月仙宗不干人事,”宁杳想了想,把发生的事大概说一遍,“长姐这些年多在外游历,与我提过这个莲真夫人,修为平平,最拿手的是制造些风言风语,和她对上的人,绝大多数不是被击败的,而是被她的捕风捉影泼污水大法逼得自尽的。我一想,这也没什么威胁,就没放在心上。”   解中意一言难尽地瞅瞅宁杳,嘴角抽搐两下,转过去看宁玉竹。   宁玉竹脑回路一致:“就是啊,无所谓,反正玄月仙宗同意杳杳把人带回来,慕容莲真不高兴,也得是冲着玄月仙宗去,和咱们有什么关系。”   宁杳道:“我没等他同意啊,我正和风惊濯说话呢,他伤重晕过去了,我就直接把人带走了。”   解中意问:“你为什么不等那何宗主遣人回复了再说?”   宁杳挺有理:“我等他干嘛?我做事还用他同意?他同意,我就安安生生把人带走,不同意,那就只有撕破脸皮把人带走了,反正最后结果都是一样,那还浪费时间在那傻等干嘛?显得卑微。”   解中意想说点什么,但菩提的钝感力让他懒得想:“行吧,你说的也对。”   顿了顿,又道:“既然人已经带回来了,还是早点办正事才好。你会不会撩拨男人?”   宁杳其实不怎么会,又不愿意露怯,淡淡道:“太师父,你还不知道我么,我什么不会啊。”   若非解中意打一辈子光棍,此刻也能看出来点什么,但他也是一张白纸,还挺欣慰:“那就好,棠棠这方面是无师自通,很有天赋,连无情道长都拿得下,只是做的太好了,过犹不及。你们姐妹俩无话不谈,想必她也跟你教了不少,你悟性高,肯定不会差,只是——”   他严肃:“要多吸取她的教训,别再撩出一个恋爱脑。恋爱脑真的,太耽误事了。”   “知道知道。”   解中意对宁杳还是挺有信心:“还好,苍渊龙族是出名的凉薄之族,不轻易动心,比修无情道的沣松仙境更冷酷,是天生的无情者。他应当不会像你那个姐夫那样没出息。” 第3章 你飞升,我飞升,都飞升。……   打发走解中意和宁玉竹,宁杳站在门口,琢磨一会,转身去宁棠的院子。   一进门,宁棠正在收拾行李,与妹妹的出尘脱俗不同,她长相甜美,从眉眼到嘴唇都透着甜丝丝的娇憨。   宁杳上前瞅瞅,自然地帮她一起收拾:“长姐,你这一去,要多久能回来?”   宁棠面前摆了一排瓶瓶罐罐的药,她依次打开看,觉得有用就扔进包袱:“短则千八百年,长则数千年吧,没有办法,你姐夫无情道心毁了,又自绝经脉灵法还恩于师门,现在整个人元气大伤,命悬一线,需去极北之地峰凌潭重铸灵脉根基才可存活。”   宁杳舍不得了:“要这样久啊……”   宁棠道:“他为我落得如此下场,若抛弃他另觅夫婿,再谋飞升,实在有违道义,我狠不下心肠。再说,想起爹爹数千年郁郁寡欢,我也不愿如娘亲一样做个负心人。算了就这样吧。”   “只是杳杳,我们这一走……”宁棠停下手,眼巴巴望着宁杳撒娇,“沣松仙境算是与咱们结下了梁子,少不得会来寻麻烦,长姐可就靠你了。”   宁杳挥挥手:“我有数,别担心,”她扭头看一眼在对面床上气若游丝的苍白男子,“姐夫为你做到如此地步,又被沣松仙境赶出来,他就是我落襄山的人了。我会护好你们两个的,长姐放心去。”   宁棠笑了,捏捏妹妹脸颊上的软肉:“知道你的能耐,这事我还不是特别担心,只是牵挂你这个小呆子,一门心思搞飞升。”   她摇摇头,走到床榻边,看着沉沉昏睡的男子,幽幽叹息:“都说他是千年难遇之才,飞升指日可待,我对他寄予厚望才与他结为夫妇,没想到他最后竟宁愿散尽修为……也许这就是我的命,我不得不认。杳杳,如此一来,这飞升的重担便落在你肩上了,长姐怎么放心的下?”   宁杳一手托着下巴,等宁棠说完,她问:“长姐,你这是喝了几斤茶啊,好好说话成不成?”   宁棠多愁善感的嘴脸顿收,面无表情一下坐在床边:“那我就直说了。是,咱们菩提族,活着挺好,死了也行,但是杳杳你要知道,如果你能飞升成神长姐会为你骄傲;可是你若能喜欢的人在一起,这一生活的快快乐乐,长姐也会为你骄傲的。”   宁杳说:“我就不能先飞升然后再找个男人快乐吗?”   宁棠:“……也行。好吧,果然娘亲的无心神脉你更得真传。行行行,我算是放心了。”   听到无心神脉,宁杳笑笑:“所以长姐,你不要太牵挂我,照顾好自己。”   宁棠嗔她一眼:“杳杳,我知道你已经将那苍渊龙族带回来了,虽然他是咱最大的希望,却也不可太过执念生了心魔。毕竟苍龙天生凉薄无情,令他动心不是一件易事。若实在不行,就弃了他,换个男人。”   不过呢,换又能怎么样?宁棠拍拍身边昏迷的仁兄:“……但根据经验来说,下场多半和我们一样,谈了一场哭笑不得恋爱,然后飞升无望。”   宁杳挺直腰板:“我不换,我死磕他。”   “……好吧,”宁棠劝不动,“死心眼,和爹一样。”   宁杳唇角一弯,露出脸颊上两个浅浅的梨涡。她这一笑,圣洁生辉,至纯至净。看得宁棠心里极其不是滋味:飞升这事,真是谁做谁知道,当局者无所谓,旁观者是真心疼。她视若珍宝的妹妹,一想到未来有可能被杀,哪怕是飞升的必经之路,她也心痛不已。   苍渊龙族是最正统的上古龙脉,潜心修炼,可成大道,飞升为神。   但鲜有人知,苍渊之龙想要飞升,还有一隐秘之路:因其天生自私无情,若一旦动心,苍龙本能会使心脏生出鳞甲,断其情根,此后杀妻便可冲破情劫,立即飞升,忘却前尘。   看宁棠这表情,宁杳一下就明白:“长姐,你最懂我了,我最大的心愿就是飞升。我们菩提族,都已经凋零成这个样子了,只有成为神族,才能拥有神印,族人们就可长生不死。”   她走过去,把昏迷的姐夫往里推推,留出来空地坐在宁棠身边,抱着她胳膊撒娇:“长姐,你明明知道我现在来找你是为什么,你就别浪费时间了,快教教我。”   宁棠心软,到底是她最宝贝的妹妹:“好吧,咱们姐妹也不用含蓄了,我问你:你去救那个男的,可有顺便勾引一番?”   宁杳道:“这怕不是什么好词?”   “你管什么好坏呢?这种修的无情、天生无情的男的,你不勾引,难道等他们自己主动不成?好吧,撩,这总行了吧?”   宁杳回想了下当时情景:“他伤的命快保不住了,我还撩,我多大心呐。”   宁棠冷笑两声:“你分明是不会。”   被姐姐笑话宁杳是不在意的,亲亲热热贴着她:“长姐,你最会了,求你点拨一下吧,我会努力揣摩的。”   **   从长姐那里回来后,宁杳新学到一个词,套路。   真是奇了怪了,明明她们都是太师父一手带大的,山上来来回回也就这么几个人,没几个有文化的,怎么姐姐比她懂这么多?不愧是她姐,就是厉害。   至于这个套路么……姐姐一口气总结了好多套路,有点乱,得捋一捋。   自己要的那些药宁玉竹已经放到房中,宁杳先看了眼风惊濯,他依旧面无血色,昏沉未醒。   她转头收拾屋子里的血骨参和青墟草:这宁玉竹也真听话,她说要,他就把这些玩意堆了她大半屋子,也不说碾碎成末再送来,这山主当的也真是够够的了,这点杂活也得亲自动手。   宁杳取来个药罐子,一手握着木杵一点点研磨药材,一边碾一边心疼自己:她真是好苦命的菩提啊,要操心族人,还要操持一大家子的生计,落襄山又穷,她还得精打细算的过日子,背了这么多责任还不够,又得辛辛苦苦套路男人。不知道把她的真身拿去泡酒,会不会苦的人嫌狗弃?   唉,生活真难,当山主真难,套路真难。   算了,碾药材吧,碾,碾碾碾。   ……   风惊濯是被一阵碾压东西的声音吵醒的。   天色很亮,入目顶帐轻薄似云,干净的连梦里都不会见到。身下床铺绵柔松软,清甜馨香的气息浮动,围拢在身旁。   风惊濯呆怔良久,慢慢侧头,向声音来源望去。   宁杳坐在对面椅子上,坐姿不怎么规矩,双腿屈起,脚踩在椅子边沿,看着像蹲在椅子上,把自己团成了一个团。   手里抱着个药罐子,拿着木杵一个劲的碾,碾了一会,再添置些,继续碾。   她一身浅黄色衣衫,肩膀手臂处都有垂荡的流苏银链,随着她动作,灵动的轻轻晃漾。   风惊濯看了两眼,收回视线,表情平静没有丝毫变化,手撑着身体,慢慢坐起。   “哎,别动,”宁杳听见动静,立刻跳下椅子,手里还捧着药罐子碾着,“那个……”   怎么说来着?哦,要温柔地关心他,表现一点淡淡的心疼,想象自己眼睛里有星星……   “外界对于宁山主的传闻不多,寥寥数句,说是不染尘埃的人物,”风惊濯道,“却没想到,宁山主继慕容莲真之后,还能将我这陋鄙残躯奉为榻上之宾,这份气量更令人叹服。”   他想哪去了啊,宁杳澄清:“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?我把你放在这,那是因为落襄山很穷,房舍不够,连我太师父都和我表弟挤在一个房间里,这山主的房间,还是我祖父留下的,传给了爹爹再传给我,我都没有钱翻新一下。”   风惊濯不说话。   宁杳再解释:“你身上都是伤,也不能放地上啊,就这一张床,将就将就。”   他还是不出声。   这是不信?宁杳解释不动,也是,落襄山好歹是个有名宗门,连空床都没有,显得很匪夷所思:“反正,落襄山真的很穷,没多余屋子,你……住一阵子就知道了。”   风惊濯慢慢咬了下嘴唇,他初睁眼,发觉自己在女子床榻上,第一反应自是厌恶。龙族血气最为精纯,世间不少高位阴阳双修的女子最爱用龙族采阳补阴,他少不得想歪了。   这床榻上,并无一丝令人作呕的脂粉欲气,这落襄山山主当不修此道。   不修此道,那目的又是为何。风惊濯道:“宁山主,在下不过一低贱妖奴,你无需拐弯抹角。开门见山,大家都痛快。”   宁杳正要开口,忽然反应过来。   哎?不对呀,不对不对,她套路都准备好了,怎么他给打乱了呢?长姐说了,发挥的好,他们之间会有粉红色的泡泡。   现在再上套路,来不及了吧?而且节奏乱了也不知道怎么开始……算了,这次就这样吧。   宁杳干脆丢开套路包袱,按自己的来,她也喜欢开门见山,办点实事:“风惊濯,你说你身上一共有一千一百九十一片龙鳞?”   风惊濯顿了顿,点头。   宁杳转身拿起桌上大号药罐子,罐中皆是她碾好的药末,她将这些药末均匀倒在地上,铺了厚厚一层,一边倒一边说:“我这地板是干净的啊。”   倒完了,她拿来装满龙鳞的木桶——不是之前玄月仙宗那只,而是崭新洁净的,里面泡了药水的木桶。   宁杳小心地将龙鳞倒在药末上,道:“血骨参可以恢复肌理,但要一片一片修复,过程应该有些痛,不过,我放了很多青墟草,镇痛很有效,忍一忍啊。”   风惊濯看了很久很久,缓声问:“你要帮我修复鳞片?”   宁杳跪坐在地,将鳞片挨个分开,让每一片都沾到药粉:“对呀,龙鳞不可再生,难道有什么办法能让它自己长出来?”   她还真不知道,抬头问:“能吗?”   风惊濯默默摇头。   那就是了,宁杳低头继续忙活:“这事最好一气呵成,对你恢复身体有好处。我得点点数,别少了……嗯……先点你身上的吧。”   说着,宁杳冲风惊濯龙尾方向去,他也不知怎么,尾巴一蜷,往自己那边躲。   这人脸上冷淡平静的很,尾巴却诚实多了,宁杳问:“你怎么总躲?”   风惊濯低声:“你要干什么?”   “我清点数量啊。”   “五百四十七。”   这么清楚,宁杳心中模模糊糊落下一个念头:该不会是剜鳞的时候,他一片一片数过来的吧?   心中暗骂了几句玄月仙宗猪狗不如的作为,宁杳转身蹲下,清点地上散落的鳞片:“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……”   风惊濯怔忪望去,她数的很快,细白手指挨个点去,嘴里认真地念叨,看到哪个鳞片没有粘好药粉,还扒拉两下。   “三百一十三、三百一十四、三百一十五……”   “宁山主,你到底想做什么?”   宁杳一呆,一口气卸了:“完了,我数到哪了?哎,你先别说话,我还得重头数。”   风惊濯默了默:“三百一十五。”   “哪片是三百一十五?”   “你手点的那片。”   “哦。”宁杳接着数,其实越多越难数,鳞片都摆在一起,形状大小相差无几,很容易记不得哪片是数过的,哪片是没数过的。   风惊濯目光落在满地鳞片上,略一迟疑:“六百三十一。”   宁杳手一顿,抬头:“这个你也记得?”再一算,“不对,总数不对,少了十三片。”   看吧,多亏清点了一下,果然少了。只是她拿鳞片的时候很小心,地牢也四下检查一遍,并无错漏,不知这十三片龙鳞丢到了哪里。   没关系,龙鳞之间有灵力网联,找回来便是,宁杳说:“你别担心,好好养伤,那十三片龙鳞我想办法。”   风惊濯薄唇微动,片刻,他道:“那十三片龙鳞……在慕容莲真处。只因剜鳞费力,她又嫌血污肮脏,才将我送回玄月仙宗处置。”   他说着话,目光不轻不重望向宁杳,看她的反应。   宁杳没什么特别反应,还觉得省事了:“原来在她那啊,知道了,我去拿。”   风惊濯叹气,厌倦而疲惫:“宁山主,我听惯了轻贱言语,你要屈尊向慕容莲真讨要我的鳞片,是我有生以来听过的第一个笑话。”   “你到底想要什么,随意拿取便是,如果你不清楚,我也可以告诉你。我的龙髓已经被抽尽,你用不上了;龙筋可以用来制鞭,做实形结界;龙骨可用于淬炼精刚,也可修复肌骨之伤;血肉可滋补入药,至于龙鳞——”   他抬头,满目疮痍的脸上只剩一双眼睛清朗漂亮:“剜下来才有用,在我身上,毫无用处。”   宁杳反驳:“怎么会是毫无用处,只有龙鳞能保护你的身体啊。”   风惊濯一动不动看她。   宁杳丢下一句:“你等一下。”转身跑出房门,没一会,她双手抱着一个木牌进来。   木牌上有刻字,宁杳捧着凑近给风惊濯看,说道:“你读一下。”   风惊濯注视那牌上的字,许久都没有出声。   就在宁杳怀疑他是不是不识字的时候,听见他低轻沙哑的声音:“众生平等。”   宁杳收回木牌,抱在怀中望着他笑:“众生平等,这是我的祖先留下来的族训,先人教导我们‘已识乾坤大,犹怜草木青’,在这世间,不许任何人在菩提一族眼前滥杀无辜。”   “风惊濯,我不要你的龙髓龙筋龙骨龙鳞,我救你,只是因为你身上一千一百九十一片鳞片都被生生拔除,你会痛死的。我不会见死不救,带你回来,只是想让你好好活着。”   当然了,如果有缘分的话,后面还有更美的事呢,你飞升,我飞升,大家都飞升,哎呀,太美啦。 第4章 “风惊濯本性凉薄,心肠歹……   宁棠在第二晚丑时悄悄下山,因为带着昏迷的夫君需隐匿行迹,宁杳按住了山上所有人,独自送她,顺便改道去酆邪道宗。   “杳杳,就送到这吧,等到了极北之地,我会想办法给你报平安。”宁棠拉住宁杳,她们从簪雪湖的后湖离开,不过煦江,绕了一条荒僻的小道。   宁杳拉着姐姐的手,不愿意放开:“长姐,若觉得日子辛苦就回来,不要姐夫也罢了。”   宁棠失笑:“这可是孩子话了,有违我们菩提本性。他毕竟是条人命,还未断气,我们怎可见死不救呢?你放心,长姐只竭尽所能,尽人事听天命,   救的活,那便就这样过日子;若救不活,便再找一个,自然是要与你共同分担飞升之责的。”   宁杳扑进宁棠怀里,眷恋地蹭了蹭。   宁棠痒的不行,弓着腰拍拍她的背:“好啦,这么大的人,还跟姐姐撒娇,也不羞。”   “你不是还有事要办吗?趁着夜黑风高,快去吧。长姐这一走,也不能时时帮你什么,便在房中给你留了三个锦囊,若实在没有办法时,便拆开一个。”   *   宁杳悄无声息潜入慕容莲真的山庄时,正是夜色最深浓的时候。   传言,酆邪道宗辉煌奢华,财力雄厚,果然不假。这里金堆玉砌,一眼看去,无数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金光闪闪,就连廊下的风灯都是金箔明纸,价值千金。   宁杳躲在暗处,默默看了会儿,喉间轻轻吞咽。   好有钱。   日后她有飞黄腾达的一日,一定带着全族离开落襄山那穷乡僻壤,找一个这么舒心宽敞的地方,一人一座宫殿,让大家都过得舒舒服服,这才算尽了山主之责。   现在嘛……还得是脚踏实地,宁杳从怀中拿出一片风惊濯的龙鳞,细细感应灵力所向。   顺着那悬丝几线的联系,宁杳避开夜巡的门生,向最中央的宫殿潜行。她身量轻,动作迅疾,起落之间如花叶浮摇,没发出半点声响。   落在一座宫殿顶上,宁杳四下扫视:这已是最中心的宫殿,又这样大,风惊濯的龙鳞放在此处,莫非是个藏宝阁?   她俯身,双手在眼前一抹,那一小片青瓦渐渐变至透明,可以清楚看见屋中景象。   宁杳探头向里看了一眼,陡然坐直身子。   什什什、什么鬼?   没看清楚……再看一眼。   有了心理准备,再向里瞄,就看得很清楚了:宫殿中央有一张华丽圆床,因为太大,甚至显得有些空旷,两道人影纠缠于上,女子身形略为臃肿,面颊皮肉稍显松弛,铺着厚厚一层脂粉,男子在她身下,被挡住大半,看不到脸。   宁杳再次坐直,双手一起搓了搓脸,尤为重点揉了揉眼睛。   这竟然是莲真夫人的寝殿,好家伙,连寝殿都这么大。   不过,她现在在寝殿中,还忙着修炼,自己想潜进去拿回龙鳞,得想办法让她离开,最好神不知鬼不觉,不惹节外生枝的麻烦。   宁杳眼睛咕溜溜转了两圈,素手微伸,指尖灵光清闪,两朵小花蔓延伸展开,她左右端详几眼,对着那道透明的青瓦轻轻挥手。   顷刻间,室内金丝楠木床角缝隙中伸展花枝藤蔓,香气幽微,不多时,一阵嗡嗡声渐重,许多虫蚁涌进房间。   “啊——怎么回事?!”房间内,慕容莲真一声尖叫,慌忙起身,以手护着脸,“来人!来人!快来人将这些毒虫灭掉!”   她手背上已有两三点被虫蚁叮咬的红点,顾不上许多,连滚带爬往出跑。   宁杳一路已观察过这里的守卫情况,自己最多有半盏茶时间,不过这也够了,等慕容莲真慌不择路出门,她立刻潜进房间,举着龙鳞四下感应寻找。   好在不难找,慕容莲真大床对面,有一架高大奢华的梳妆台,台上几十个抽屉,满满皆是养驻容颜之物。宁杳顺着指引拉开其中一个,取出龙鳞,略一清点,十三片不多不少。   正打算走,回身看见床上那受辱男子牢牢盯着她。   男子衣衫褪尽,只用锦被裹着自己,胸膛锁骨点点红痕,眸中还有未尽的屈辱水色,清俊面孔苍白,欲言又止。   有龙气,也是个龙族,这慕容莲真还真是对龙族青眼有加。宁杳道:“还不走?”   男子别过脸:“我能走去哪?”   宁杳着急,没时间多说,扯下床角那株藤蔓,销毁痕迹:“去哪都成,只是不能留在这里,你这么不情愿与她双修,难保她不会将这些虫蚁算成你的手笔。别发呆了,快跟我走!”   *   快至簪雪湖岸,宁杳远远望见自家的落襄山,回头道:“这里安全了,你不必再跟着我,自行回家便是。”   他们一路都没有说话,男子始终低垂着头,此刻抬眸,露出一张清雅俊逸的脸:“姑娘救东泽于水火,若不嫌弃在下身躯肮脏,请容许东泽侍奉左右。”   宁杳道:“救你只是举手之劳,不必谢。我不用人侍奉,你回家吧。”   顿了顿,又说:“你从前应当不是玄月仙宗的人吧?我看你元神康稳,没有丢了龙筋龙骨什么的,也没受过伤,若是被慕容莲真掳走的,现下你自由了。”   怎么说,他还是踌躇不走。   宁杳问:“你怕慕容莲真会追杀你?”   不至于吧,就算慕容莲真很有钱,可天大地大,龙族又喜水,江河湖海哪处不能藏身?   万东泽摇头:“她从不追逃奴。”   “那就好。”   万东泽双膝一软,跪倒在地:“姑娘!我已无家可归。”   他看着挺可怜,宁杳心中生出些怜悯,可他不是苍渊龙族,她本身对捡男人也没什么兴趣:“就算你无家可归,我也仁至义尽。”   万东泽不断摇头:“慕容莲真从不去追逃奴,可她会将逃跑之人最不堪的模样,用云影术记录下,再昭告天下,遍传亲朋,捏造一些子虚乌有之事使得人名节尽毁……姑娘,就算不在慕容莲真处,也一生无法摆脱她的阴影。”   “但这也不是跟着我就能解决的,”宁杳说,“要么你不在意,要么你想办法杀了她,再不济,找一片湖泊水渊大睡一觉,醒来后,也许外面的世界就不一样了呢。”   万东泽眼中的光渐渐暗淡,却还是不甘心:“姑娘方才潜进慕容莲真寝殿是为了几片龙鳞,这段时日,只有一个人被拔过龙鳞——姑娘是为了风惊濯吗?”   “这你别问。”宁杳转身。   万东泽在她身后扬声道:“姑娘救东泽一命,东泽不敢不报恩。风惊濯本性凉薄,心肠歹毒,为争宠,断送了山庄内许多同族的性命!他生性淫贱,一身肮脏下贱的本事,爬上慕容莲真三位师妹的床榻,这才被她震怒惩罚!”   “虽然他容貌尽毁,可想修复也并非难事,慕容莲真痴迷他,不会真不要他!姑娘,风惊濯是慕容莲真最心爱的男宠,您留他在身边,才是最大的麻烦!”   宁杳本来已经走了,听完这些脚步渐顿,回头:“你看见了?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方才说的都是你亲眼所见?”   万东泽一呆,嘴唇翕动。   明白了,宁杳转身,丢下一句:“你也是恐惧名声受污之人,既知滋味,又何必做他人流言的推动者呢。”   ……   修复龙鳞的一应准备已经充足,宁杳将带回来的鳞片过了一遍灵池水,敷上药粉,去自己房间找风惊濯。   这人安静的很,据宁玉竹汇报,这两日他就坐在房间一角,不走动也不说话。宁玉竹悄悄瞄过几眼,每次他都是一样的动作,抱着尾巴,靠在墙角,偷瞄几回觉得没意思,就没再看了。   他说:“杳杳,你听我讲,我觉得这人真挺难搞的,本来嘛,苍渊龙族一个比一个冷血,眼高于顶的就在苍渊里不出来,好像外边的地界多不值钱,他们苍渊多高贵一样。放逐出来的,都是犯了大罪的人,谁知道他犯了什么罪,万一有暴力倾向怎么办?”   宁杳说:“求之不得。”   宁玉竹跺脚:“跟你说这些真白搭,我这都是为了你好,我可打听过了……”他忽然压低声音咬耳朵,“别的不怕,怕他有花柳病……”   宁杳一把推开他:“滚,滚滚滚。”   推门进屋,风惊濯果然在角落里,她向他走去:“你怎么不在床上躺着?地上多凉。”   风惊濯看见她,抿了抿唇,才说:“我一身血污,弄脏了床铺。”   宁杳向那边一看,床榻上果然一大片鲜血。这倒是她大意了,扭头向外扬声道:“宁玉竹!进来给我换套干净的被褥!”   宁玉竹骂骂咧咧走进来:“宁杳,你自己没长手啊,什么事都使唤我!你都是大姑娘了这合适吗?!”   风惊濯身子微僵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   宁杳弯腰,一手拉过他手腕架在自己肩膀上,扶他起来:“没事的,现在干净了,快去躺着吧。”   他身子僵硬的很,可能是疼的,宁杳慢慢安顿好他:“你伤的这么重,好好躺着,不要想弄不弄   脏被褥什么的,脏了就洗呗。实在过意不去,就都留给你,等你伤好了你自己洗。”   宁玉竹还没走,靠在门框上:“你讲话没有边界感。”   宁杳:“滚。”   宁玉竹就滚了。   转过头,见风惊濯望着自己。对上目光,他又低下头。   宁杳冲他一笑,拿出那十三片龙鳞:“这下你的龙鳞齐全了,等下就可以开始修复。”   风惊濯看向她手,目光变得深邃。   是他的龙鳞。   慕容莲真是什么人,岂会乖乖双手奉上?更幌论宁杳如此美貌,慕容莲真一见之下,只有妒恨,哪里会应她的请求,她是怎么拿到的?   他想不到她们的目的,大觉疲惫倦怠:“看来宁山主此趟酆邪道宗之行,当甚是愉悦。”   宁杳顿了顿,忽而很兴奋:“是啊,酆邪道宗好有钱!他们廊下的灯笼都是用金子做的!”   风惊濯:“……什么?”   宁杳感叹:“我真是不虚此行。”   风惊濯默了默:“宁山主……在下斗胆,您是如何从酆邪道宗得来这十三片龙鳞?”   宁杳说:“我去偷……哦不,是拿的。”   风惊濯怔怔凝视她。   宁杳看出他眼神奇怪,笑了:“你该不会以为我昨天那么说,是要傻乎乎地向莲真夫人讨要吧?那怎么可能?”她笑得很得意,露出一对小酒窝,“猜她也不会给啊,还叫她觉得拿捏住了我,少不得一顿扯皮,浪费时间,哪有我去偷来的又稳又快。”   她再次纠正:“不,是拿。”   风惊濯说不出话,视线垂下看她手中龙鳞,静了很久:“宁山主,如此,你便与慕容莲真结了大仇。”   宁杳觉得得跟他好好说道说道,搬个小板凳放在床边,稳当一坐,抱着双膝仰头瞅他:“风惊濯,你怎么能这么想呢?”   风惊濯望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乌瞳。   她说:“我与莲真夫人的梁子那肯定早就结下了。她那么在意你,还等着你回去,却见玄月仙宗迟迟不将你和龙鳞送回,肯定要问吧,那玄月仙宗呢,他们交不出人,又不想伤了面子,定把责任推到我身上,说是我铁了心要抢人,他们被逼无法,不得不低头。”   “所以啊,反正我堵不住玄月仙宗的嘴,这仇不结也得结,那我还在乎多添拿这十三片龙鳞的小过节么?”   她说话时,风惊濯就看着她。她生的很美,眉眼是他从未见过的干净,天地间的光线都拢在她一人身上,灵气逼人。   他缓声道:“因为我,树如此劲敌,又是何必。”   宁杳道:“她算什么劲敌。”   风惊濯静了片刻。又问:“山主如何认为,慕容莲真很在意我?”   宁杳笑道:“不在意你,就把你杀啦,还把你的鳞片好好保存在妆盒内做什么?”   风惊濯垂下眼,久违的难堪情绪涌上来。   罢了。   无论眼前姑娘到底要玩什么新鲜的把戏,他都探究不动了,随她吧,到此刻他得到的,已经远远超出他这一身能给出的价值。   苟延残喘的败体残躯,没什么可保护的,她想要什么,就拿什么吧。   “宁山主,您不必对我好,若我身上有什么您瞧得上的,随意取用便是。我知道山主修为强盛,慕容莲真不是对手,只是,她手段阴损,山主为我这样的人招惹了疯狗,实在不值。”   宁杳从小到大,身边都是些上窜下跳的二百五,没见过这么脆弱的人,也没听过如此自伤的话,给她整不会了,犹豫着站起来,轻轻摸摸他发顶:“你想多了,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,早在我听说莲真夫人这号人物时,就觉得她欠收拾,但我也不能无缘无故找上门去吧,好像我这人有什么毛病。现在可好,总算有借口揍她了。结仇就结仇咯,怕她啊。”   风惊濯很轻地缩了下脖子,这回没有看她,就低着头。   宁杳弯腰歪头瞅他:“那你准备准备,我要帮你修复鳞片了,好不好?”   很久,他轻声道:“好。” 第5章 她指尖上,他的龙鳞一片金……   修复龙鳞不难,但因为风惊濯半数鳞片都被剜去,数量多,要做起来费些功夫。   他的尾巴又太长,宁杳打算把尾巴抱下来,好让自己方便一些。   谁知一碰,他又开始躲。   宁杳开口安抚:“修复鳞片,你得信任我,不能总不让我碰啊。”   想了想,说:“你放心,我手上有准头,不会弄疼你。”   风惊濯摇头:“不是。”   他如何启齿,他并非怕痛,是她那么轻柔地碰触他,他就很痒。   龙族之尾何其敏。感,残忍酷刑加诸尚可忍受,温柔对待当真煎熬。   他也不想动来动去,怕惹烦了她,可下意识实在忍不住:“宁山主,您想要在下如何,吩咐即可。”   猜想她是要将他尾巴搬下来,让地方更宽敞些,风惊濯自己移过去,刚一动,被宁杳双手一揽抱住了:“我帮你我帮你,哎呦……你这尾巴,还挺沉。”   她搂在怀里往下搬,风惊濯一声闷哼。   这反应,宁杳都有点不自信了:“弄疼你啦?”不会吧……都避开他的伤处了,手上的力道可以说温柔到捧一块嫩豆腐了。   风惊濯动了动唇,呼吸微乱,侧开脸,什么也没说。   他怎么怪怪的,宁杳疑惑地瞅他一眼,低头拿着鳞片往上比了比:这些鳞片,都是被生生拔下来,每一处缺损都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血洞,龙鳞与心脉息息相连,修补时要分外注意。   研究片刻,心中有了数,宁杳一手扶着风惊濯尾巴,开始修补他的龙鳞。   直到她真正动手,风惊濯才敢相信:“宁山主,这些鳞片……您要亲自动手修复吗?”   她是说了“我来帮你修复”,也的确未曾离开,但不到最后一步,他始终无法相信,对方如此高贵的身份,这样的脏污之事,竟没交由仆役侍从来做。   宁杳头也没抬:“是呀。”   他低声:“可是,我怎么担待得起。”   手下龙尾又有想躲的趋势,但似乎不敢,只僵硬着。宁杳说:“你受了伤,是病人,病人还要担待什么?你一直这么紧张不行,哎,要不你闭上眼睛睡一觉吧,别说话了。”   风惊濯默默闭上嘴。   但他没敢睡去,不动声色悄悄看宁杳:她神色严肃认真,丝毫不受外界所扰,一心沉浸专注手中的事。他胆子才渐渐大了起来,偷偷注视她。   她下手好轻,真的感觉不到痛。   外界对她的传闻很少很少。   上任落襄山山主宁冉青仙逝后,她尚未成年,灵力却已远超族人,甚至压过长姐,接替下父亲的山主之位。外界有传她们姐妹相争反目的零碎谣言,落襄山也从未澄清什么。   所以大家都说,宁杳小小年纪拜山主之尊,必定城府极深,手段高明,是个不可轻易得罪的狠辣之辈。   此刻,眼前的姑娘似冰堆雪砌般圣洁纯净,眉心一点朱砂,令人不敢亵渎丝毫。若不是眼下她左手握着鳞片,右手执一把镊夹,口中还咬着一把剪刀,一脸苦大仇深,她安静起来,容貌比之瑶池神女定有过之而无不及。   便是神界的神女,也未必能如她一般。他听过无数冠冕堂皇的大话,却从未见过有人似她,真的做到众生平等。   风惊濯发呆间,忽觉衣衫下摆被撩开一点。   他猛然回神,竟忘了男女之防,一把攥住宁杳手腕:“你做什么——”   宁杳嘴里咬着剪刀,说话口齿不清:“究堵银片啊。”   下面的补完了,就补上面的了呗。   风惊濯回神自己反应太大,烫到一般放开她:“但是……但是……”   宁杳拿掉剪刀:“但是什么?”   被那双清亮澄澈的眼睛望着,风惊濯忽觉耻辱:在对方眼中,他是慕容莲真的男宠,什么下贱事没做过,现在这种反应,显得很做作吧。   他紧紧揪着那两片衣摆,可是,此刻让他如山庄那些极尽媚态的男宠般毫不在意,撩起下摆给一个姑娘看,他也做不到。   宁杳瞅着他,好一会,拍拍他手背:“风惊濯,你放松点,拿着这个。”   她将镊夹递给他,让他握在手   中,又取一片鳞片让他捏好,引导着他:“其实修复鳞片不难的,你要是觉得不方便,我教你,你自己来。看……就像这样,一定要检查有没有挂住心脉……”   风惊濯屏住呼吸,顺从地去做。   她一手扶在他尾巴上,另一手握住他手腕,领着他,若觉得他力气重了,就稍稍拉起,让他下手轻些。   她身上有淡淡的清甜香气,和慕容莲真的不一样,与酆邪道宗任何一个女人香都不同。闻到了,不会叫他想吐,肺腑都暖洋洋的。   风惊濯向下看,她碰他的尾巴和手,他不讨厌,也不难受。   宁杳教会风惊濯,就背过身去,不看他,只将鳞片一片一片递到他手边,方便他拿。   那些被人毫不怜惜生生拔下的鳞片,经由她的手,全部还给了他,将破碎的身躯拼凑完整。   风惊濯停下,看一眼宁杳背影。   她一丝长发挂在他龙尾尖处,他伸出手,要碰到前顿在半空,停了一瞬,换了拿着镊夹的手,调转镊夹,用钝的那一头轻轻挑起她的发,送离他的身体。   宁杳这一片龙鳞举了有一会,见他迟迟不接,问:“怎么啦?有困难吗?要我回头看看不?”   “不用。”风惊濯低声,接过鳞片。   她再递,他再接。   午后阳光透进来,照在她转过来的手指。在她指尖上,他的龙鳞一片金闪的光。   风惊濯静静接过这片光。   活到现在,这一刻太美好了。美好到,甚至想在这一刻死去,为自己谋个善终。   ……   自己的房间让给风惊濯休息,宁杳去长姐房间住。回去之后,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,努力回想是不是治疗步骤有什么疏漏时,忽然灵光一闪:   对了,是套路!她忘了套路!   长姐说了,讲话办事要有小技巧,惹男人心生怜惜,不能想什么就说什么。当初她与姐夫初识时,姐夫也曾受过伤,她都是眼含薄泪,温言软语为姐夫治伤换药,还得对着伤口轻轻吹气。长姐说,男人是抗拒不得的。   虽然宁杳觉得吹气没用,要想镇痛,还不如实打实多来点青墟草,但这是长姐教的,就算疑惑,也要践行。   可是啊,她竟然给忘了!   没有眼含薄泪,也不记得轻轻吹气,完蛋了。   宁杳真是服了自己,她做事容易专注,一入神就忘了其他的,白白浪费大好机会。   郁闷一会,瘫在椅子上往后一靠,不一会又高兴起来:没关系,不必太在意,怎么说也是在救风惊濯性命,就算他不对她心生好感,也应该不会讨厌。   而且风惊濯现在身体这么差,也不是小病小伤,还是先让他恢复健康,自己也再研究研究,等他养好了,再开始套路吧。   龙鳞对龙族身体的保护极其见效,自从鳞片修复,风惊濯也不那么虚弱的厉害,一日一日有了血色。不过,他的龙筋龙骨都有不同程度的缺损,宁杳便每日早晨给他吃复生丸,晚上服用聚魂生骨丹,令龙筋龙骨再生,这样便可稍稍聚起些灵力,不必一直维持半妖之态。   他话很少,每日乖顺,让做什么就做什么。反倒是太师父和宁玉竹,一天三遍的来烦她。   解中意多数问:“感情有进展了吗?”   宁玉竹则是关心:“什么时候治治他的脸?不求多么丰神俊朗,那也不能就天天看这么个丑八怪吧。”   太师父她不能得罪,耐着性子让他再等等,宁玉竹她一天打八遍。   这日房门又被推开,听那吊儿郎当的脚步声,宁杳头都没抬,轻描淡写:“滚,忙着呢。”   宁玉竹冷笑:“我还没说一句话呢,你就嫌我烦,你以为我不烦你?就该让老解天天坐你身边叨叨,叨死你。”   宁杳说:“你等着,我要被叨死,死之前一定先杀了你。”   宁玉竹一屁股坐到宁杳身边,手里拿了个东西,一个劲戳她肩膀:“杀了我吧,杀了我吧,什么人……我这回是有正事,大事!你自己看看。”   宁杳翻了翻:“沣松仙境遣人来访?”   “嗯。怎么办?”   宁杳合上拜帖,屈指敲敲外皮:“他们讲话还挺有礼貌。”   宁玉竹道:“礼貌个大头鬼啊,他们来做什么你还不知道,掌门被拐了,明显是兴师问罪的。”   宁杳不高兴:“什么叫掌门被拐了?是他绊住了我长姐,我长姐为了他,做了多大的牺牲,我还没发脾气,他们倒是先找过来了。行啊,一会你们都回避,我跟他们讲讲道理。”   讲道理?多新鲜啊,宁杳要讲道理。宁玉竹抚了抚眉毛,心里很是疑惑:她讲过那种玩意么?   宁杳没把这事当回事,不过,既然等下要来客人,得跟风惊濯交代一句——落襄山没有一个正式的会客厅,只有山主房间是个二进的小院子,有个稍大些的正堂,可以用来招待客人。   现在风惊濯在那里养伤,告诉他一声,免得万一打起来,他那么柔弱,会害怕的。   宁杳去找他,没进屋就问:“风惊濯,你今天好些么?”   又说:“待会有人要来,万一,我是说万一哦,要是干起来了,你别管,就在屋里好好待着……哎?”   宁杳眼睛一亮:“你化形啦!”她立刻鼓掌,“你好厉害!转过来让我看看。” 第6章 两个小朋友,传呀传纸条。……   眼前不再是委委屈屈缩在床上伸展不开的龙尾,他长身玉立,静静站在窗边,身上穿的是她准备好的浅青色衣衫,风一吹,墨发拂动,一个背影就很是挺拔好看。   风惊濯回头,他这些日子进了许多补药,虽不是专门修复容颜的,却也对残疤有所助益,不再那么骇人可怖,倒显得十分可怜。   “宁山主。”他轻抚素衫,矮身下跪向她行礼。   宁杳道:“你的腿能行吗?别把鳞片跪掉了,还得再补一次。”   风惊濯低声:“已经没事了。”   “来这坐着,”宁杳引着他到桌边,“等下有人要来,我说不准会什么样。落襄山没有其他会客的地方,只能在前面正厅里。你就在这里,听到什么动静也别出去。”   风惊濯瞳孔一缩:“是慕容莲真?”   宁杳摆手:“不是不是。”   风惊濯坐不住,起身拱手:“宁山主,在下卑贱之躯,怎可一直占居您的卧房,便是养身体,现下也已经好了,不该再耽误您,我即刻迁出去。”   宁杳为难:“可是落襄山没有其他房间了呀,现在只有我长姐的房间空着,但长姐不喜欢别人睡她的床铺,也不愿意别人碰她的东西……只有我除外,别人都不行。你只能睡我屋子了,反正我无所谓,你随便碰,就当自己家。”   每次他说什么话,她都能解读到另一个方向去,风惊濯只能再解释:“在下并非挑剔的意思,只是不愿给山主添麻烦。”   宁杳道:“不麻烦。”   “可,屋中贵重之物……”   宁杳道:“贵重之物?你自己瞅瞅,哪有啊。”   明面上,确实没有,实际上就不知道了。风惊濯低头:“在下绝不曾乱翻任何东西。”   宁杳站起来:“你翻我也不怕啊,我不讲究的,你随便看,别拘束。免得我忙去了,你要什么东西一时找不到。”   风惊濯垂下的手轻轻揪住衣衫一角,局促着没动。   宁杳拍拍他,挨个指了一圈介绍:“这边桌椅你随便用,看书写字都可以,笔墨就在下面的抽屉里。”   “后面的书你都可以看,内修功法,医药草学,还有我姐的话本子,情情爱爱的,你乐意看就看,没秘密。”   “这个柜子里都是杂物,你看要是缺什么就吱声,日常用的那都没问题,太奢侈的没有。”   “这床榻你安心睡,床底下……”   她忽然卡壳了。   床底下怎么了?风惊濯微微侧头,安安静静等她交代。   宁杳干笑两声:“哈哈……床底下没什么,不重要。床你要是觉得硬啊,就再铺两床褥子……”   风惊濯默默记下,床底不可妄动。   “好了,这就差不多了,还有什么事没有?”宁杳回头,夕阳暖光落在她面颊。   风惊濯摇头,视线低垂,双唇轻动。   为什么对他这么好?   到如今,他越来越不敢问了。   宁杳笑:“没事我出去打发个人,有可能干起来——有可能,多半不会。反正不管怎样,你别出去。”   宁杳走后,风惊濯发了会呆,半晌,抚摸自己凹凸不平的脸颊,目光平静望向房门。   *   宁杳在风惊濯那磨了会时间,沣松仙境来的人已经等好一会了。   前厅里,一个长胡子中年男子正襟危坐,头发一丝不苟,紧贴头皮,苦大仇深,一脸谁欠了他银子的模样。   宁杳也落座,看对方坐那么板正,她就想垮着。   往后一靠,一只胳膊搭在扶手上:“仙长怎么称呼?”   中年男子急道:“你——宁山主,事到如今,你竟还能如此漫不经心?我们掌门已下落不明多日,难道落襄山就没有一个说法吗?”   宁杳道:“你们新推举出来的掌门丢啦?哎,前些日子不是还敲锣打鼓宴请群英——当然了,没请我,我连他眉毛眼睛什么样都不知道,怎么他丢了还来问我呢?”   中年男子忍气:“宁山主不要装糊涂,我说的是我们前任掌门聿松庭。难道不是被你们落襄山藏了起来?”   “哦,他啊。”   中年男子正色,等着听。   宁杳静了片刻,道:“你们已将他逐出师门,可有此事?”   “……有。”   “他与我长姐结为夫妇,你们可知晓?”   “……知晓。”   宁杳忽地一拍扶手,把中年男子吓得一抖:“既然聿松庭已非沣松仙境之人,又与我长姐结为夫妇,算是我落襄山的郎婿,你又以什么立场来质问本山主?”   “且话说回来,胡仙长……”   中年男子:“我不姓胡。”   “这不是重点,”宁杳不知道他叫什么,胡子长,就叫长胡子仙长,简称胡仙长,“若不是聿松庭已被你们扫地出门,你以为沣松仙境会风平浪静至今吗?我早就打上门去讨个公道,现在你来了,正好,我来问一问你们沣松仙境的家教——都说贵宗培养的皆是品行端方的君子,却不知聿松庭用了什么花言巧语哄骗我长姐,连三书六礼都没有,便成了亲,这像话吗?”   沣松仙境一向潜心修道,哪练过嘴皮子功夫,中年男子感觉不对,又不知怎么反驳,涨红了脸:“那、那怎么能都怪在我们掌门头上?”   “怪我们?要不要落襄山给你们补聘礼?”   中年男子气的结巴:“若非、若非宁姑娘先……”   这开头宁杳就不乐意听:“先怎么了?你不用说这些,好像委屈了你们,难道聿松庭的无情道心不是他自己破的?是我长姐拿剑指着他、逼他破的?他道心破了,是他道行浅,修行不够,好意思把责任全推在我长姐头上?”   说真的,那个姓聿的,咔嚓就爱上了,无情道心破的那么容易,跟个假货似的,她还憋着气想申诉都无门呢。   中年男子快哭了:“我们聿掌门之出色,飞升指日可待……”   宁杳抚掌:“你不用在这哭诉,一句话——我长姐不见了,我还想要沣松仙境给我一个说法呢,只是因为聿松庭已无门无派,才按捺着没有发作。”   中年男子将信将疑:“难道我们聿掌门当真不在落襄山养伤?”   “在的话,我早把他丢出来了。”   中年男子看宁杳这副德行,她说的他倒是信,就是宁杳反感的太明显,明显的他有点怕:“宁山主……不是把我们聿掌门杀了吧?”   宁杳似笑非笑:“胡仙长,我讨厌别人往我身上泼脏水,这么说吧,等我找到长姐二人,心情好,兴许能把你们那个不成器的前掌门送还回去。要是再惹我不高兴,等我找到他,一定把他杀了。”   中年男子顿时老实:“万万不可!”   宁杳做了个请的手势:“那还不走?”   长姐临走时说不太担心,还真是说着了,沣松仙境都是什么段位啊,好好挑一个人来好不好?就这么个人,都不够她三言两语打发的。   中年男子碰了一鼻子灰,几次欲言又止,说不出什么话来,闷头向外迈步。   侧门后,风惊濯收回视线,轻轻仰靠在墙壁上。   她说,她不喜欢别人往她身上泼脏水。   风惊濯缓缓闭眼,眉心紧拧,终于,他睁开眼,决绝向外走去。   从外廊绕了一圈,由正厅大门进入,他脚步没有丝毫犹豫,径直闯进来。   中年男子正向外走,冷不防撞见外面走进一个人,定睛一看:“风、风惊濯?”   风惊濯面无表情,这样一个陌生人都一眼识得自己,想必他的模样已名满天下了吧?   中年男子脸色陡然变得嫌恶,嫌恶中又带有晦气愤怒,转头问宁杳:“宁山主,贵门怎会收留此等放荡寡耻的妖宠?!”   吩咐过他不要出来的,怎么回事,宁杳收回看风惊濯的视线,对中年男子说:“你管的着吗。”   中年男子不敢置信:“落襄山清雅之地,岂容此等污秽之辈染指?!”   宁杳道:“这好说。我是山主,我说可就可。”   中年男子更怒,指着风惊濯:“宁山主若还当自己是正派仙统,就应速速斩杀妖邪!”   道德绑架是吧,宁杳淡淡道:“你若再不离开,你就不是仙门正道,是邪祟,是魔物。”   此话好有效果,中年男子一脸惊恐,愤愤甩下两句成何体统,就连滚带爬下山去了。   风惊濯没想事情会如此发展,愣了片刻,直挺挺冲宁杳跪下:“宁山主,你杀了我才可保全自己的名声。”   他双膝触地,好重一声响。   那沣松仙境的道长还未走远,若她并未如料想般杀了他,自己这样做可就真伤了她的名声,岂非是恩将仇报?风惊濯恳求:“我的出现已经令山主蒙羞,现在将我诛灭,就还有挽回的余地。再迟,那仙长就走远了!”   宁杳走上前,却是伸手扶他:“我不会杀你的。”   风惊濯顿生绝望。   “你在卧房休息,却是从外间正门走进来的,”宁杳问他,“你是不是觉得,若是从内室走出来,会更损我的名声?”   心思被拆穿,风惊濯连看她一眼也不敢。   宁杳拉不起他,索性抱膝蹲在他身边:“刚才那个人说的话,你别放在心上,反正我没觉得他哪说得对。我只是不明白,你为什么想让我杀了你?”   风惊濯没回答,只低低问:“可以么?”   宁杳摇头:“不可以。我不会滥杀无辜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你今日不杀我,日后我便成了你的污点。”   宁杳说:“你怎么会是我的污点?我随手杀人,那才叫污点。”   他终于看向她,她抱膝蹲着,比自己还要矮上一些,双眸明亮,如同镜子倒映他的身影。   看了一眼,他又低头。   宁杳见他沉默,追问:“你还没有回答我,你为什么想让我杀了你?”   风惊濯先是安静,片刻,才道:“是我卑劣自私,若是能死在这一刻,我觉得很欢喜。”   这句话宁杳没听明白,再问风惊濯,他却怎么也不肯说了。   他不愿意说,自己也不能逼他,长姐讲过的套路中,更没提及这么复杂的情况。宁杳觉得,她应该碰上了一个很大的难题,风惊濯不肯对她敞开心扉,如果连敞开心扉都不能,她很难成为他的妻子。   想来想去,宁杳拆了长姐留下的第一个锦囊。   长姐留言:如遇实在棘手的复杂情况,切记真诚动人。   这天,宁杳来找风惊濯,搬了张椅子在他面前一坐,开门见山:“风惊濯,我们来玩个游戏吧。”   听到这话,风惊濯神色一僵,旋即变得从容沉静。   终于来了是么,她的目的。   他坐直身体,静静等待悬颈屠刀如何落下。   宁杳拿出一沓纸和一支笔,摆在风惊濯手边:“我看你不太习惯说心里话,可能还是有什么顾虑,如果实在不愿意说的话,不如写下来。”   “也不用写太多,咱也不是写作文呢,这样,我写一个问题给你,你可以选择写在纸上回答我,或者什么都不写,反过来你也可以写东西来问我。一天一句,怎么样?就当是传纸条。”   这和自己想象的大难临头不同,风惊濯不明所以,轻轻点了头。   第一天,他收到宁杳的纸条,展开来看,上面写着:你喜欢吃苹果还是桃子?   风惊濯微怔,他有想   过这第一张纸条大概会是什么问题,辗转反侧,想着该怎么答,答还是不答,却没想到如此意料之外。   他提笔回:都好。   将这张纸条放在外间窗沿上时,他想,他大抵猜得到明天纸条上的内容。   果然,第二张纸条上问:非要选择一个呢?   他老老实实写:桃子。   这一来一回,这个问题已经终结了,铺垫结束,却不知明日又她会问什么。   又一次提心一夜,再收到纸条时,纸条旁放了一只熟透了的桃子。他捧起桃子,握了半晌才默默打开纸条:桃子还是橙子?   风惊濯放下手,没发觉自己僵静多年的唇角浅浅上翘。   水果问题来了几轮,她又转战别的问题了,有细碎的,也有复杂的,比如“和朋友一起看星星还是独自一人赏月光?”或者“你有没有什么省钱小妙招?”   他渐渐入了心,每每问题,无论大小,无聊的或是天马行空的,都认认真真用心作答。   终于有一日,风惊濯打开字条,看见已经熟悉的潇洒潦草字体:其实我这个人特别和善,你说是不是?   是的,他从来想象不出世间会有如她一般温柔之人,即便心中已然明白接下来会得到的问题,却也不像刚开始那样紧张难安。   他回:是。   正如预料,第二日纸条上便写:你之前为什么想要我杀了你?   底下圈了一句话,旁边还画了个醒目的星星——“我肯定不会这么做”。   风惊濯提笔良久,缓缓写下:我害怕。   这张纸条递出去,下一张回应便是:害怕什么?   夜来山雨,风惊濯靠在床边,望着山间蒙蒙细雨。   *   第一日,宁杳没有收到回音。   第二日,也没有。   第三日,看到老地方静静放着的小纸条,她激动之余,还有一点点紧张。   打开,他铁画银钩的字映入眼帘:   我本可以一直忍受寒冷,但我被温暖过。 第7章 上了……落襄山的贼船~   宁杳看完纸条上的内容,自己呆了一会,去找解中意商量。   将这段时日的经历和来历说明,宁杳发愁:“太师父,风惊濯过往经历带给他的伤害,比我想象中严重的多。那天,沣松仙境不是来个人么,他故意走到人前来,料定我一定会杀了他,我没杀,他那表情……不说了,他求死之心太重,又不敢信我,我应该怎么做?”   解中意听完,觉得很无语:“就这么三言两语的事,你们两个磨磨唧唧传纸条传了这么多天?你们年轻人,我真是搞不懂,就跟有病似的。”   宁杳:“不问了,走了。”   “哎哎哎——两句话就翻脸,一点都沉不住气,坐下,坐下,”解中意拉住宁杳,把她按回原座,“这有什么难办的……这个风惊濯,还真是挺可怜。”   顿了顿,他叹:“那玄月仙宗,也算是个地狱,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他在地狱里挣扎了这么久,才得到那么点儿温情,就幸福的急着想死。”   宁杳低头,指腹慢慢摩挲过纸条。   解中意道:“他苦怕了,不相信这样好的日子会一直伴随他,以为迟早有一天会再回到那鬼地方去,他受不住。你只需告诉他,你不会再让他回去就是了。”   宁杳静了片刻,收起纸条,直视他:“风惊濯防备心很重,只用嘴说,叫他如何能信?”   “当然不能光凭说的,还要做到啊。”   宁杳正色:“太师父,正因为要做到,我才来找你商议。风惊濯有自戗之心,只因他是龙族之躯,寻常刀剑伤不得他,他才没办法动手。可是,若他一直怀着这样的心思,那九阴寒灵芝我还要不要给他服下?”   九阴寒灵芝是菩提一族至宝,万年一株,可活死人,肉白骨。风惊濯龙髓尽失,以致灵力低微无法起复,只有服下九阴寒灵芝,才能重聚灵力再登仙途。   解中意有亿点点心疼:“一定得是九阴寒灵芝吗?”   这抠搜老头,就心疼这点东西,宁杳说:“这不是救命么。”   而且,她看了看左右,声音压的很低:“他必须要有至高灵力,至少,也要达到宁玉竹那样的高度,否则将来……他根本杀不死我。”   也是。解中意疑惑:“那你现在担心的是……”   “我担心的是,他心怀抑郁,与常人不同,一旦给他服下九阴寒灵芝,他日后灵力渐高,自戗之心却不止。若是哪天看不住,自尽了,哎我天,那我心都没缝了。”   解中意大力一拍桌子:“害,你多虑了!”   他冲宁杳招招手,宁杳配合附耳:“苍渊龙族,龙之本能,是绝无可能自尽的。”   宁杳一愣:“为什么?”   解中意目光深远:“他们那一族的始祖,在魂魄中设了一道禁令,令子孙后代永远无法自刎而亡。”   他笑道:“杳杳,那苍渊龙族不仅生而凉薄无情,更是将自保这一点做到了极致。你看,寻常龙族若被剜去半数鳞片,早就活活痛死,唯有苍龙还能扛得住;还有苍龙那隐秘的飞升法子,一旦生出情爱,心脏便会长出鳞甲,断了情根,本能地手刃爱侣。这是因为在他们的魂灵中,认为耽于情爱,会为自身招致无情痛苦。”   “这还不止,杀妻飞升之后,他们还会忘尽前尘,阻断所有有可能的伤痛,桩桩件件,无一不是在自我保护。”   宁杳向后一靠,半晌,说了句:“这么好。”   解中意“嗯”了一声。   想了又想,宁杳还是忍不住:“怎么人家的祖先就知道保护子孙,到咱们这,就这么坑孙子?”   解中意道:“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,凑合活吧。反正啊,我觉得他有自伤之意这件事,并非是件坏事。要知道,苍渊龙族,父母子女,兄弟姐妹,夫妻之间,乃至对自己——都是淡情冷意。他有如此念头,证明他久不在苍渊又历经磨难,胸中情感,倒比同族来的丰沛。”   ……   宁杳磨着太师父烤了一只鸡,拎着来找风惊濯。   她没走大门,扒着窗户沿往里瞧:“风惊濯,你干什么呢?”   风惊濯坐在窗户对面的书桌后,看见她,放下手中的笔,走上前拱手行礼:“宁山主。”   他解释道,“我闲来无事,练一练字。”   宁杳一看见他,倒忘了进屋的事,就趴在窗边跟他说话:“你脸上的疤痕好像淡了些,等身体内里调好了,再单独祛疤,肯定不会留下痕迹。”   风惊濯似乎不太在意,点点头。   宁杳又说:“你字写的很好,不用练也成。怎么没看看书,是不喜欢吗?”   风惊濯轻声道:“在下怎可翻阅山主典藏的书籍。”   “没关系啊,我都说了,你可以随便看,我的东西不怕翻,”宁杳冲他笑,手一撑,直接从窗子翻进来,将烧鸡往桌子上一放,拍拍桌沿,“来尝尝我太师父的手艺,这老头,烧菜是天下一绝。”   风惊濯迟疑走上前。   宁杳早已就座,指指旁边的凳子:“坐啊。”   他听话坐下。   宁杳掰了个鸡腿给他:“风惊濯,我听说龙族偏爱珍馐美味,最重口腹之欲,你快尝尝,这一定是你吃过最美味的鸡腿。对了,你还喜欢吃什么?我记下,回头让太师父做。”   风惊濯谨慎应对:“不敢麻烦解老前辈。”   宁杳挥挥手:“没事,你不吃我也是要吃的,反正也烦了,你喜欢什么告诉我就成。”   被她这么盯着,不说几个菜名就过不了关。风惊濯抿一抿唇,几番犹豫,道:“从前,一直在玄月仙宗里,我没怎么吃过东西……毕竟是仙体,不吃也无妨。”   宁杳这边已经撕了另一个鸡腿啃上,听他说完大怒:“他们可真不是东西!还不给吃饭?王八蛋……以后在落襄山,我定叫你吃好喝好。”   风惊濯浅浅弯了下唇,浮光掠影,瞬间就看不到了。   他拿着鸡腿,也没有吃。   宁杳冷不丁说:“风惊濯,你害怕的事情不会发生的。”   风惊濯长睫一颤,缓缓抬眸,他的眼睛很清亮,从相识以来的平静无波到如今,终于出现了一些情绪。   宁杳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情绪,但语气不自觉软了:“从我把你带回家的那一刻,就没想过再把你送回   去。如今,我又知你害怕什么,更不会那么残忍,把你往火坑里推。”   风惊濯几次启唇,终于艰难道:“我可以一直留在落襄山,一直……过这样的日子吗?”   宁杳肯定地点头。   他换了词来确认:“永远……留下么?”   宁杳说:“是。如果你信任我到愿意死在我手里,那可不可以再多信任一点,活在我身边?”   风惊濯绞紧双手,夕阳辉映着他眸中希望与绝望混合的颜色。   “宁山主,遇到您,能求得一死,是我奢想过最美好的事情。”在别处,死都是贪妄。   从幼年到现在,他处在不见天日的暗牢中,抽筋拔骨,割肉采血,踏上落襄山土地,不同于地狱的陌生袭来,他恍惚过,旋即告诫自己:别被骗,别天真地心存幻想。   他低头,声音比风轻:“一直留在这里,这样好的事情,我想都不敢想。”   宁杳说:“风惊濯,你看着我。”   他顺从地抬眸,对上她清亮明眸。   “从我出生到现在,几千年了……”宁杳开了个头,微微停顿,就在风惊濯以为那是什么大道理时,她继续了,“你是我见过第一个,第一个对落襄山这破地方如此深沉热爱的人,要啥没啥,我们自己都嫌呢,你还这么喜欢……真的,我真的感动的不行不行……”   风惊濯:“……”   宁杳平复了下感动的心:“总之一句话,我肯定不会赶你走,更不会让谁把你带走,我知道你不愿意。我想让你活着。”   活着多好,活一次吧,还有机会飞升,飞升后还失忆,用崭新的自己开开心心做上神,你们祖宗多疼你们啊。就冲祖宗这份疼爱,也应该活着。   良久,风惊濯轻道:“宁山主,我究竟要付出什么代价?”   “啊?”   他道:“这样的事,总不会无缘无故落在我头上。”   懂了,这事好办。宁杳视线下移,盯着他手:“吃个鸡腿?”   风惊濯才想起自己手上还拿着一只鸡腿,思绪一拉回,鼻尖重又嗅到浓香。   他不明白,小心看着宁杳。   宁杳笑眯眯的,一手随意支着头:“你吃,吃完就告诉你啦。”   风惊濯低头,慢慢吃了,眼中有稀薄的水光,混着食物全咽了下去。   宁杳适时提醒:“没啃干净。”   她冲他扬扬下巴,他从善如流,又吃了几口,才放下。   宁杳道:“完了,你惨啦,吃了我们落襄山的鸡,可不是那么轻易能还的清的。你得留下,做苦力,没个万八千年是不会放你走的,而且还不许偷懒,偷懒一次,加罚五百年。”   风惊濯墨眸微睁:“……真的么?”   宁杳叹息宣布:“可怕吧?上当了吧?你上贼船了。”   风惊濯笑了。   这是宁杳第一次看见他真正喜悦明亮的笑容,虽然脸上有残疤,可因骨相优越,笑起来,竟意外的好看。   “不要骗我,”他一遍遍说,“求你不要骗我。”   宁杳笑道:“你真是傻的没救了,遇到了黑心的东家,一只鸡腿就把你卖了,以后要没日没夜的做苦工,还没有工钱,跑又跑不掉,好坑。”   要说傻,风惊濯还真当之无愧,仍小心确认:“那就这样说好了。不会变,是不是?”   宁杳笑眯眯地伸出手,四指合拢,小拇指伸直,风惊濯看着,也学她的样子缓缓伸出手。   男子宽大手掌和姑娘细嫩的小手抵在一处,两指相勾,由宁杳引导着,像小孩子一样,又将大拇指面对面贴在一起。   她说:“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,永远都不会变,一直到我死的那一天。” 第8章 “因为这件事,他会不会就……   自从那次谈话之后,宁杳感觉,风惊濯应当放下了赴死之心。对于她,不敢说全然信任,但也小心翼翼放下防备,尝试信任。   复生丸和聚魂生骨丹各用完了一瓶,从理论上说,体质肯定调养过来了,只是风惊濯多年沉疴,想要见效,还得等些时日。   不过,不耽误治脸上的伤。   这事宁玉竹最高兴,他们一族本就凋零,族人很少,还闭关的闭关,下山的下山,出走的出走,搞得年轻一辈除了和宁杳说话,他都没一个玩的来的人。他想有个兄弟陪他玩,省的大家总说他娘们兮兮的。   可是呢,想找风惊濯说说话,看他那张脸,又实在看不下去。   听宁杳打算帮风惊濯修复容颜,宁玉竹立刻自告奋勇,承担下了这个任务。   他动作也快,没两日就把药给宁杳送去了。   宁杳很高兴,直接拿去给风惊濯。   一进门,她略微傻眼:“哇……这还是我的房间吗?”   整个屋子被收拾的焕然一新,床榻上的被褥整理得没有一丝褶皱,被子叠的方方正正,如同一块豆腐;书架上乱七八糟东倒西歪的书板板正正立着,桌子被擦的发亮,笔墨纸砚摆放极其整齐。   风惊濯跪坐在地,身边一盆装着清水的木桶,他手里拿着块布,一丝不苟地擦地。   因为干活,他将袖口向上掖了两寸,露出一截腕骨,肤如冷瓷。   回头一看,他就着这个动作直接向宁杳行礼:“宁山主。”   宁杳将手中东西搁在桌上,扶他起来:“你说你,伤都没有全好,身子还很弱,着急做这些活干什么?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已经好很多了,可以做事。”   “那也不用急于一时啊,我这房间都乱了这么多年了,都习惯了,”宁杳手不经意碰到桌沿,挑挑眉,摇动几下,“咦?这桌子不打晃了哎。”   她回头,眼睛亮亮的:“你竟然能修得这么好?”   风惊濯点头:“是,举手之劳。”   有点东西,真是有点东西。这张桌子,她爹当山主时就晃的不行,她小时候没少当马骑。这几年,晃的更厉害了,但她不在乎,就没换,合计塌了再说,没想到竟能见到它稳如老狗的一天。   宁杳由衷感叹:“惊濯,你手好巧!”   她伸出一个大拇指。一个……觉得有点不够,两个一起伸出来,比到他眼前。   风惊濯浅浅弯唇:“不敢当,我身无所长,只会打理些琐事,望山主不要嫌弃。”   “太谦虚了,你可比外边那几个人有用多了,他们谁主动帮我干过活啊。来来来,你先别干了,坐下。”宁杳拉过风惊濯手腕,领他坐在桌边,自己也在对面落座。   风惊濯低头,下意识摸摸自己裸。露的手腕,默默将掖起的袖口放下。   宁杳将桌子上那碗浅灰色的糊状物往前推:“这是给你治脸上伤疤的药,我让狗竹调配的,那家伙最喜欢护肤养颜了,弄的东西一定好,你试试看。”   风惊濯看着那碗东西,抬手碰了碰脸。   宁杳问:“怎么了?”   风惊濯低低道:“宁山主,我相貌丑陋,给落襄山上的人添了麻烦吧。”   宁杳一听,在心中大骂宁玉竹狗,她就知道,他每次说话都那么大声,风惊濯一定听得见:“你别管别人说,不是因为那些,脸上一直有疤痕,自己不会不舒服吗?”   他说:“不会。”   不会?宁杳疑惑地望着他。   风惊濯声音轻轻的:“这本就是我自己伤的。”   宁杳完全没想到,他脸上的伤,是刀痕与烙印层层叠叠,触目惊心,她一直以为他遭受了什么酷刑:“怎么会是你自己?你怎么能……”   风惊濯喉结上下滚动了下,没多说旁的:“其实也没有什么,这样……也挺好。”   宁杳观察他神色,眉心微拧:“你告诉我,是不是有人逼你这么做。”   “不是,没有人逼我,是我自愿的,我……”   要怎么启齿呢?那日,慕容莲真到玄月仙宗挑选妖宠,指明要龙族。他与几十个龙族一同被带上去,慕容莲真见了他的容颜,先是惊艳,而后痴迷。   在酆邪道宗,他生不如死。不得不不择手段,想尽办法才能自伤一二,只为少受些屈辱。   风惊濯沉默下来,自己的名声早在口口相传中受尽了脏水,凭他一人苍白无力的描绘,只会显得虚伪难堪。   忽然,手腕上落了一道力道,是宁杳握紧他的手:“你自毁容颜,想招惹慕   容莲真的厌恶,她就不会凌。辱你了,是不是?”   风惊濯抬眸,颤声问:“山主觉得,我将慕容莲真的宠爱,看作是凌。辱么?”   宁杳着急:“这不是废话么!”   风惊濯垂头,声音极低:“是……我不想她碰我。”   宁杳在义愤之余,还有点心虚:他这样,也不知在酆邪道宗受了多少折辱,肯定心理阴影很重,自己一着急还抓他手,他都不敢动。   她不动声色松开风惊濯手腕,“要是这样,你更不应该拒绝修复容貌了,做错事的,是强迫别人的人,你为什么要为此付出代价?”   这道理得好好与他讲讲:“因为你生的好看,别人见了想欺负你,你就把自己的容貌毁去,这不会让坏人心生愧疚,他们只会变本加厉,更要来欺负你;你的刀子要向外,直接就打,打的他们再也不敢动歪心思,才是保护自己。”   风惊濯笑了一下,笑容淡淡的,看着怪心酸:“可我没有这样的本事。”   宁杳说:“你没有这样的本事,是因为那些坏人抽走了你的龙髓,让你无法聚起灵力,难以修炼。只要有了龙髓,你修炼起来,一定不比他们差。”   即便是安慰的话,也叫人心中生暖。虽知再无可能,风惊濯依旧感念:“多谢山主,我定会用心修炼。”   宁杳冲他一笑:“只凭修炼是修不出龙髓的,等你身体再好一点,我就给你吃落襄山特产的小蘑菇,你的龙髓就能再生了。”   风惊濯完全呆住。   落香山特产的小蘑菇,难道……他不敢置信:“宁山主指的是……九阴寒灵芝么?”   宁杳哎一声:“你知道这东西?”   当然知道,天下间谁人不晓,九阴寒灵芝乃落襄山至宝,万年一株,活死人,肉白骨,涨万年功,是求都求不来的灵妙神宝。   风惊濯被这话打的茫然回不过神:“山主为何要给我用……岂非暴殄天物……”   宁杳道:“你用得上啊。”   而且,她有点不好意思摸摸脑袋,对他一笑:“那个……不用就过期了。”   风惊濯问:“还能过期?”   宁杳点点头:“是啊,真的,九阴寒灵芝功效最好的时候就那么一段时间,要是不用,渐渐没了水分,就干瘪了,那就真的跟普通蘑菇没有什么区别,最多,也就是炖起来格外香。”   风惊濯默了默,道:“既如此,山主也可自用或交由其他族人使用。”   宁杳坐直身体:“可是我们都好好的啊,用不上,你伤的重,当然给你用。”   她说:“这一万年得这一珠,刚好已经结果了,可山上的人个个身体倍儿棒,恰好你龙髓尽失,正是需要,不给你,给别人,那不是有毛病吗?”   风惊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,他见过她威严的、机灵的样子,偏偏在此事上没有一个最正常的私心,显得懵懂如赤子。那样的宝贝,赶上谁,就给谁用了。   众生平等,竟是这样的平等。   良久,他哑声道:“山主大恩,我必万死相报。”   “哎呀,别胡说了,不用死那么多次,一次也不用,”宁杳哈哈笑,端起装药的碗,“现在可以吃药了吧?唔……还真别说,宁玉竹调的药还挺香,黑芝麻味的……”   正好她也有点饿了,反正是护肤养颜的东西,没坏处,宁杳跟风惊濯说:“我也尝一口啊。”   她用小银勺舀起一勺,怕风惊濯嫌弃她,就仰头张嘴,将勺子拉开点距离往下倾斜,糊状的膏体吧唧掉进嘴里。   果然是黑芝麻味,到嘴里没一会儿就化了,宁杳说:“还怪好吃的嘞……给你吧。”   风惊濯见宁杳喜欢,道:“山主若是饿了,就都吃了吧。”   “那怎么成,这是给你的,”宁杳左看右看,“但是,分我一点应该也行吧?”   她取了个茶杯,用小银勺往里舀了几勺,然后将碗和勺给风惊濯:“你拿这个吃。”   反正是半糊状的,很好倒,宁杳拿着茶杯往嘴里倒黑芝麻糊,心里想着,以后让宁玉竹给她也配点,好吃还养颜。   回味了下,宁杳示意风惊濯:“你快吃啊。”   风惊濯见她如此,便没再坚持,微微笑了笑,拿起勺子慢慢吃。   他吃相很斯文,不像宁杳唇角一圈都是浅灰色的糊糊,她正想找手帕擦一下,忽然门口宁玉竹冒出个头来:“我配的药用着怎么样啊?怎么这久还没反馈?那可是精心研制的,是不是效果立竿见影……”   风惊濯闻声望去。   宁杳嘴还没擦,也转头瞅他。   这一眼,宁玉竹就崩溃了:“宁杳!你什么毛病?!这是外敷的药膏!你们两个给吃了???你们就这么饿!?”   *   一连几日,宁杳还忍不住埋怨宁玉竹:“你能不能不要每次讲话都那么大声,有事就不行偷偷私下里说吗,你懂不懂为臣之道?”   宁玉竹总是冷笑:“我不懂。主要是你令人难以搞懂。”   宁杳推锅:“那还不是你没告诉我那东西要怎么用。”   宁玉竹推回来:“猪都知道怎么用。”   宁杳改骂:“想死吗找打?”   宁玉竹还是想活的,看着宁杳白净细腻的脸颊,就只恨苍天为啥给她这么好的皮肤,真是糟蹋了。   宁杳叹气坐在台阶上,双手托腮,望着远处:“反正这事,你全责,害我丢了好大的脸,我什么人,我山主哎……这两天,我都没脸出现在风惊濯面前了,你说,因为这件事,他会不会就不可能喜欢我了?”   宁玉竹实在没忍住:“废话,那是当然了。谁会喜欢傻子。”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h u 9 9 . c o m   宁杳一脚踢的宁玉竹踉跄好几步。   “你把我衣服都弄脏了!你看,都留鞋印了!”宁玉竹大怒,指着被踢在膝盖窝处半个脚印控诉。   宁杳没心情看。   宁玉竹撇撇嘴,回身一屁股坐在宁杳旁边:“我说杳杳,你别上火了,其实,也没那么严重吧。我昨天去给风惊濯送药,他还欲言又止的,我感觉他是想问你怎么不去看他了。”   宁杳不怎么信:“你能有本事瞧得出这么复杂的心理活动?”   “别的不说,”宁玉竹来劲了,“就说那天,我看的真真的,他强压着嘴角,分明是在忍笑。反正我就没见这人笑过,他能笑,应该是不嫌弃你。” 第9章 别叫山主了,叫杳杳   宁玉竹说的话宁杳信了,倒不是因为相信宁玉竹这个人,他个颜狗知道什么。只不过,他说的是一件好事,好事么,她喜欢相信。   人心情一好,就惦记干点正事,宁杳去翻了翻古籍,早早研究九阴寒灵芝怎么炖最有效。   这玩意太稀少,想她爹在世的时候,正是寒灵芝快要成熟却未熟之时,知道她正巧会赶上这万年一株的盛况,便早早备下了一些记载方便她用。   翻来翻去,有点眉目,却不怎么拿得定主意。正打算找解中意商量,他先找来了。   解中意知道宁杳这两天在忙什么事,瞅了瞅那些古书,颇为哀怨地看宁杳。   宁杳问:“太师父,你怎么一身怨妇味?”   解中意道:“边去,没大没小。”   宁杳笑了,贱兮兮地往前凑:“你还心疼呢?老解,做菩提要有魄力。”   解中意抽抽嘴角,不情不愿:“听你的,你说是就是。但是吧,咱们祖训摆在那,救命么,确实应该,可这毕竟是大事,是全族的圣物,是不是应该让族人们都知道,一致通过一下?”   宁杳说:“他们几个我还不知道么,不会有意见的。”   “哦……”   “但是,说一下也好,开个会吧,正好我还有别的要提醒的事,以后风惊濯就留在咱们山上和咱们一起过了,他以前日子苦,得和大家讲好,要团结友爱,对他好点,别像个二百五一样围着他瞎打听。”   解中意点头:“那是,这几个人,没个机灵的,都看不出眉眼高低,见着点新鲜人新鲜事,急得跟绿豆蝇见粪球似的……”   宁杳抬手:“打住打住,你也是,以后讲话要注意措辞。”   “哦。”   解中意欲言又止一会:“我觉得我倒是行,我老了,能板住,其他人可说不好。”   宁杳也知道,这群人本性难移的,说不准能搞出什么幺蛾子:“所以啊,我这山主真是当的够够的了,一天都干不下去……提醒他们,   我还不如祈祷风惊濯不是小心眼的人,别跟傻子一般见识。”   解中意期待:“那不开会了?”   “开啊。”   解中意撇嘴,然后一算:“开会,人也不太全了吧,棠棠就算了,没个千年回不来,”他表情变得嫌弃,“那两个人,呵呵更别说了,不知道在山下浪到哪个地,就剩下我和小竹子。”   宁杳道:“楚潇给我来信了,浪够了,今晚就上山。大师姐……我给她传个信吧,估计还得嫌我烦。”   解中意点头:“行吧,这群人,慢点出场挺好,一起出来,再把人家风惊濯吓着,更看不上你了。”   宁杳就不懂了:“怎么你们丢人他看不上的是我呢?”   解中意理所当然:“你是头啊,山主,底下的人就那货色,那你的水平还不明显吗?”   宁杳不说话了。   半天,她生无可恋地长叹:“真的,不想干了,你们谁能造个反啊,求求了。”   ***   风惊濯自己呆了五日。   期间,宁玉竹给他送过两次药膏,外敷的那种。   这样的好意风惊濯不敢辜负,每次都会用,不得不说那确实是好东西,效果极佳,才用了两回,疤痕淡化很多,原本的五官骨相渐渐露出来。   宁杳一直没来,他不敢多问,却也不敢闲着——受了落襄山如此大的恩,吃喝住都在此,加上养伤,不做点什么也说不过去。   但实际上宁杳也没交代具体要做什么活计,风惊濯便自己看着办,哪破损了,就修补修补,看着脏的乱的地方,就整理收拾一番。   亏的这实在是太乱了,收拾了几日,还有一堆活没干。   这两日风惊濯动手给宁杳这座院子补地砖,这些地砖上了年头,没一块是完好无损的。问过宁玉竹,说是没有新砖,好几任山主了,都这么将就着用。   他听后,默默寻了些小石子,一点点细细填补平整。   这是个精细活,一干起来就忘了时辰,总是忙到深夜。   “杳杳!杳啊!杳!”   风惊濯手一顿,起身向来路方向看。   夜色深重,来人应当还很远,见不到身影只声音极富穿透力:“杳啊!我回来了啊,我跟你说个瓜,大瓜——哎我去,你谁?”   风惊濯眼睁睁看着那人一路小跑上来,瞪大了双眼瞅他,双手拄着膝盖喘口气:“你……”   风惊濯抬手捂了捂脸,旋即深深低下头见礼:“在下是宁山主救回的小妖,见过公子。”   楚潇站直身体,摆摆手:“公什么子,叫哥就行。”   他眯眼打量风惊濯,若有所思上前,围着他走了一个圈,最终停到他面前:“宁杳救的你……你不是木系仙族吧,你身上这龙气也太重了,而且不一般啊,你是……苍渊龙族?”   风惊濯垂下眼眸,长睫遮住眼底神色。   这看起来,不仅是,里面还有事啊。   楚潇问:“你叫什么?”   风惊濯沉默了下,道:“姓风,风惊濯。”   楚潇神色微变,凑近打听:“冒昧啊,我听说在苍渊,放逐是最高级别的刑责,比死罪还要严重,你犯的什么事啊?”   风惊濯侧过脸。   这回不用掩饰神色,他整个人的气息都显出难过来,确切的说,是难堪。   楚潇看出来了,但还是忝着脸:“为啥呀?方便说说吗?”   “楚潇!”   楚潇一激灵,回头看,宁杳双手叉腰站在不远处,面无表情盯着他。   他笑着打招呼:“杳杳,你来的正好,我……”   “你是不又搁这瞎打听呢?”宁杳走上前,杵了楚潇肩膀好几下,“我不是在信上跟你说,让你一回家先来见我,别满山瞎逛,大嘴一张就知道问问问,你怎么这么讨厌呢?”   楚潇委屈:“我听话了呀,我一回来气儿都没歇一口就来找你了,谁让你不在啊。”   宁杳说:“我错了行不行?没恭候您的大驾,要不把山主给你当来赔罪?”   楚潇道:“谢谢。还是你自己留着吧。”   宁杳白他一眼,对着风惊濯介绍:“这是楚潇,算是我……表了几表的表哥吧,所以你看,表了几表,他人就很婊,他说的话别往心里去。”   风惊濯摇头:“不会。”   楚潇问:“我很婊么?”他也知道问宁杳是自取其辱,转头问风惊濯,语气可真诚了,“你觉得我婊吗?”   风惊濯道:“楚兄爽朗风趣。”   宁杳在一旁呕了一声。   两个男人一起转眼看她,宁杳冲风惊濯挥挥手:“不是冲你。”   楚潇没理她,跟风惊濯说:“惊濯啊,冲你这句夸,你放逐苍渊的事我以后不问了。”   宁杳给了他一肘子:“你闭嘴吧,你去老解那等我,我要和惊濯单独说话。”   “哦。”楚潇应了一声,不闹了,走的时候还笑呵呵对风惊濯点点头。   宁杳歪头瞅风惊濯,但他一向都那样,从面色看不出什么:“惊濯,楚潇与你说什么了?欺负你没?”   不是说那个莲真夫人最会传闲话了么,那天一个沣松仙境的道长都能一眼认出风惊濯,足见莲真夫人手段。以楚潇那哪有热闹哪凑的性子,在山下这么久,不信他不认识风惊濯。   他又不会看人眼色,肯定毫无边界感的啥都问。   风惊濯如实答:“楚公子只问了我来历与姓名,并无过分之举。”   宁杳问:“那你手上怎么都是泥,衣服也脏了,膝盖那磨损那么严重。”   她特严肃:“他是不是把你踢了个狗吃屎?”   “……”风惊濯手往袖中缩了缩:“和楚公子无关,我见这里地砖残破,想着修补一番。”   宁杳目瞪口呆:“你眼里也太有活了吧?好了好了,我带你去洗一洗。”   她转身走,见他没跟上来,折返几步揪住他衣袖,轻轻一拉,他倒也乖顺地跟着她。   山主居室后面有个小水潭,不算很大,但很深,因为状似一条鱼,先祖取名慕鱼潭。   月光皎亮,潭水清深,宁杳拉着风惊濯在谭边蹲下:“洗洗手。”   风惊濯望着水潭,举止犹豫。   宁杳看着他,伸手戳戳。   戳了才知道,他手臂上的肌肉这样僵硬紧绷,像石头一样。   风惊濯缩一下,说:“我手很脏。”   宁杳道:“是啊,我看见了,所以让你洗手嘛。”   风惊濯慢慢搓了搓手指上干透的泥:“不止因为这个,我的手碰过脏东西。”   他声音低下去:“我不想将这里也弄脏了。”   宁杳:“哎呀,你看你。”还得她亲自动手。   她手上使劲,这么一拽,就把风惊濯的手往水潭里按。谁知力气太大,风惊濯又猝不及防,整个人被拽的向前倒,“扑通”一声落水。   宁杳心道完蛋,赶紧趴下来捞他:“风惊濯我可不是故意的!”   不对啊,他是龙,龙会怕水吗?   龙确实不怕水,倒是挺怕她的。宁杳也不知道自己碰到风惊濯哪了,他躲着后退,水花四溅。   但很快,他浮出水面,惴惴伏在潭边,像做错事一般低头道:“宁山主,抱歉。”   宁杳甩甩头上的水:“我不是故意的,但你得给我洗衣服。”   他点头:“好。”   宁杳又笑了:“一码归一码,你是我拽下去的,你的衣服我帮你洗。”   风惊濯连忙摇头:“不用。”   宁杳说:“要的要的,这样才公平么,要不不就成了欺负人。”   风惊濯洇湿的睫羽一颤,抬眸:“宁山主……”   晚夜月光照落在他脸上,宁杳才细看,他生的**漂亮,以前见过的所有人加起来,也没有比得过他的。   “宁山主知道,我是苍渊的龙族吧。”   宁杳点头。   风惊濯低低解释:“我年幼时出苍渊,不曾修习过苍渊的功法,那里的情况与族中的事一概不知,说起来,与外族无异。所以从未以苍渊龙族自居,并不是有意不说。”   宁杳心道,好事啊,连飞升的条件也不知道。   风惊濯顿了顿,声音比夜风还轻:“被驱逐的原因,也并非有意隐瞒,我……我没有……”   宁杳道:“你不用说了,我不想知道。”   风惊濯微怔:“为什么?”   宁杳笑眯眯道:“因为你不想说啊。”   她的笑容似有力量   在他心尖拧了一下,风惊濯生出些勇气:“我不说,是怕山主不信。我的确是以罪人的身份被驱逐出苍渊,但那时我还小,不是因为做恶。”   “就算是……就算是株连吧。”   株连?那是多大的事才会株连成这样?宁杳下意识问:“那你爹娘呢?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没有爹娘。”   宁杳听在心里,觉得有点奇怪。   正常来说,这个答案不该是这样,应该是“我爹娘去世了”或者“他们已经不在了”更合理,他总不是石头里出来的,怎么会“没有爹娘”呢。   宁杳想了想,没对这个揪着问:“你说的话我信,不要觉得不安。还有楚潇那个人你不用怕,他虽然看起来有点贱兮兮的,但是人很好。落襄山没讲究,大家住在一起就是一家人,我们都会照顾你的。当然了,你也要照顾我们。”   风惊濯应道:“是。”   宁杳说:“是什么是,不要说是,显得有上下距离感。”   风惊濯微笑:“落襄山确实不像外面的宗门尊卑分明。”   宁杳道:“对啊,分那干嘛,哪来那么多臭规矩,尊尊卑卑的,不健康。”   又道:“你也是,一口一个山主,你看看别的人啥时候对我这么恭敬,还不是直呼大名,有时候还在背后蛐蛐我,虽然我也没少蛐蛐他们……扯远了,我的意思是啊,山主山主的我听着怪不习惯,你知道山上这帮人都什么时候会叫我一声山主吗?生我气了阴阳怪气反讽我的时候。”   风惊濯低头笑了。   宁杳这次看见了,他笑起来,那么大的眼睛,会弯成一条缝,特别好看。   她也嘿嘿笑:“你别叫我山主了,要不我总觉得被阴阳着,你就跟他们一样喊我杳杳。” 第10章 不让她知道,就不算亵渎……   宁杳去解中意院子的时候已是子时过半,不仅楚潇在,宁玉竹也在。   她挺高兴:“正好人全,直接开个会,明天就不用再聚一次了。”   宁玉竹歪在椅子上,声调都不是好调了:“我说山主大人,您爱熬夜,谁也管不了您,能不能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不熬夜的,知不知道对皮肤真的很不好。”   宁杳从来没惯过他:“你爱开不开,不开就滚,以后开会也不叫你。”   宁玉竹敢怒不敢言地瞪着宁杳,又好奇的抓心挠肝:宁杳半夜开会肯定有特别的事,楚潇刚从山下回来肚子里也一定揣着瓜,他特想听,不愿意真的走又没台阶,瞪了半天一言不发端起镜子,左右照照,抓起桌边的玉轮滚脸。   宁杳搬了张椅子放在中央,坐上去,习惯地双脚踩上椅座边沿,双手随意搭着膝盖:“我就三件事,先说完,你们尽情发表意见。”   “我要飞升,风惊濯也要飞升,这事对我们两人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,我帮他一把,他再反过来帮我一把,是彼此承情,大家以后就把他当一家人。所以这是咱们最后一次单独开会,以后都会叫他一起。”   “他没有龙髓,没办法修炼,我打算把九阴寒灵芝给他用,免得他灵力太低,杀不死我。”   “第三就算是个规矩吧,早早立下。飞升如果能成的话,苍渊龙族成神后会忘记飞升前的一切,若强行唤起他的记忆,会损伤脑子。所以以后大家在神界相见就当不认识,别打扰他。”   她说完了,屋中很安静。   宁玉竹第一个表态:“以上我没意见,我就说一个,我看濯哥长得挺好看的,能不能让他来跟我住?让老解过去,我跟老解实在是住不惯。”   解中意一巴掌呼在宁玉竹后脑勺:“你让我住山主的屋去?你算老几?”   宁杳倒是不在意:“那破屋住谁不一样啊,我住我姐屋挺好。你们几个商量,我没意见。”   这条算是过了,这些本来就是和解中意一起商量的,他肯定没意见,宁杳转头看楚潇。   楚潇大马金刀坐在门槛上,握拳托腮,把脸上的肉都推上去了:“杳杳,我得说两句。”   他说:“这关系到我在外面吃的一个瓜,开瓜之前呢,我想先问问你,风惊濯被放逐苍渊的原因,你知不知道?”   宁杳道:“说是因为株连。”   “株连。”楚潇重复一遍,道,“那行,记住株连,等会用的到。我这回下山,遇到了一个苍渊龙族,自称姓风。”   卧槽?   宁杳和解中意一起往前倾身,宁玉竹放下手中玉轮,搬了个凳子巴巴坐过来。   在三双直勾勾的眼神中,楚潇继续:“在一个地下黑市里卖。肉,不是那种卖,也不是他卖别的肉,是他被人割成一块一块的卖,三吊钱一两肉。我见到他的时候,他几乎就剩一副龙骨架,还有最后一口气。”   ***   在地下黑市,要是机灵点能淘到些好东西,转手卖了,可以换不少钱补贴山用,所以楚潇没事就去逛逛。   那日去的晚,遇见那条龙的时候,他身上已经没有多少肉了。   楚潇皱眉蹲下来查看,边上的摊贩打了个呵欠:“上好的龙肉,大补,三吊钱一两。”   那龙虚弱看他一眼,口型道:别吃我。   楚潇起身严肃看着摊贩:“我全要了多少钱。”   摊贩手脚麻利:“连骨带肉给二十两银您全拿走。”   楚潇重新蹲下来,低声:“我没钱。”   那龙呆呆看着他。   “但是可以硬干一场救你,忍着点疼,我干起来顾不上你啊。”   说完,楚潇一把端起龙扛上就跑。   虽说是一场硬仗,但对于他的修为来讲,也不难打,撕开个口子突围了出去。  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,那龙撑着口气,幻化人形与他说话:“恩公为何……救我……”   楚潇道:“祖宗教导的好。”   那人笑了笑,报上家门:“我姓风。”   楚潇随口胡诌:“我姓木。”   他揣着手凑近:“那个,可能冒昧了,我想问问,您一条苍渊龙,怎么沦落至此?”   那人意外,看了会楚潇,道:“恩公是菩提一族?”   楚潇挺意外的。   想是看出了楚潇的诧异,那人说:“能互相感应的,都是上古之脉,当今上古之脉存数不多,苍渊龙族与北溟玄武算,木系仙族也有几个,但能有这么强修为的,只有菩提一族。”   楚潇心里骄傲嘴上装:“啊,嘿嘿,也没有啦,其实我们……”   那人一把抓过楚潇的手,每一个字都说的格外艰难挣扎:“恩公,我命不久矣,时间紧迫您务必听我说。”   “苍渊里,桑主与东主两股势力相争数千年,势如水火……桑主,他暗中将同族逐出苍渊,被人啖血食肉,吃过苍龙肉的人,都会变成桑主的奴隶,由他掌控。”   楚潇张大嘴巴:“可是外面的人不是不能进苍渊吗?就算被掌控,也不能进去帮他啊。”   那人摇头:“不仅为了争权,桑主要进补以增万年之功,但普通食补不够,要补也得用上古之脉……玄武一族数量众多,不好进攻,木系仙族,以菩提灵力精纯,又为数最少,最可能被盯上……恩公你相信我,能被放出苍渊的,都是无罪的……”   楚潇还想说什么,那人眼神已渐渐涣散,身躯化作水汽,转眼就不见了。   ……   说到这,楚萧双手一摊:“最后几个字太低,没听清。我找了个小凉河,敛了他的衣冠,就赶着回来见你们。”   解中意拧眉:“他说话艰难,还化作了水汽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这是苍渊傀儡术,他反抗施术者的意志,死于说了不该说的话。”   解中意沉沉说完,三个小的都有些沉默。   过了一会,宁玉竹颤声:“所以,我们被苍渊龙族盯上了?他们要吃我们?”   宁杳道:“看来是的。”   “那怎么办?”   宁杳没回答他,还在自己的思绪里:“风前辈说‘被放逐的都是无罪的’怎么理解,不是说放逐比死罪还大么?太师父,你以前怎么没提过?”   解中意无语:“小祖宗,你太师父能知道一两件别人家的隐私,已经不错了。”   这也是。   宁杳想了想:“以苍龙的数量和能力,想吃我们,甚至不需清巢出动,就能拿下落襄山,为什么要舍出同族的命,将外面的人变成   傀儡这么麻烦?”   宁玉竹瞠目:“我靠你好贴心啊,你还嫌你这盘菜让人吃的不够方便是不是?”   楚潇给了他一杵子:“你别打岔,杳杳说得对,他们这么搞不奇怪吗?”   宁玉竹:“奇怪,我天呐太奇怪了,但是我说大哥大姐,你们还分析呢,你们长没长心啊?外边的人都要把我们端上桌了,不想想对策啊。”   宁杳没好气:“这不是正想呢,不得针对不同情况想不同对策啊。而且如果苍龙要直接打上门,还对什么策,我们就只能跑路懂不懂。”   宁玉竹不信:“不至于吧?你打不过苍渊的龙?”   宁杳微笑:“那就得看一共来多少条了,一条我能反吃,一百条,谁也打不过。”   大家又静了会。   宁玉竹小心打破沉默:“大表哥,你说那个风前辈和濯哥什么关系啊?”   楚潇道:“我哪知道。”   宁玉竹又问:“放逐之罪就是个托词吧,放出去的,不都被控制着、被吃了,为什么濯哥能活到现在?”   楚潇还是:“我哪知道。”   不过,他反问:“话说回来,我想问,风惊濯说他被株连,这算罪么?他出了苍渊,却又没死,怎么感觉好多矛盾?”   宁杳道:“你想说什么。”   楚潇道:“你要和他结为夫妇,我当表哥的,不得把握把握人品啊?”   宁杳很奇怪:“你费那事干嘛?我的目标是身死飞升,结为夫妇只是第二步。人品好坏不重要,他有点点喜欢我、别喜欢到下不了手就行。”   楚潇表情一言难尽。   转头看看,宁玉竹一脸理所当然,解中意则是大义凛然。   他服了:“你们一家子都是神经病,爱咋咋。”   楚潇站起来要走,想了想,还是没忍住:“我知道你做梦都想飞升,但我是你哥,表了几表也是哥,我不心疼吗?成功就罢了,万一不成功,也该过的像棠棠一样才令人放心。”   他有点伤感,连解中意都有些动容。   宁玉竹也眨眨眼睛,悄悄看了宁杳一眼。   宁杳低头,半天,抬起来:“我真服了大哥,你每天宣扬不婚不恋,大师姐又是个海王流连花丛,你们俩一点担子不担,我再不上,难道指着宁玉竹还是想太师父老树开花?以前就算了,再过个几代自然灭绝,我也两眼一闭爱谁谁,现在都谁知盘中餐了,再不争气都让人吃爽了好吗。”   苍天啊,命真苦啊,一个用默默撑起全族希望的弱女子,真是心疼自己心疼的心打颤。   宁杳唏嘘捧心。   楚潇举起双手:“行行行,我就说最后几句,没偏见,没别的意思,就是把我知道的说出来。”   “外面的事,不用费心打听,随处可见,风惊濯和酆邪道宗那女的是真的,他献媚的样子,慕容莲真用云影术录在鲛纱上,供无数人传阅。而且,他在酆邪道宗那几个月里,共杀了一百一十三人,我求证过,也是真的。”   ……   风惊濯等宁杳走后,在水潭中待了一会。   当时,他听她说话听得入神,忘记移走目光,盯着她看了太久:见她眉间朱砂殷红如玉,双眼灵动逼人,他心跳渐快,如同密鼓。   然后她对他笑,他心中一慌,慌不择路,“嚯”地一下沉入水中。   躲了一会后再浮出水面,她人已经走了。   风惊濯靠在潭边,濡湿的黑发贴在他脸颊脖颈,水流一股股顺肌肤而下,他缓缓捂住心口——那里跳的还有些快,因为他脑中还在描摹她的容颜。   风惊濯抬头,天上的月亮与他遥相对望。   心中有道声音说,这半生不容易,自己就不要太刻薄自己了,菩萨那般温柔明亮,心跳得快了些,不让她知道,就不算亵渎吧。   风惊濯摇头,幅度渐大,将脑中心中的杂念全部甩出去。   静了片刻,他双臂一撑上岸,拖着湿淋淋的身体缓步回屋。   关上门的那一刹那,四周皆黑,连自己都看不到自己。   他轻轻道:“杳杳。”   黑暗笼罩着他,一同笼罩他的青涩与羞赧,以及舌尖下那一点轻轻的甜蜜。   他又张口,僵住这个动作想了一会,还是浅尝辄止,见好就收。   风惊濯靠着门,安静片刻,迈步走向桌边想要点灯。   然而,还没碰到灯盏,他脚下一绊,整个人向前扑倒,无形中似有看不见的绳索套在他脖颈,牵引着他向前,他跪在地上,手脚并用,像狗一样胡乱膝行爬动,接连带翻几张椅子。   他狼狈挣扎,手指扣向颈间欲摆脱窒息的束缚,却什么都抓不到,失去平衡被掀翻在地。   看不见的绳套勒紧他脖颈,看不见的手掌压住他脊梁。他挣不脱,也起不来。 第11章 这要亲上去,是不是能快……   不过片刻,风惊濯手掌擦破一层皮,血淋淋的,在地上留下数个残损的血印。   一条墨黑的蛊虫沿着他脖颈缓缓向上,他肤色玉白,更显得那蛊虫点墨诡异,薄薄的肌肤下,淡青色血管间,它迟缓而平静地爬动。   爬上脖颈,绕过下巴,最终在脸颊盘桓,像一颗破碎的泪痣。   风惊濯眼眸迷离,气息渐乱,无助仰头,视线模糊一片。   不可以,不可以。   即便是无人处也不可以。   风惊濯陡然紧闭双眼,再睁开时,眸中绽出几分清醒,他一双手在地上慌乱摸索,方才撞翻的椅子四分五裂,尖锐木条割破掌心,他毫不犹豫握紧,尖端对着自己。   一下,两下,直至四五下时,蛊虫终于被惊动,迅速下爬,没入衣领消失不见。   麻痒消失,桎梏的无形绳索消失,那一点轻轻的甜也消失。   风惊濯的右手缓缓垂下,手指一松,木条“咣当”一声砸落。   那细长木条借势滚出去,一路上甩溅不少血滴。   风惊濯跪坐在地,许久没动过一下,神色木然,盯着前方一处发呆。片刻,他抬手捂了下脸。   今早还有光泽的白皙脸颊,如同被扯烂的破布,豁开数道散乱的口子,血肉模糊,惨不忍睹。   风惊濯长眉紧拧,无声忍耐皮肉掀翻的剧痛。   挨了一会儿,他低下头,视线落在衣衫上,愣愣看了半天,有些不知所措。   他怎么就,把这件衣服弄得这么脏呢。   ……   第二天日上三竿,宁杳还在睡觉。   她习惯晚上不睡早上不起,虽说作息不好,但奈何晚上修炼效率比白天高一大截,久而久之,太师父和长姐都不管她了。   宁杳蒙着被,睡得正香。   梦里,她飞升成神,来到向往已久的神界。为她举办的封神仪式盛大而隆重,众神面带微笑,友善而亲切地献上祝福:“宁杳神女,法力无边。”   前头,传说中的帝神无极炎尊向她招手,和蔼笑着,分配给她一个活计,清闲且油水多。   那块金灿灿的神牌可爱的要命,宁杳心花怒放,忍住了窜上去的冲动,优雅地、矜持地伸手……   “邦邦邦!”   宁杳一激灵坐起来。   “邦邦邦邦邦!”宁玉竹在外面嚷,“宁杳!宁杳!”   我靠。宁杳闭上眼睛,又心疼又生气,抓起被子一把蒙住头,重新躺下,打算接续方才的美梦。   紧闭双眼,埋进枕头,几番努力,却再也回不去方才金灿灿的神殿了。   “宁杳!宁杳!”   宁杳一把掀了被子,团吧团吧一丢,几步上前撞开门:“你知道你耽误我多大的事吗?!你知道刚才那一刻有多重要吗?!”   宁玉竹一脸懵逼:“我咋了?”   他不明白:“我耽误你啥了?”   宁杳黑着脸:“……。宁玉竹,你最好是有什么不马上说,下一刻就死了的急事,要不我一定把你的真身打出来盘成包浆。”   宁玉竹莫名其妙,扫了宁杳两眼,一脸“本大小姐很不爽”的表情推开宁杳肩膀,走进屋一屁股坐下:“我不干了!”   宁杳:“哎呦,您还不干了,请问您是哪头蒜?撂的又是什么挑子?”   宁玉竹把手里东西往桌上重重一搁,重复:“我不干了!他是不是对我有意见?”   宁杳喜闻乐见:“这话说的,谁对你没意见   啊?你这么烦人,有意见都是客气的说法,我们一般都想打你。”   宁玉竹内心强大,从不把这种话听进心里,还冷笑反讽:“我再烦人,还能烦得过你呀,肯定是你,太讨厌,人家风惊濯为了表示不跟你在一起的决心,毁容明志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宁杳才看一眼宁玉竹放在桌上的是什么——他平日里鼓捣美容养颜那些东西的玉罐,对,今天是风惊濯上药的日子,但那里面黑芝麻味的药膏还满着:“什么毁容,是不是你调出来的东西不行?”   宁玉竹道:“你这是对我蓄意的侮辱。侮辱!”   即使已经挂脸,宁杳还是用那种怀疑的小眼神瞅他,他很不爽:“跟我没关系好吗,哎,我就不明白,挺好看一张脸,干嘛呀那是,有什么过不去的非跟自己脸过不去。”   宁杳没吭声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   宁玉竹最不会看眼色:“哎,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什么不对?楚潇说的那些,也挺怪的,和他简直不是一个人,你怎么想的?”   宁杳:“不怎么想。”   “不怎么想,是啥意思?”   就是不怎么想呗,通过三言两语是构不成一个人的,盲人摸象好歹还摸到点东西,这传来的只字片语,没前因,没后果,不评判。   再说了,人不能太挑,又要求这,又要求那的,差不多就得了。要知道,她可能再也找不到比风惊濯更令人满意的合作对象:话说的少,活干的多,有能力帮她圆梦,他自己也不亏。彼此互促互进后,还能好聚好散,断个干净。   至于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,是展现在自己眼前的倔强脆弱,还是楚潇口中的谄媚残忍,或者是别的,不重要。   又不是在挑夫婿呢,考虑那么多,就他身上那几个优点,难道不比一个低眉顺眼卿卿我我的夫君强太多?   这种前瞻性思维,像宁玉竹这样的傻子是不会明白的,宁杳轻描淡写:“说了你也不懂。”   宁玉竹也不稀罕:“随你,那你还管不管?”   管啊,管到底。   宁杳转身走,走出两步又折回,端起桌上玉罐,白了宁玉竹一眼,走了。   *   到了这边,风惊濯不在屋中。   宁杳四下瞅瞅,觉得不对:按说宁玉竹一大早来这,然后哭唧唧气冲冲走了,以他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的性子,风惊濯肯定知道他会去找她,也就知道她会过来。   那他不在,是在躲她?   宁杳仰头望着房梁:是遵从他的心意,让他躲过去;还是,出现在他面前,做点什么?   能惹得宁玉竹那么不高兴,也不知道他对自己的脸做了什么……算了,管他什么原因,在她的山头,没有受了伤去角落默默舔拭伤口的规矩。   宁杳转身出去了。   龙族气息很好辨认,一路走到慕鱼潭附近,宁杳心中有了数,慢慢向下坡走。   果然,潭下密林深处,风惊濯靠坐在树旁,秋来枯叶落了他满身。   他手指结印,微弱灵力光芒从指尖泻出,看手势,是治愈术。   反复多次,都不成功。   原来也知道疼啊。   宁杳走上前。   她没刻意放轻脚步,大大咧咧踩过地上碎枝草丛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   风惊濯手一顿,慢慢放下了。微微侧头,却又没完全转过来看她,侧脸的骨相走势很漂亮,在阳光下显得透明。   但宁杳一言不发绕到他身前,看他的另一侧脸。   想来他知道躲不过,一动也没动。   看了一眼,宁杳问:“你是不是要气死我?”   风惊濯呼吸放轻,小幅度摇头。   宁杳指尖微抬,纯净浓郁的光芒流转,风惊濯脸颊上的伤瞬间收口。因是新伤,连痕迹都很淡。   她动作快,令人来不及反应就结束了,风惊濯结印的手指僵在一起,慢慢放下。仰头看,她脸颊上的小酒窝都不见了,应该是很不开心。   他哑然:“宁山主,抱歉。”   “你别抱了,到底怎么回事?”宁杳蹲下,“你是不放心?还是觉得容貌会给你带来危险?不可能的,我会保护你啊。”   风惊濯怔忪望着她。   她问:“或者你有什么别的事?就算是,你也该告诉我,不行给你打一块面具遮遮也行啊,金银没有,老解的铁锅砸吧砸吧也够你用的了。”   闻言,风惊濯浅笑,因为弧度太淡,看上去笑的难过。   宁杳一指头戳在他额心:“笑不出来别硬笑了。你要实在想哭,不行……那个……我可以借你靠会儿。”   说完,她一屁股坐在他身边,仰头望天,分给他一个很有担当肩膀。   风惊濯看看,低声道:“宁山主,我不是纸,没有那么脆弱。我是无颜见你,也愧对宁公子的付出。”   宁杳先说:“你跟他、跟我客气什么,太客气了也。”   又问:“你还不脆弱?你看咱山上的都是什么货色,这事要换作是他们,我早三巴掌两脚打得他们再也不敢伤自己,你……我能打么?”   这是个明显的反问句,答案是不能。   但风惊濯说:“我奉山主为主人,打骂自然皆由山主心意。”   宁杳:“啥?主人??”   风惊濯点头。   搞没搞错啊,宁杳心中苦水咕嘟咕嘟往外冒:听说过处成兄弟的,也有处成兄妹的,第一次听说处成主仆的,不是,怎么啥事到她这就这么新鲜呢?   行了宁杳,都主仆了,还什么套路,什么撩拨。宁杳一把揪住风惊濯衣领,把他整个身子都往前带:“你,叫我杳杳。”   风惊濯:“……”   “叫啊。”   他们离得太近了,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,接连扫过她的鼻尖和他的下巴。   风惊濯喉结动了动:“宁山主,您、您这样,是不是不好?”   宁杳心说,是不咋好,这要是胆子大点,吧唧亲上去,是不是能快进到大结局?   但此刻,她承认自己菜,虽说是当了多年领导吧,但也确实没什么领导威严:“你快点,你,你要是不叫……我就生气!”   风惊濯一下子笑了。   这回笑的,比方才好看多了,像画中的人活过来一样。   他张了张口,在宁杳双目注视下,声音很低:“杳杳。”   宁杳满意了点,松开他:“你叫我杳杳,那咱们就是朋友了,朋友嘛,哪有那么见外的,你看山上就这么几个人,有什么困难不能商量着解决?这也是你的家呀,你以后,千万别自己伤自己了,记住没?”   风惊濯看她。   她的额前碎发被微风吹起,像毛茸茸的小草。   他不是纸,也没那么脆弱,但刚才那一刻,是真的想哭。   他轻声道:“记住了。” 第12章 新进展:牵手x2   看他现在挺老实的,宁杳忽然又觉得,不着急问了。   小时候,老解拉扯她长大,总给她将各种各样有聊无聊的故事,比方说“一个人因为死了几头牛,咬定是邻居干的,就杀了自己的邻居,他坏不坏”?   宁杳从小被教的善恶分明,立刻正义道:“坏!至于么。”   解中意道:“那我再告诉你,这个邻居性子古怪,几次想要点了他的房子烧死他。而且,他听见邻居对人说毒害他不成,只毒死了几头牛,他一时气恨才失手杀人。你怎么看?”   宁杳摇摆:“这什么邻居啊,他先存害人之心,自作自受。”   解中意又道:“那我再说,这个人几年前曾残杀邻居的妻子,又淹死了他的幼子,邻居改头换面接近,就是为了报血海深仇,你怎么说。”   宁杳道:“我想说,老解,你能不能把所有情况一口气说明白了,不要反复翻转好吗?”   解中意笑了:“杳杳啊,可是世上的事就是反转再反转啊,没有人一出现就带着自己全部生平让你看个明白,事情也一样,由因生果,由果生因。”   想想这些事,宁杳一撑膝盖站起来,反身向风惊濯伸手:“惊濯,你过去的事情我不问,反正以后在山上,知不知道那些,对过日子也没什么帮助。所以,你要是有什么难处,直接找我们就行,咱们只管解决,不问原因。”   她晃晃手:“来,拉你起来。”   阳光随着她动作从她指缝间泄出,流动的金芒,没触碰已觉滚烫。   风惊濯慢慢抬手,指尖略一犹豫,小心翼翼搭上宁杳的指尖,不敢碰太多,只有指腹相触。   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,只知道特别   特别的软,一直软到心里有个地方塌落一块。   宁杳很干脆地一把攥住,用力拉他起来。   她拍拍身上的土:“回去吧,竹大小姐还等着哄呢,不过他太难搞,你自己去哄,我怕是帮不上什么忙。”   风惊濯歉然道:“宁公子早上确实很生气,是我的错。”   宁杳斜他:“什么宁公子,你叫的这我都不知道是谁。他就是你弟弟,对待弟弟,不都是打一巴掌给一甜枣,能哄得跟狗似的。”   风惊濯失笑:“出了落襄山,我没听说谁这么对待弟弟。”   “那就看你了,反正他本来就挺喜欢你,”宁杳看看他,“因为你长得好看,他喜欢往你跟前凑。”   嗯,真是挺好看的,美玉微瑕都这么好看呢。   风惊濯默了默,想起自己的脸和今天的事,很久,鼓足勇气:“杳杳,我愿意与你说我的事。”   宁杳很意外:“啊?”   风惊濯低声道:“你真心待我,我若藏着,怕你觉得我不是真心。”   宁杳愣愣看他,心里有点紧张,是那种向往的事情感觉有点成果了的紧张:她想起风惊濯一开始的样子,生不是生,死不是死,现在的他嘴里说着“怕你觉得我不是真心”,真诚得像小狗一样。   他现在什么进度,至少是敞开心扉、信任自己了吧?离目标是进点步了吧!   宁杳很高兴:“你说啊,我听着,以后就更知道怎么保护你。”   风惊濯神色一柔,正要张口,上面传来一道吼:   “杳杳——外面来了个人,玄月仙宗的,你赶紧去看看,不好打发!”   是楚潇。   宁杳先是一紧:不好打发?怎么玄月仙宗里有苍龙的傀儡,这就来攻击他们了?   然后一想:不对,进攻那得是什么规模,就一个人,还不至于。玄月仙宗,怕不是冲着风惊濯来的吧。   她回头:“惊濯,你先……”   风惊濯抢道:“杳杳,我想与你一起去。”   宁杳不放心:“他们不是什么好人,你去了,他们恶语伤人怎么办。”   风惊濯摇头,态度坚定:“我不怕恶语,既然是冲我来的,就让我有个明白。”   宁杳转念一想,也同意了:“行,反正有我在呢。”   **   见到人之前,宁杳心里还猜,是什么样的人不好打发,见到了才知道,楚潇还真没夸张。   竟然是玄月仙宗的宗主何天寿亲自来了。   宁杳对他可太有印象了:这位何宗主身材矮小,不足五尺,一双鼠目透着精光,像修成人形的老鼠精,前阵子下山见过一回,当时就觉得,这真是个一见难忘的人物。   现在,这难忘人物站在自家地界里,脸上堆起虚伪笑容,看的人怪不舒服。   宁杳落座,虚虚一指:“何宗主,请坐。”   她转头看身旁的风惊濯:“你也坐。”   何天寿淡笑不语,目光在他两人身上转一来回,对宁杳笑道:“宁山主,别来无恙,在下要先与山主赔个不是,我这不懂事的小奴在山主这,添了不少麻烦吧?”   宁杳笑的和气:“这是我落襄山的人,何宗主,怎么大白天说醉话呢。”   风惊濯心口一烫,抬眸看去,正巧宁杳也望过来。   他们的对视落在何天寿眼里,手指搓了搓。   不妙啊。   何天寿面上笑得更深:“是啊,这落襄山的风水的确养人,还是惊濯有福气,服侍莲真夫人服侍的好,连宁山主都对你青眼有加。你说是不是,惊濯?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的确有福气。”   何天寿眉目一沉,宁杳他是少不得要给三分薄面,他风惊濯算是什么东西:“你真是出息了。会蹬鼻子上脸了,别忘了你……”   “我说,何天寿,”宁杳不轻不重敲了两下桌板,“你莫名其妙跑到本山主家里,骂本山主的人,你还一个人来……”   她挺不明白的,真诚发问:“你就不怕被打吗?”   何天寿愣住了。   反应了一会,他勉强扯出一个笑:“宁山主……哈哈,您可真会讲笑话。在下今日前来,算是搭个桥,望宁山主给莲真夫人一个面子,将她心爱的妖宠还回去吧。”   宁杳:“原来何宗主是慕容莲真的说客,她怎么自己不来?”   何天寿笑:“这样的小事,何须劳烦莲真夫人亲自走一趟,夫人知道,宁山主年轻,见事好奇,看见新鲜玩意拿去消遣一阵而已,没什么大不了。既然就是跑个腿的事,在下帮着办妥了便是,不必您与莲真夫人劳心劳力了。”   说完,他看了风惊濯一眼。   风惊濯坐得很定,看不出任何情绪。   何天寿缩在袖中的手紧了紧,又堆起笑:“宁山主,莲真夫人知道您带走了风惊濯和龙鳞,念您还是孩子心性,不会与您计较。当然了,您也是个明白人,做不来夺人所爱的事,自然犯不着为了个玩意,伤了和气。”   宁杳顿了下,问:“酆邪道宗是不是不敢向落襄山宣战?”   听他说话太费力了,还是她来挑明吧:“从实力上讲,莲真夫人应该不敢正面对刚,但又咽不下这口气,所以派了何宗主你来,盼着我能主动点,是不是?”   何天寿:“呃……”   “可是何宗主,你也没有这个实力吧,否则就不用坐在这里磨磨唧唧,直接动手就好了,所以……”   所以,他到底有什么底牌笃定她会交人呢?   宁杳还真是想不到。   何天寿的笑快挂不住了:“宁山主怎么就提到动手了?您与莲真夫人,都是执掌一宗的女子,为了个男人大打出手,岂不丢人?”   宁杳道:“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住,才丢人吧。自家人保护自家人,还分什么男的女的。”   话说到这个份上,就也不用往下谈了。   何天寿微微一笑,又看了风惊濯一眼。   他与方才并没什么变化,但就是因为没有变化,才显出了一种,等待的意味。   这贱种,原来什么都明白啊。   何天寿低头笑笑,再抬头,慢慢后仰靠在椅背上,气定神闲:“宁山主,您还年轻,若是喜欢龙族,在下手里还有不少与您年龄相仿的龙族少年,您大可尽情挑选,何必为了别人玩剩下的,相争至此——”   他话音刚落,长袖一甩,一片云影浮至半空,上面显出清晰的景象。   风惊濯衣衫单薄,跪在莲真夫人脚边,她涂满鲜红蔻丹的手指抵在唇上,双腿交叠,看他许久,用鞋尖勾起他的下巴。   而他,随着莲真夫人的动作被迫抬头,眸中潋滟水色微闪,垂眼几不可察的凌厉闪过,偏向旁侧躲她。   画面就到这里。   何天寿看向宁杳,她盯着前方云影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   真不愧是做多年山主的人,即便年纪小,也不至于像寻常年轻姑娘一般羞惶,跟没事人一样。   看不出什么,他又去看风惊濯。   也真怪了,他也坐的住。眉眼没任何波动,只面色惨白如纸。   何天寿一挥手,云影收回袖中:“宁山主,他这副样子,天下间已有无数人见过,莲真夫人的云影术虽不具攻击力,但的确一绝,景象之清晰,可谓是身临其境。山主也莫怪,在下不过告诉你真相罢了,有些人,皮肉肮脏,不值得您如此回护。”   云影已经撤了,宁杳还是盯着前方虚空不动。   何天寿疑惑:“……宁山主?”   宁杳收回视线。   低头片刻,她冷笑一声:“真是岂有此理。”   她转头盯着何天寿,抬起手,掌心渐渐聚拢一团微风,倾斜而转,速度渐快,形成一个风面。   何天寿察觉不对站起:“宁山主……”   话没说完,锋刃已迅猛斩向他头顶,瞬间削断他的发冠和发髻,不断下压,何天寿不得不披头散发地弯下腰,进而跪在地上。   他受此屈辱,既惊且怒:“宁杳,你这是做什么?!”   宁杳说:“慕容莲真不是把看家本领都拿出来了吗,我也不能落了下风啊,这风刃呢,你也拿去给她瞧瞧,算是我的回应。”   “宁杳,宁山主……你、你放开我!”   “那可不行,”宁杳走下来,抱膝蹲在他身边,“你这副样子,只有我们两   人见过,那多可惜呀。你就这么回去给慕容莲真复命吧。不过呢……”   她说:“何宗主,你要爬的小心一些,稍微抬一点头,削掉一层头皮就算了,要是削掉了半个脑子,我只能深表遗憾。”   *   何天寿站着来,跪着走,他走了半天,宁杳还蹲在原地。   风惊濯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她,终于,他动了下身体,手足冰凉向她靠近。   走到宁杳身边,他却也不知该说什么。   风惊濯学她的样子,沉默着抱膝蹲下。   宁杳转头看他:“我们俩这算什么,罚蹲吗?”   风惊濯道:“以后这两宗门,只怕是死敌了。”   宁杳眨眨眼:“什么语气?这么遗憾。有的人呢,只能为敌,不能为友。我只是想保护你,那他们就非要视我为敌,这不是纯纯有病吗,这种死心眼,咱们是很难改变的。”   风惊濯说:“若是没有我,你也不会树敌了。”   宁杳笑眯眯道:“太师父说了,我下一次山就得罪一次人,和你没关系。”   风惊濯顿了一会,又道:“我知道,他会用这个手段。”   宁杳问:“那你知道我不会顺他的意、不会在乎他的手段吗?”   风惊濯弯了下唇,嗓音很轻:“我知道。”   知道归知道,但还是会觉得难堪吧。宁杳看着他:“你都知道,你为什么不提前提醒我,还要让我看那些?”   风惊濯低眸:“你早晚会看到的,就算……没有何天寿,你早晚也会看到的。”   “那就是我,”他说,“是事实,没什么好遮掩的,我总不能为了自尊,构画一个干净的人出来骗你。”   宁杳低头笑了,然后转向他,朝他伸手,掌心向上。   风惊濯不明所以。   宁杳也不解释,大力晃了一下手,还是掌心朝上。   虽然风惊濯不太明白,但也尝试着伸出手,试探地想搭宁杳指尖,却看她一动不动,仍望着自己,便知会错了意,没敢碰。   想了想,不太确定地学她,掌心朝上。   这就对了,宁杳“啪”一声拍在他手心上:“你呀!真是气死我。对自己这么坏,干嘛不心疼自己,我就经常心疼自己啊。”   她掰着手指头数:“被太师父训,我心疼自己受委屈了,宁玉竹和我顶嘴,我心疼自己被气着了,熬夜修炼功法大成,我心疼自己累坏了,辛辛苦苦赚了几点银子,我心疼自己太有担当……扯远了,我的意思是,你对自己好一点啊。”   风惊濯怔怔想,可是,他不太会。   宁杳还没完:“最过分的是,你竟然还把我当笨蛋,难道我看不出来你是被控制的?”   她指向他脸上某一处:“当时你肌肤下那个蛊虫,虽然很小吧,但是我看见了,那是什么?它是不是喜欢停留在面颊上,还有……怕血?所以你的脸才新伤叠旧伤?”   风惊濯动了动唇:“杳杳……”   宁杳道:“那些事咱们不说了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从前的伤疤,身体没治好之前,不揭,”她颊边的小酒窝露出来,拉起他,“我们俩还要在这蹲到什么时候?快起来,咱们去找太师父。”   “……啊?”   宁杳笑的像小狐狸:“搜刮他,压榨他,谁让他那么爱读书,知道的那么多,就让他想办法治好你。然后,你冲他撒个娇就行。”   ***   “这是……百媚生。”解中意给风惊濯仔细检查一遍,得出结论。   他一说完,宁玉竹和楚潇那边就炸开了。   宁玉竹:“百媚生,百媚生是什么东西?听着像是一种护肤养颜的药,濯哥是吃了百媚生才变得这么好看吗?”   楚潇:“你个土狗,百媚生,一听就是毒,是毒好不好。”   他也不让解中意插话,自己开始解释:“在外面——咱们山以外啊,凡是和媚这个字扯上关系的,都是那个事。青楼里的头牌,叫媚娘;合欢宗招收的弟子,最低阶的叫媚女;还有酆邪道宗里,有一定地位的女人,叫魑媚。”   说完了,他还和宁杳互动:“是吧杳杳。”   宁杳没去过那些地方,但看起来,楚潇应该是没少去。   她出来主持局面:“你们两个都把嘴闭上,让太师父说。”   解中意也瞪他们两个,尤其是楚潇,然后回身拍拍风惊濯:“孩子,别害怕,能解决。”   看他有些局促,宁杳探身,拽拽他袖口:“惊濯,你坐下听,坐这。”她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。   楚潇附和:“就是,这也不是罚站呢。”   宁玉竹也说:“濯哥你别客气,来,吃点瓜子。”   风惊濯看看他们,紧绷感渐渐淡去,端正有礼地坐下,仪态把握的刚刚好,不刻板也不随意,是那种一看就招人喜欢的稳重懂事。   解中意看看那三个歪着靠着倚着的,翻了个白眼,转头和蔼地看风惊濯:“惊濯,百媚生是酆邪道宗的独门春药,号称一入经脉,终生不可拔除,不过也是有条件的……”   “什么?太不是东西了!”宁玉竹突然拍案而起,“竟然是这么下三滥的东西!凭什么这么羞辱人?”   楚潇皱着眉,应该是想起了什么,也愤愤不平,冲风惊濯挥着手向下压,仿佛拍他肩膀一样:“委屈了,委屈了惊濯,不怕嗷,不怕,有哥呢。”   宁杳接话:“对,有他呢,老解,快,把那玩意转到楚潇身上去。”   “你们能不能把嘴闭上??”解中意都无语了,就不能矜持点吗,风惊濯还在这坐着呢,他是什么身份,菩提一族飞升计划最重要的灵魂人物!那是要真心喜欢他们这个种族,喜欢宁杳的。能不能给人家留点智慧、机灵、端庄的好印象啊? 竒 書 蛧 ω W ω . q ì δ ん ū 玖 ㈨ . C ǒ m   解中意悄悄向风惊濯看去一眼,却发现他在笑。   他唇生的饱满而优美,唇形漂亮,浅浅弯着,就能让人感到他的开心。   不是,他笑啥,卧槽该不会是笑这帮人二吧?解中意赶紧说话转移他注意力:“咳咳,就是,这种虫子栖眠于心脉,喜夜游,受惊必出,活动后常留在面部,状似点痣。畏伤,畏血,这些你应该都清楚。”   风惊濯低声道:“是。”   解中意道:“我能想到的解决办法,就是催伤心脉,这虫子,会慌不择路的逃出来。”   说到关键处了,宁杳三人一起往前抻脖,因为“催伤心脉”这四个字,他们眉头都如出一辙的皱着,支棱耳朵听接下来的话。   风惊濯心头软软的,道:“解老前辈,龙族生命力很强,摧伤心脉也没关系。”   解中意低头翻手中竹简,口中念念有词:“那可不行……又不是没办法……有人帮护法,对抗催生心脉的那道灵力的话,按理说,是可以避免痛楚的……”   风惊濯道:“前辈,这会损耗所有施术者的功法。”   宁杳插嘴:“损不了多些,再练呗。”   又问解中意:“太师父,要多少人?三个人够不够?”   “三个人肯定够了。”   楚潇“砰”一拍桌子:“那就你对付虫子,我仨护法呗,这不就完事了。”   宁玉竹揉揉耳朵,很嫌弃:“你能不能别总是这么粗鲁,人家濯哥就不会这样,就很文雅。老解,那咱们什么时候开始啊?”   解中意一手指天:“天黑了不行,得有日光。那就明早,在这集合。”   几个人就这么七嘴八舌的定下来了,也没有人问一问风惊濯的意见。   风惊濯尝试表达:“我……”   所有人都看他。   原来,浓浓的好意,比恶意还令人无措。他说:“我不知道,我能用什么报答……我什么都愿意做。”   宁杳第一个说:“哎呀,那虫子在身体里,不难受啊,我们知道了,当然得帮你想办法取出来。那个啥,你就帮我打套新的桌椅,我要那种大桌子,开会用的,椅子要带扶手的,椅背最好带点角度,这样歪着舒服。”   楚潇眼睛亮了:“惊濯会做东西啊,那会不会缝衣服?给我做身新衣服呗?我在山下看到一个样子,特别时新,回头我告诉你花样啊。”   宁玉竹道:“我想要一个轮椅……”   宁杳问:“你不是有腿吗?”   宁玉竹一脸“哪都有你”的表情:“我懒得走不行啊,我就想要,就想要,这种奢侈的东西,你   抠抠搜搜的,又不给我买。”   解中意早听不下去了:“你们要不要脸?要不要脸啊?就这点事还挟恩图报,管人家要这要那的。”   风惊濯刚要开口,解中意清清嗓子:“惊濯,给我做双鞋就行。”   风惊濯忍不住笑了,张了张口想说什么,又觉得不必再说,全都应下:“好,我记住了。”   这事儿就算定下了,大家都很开心,瓜子果盘又被往风惊濯的方向推了推,然后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聊明天早上吃什么,事情顺利结束后又要吃什么。   热闹中,风惊濯安安静静。   但那却是置身其中,调和纷杂的安静,为一群人的吵吵闹闹,奠定了温馨的基调。   他们嗑瓜子的速度极快,咔嚓咔嚓嗑到生烟,风惊濯学了一下,捡起一个放到嘴边,磕开一个豁口,拿下来剥壳,取出里面的瓜子仁。   百媚生在他身体内很长时间了,驯化他的身体,摧折他的尊严,他用尽无数方法想要摆脱,最终,只能绝望的妥协。   那时的他从没想过,日后某一天,会是这样的方式取出。   就像,现在的他也想不到以后一样。   此刻,风惊濯将手中这枚瓜子放入口中,慢慢咀嚼,尝到了一种很浓重的炒香。如果一定要定义,大概就是家的味道。   他有家了。   风惊濯抬头,看见皎洁满月从云中透出。   …… 第13章 他要用命护着落襄山,护……   根治百媚生不简单,催伤心脉更是持续性伤痛,即便能避免痛楚,但伤是实打实的,宁杳便与解中意商量着,不等了,除去百媚生,就给风惊濯用九阴寒灵芝。   反正他身上的沉疴那么多,心脉也要重铸,一起治了,早日康复,后面还有紧要事呢。   解中意问:“除了飞升,还有什么紧要事啊?”   宁杳含糊:“那不是苍渊龙族要拿我们进补吗,不能不做准备吧。”   解中意提醒:“你要做啥准备呀?可别乱打主意,苍渊龙族是苍渊龙族,风惊濯是风惊濯,他们不一样。”   宁杳感觉智商受到了侮辱:“这我知道,苍渊龙族是敌人,风惊濯是飞升合作伙伴,还是优质的,我分得清。”   “那你想干什么?”   宁杳这个山主吧,有时候确实挺烦人的,有那种领导的通病:“先给他治身体,治好了再说。”   *   “来让让,让让,别聚堆!烫烫烫……”   解中意从厨房端来一碗奶白汤汁,往桌上一撂,烫的揪耳朵,口中怒骂:“是人吗你们?一个个没眼力见,就让我这个老的一个人干活,也不说帮帮我,是人吗?”   风惊濯躺在里侧床榻上,脸上没什么血色,听解中意的抱怨微笑了下,撑着要坐起来。   解中意抢上去按住他:“没说你,你安生躺着。摧伤心脉还没恢复好,别乱动,不然以后一运功法就心脏疼。”   他伸手理一理风惊濯的鬓发,阴阳怪气的强调:“惊濯,你急什么,这一屋子人,我就没说你。”   哦,合着没说他,就是说我们了呗。   宁杳从歪着的椅背上坐直,眯着眼睛很有威严:“说你们呢,没眼力见。就让老的一个人干活,也不说帮帮,是人吗?”   楚潇没办法,转头甩锅,推一把宁玉竹:“你说你是人吗?”   宁玉竹炸毛:“对对对,就你们是人,你们全家都是人。行了吧?”   他气不过,又没人让着他,哭唧唧的冲到风惊濯旁边,一屁股挤走解中意,控诉道:“濯哥!你看他们欺负我!”   风惊濯道:“没有,他们是喜欢你逗你的。”   宁杳笑趴了:“哈哈哈哈……惊濯,怪不得宁玉竹喜欢往你跟前凑,当你的弟弟,他肯定很上头。”   宁玉竹毫不犹豫地踩一捧一:“濯哥,你就是跟山里那几个东西不一样。”   宁杳跳下凳子走过来,毫不客气照着宁玉竹后脑勺来一下:“哪几个东西?没大没小,滚,边去。”   轰走了宁玉竹,宁杳坐下,指指解中意端来的东西:“太师父,这能喝了吧?”   解中意在风惊濯脑后垫了两个枕头,扶着他靠稳:“喝,趁热喝。”   宁杳端起碗吹了吹。   碗中汤汁洁白浓稠,灵气四溢,源源不绝,小小一碗汤汁,蕴含的灵气竟有浩瀚之感。   风惊濯问:“杳杳,这是什么?”   宁杳一时卡了壳,看解中意张嘴要回答,制止他:“太师父,你别说,你没创意。楚潇,给个名字。”   楚潇说来就来:“上头水。”   什么破名啊,宁杳说:“那还不如叫给爷爬,”她看见风惊濯呆懵的表情,赶紧解释,“不是,我不是让你爬,我是说你喝了这个之后,可以对别人说给爷爬。”   风惊濯心中有猜测,却又不敢证实:“杳杳,这到底什么?”   宁杳:“你看,说了叫给爷爬你怎么还问呢?”   “主要是你那个名特别没礼貌,像绝望的文盲,”宁玉竹插嘴,“我认为应该叫忘忧汤。”   算了。风惊濯直接看解中意。   解中意吭哧瘪肚:“就是……一种……鲜奶蘑菇汤嘛。”   风惊濯心沉下去:他们还是把九阴寒灵芝给他用了。   他低喃:“这是很珍贵的东西……”   宁杳笑眯眯的:“对呀,你的命就是很珍贵。命么,还有比命珍贵的吗?”   风惊濯定定看着她,看她眉间朱砂,和颊边酒窝。   宁杳不自知,还冲他笑:“这汤说什么你也得喝,你不喝就浪费了,因为我不爱吃蘑菇。”   楚潇接话:“我不爱喝奶。”   宁玉竹跟上:“蘑菇我吃,牛奶我喝,但是两样放在一起,闻着都想吐。”   看看,没说的了吧,宁杳把碗往风惊濯手里一塞:“喝了。”   风惊濯捧着碗静了一瞬,什么也没说,置于唇边,顿了顿,一仰而尽。   有比命更珍贵的东西。   这屋中所有人,都比他这条命珍贵。   也好,生于落襄山,馈于落襄山。   以前他也想,他要用命护着落襄山,护着落襄山上的人,可是这条命太轻了,怕肝脑涂地,也护不住。   这样也好,以后,他就能保护他的家人了。   ……   九阴寒灵芝的效果立竿见影,风惊濯又躺了一夜,已经能探出再生的龙髓。   枯竭的丹田如蒙雨露,蕴转出稀薄灵力,才一个晚上,抵得过十年之功。   宁杳一高兴,说要开会。   风惊濯第一次听说开会,还要他也去,不太敢确信,悄悄去找宁杳确认:“杳杳,我在的话,你们会不会不方便?”   宁杳昨天熬了夜,刚爬起来洗完脸,正对镜挽发:“那有什么,都是自己人,怎么能背着你。”   风惊濯“哦”了一声,又问:“开会要做什么准备?”   “什么都不用做,就坐那就行。”   “嗯……那开会,主要会说什么?”   宁杳是看出来了,风惊濯这辈子第一次开会,对于这个事还抱有一些新鲜和期待感。   她把头发拨到一侧,用木簪随便挽了一个髻固定,余下的头发就放在身前散落腰间,用手随便顺了两下,起身拉着风惊濯就走:“我带你看个东西。”   回到房间,她拉着他直奔床榻,猫着身子向里探,还招呼他:“你来看。”   这是……之前她吩咐过不能动的床底。   此刻得到了许可,风惊濯和宁杳一样脑袋探进床底。   他看见许多个大麻袋。   “这是什么?”风惊濯问。   宁杳冲他神秘一笑,眉宇间还有点小得意,伸手解开一个,往下一拽,动作倒是挺霸气。   麻袋中的东西倾倒,叮叮当当的,风惊濯定睛一看,是盘成一吊一吊的铜钱,盘的紧紧实实。   她问:“怎么样?是不是好多钱。”   风惊濯:“……是挺多的。”   “这从我祖父那辈儿开始攒,攒了好久呢。”   她半个身子猫在床底下,很珍惜地摸一摸那些钱,风惊濯也陪她猫着,她看钱,他看她。   忍了忍笑,他问:“杳杳,你不让我看床底是怕我偷钱?”   宁杳说:“哪能呢,那时候你刚来,我好歹是一个山主,不能给人留下一个穷酸的印象吧,不过,现在都这么熟了,没关系的,你肯定不会嫌弃。”   初始印象多重要啊,可不能叫人误会了,万一觉得   她抠抠搜搜小家子气,那他以后还怎么可能喜欢她啊。   想着宁杳又强调一遍:“我可一点都不抠啊,我花钱很大方,只是不乱花——我是为这个家精打细算,这是负责任。”   风惊濯点头:“我知道。”   又说:“杳杳,你当山主够辛苦了,以后我帮你挣钱养家好不好?”   宁杳感动的不行,即使两人半个身子还在床底下,也一把抱住风惊濯:“惊濯!你说话可比山里那几个没良心的狗东西好听多了,你能不能再说两句?你知道吗,他们从来都没歌颂过我呜呜呜……”   风惊濯半个身子僵了,心跳一瞬间密如擂鼓。   他一下子就不会说话了:“杳、杳杳,我知道了,我以后……以后多说。”   宁杳嘿嘿一笑,松开手,把散出来的钱往里装,封好麻袋:“给你看看咱们全部家当,心里好有个数,等会开会要讨论买哪座新山头,换个地方住的事。”   风惊濯胡乱点头:“嗯。”   顿了顿,问:“落襄山哪里不好吗?”   “当然不好啊,它在簪雪湖中,是一座小孤山,灵气也就那样,对修炼没什么太大帮助。祖先早就打算迁居了,只是没钱,攒了这么多年,虽说再攒攒也行,但是因为苍……”   她忽然停顿。   这个就不跟他说了,宁杳转头对风惊濯笑:“因为山主嘛,怎么也得拿点成绩出来,置产也算。走,开会去。”   **   换地方住的事确实已经提出来很久,但并不急,历任山主都想再攒攒钱,要换就直接换个好的。   但宁杳这段时间来回考虑,觉得不能再拖,上来就直奔主题:“我想过了,落襄山与世隔绝,太自闭了没好处,就好比一块肥肉大剌剌暴露在人眼中,这不是等着人来吃吗?最好还是回到猪肉铺子里去,算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吧。”   解中意说:“话糙理不糙,但这也太糙了吧?”   宁杳道:“不重要,大家就说有没有意见。”   现在已经确定他们被苍渊龙族盯上了,不论是打还是跑,先得想办法加几道防线。   风惊濯不知道这个事,她也不打算说了,毕竟是他同族,说了让人挺下不来台的。   楚潇举手:“得看选什么地方,若是不够安全,还不如在簪雪湖上设结界。”   宁杳道:“北冥玄武家族,世代生活的悬澜渡有一大片山林,我看了,有几座山挺小的,咱们应该买得起。”   楚萧把举起的手放下了。   北冥玄武啊,那没意见了。同为上古之脉,被苍渊龙族操控的可能性是最小的,他们族人又多又杂,几个菩提藏身其中,外边的人要打,还真得忌惮几分。   宁杳看了一圈:“别人呢?”   没人再出声,她看见风惊濯在最末,侧脸向门外,开敞的大门后面,是郁郁葱葱的落襄山。   他好像比从小生活在这的他们还不舍呢。   宁杳收回视线,一槌定音:“那就这么定了,我下山去谈,来个人和我一起,太师父就算了,山里得有人坐镇。”   风惊濯第一个举手,他很快,宁杳话音刚落,他就举手了,好像慢了就会落选一样。   但也是唯一一个举手的。   风惊濯看看坐姿不着四六的那两人,举起的手微微一动,却小心翼翼更举高了些。   不知道他有没有参选资格,风惊濯屏住呼吸,望着宁杳。   好在,他的小菩萨毫不嫌弃,眉眼一弯拍了板:“惊濯,你收拾收拾,明早咱俩一起下山啊!”   ……   宁杳对这个结果很满意。   这趟下山之行她已经决定好了,但是要独身前去,就少了和风惊濯相处的机会,所以他得陪她。   不过去的前提,至少得有个健康的体魄,好在九阴寒灵芝他吸收的很好,用不了多久,就可以开始修炼了。   就是准备的几个方案都没用上——风惊濯竟然那么主动,所以目前一切都很顺利。   静夜暗月,宁杳坐在门前台阶上望着天空。   天上星汉浩淼,据说是九天玄河的大门,神界入口。不成神,即便她这样的高阶修为,也无法渡过九天玄河。   宁杳单手托着下巴,安安静静地看。   ——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,一方面要抵御苍渊龙族的虎视眈眈,另一方面要大跨步向飞升目标前进,没有时间一件件来,只能双线并行。   正好,和风惊濯的情感进程不算顺利,与长姐和姐夫当时比,差太远了,估摸着是山上那群二百五太耀眼,耽误了,还得是独处。独处好啊,她就能施展套路了。 第14章 宁杳长了嘴,直问:“为……   悬澜渡山南水北,群峰环绕,灵气汇聚成飘渺云雾荡游层峦,活生生的风水宝地。   身处此间,宁杳才发觉酆邪道宗的有钱,是多么俗不可耐。   简单来说,酆邪道宗是把金银贴在脸上,大张旗鼓地告诉别人“我很有钱”,玄武家族则是返璞归真,处于深林,不用金玉,好像是表达我很穷,但实际上处处都讲究,哪处景致都花了心思。   不像她,也住山里,看上去没什么钱,也确实真的没什么钱。   上山路上,宁杳问风惊濯:“你说,等以后咱们有钱了,山里怎么布置?你喜欢嚣张一点,金玉满堂呢,还是这样低调有内涵的呢?”   风惊濯道:“这有什么内涵?”   宁杳:“不明显吗?你看这树,这花,这小桥流水,这……这石头!”   风惊濯看了,没觉得哪里比得上落襄山。   宁杳斜眼瞅他:“惊濯小朋友,你不用对着落襄山偏心眼,我不是那种必须让人捧臭脚的领导,我很中肯的,有缺点,咱们就要勇于面对。”   风惊濯低头走,一边走一边浅笑:“那就是眼光不同了,我就是喜欢落襄山。”   拉倒吧,有奶就是娘,什么品位。   宁杳随意踢走一颗小石子:“算了,指不定什么时候咱才能有钱呢,我们就算买了这里的山头,估计也还得接着住茅草屋。”   风惊濯迟疑:“杳杳,我问个问题你不要生气。”   宁杳很大方:“我不生气,你随便问。”   “为什么落襄山会这么穷。”   落襄山上虽无宝器法物,却有不少奇花异草,品种之名贵,一定有许多门派愿重金交换。   宁杳不生气,但有点扎心,叹气: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,若是能靠草药发家,我高低得含着金汤匙来。可没办法啊,祖宗不让。”   她掰着手指头一条条数:“不能变卖山里的一草一木,不可接受友人的馈赠,不可携恩图报,不得收受诊费,可以赠予山珍但不可收取回礼……反正就是这也不许,那也不行,虽说有时候也动过不孝的念头,但是又想想,祖宗们都是这么挺过来的,我爹爹、我爷爷都忍过来了,到我这,开始变卖祖产了……哈哈,我倒是无所谓,就怕我爹和我爷爷遭罪啊,我在上头享受,他们在下面被祖宗们骂的跟孙子似的,于心不忍啊,算了,还是挺着吧。”   本来挺正常一事,被她说完,充满了舍己为人的奉献感。   风惊濯边听边笑,平平无奇的山路,竟能走的这么有滋味。   他问:“那菩提一族靠什么收入?”   宁杳说:“捡贝壳啊,还有海螺,簪雪湖里多的是。山上的东西不准卖,湖里的又没人管。”   “然后呢?”   “然后就拿去卖呗,一文钱十个贝壳,小孩子们都喜欢,可以用线穿成一串挂在脖子上,可好看了。”   好吧,十个贝壳一文钱,她房间床底下那几麻袋钱,就是祖祖辈辈这么一点点攒下来的。   风惊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,看看她,有点想笑。   “杳杳,这个活,以后我来干吧。我去捡,卖回来把钱给你。”   宁杳不明白了:“怎么你捡的贝壳就比我捡的好看?卖的贵?”   风惊濯道:“要么卖的一样,你们也能歇一歇。要么卖的更好,那不是赚了么。”   有道理啊。   宁杳有些兴奋,正想问他有什么能卖更好的妙招,忽然前方路中央横出来一人:“二位,请留步。”   宁杳立刻侧身,半挡   着风惊濯,虽说感觉北冥玄武风评挺清流的,应当不会如酆邪道宗般低俗龌龊,但她不想节外生枝。   来人是个年轻男子,看着年岁比他们小。身穿松绿色长衫,衫上绣祥龟云纹,绣工不俗,属于外行人一看也知道很有质感。   相貌平平,肤色白,长了张大饼脸,眯缝眼笑起来挺和气:“宁山主,初次见面,礼数不周之处,请多多海涵。”   宁杳意外:“我现在,都这么出名了么?”   大饼脸道:“也不是,宁山主再出名,也没有风惊濯公子出名啊。”   宁杳正色:“这话什么意思。”   要就是嘴一句,她可以不计较;要是想不分青红皂白地羞辱人,这山头她买不买的,高低先打一架。   风惊濯低声提醒:“杳杳……”   宁杳没管,往前走了几步:“说说,什么意思?”   大饼脸的尴尬不像是装的:“没什么意思,不就是,话赶话聊……聊到这了吗,真没别的意思,宁山主,你别生气。”   宁杳笑:“我没生气,就话赶话。”   大饼脸也笑:“宁山主,你看,那咱就别站在这赶话了,我们尊上说,您今日所求的事他不能答应,您与风公子请回吧。”   宁杳奇怪:“我还没见到人,还没张口呢。”   大饼脸说:“您不必张口,我们玄武一族精通轮回术,知过去,晓未来,尊上的轮回术已登峰造极,这世间没有他不知晓的事——宁山主,你我两族没有为邻的缘分,请您别介意。”   他又补充:“和钱带的少没关系。”   宁杳愤怒:“你这么说话就很难听了!”   大饼脸又尴尬了,看看宁杳,又看看风惊濯,他看向风惊濯的目光里,倒没有别的情绪,就是求助:“风公子,您帮着劝劝宁山主吧,您那么喜欢落襄山,不是不想搬走么?”   风惊濯目光微凉,看了他一眼。   大饼脸委屈地闭了嘴。   宁杳心里挺乱的,她不想轻易放弃这道防线,如果她的族人受到伤害,那么就算之后飞升,也没有意义了:“我能和宇文尊主谈谈么?”   大饼脸遗憾:“尊上说,山主您会与他有一面之缘,但不是现在。”   宁杳问:“那如果我偏要现在,这就硬闯上去见他呢?”   “您不会的,您不是这样的人。”   宁杳静默良久。   确实,她不喜欢勉强,更不会在别人明确拒绝后还要硬闯山门。再说,如果宇文尊主已经表明他们没有为邻的缘分,那么就算见面,他也可以用其他理由拒绝她,结果都是一样的。   “行吧,行,”宁杳点点头,本来都打算抬脚走了,又转过身,“我堂堂山主,你竟然说我钱少,我记住你了,你这个大饼脸。”   怎么说,虽然两人没动手吧,但对彼此的攻击都是致命的。   风惊濯本来还心疼宁杳心愿落空,不忍心看她失望,还想说点什么。听她报完一句话之仇,手虚握成拳,抵在唇边掩了掩。   还是不说了,再说就显得欺负人了。   他们两人并肩下山,大饼脸勉强修复了自己受伤的心灵,弱弱叫住宁杳:“宁山主,等一下,我还有话。”   他说:“虽然尊上与您此生只会见一面,但渊源却很深。为了帮您早日实现心中夙愿,有些话他要说给您听……那个,是尊上要说的啊,我只是传话的。”   宁杳:“请快讲。”   “宁山主是胸有丘壑之人,可身边的人,却实在有些不配。风惊濯公子……做过男宠,手上沾了百余条性命,又是被苍渊放逐的罪人。宁山主要三思,风公子是否值得。”   真是传话的,语气不是很情愿。说完了,可能怕受什么伤害吧,头也不回地跑了。   宁杳怔在原地。   这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啊。   原本听对方说“早日实现心中夙愿”时,她还有点期待:玄武一族的尊上,确实有点子东西,算啥都挺准的。   要说她心中有什么夙愿,那肯定是飞升。想飞升,就要寄希望于杀妻证道,再往前一步,就是需要风惊濯爱上自己。正好,她可不就卡在这一步了。   原以为这个大饼脸能说出什么她招人喜欢的地方,风惊濯就吧唧动了心,可是他都说了点啥呀,这些话能让风惊濯爱上自己?吓跑了还差不多。   风惊濯是她飞升的唯一必要条件啊,他不在,她搁什么飞升?   宁杳有点僵硬地转头:“惊濯……”   他脸色很苍白。   这一路上,甚至他们讨论怎么解决百媚生那一日起,他都没再有过这样的神情了。这神情,和他刚来落襄山那时差不多。   宁杳上前一步:“惊濯……”   风惊濯退了一步,视线也不敢落在她身上。   宁杳抿唇:大饼脸,算你跑的快。   算了,不管这帮得是个别有深意的忙,还是平平无奇的倒忙,事已至此,她不想深究,也深究不动,只想说自己想说的:   “惊濯,你别讨厌自己,不就两句话,什么都改变不了,我和刚刚、昨天、前天、以及之前的我都没有变化,你也是。”   “你要真的很介意,我们说清楚就好了,你告诉我为什么会出苍渊,你说我就信。”   风惊濯静了静,低声:“苍渊中,桑主雄霸一方,我是他的仇人之子。所以,我也有罪。”   宁杳点头,这和他之前所说的株连差不多:“行,这个问题过。你真的杀了那么多人吗?”   风惊濯低头,眼中浮起一层细薄水光。   “真的。”   宁杳长了嘴,直问:“为什么?还是那句话,你说我就信。” 第15章 为了咱俩的未来,我可要……   山叶萧萧,风止林静。   风惊濯的心脏像被攥住。   眼前姑娘是观音下凡,站在光影处,只渡化他一个人。   他喉咙发涩,胸腔里的冰层碎裂,奔腾成一汪暖流。   “杳杳……”风惊濯刚开口,忽然整个人向后翻去。   他像是失了力,又像是被什么扯动,连连拖下几层台阶。   这什么情况?   意外发生的猝不及防,宁杳只看见他双手狼狈地攀抓脖颈,像是呼吸困难。   她抢身下去,一把抓住风惊濯手腕,阻延了他被拖行的动势,“惊濯!”   风惊濯双手抓抠脖颈,汗出如雨,像有无形力量牵引拉拽他,将他掀翻双膝跪地。   那力量还在向前,他不得不跟着膝行:“杳杳、杳杳……”   那声音拼尽全力泻出:“不要看……别看我……”   这时候哪还顾这些,宁杳急的要死,他脖子上什么都没有啊。   她都快要怀疑是不是玄武搞鬼了:怎么玄武的大佬觉得风惊濯不配,规劝不够,还要帮她把人杀了吗?   “惊濯你别怕,你放手我看看,”宁杳按住风惊濯肩膀,看他痛苦的喘不上气还要躲她,心里也不好受,“没事的,没事的,我又不会笑话你,我得救你啊。”   宁杳双指抵在风惊濯颈边动脉,灵力探入,什么也没发现。   风惊濯被她按住,挣扎的幅度渐小,双唇发抖,声低如气:“杳杳,杳杳。”   “我在我在,”宁杳回他,却见他瞳孔发散,并不是要与她说话,只是呢喃她的名字,“风惊濯!你可不能死啊!”   天爷啊,你是要绝我菩提飞升之路吗?宁杳一把背起失去意识的风惊濯,转身就往山上跑。   出事一般找老解,现在肯定来不及了,但是宇文尊主,那还不比老解更强啊?   宁杳发力,几乎飞上了山。   很有缘分的,在山门殿宇下牌匾处,又看见了那个大饼脸。   他笑眯眯的:“宁山主。”   宁杳笑不出来:“这么欢迎?看来我跟宇文尊主那一面的缘分到了,劳驾赶紧带路。”   大饼脸果然带路,还不忘夸夸:“宁山主,你很有修习我们轮回术的潜质嘛!”   宁杳:“那你教?”   大饼脸就干笑。   进了殿门,内里大而空旷,正前方伫立一巨大的轮回盘,上面分刻无数刻度及密密麻麻的小字,太密了,什么都看不清楚。   大饼脸领着宁杳七拐八拐,进入后殿石室。石室空间很小,且无任何陈设,只一人面壁而坐。   他穿着最简单的白衣,头发也是花白的,只看背影,感觉比太师父老多多了。   大饼脸行礼:“师尊。”   宇文洄“嗯”了一声。   宁杳忍不住了,风惊濯还有脉搏,但已经很微弱:“宇文尊主,初次见面就提要求实在冒昧,但既然您见了我,也知道我为何而来,能否请您援手救救我朋友?”   宇文洄挥挥手,大饼脸就退下了,他转过身,平静看着宁杳:“他不会死。”   又指一指风惊濯脖颈,“这是附骨锁,看不见摸不着,扎于魂魄。是苍渊中对待囚犯的一种手段。”   宁杳问:“那为什么他呼吸这么弱?”   宇文洄道:“因为他动了情。”   “动情越深,痛楚越久。附骨锁是折辱人的利器,任凭如何振衣立冠,一旦生出男女之情,附骨锁就会缠上来,令人像狗一样,满地乱爬,把最不堪的一面展现在人前。”   “前阵子,他也犯过一次,和百媚生同时犯的。”   宁杳皱眉。   探了探风惊濯的气息,果然在回缓。她放下风惊濯,让他靠在墙边,忽然一怔。   看了一会,她慢慢抬手,抹去他的上两道清亮的泪痕。   “他为什么会受这样的刑罚?怎样才能解开附骨锁?”   宇文洄道:“宁山主,关于附骨锁,你我注定只能说到此。其他的,不该是我来解答。”   宁杳默默不语。   关于附骨锁的交谈结束,那其他的呢?看来他们这一面的缘分,还没到头啊。   这样精通轮回术的高手,把自己里外都看了个透,那也不用顾忌什么,索性就打开天窗说亮话:“宇文尊主说的帮忙,就是想告诉我惊濯,他已经……”   对她动情?   宇文洄道:“是。或许对宁山主接下来的安排有所帮助。”   宇文洄说话时,宁杳就盯着他看,但很可惜,他除了嘴巴一张一合,没有别的表情。   观察不出什么,她实话道:“我有挺多事好奇,但又觉得,问了就没意思了。”   毕竟宇文尊主不是江湖骗子,他说的答案,是实打实的。要是骗子,还能好的信,赖的不信,听着玩玩,真知道确定的结局,也挺没劲的吧。   她说:“我不问了,都提前知道,该不刺激了。”   宇文洄笑了一下,不是礼节,是长辈对小辈喜爱的那种笑。   宁杳抿抿唇,侧头看风惊濯,他脸颊上回了点血色,安安静静的,像睡着了。   她是为了救他才来这的,现在他没事了,她也不知是否还停留:“宇文尊主,那我……”   宇文洄道:“宁山主,这世间所有的事,都沿着既定轨道有条不紊的前行,见什么人,说什么话,都有定数。所以,无论你介不介意,我注定要与你讲一讲,关于他的事情。”   话音落,他隔着虚空,指向风惊濯。   ……   风惊濯的一千三百岁时被放逐苍渊,按人界的年龄,只是个十岁的孩童。   苍渊位于瀚源海之上,是一片混沌云雾,外界无人能找得到入口。只有上面云层打开,金光射下时,便是入口大门,外界称那大门为“漏天金”。   风惊濯从漏天金出来时,遍体鳞伤,背着一奄奄一息的老者。   老者重伤到说不出话,目光涣散,手指不停在他背上轻划,断不成句,却还一遍一遍,不断地写。   胡乱潦草,字不像字。   抖着手坚持,最后却仍无力垂下,化出原形,靠在风惊濯背上断了气。   风惊濯抱着老者尸身,流了许久的泪,葬下他的龙骨后,便在世间游荡。直到走到月城最大的医馆前,决定投身杏林,治病救人。   那医馆主事的名叫赵三方,听了他的来意,乐呵呵的:“你这孩子,年纪这样小,难得有这份心。想成为医者也不难,你底子好,是龙族呢,龙族浑身上下都是宝。”   他蹲下来,温声道:“现在医馆里就有一个老婆婆,她患了怪病,需要用龙髓入药,可是龙髓稀缺啊,她女儿在这里,哭的眼睛都快瞎了。你愿意帮帮她们吗?”   风惊濯没有迟疑:“愿意。”   赵三方笑了,带他去后院,挖出他的龙髓。然后打着呵欠,将血淋淋的幼龙送去玄月仙宗。   玄月仙宗里,风惊濯没有龙髓,无法修炼,连做别人家宠奴的资格都没有。只有无休止的割血,剜肉,敲骨,周而复始,永无宁日。   说到这,宁杳忍不住问:“一开始他年纪小,不懂,难道后来也没意识到这是利用吗?”   宇文洄摇头:“那我就不知道了,我只知道事实,他心里怎么想的,我不清楚。”   他继续道:“这样的日子,一直持续到他被当做礼物送给慕容莲真,慕容莲真阴戾邪肆,手下豢养了近千名男宠,其中龙族有百余人。她早早在这些龙族身上下了一种媚毒,龙魂阳刚,可保损毁大脑而性命无虞。”   “此毒无药可解,中毒者养成后,则力大无穷,形同野兽狂撕乱咬,被咬伤的人,会变成非人非龙的怪物。此等怪物结合后诞出的后代,都会成为慕容莲真修炼邪术最庞大的踏步之阶。”   宁杳慢慢握拳。   宇文洄望着她:“风惊濯学问很好,不输你太师父,他知道媚毒无解,后果可怖。静坐一夜后,第二日清晨,将他所有媚毒深种的同族杀尽,阻止此悲剧发生。”   宁杳缓声道:“然后,因为杀这些人,他一直觉得自己有罪?”   宇文洄没有回答。   不仅没回答,他慢慢转过身,背对宁杳,不看她,也再不说任何一个字。   这是……这一面的缘分,结束了?   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,宁杳对着宇文洄一礼,扶起风惊濯离开了。   外面,大饼脸还在候着,见她出来笑眯了眼:“宁山主,和尊上谈完啦?我送您下山吧。”   宁杳不置可否,斜眼瞅他:“你的轮回术怎么样,很厉害吗?”   大饼脸骄傲:“自然厉害。”   宁杳不做声,沉默很久猝不及防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“宇文行。”他几乎是和宁杳一起说的。   行吧,宇文行,还挺行的。   “不用送了,”宁杳说,“我自己行。”   宇文行哦了一声,也没再客气客气,站在原地笑着挥手:“宁山主,慢走啊,虽然你和尊上的缘分尽了,但是我们的缘分,还有很长哦。”   ……   风惊濯醒来时,暗夜天高,无星无月。   身下垫了软厚的干草,很舒服,避风的山坳,也不觉得冷。   他撑坐起来,刚坐一半,看见宁杳就蹲在一边,仰着一个大大的笑脸。   风惊濯心一突,记忆慢慢回笼:“杳杳。”   只叫了她名字一声,他就垂下头,将面容掩在阴影之中。   宁杳哪会让他躲,一把捧起他脸:“惊濯,我跟你讲,你现在可了不起了。”   “……啊?”   “你灵力涨的好快,我刚才探了,怎么说呢,和宁玉竹打估计还是打不过,但绝对能抓花他的脸!”   风惊濯看看宁杳,像是不确定什么,又仔细地看。   宁杳:“怎么啦?”   “杳杳,你不嫌弃我?”   宁杳奇怪:“你怎么了我就嫌弃你。”   风惊濯低声:“你不是……都看见了么。”   耳边慕容莲真的声音回荡:“求我啊,惊濯,只要你求,我和我的师妹们,都很愿意帮助你。你也真是怪,别人动情,或哭或倔,怎么百媚生到你这,你就狗一样到处乱爬呢?”   有人娇笑:“但是也好玩啊,我们把他丢出去,他犯贱到满地爬的样子,该大家开开眼。”   有人弯腰拍他的脸:“好啊,就说……他欲求不满,爬上我们的床榻。我们岂会动师姐还没动的东西?自然要罚他。”   有人兴奋提议:“等下告诉所有妖奴,想伺候我们,就得学狗爬。看看吧,咱们惊濯一定是唯一一个满地乱爬的,还爬的最起劲!”   所有人中,慕容莲真的声音高高在上,扎的最痛:“惊濯,你想干干净净,好啊,我许你干干净净。”   “可是干干净净,又有谁相信?你还是人人公认,最下贱,最肮脏的啊。”   风惊濯打了个寒战。   宁杳戳戳他:“你在   想什么?我看见……看见啥?”   他怔怔注视她。   宁杳追问:“啊?啊?”   风惊濯长腿蜷起,双臂环住:“没什么……”   宁杳道:“莫非你扣鼻屎抹到袖子里了?楚潇就这么干过!真的我一般不嫌弃谁,但他那次被我看见,我天,我快吐了。”   她揪起他袖口检查:“你没有吧?”   风惊濯:“……我没有。”   那不就得了,感觉他不能干这事,宁杳笑眯眯道:“你昏迷的时候,说了很多梦话,说的可有条理了,我现在什么都清楚了。”   风惊濯目光发软,看她睁眼说瞎话,也不戳破。他又能呼吸了。   “就是我不懂啊,玄月仙宗防卫也就那样,你那么聪明,怎么不跑?”   风惊濯道:“赵三方取走我的龙髓后,告诉我它救活了两个人,他说用我的肉骨入药救人,比学医快。”   宁杳道:“那你不小么,好骗,长大了还信啊?”   风惊濯笑:“长大了自然不信。”   默了默,他说:“不是我,也会是别人。如果是我,其他人能少遭些罪。”   宁杳“哎呀”一声,连戳几下他脑门:“你猪啊你,你就算都扛了,那个地方也没人会领你的情的!”   风惊濯老老实实让她戳:“也不是为了领情,就是……我受过,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。”   宁杳戳不下去了。   叹口气,放轻力气改为帮他揉揉:“没事,这些都过去了,以后有我,绝对不会让人伤你。别说剜肉了,破点皮都不行。”   顿了顿,“还有,你杀的那些人……”   风惊濯笑容微滞。   宁杳严肃道:“那不是你的罪过,换做我,我也杀。”   风惊濯喃喃重复:“那不是我的罪过……”   宁杳肯定道:“不是。惊濯,你很好。”   要说原来,她对风惊濯只是对合作对象的照顾,和对弱者的保护欲,但现在再看,心境又不一样了。   她是服气他的。   他这样的性子,悲天悯人,果断刚毅,生来就该做上神。他做上神,定能造福苍生。   虽然这么优秀的一个朋友,以后不会记得她,但那不重要,只要他做上神做的开心,她也觉得开心。   飞升的信念,真是又坚定了呢。   不过话说回来,宁杳还惦记一件事:“还有,你的附骨锁,那是怎么回事?”   风惊濯道:“也是我梦话里说的?”   宁杳拍他一下:“别闹,你的梦话还带唠嗑啊,你又不是猜不到,肯定问宇文尊主呗,近水楼台的。他就告诉我这叫附骨锁,别的没说。”   风惊濯笑了,笑容很淡:“附骨锁,是东主施加在我身上的。东主与桑主分庭抗礼,我……”   顿了顿,“我也是东主的仇人之子。”   宁杳吃惊:“啊?那你父母高低得是个人物吧,怎么把苍渊两个霸主都得罪了?”   风惊濯又笑了,这一次就笑的很真实了。   “身为人子,也无法选择。就算是倒霉吧。”   宁杳嗯一声,她总觉得哪里怪,上次风惊濯说,他没有父母,这一回又避开父母不谈。   可能父母之事是很深的伤疤吧,也不是非要知道,不问也没什么:“惊濯,那这个附骨锁该怎么解?”   风惊濯低声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   宁杳安慰他:“没事,回去问太师父,他肯定知道。咱不说这个了,我跟你说点别的。”   “什么啊?”   宁杳神神秘秘:“你昏迷的时候,我跟宇文尊主学了点轮回术,现在也是很厉害的。”   风惊濯:“嗯。”   宁杳不满意:“嗯是什么鬼?你不惊讶吗?不觉得好奇吗?不想问点什么,让我帮你算算吗?”   风惊濯道:“杳杳,我看出来了,你是真的没嫌弃我。”   宁杳敲他一记:“你才看出来啊。你快点,别转移话题,想算点什么?”   风惊濯失笑,纠正她:“杳杳,轮回术是正道晦涩的高阶术法,不是算命的。”   “你算不算?”   “……算。”   宁杳重新露出笑脸:“你想算什么?”   风惊濯倒也会哄:“你想给我算什么就算什么。”   宁杳给他一个“稍安勿躁”的眼神,闭目掐指,有模有样。   风惊濯不错眼望着宁杳,她闭着眼睛,他才敢放任自己多看她一会。   初见时,他曾为她的容颜惊艳,菩提之女自是绝色无双,现在,她容貌未变,他却只觉得她可爱。   冷不丁的,宁杳一拍巴掌,睁开眼睛兴高采烈地宣布:“算出来啦!惊濯,恭喜你,你以后,得是个大神!”   风惊濯捧场:“真的么?太好了。”   怎么说,是挺给面子,就有点不够热烈,但宁杳也不挑,弯着眉眼慢慢靠近。   所以,情况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,为了咱俩的未来,我可要推进度了。   她就这么看着风惊濯,笑盈盈的,像偷了鸡的小狐狸。   我都知道你喜欢我了,你还能怎么样? 第16章 长姐说了,女人三分醉,……   宁杳目不转睛地看风惊濯,还在往前凑,直到距离足以让他们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时,风惊濯动了动身子,不着痕迹,往后退了退。   宁杳眼尖,赶紧抓住他手腕:“惊濯,我跟你说个事情。”   风惊濯点头,装作不经意的活动,把手腕扭开。   宁杳心大,注意不到这种细节,大大方方去挽风惊濯胳膊:“惊濯……”   风惊濯无奈,只能直接把手抽出来:“杳杳,你想说什么?”   宁杳问:“你不喜欢我拉你呀?”   “不是不喜欢,”风惊濯不知道该怎么说,难道这些解老前辈没有教过么,应该不会啊,“杳杳,你是落襄山的山主,你对我好,照顾我,把我当做朋友,我很开心。但是我身上是非多,你靠的太近,对你不好。”   宁杳道:“哪不好?”   “我怕污损你的名声。”   “怎么会呢。”   风惊濯默默叹气,这些话,本不该由他教,但既然她不明白,他就该正确引导:“杳杳,我知道菩提视众生平等,但并非人人都是如此。我……曾经是慕容莲真的男宠,而你是个姑娘家,如果我们举止亲密,会损伤你的清誉。”   “你对我好,待我亲近,却也不能不顾男女之防。若在一开始不加制止,日后习惯了,在外人面前也这般,那就是我不懂感恩,没有照顾好你了。”   宁杳这回全明白了,一拍大腿:“可是我们要成亲了呀!”   风惊濯差点咬到舌头:“……啊??”   宁杳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,呆懵重复:“对啊,我们,要成亲了啊。”   风惊濯回头看。   宁杳拽他:“你看什么呢?”   风惊濯转回来,盯着宁杳:“玄武的尊主没对你下什么咒吧?”   宁杳哭笑不得:“咱们都说这么半天话了,你现在觉得我不正常吗?”   很正常吗?   风惊濯都有点不会思考了,勉强捋清思绪:“杳杳,你为什么会这么说?宇文洄到底和你说什么了?”   “没说什么啊。”   风惊濯坐不住了,起身就走:“那我问他去。”   宁杳把他拉回来:“你跟他有什么可问的呀,再说你们两个有见面的缘分吗?没有的话,你就见不到……”   也不知道为啥,他脸色那么不好看,就跟野猪拱了他家白菜似的。   风惊濯第一次没顺从宁杳,低眸盯着自己紧握的拳头,灵力溢出,强盛的白光在在臂间流转。   “见面把握差了点,但不是没有。”   这发展宁杳真是万万没想到:“呦,你还计算起敌我力量了,你这是要强行制造见面机会啊,惊濯你这个思想,很危险啊!宇文尊主什么时候得罪的你?”   风惊濯是压着火。   昏迷前,一切还正常,醒来后,她又是举止亲密,又说要成亲,中间都是因为见了宇文洄,能不上火吗。   他视她如珍宝,怎么能容忍她的人生沾上污点?   偏宁杳一点不长心,还挺乐呵,抱着手在他旁边碎碎念:“哎呀,我说真的,你不用去问了,宇文尊主确实没说什么,他就告诉我你喜欢我,就没别的啦。”   风惊濯所有的情绪都断了。   他回头,呆呆看着宁杳。   宁杳冲他一笑:“嘿嘿,我们成亲吧。”   “就因为这个,”风惊濯道,“因为我喜欢你,你就要嫁给我?”   宁杳点头。对啊,这不挺简单的事吗。   风惊濯目光称得上严厉了 :“谁喜欢你都不重要,你是自由的。你要在喜欢你的人中,嫁你喜欢的。”   这是理智的话,没有错。   但说完,还是抑制不住少年人的冲动与期待,屏息等待她的回答。   可她什么都没有讲。   风惊濯笑了笑,目光黯淡下去:“杳杳,宇文洄的话,你不用放在心上。我……你也不用当回事。”   ***   宁杳很崩溃。   本来和宇文洄谈完,她心里可敞亮,觉得飞升指日可待,就等着回落襄山成亲了。然而,风惊濯的态度,把他们俩的距离拉的,比以前还不如。   落襄山到悬澜渡的距离,有个一日也走完了。可她不想回去,回去又指望不上那些人,他们还没眼力见儿,不知道帮她撮合,就认玩。   宁杳就磨。   她是山主,她说了算,想走几日就走几日,拖着路程慢慢走,风惊濯也说不了什么。   这日刚入夜,他们路过城郊破庙,宁杳又拖拉时间,说累了,要休息。   风惊濯从不会对宁杳的决定有任何异议,就怕她不舒服:“你累了,我们去客栈下榻,这里荒废潮湿,霉气重。”   宁杳嘟囔:“没钱去客栈。”   风惊濯哄:“钱的问题我来想办法。”   “我不,”宁杳立场坚定,“钱要花在刀刃上。在哪住不是住,就住这。”   风惊濯就不说了,嘱咐她稍等一会,进去收拾个能住人的地方。   宁杳在外边也没闲着,认真思考是哪里出了问题。   她抄着双手,看着远处,破旧小酒馆亮着微弱灯光,外挂的锦旆被风吹的乱七八糟。   要不,拆一个长姐留的锦囊?   不行,还是不拆了,一遇到困难就拆锦囊,三百个锦囊也不够拆的。还是得自己努力,想想办法,克服一下。   长姐说过,姑娘家要学会示弱,男人是抗拒不得的。   示弱啊,宁杳就犯愁,她这么强,哪有弱点呢?   深思熟虑过后,挖掘出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弱点的弱点,但是她真没示过这玩意,让她示弱,比把真身拿去泡酒还让她难受,所以,打算借助点外力。   长姐也说了,女人三分醉,演到他流泪。   宁杳眯着眼睛看远处小酒馆,最终花了两个铜板,买了最便宜的酒,回去找风惊濯。   *   风惊濯收拾的差不多了,正想出去找宁杳,看她自己进来了,手里还拎着酒。   好,这就是把钱花在刀刃上,住这种地方,还喝酒。   他心疼她,又不忍心责备,好言劝着:“杳杳,天色晚了,喝酒伤身体,你要是喜欢,我给你拿着,明天再喝。”   宁杳已经开始演,语气哀怨:“我心情不好,现在就要喝。”   又问:“你酒量怎么样?”   风惊濯没办法,只能说:“还行。”   “那咱俩一人一壶。”宁杳直接把酒壶放在风惊濯手上。   风惊濯低头看,酒壶倒是不大,酒气略苦,不是什么好酒。   他说:“杳杳,你少喝一点。”   宁杳点点头,拔出酒塞,潇洒一抛,一手抓壶举到他面前:“干杯。”   风惊濯跟她碰了杯,仰头喝了一口,想着一会趁她不注意,把她壶中的酒倒过来一些。   宁杳也喝了一口,烈酒入喉,她咳嗽了几声。   风惊濯立刻抬手帮她拍背顺气,手伸刚出去,又在半空蜷缩,终于还是放下:“杳杳,你是不是没喝过酒?”   宁杳:“哪里的话,我经常喝。”   风惊濯不吱声了。   要不是她对他恩重如山,要不是他喜欢她——他也真想在她脑门上连戳几下。   宁杳又来了一口,可能是酝酿的愁肠起了作用,她真的觉得晕晕乎乎,好多滋味在胸腔内打翻:飞升困难重重,苍渊龙族不怀好意,落襄山要操心的事那么多,长姐也不在身边。   这酒,真给喝上头了。   宁杳道:“我想我爹。”   她嗓音低低的,含混不清,风惊濯心被刺了一下:“杳杳,你说什么?”   宁杳放下酒壶,眼前,风惊濯那张漂亮的脸也成了重影。   本来想装装的,这下好像有点真,情绪都上来了:“惊濯,我想我爹了。”   风惊濯目光发软,从怀中拿出一方干净手帕,轻轻擦去宁杳唇边的酒渍。   宁杳仰头,目光亮晶晶的:“惊濯,你知道吗,我们菩提一族特别公平,女人可以为心爱的男人生孩子,男人也可以为心爱的女人生孩子。我爹,他特别爱我娘,就算她是外族,他也要给她生孩子。”   风惊濯为她挡着夜来的风,安安静静听她说。   “爹爹生下了长姐,很快又怀上了我,菩提需三年零七个月才能瓜熟蒂落,但我爹还没到临产时间,我娘说,她要走了。”   宁杳双手托着下巴,头仰的高高的,向上看,破庙的塌了一个大洞,正好能望到苍穹中点点星子。   “我娘,是神界的神女。她要走了。”   神界以九天玄河为分水岭,过了九天玄河,爹爹就再也见不到娘了。   风惊濯柔声问:“宁夫人为何要走?”   宁杳咯咯笑起来:“因为没意思了呗。”   因为没意思了,兴起而来,兴尽而去,连回头都懒得。   风惊濯看她的笑容,心被拧了一把:“宁夫人她,会不会是有什么苦衷?”   宁杳道:“我有时候也这么想,可能离别就是很残忍,所以幻想着给一个苦衷作借口。但是没有,我娘就是腻了我爹了,不想要他了。”   即便爹爹还怀着她,跪下来求娘,他愿意成全她离开,只求她等孩儿降生后杀了自己,让他飞升成神,带着孩子们去神界和她长相厮守,娘也不肯。   娘说,等不了,一刻也等不了,要杀就现在杀。   爹爹却舍不得腹中的她。   这酒真是劣质,几口就喝的有点飘,耳边又响起爹爹去后,太师父抱着她与长姐一遍遍耐心教导:“即便身负无心神脉,天生无心,也要做一个正直、善良的人。”   宁杳拉着风惊濯的手,亲昵叫他:“濯儿,太师父说的,我都做到了。我会照顾好你们的。你们想要的,我都清楚,我都给你们。”   风惊濯笑了:“杳杳,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?”   宁杳微抬下巴,醉了的眉眼有些妩媚,但还是那副得意的小表情:“你想变强,再也不被人欺负,对不对?”   风惊濯想了想,弯唇承认:“也对。”   宁杳一副“我就知道”的目色,起来挨着风惊濯坐下,把他当靠枕一样舒舒服服枕着。从头顶的破洞看出去,天上星河正静静流转。   “我小时候总想着,我要到神界去,去找我娘,替我爹爹问一问……”   宁杳顿了下,然后又笑了:“现在不想问啦,就想以后带着大家搬到神界去,一人一座大宫殿,三层带院的,脚下踩的砖都是赤金打的,那可太美啦。”   风惊濯低头看她,心里软软的。   她还在嘟囔:“太美啦……”   风惊濯应她:“美,以后不许再喝酒了。”   而宁杳畅想着未来宫殿的奢华,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。长卷的睫毛一动一动的,估计已经在宫殿里四处遨游了。   风惊濯无声笑,担心她着凉,宽下外衫围拢在她身上。   怕惊扰她的美梦,嗓音很低,温柔的不成样子:“杳杳,你这么有天赋,一定会飞升成神的。”   “等那个时候,我来给你挡天劫。” 第17章 心生鳞甲   宁杳对于这一场革命得到的结论是:她的酒量,还真是个弱点。   这一觉睡得挺好,就是可惜,别说撩拨,连记忆都所剩无几了。属实是没发挥好,离长姐所说的微醺状态,差了十万八千里。   痛定思痛,宁杳觉得,不能直接照搬,长姐是人间甜妹,可是她相比之下,就有点木。还是该具体问题,具体分析,找出属于自己的赛道。   不过好在,动心这一关已经不用费神了,可就是不明白,为什么惊濯明明喜欢自己,却不愿意和自   己成亲呢?   *   进入簪雪湖地界前,要先过东南荒林。穿过荒林,基本就属于回家了。   拖了这么久,宁杳真没招了。   等回了家,好歹也要自持下身份吧,要不要抓紧这最后时间,撒泼打滚让风惊濯背她、强行贴贴?   然后她就不思考原因了,去他的吧,想也想不出来。她就磨,一个劲儿的磨他,撒泼打滚,磨的他到家就跟她拜堂。   宁杳正考虑抛下脸面的可行性,忽然眉心一皱,目光变得锐利。   “惊濯,”她拉住他,“不对劲。”   四周安静的不像话。   风惊濯第一时间侧身,挡在宁杳前面,“林中有人设结界?”   宁杳摇头:“不是,北面有人来。”   她说:“应当不是朋友。”   风惊濯向北看,风林萧萧,空气中似有一股暗流。   过了一会,他脸色微变,低声道:“杳杳,有脂粉气。”   随着他说,前方视线内出现一道模糊身影,背着双手,闲庭信步向他们缓缓走来。   他身穿黑袍,肤色是死人般惨白,身上脂粉香气熏的人几欲作呕。浓眉下那双眼笑意淡淡的,不慌不忙与宁杳打招呼:“宁山主。”   宁杳心说,她还是太全面了,太出名了也,现在路上随便来个人都能认识她了。   既然不想直接开打,那她也礼貌一会:“阁下是?”   男子挑眉:“宁山主贵人多忘事,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?我是万东泽啊。”   万东泽是谁?   感觉有点不太礼貌,宁杳没问出来,等他自我介绍。   男子故作伤心:“好吧,宁山主还是把我忘了,几个月前,您夜闯酆邪道宗,取走十三片苍渊龙鳞,还救了一名男宠。”   宁杳想起来了:“哦,是你啊。”   她重新打量他:记忆中的万东泽,虽然消沉,却没有这么病态诡异:“你没回家吗?你这是,又回酆邪道宗去了?”   万东泽道:“是啊,我千般恳求,山主却不肯收留我。如今,不知有什么感受?”   宁杳实话道:“没啥感受。”   万东泽沉吟,看向风惊濯。他的目光说不出的奇怪,似笑非笑,十分玩味。神色变得高高在上,又不知高在何处。   很快,他收回目光,对宁杳道:“宁山主,当时一念之差,您没有收留我,日后一定会后悔的。”   宁杳被逗笑了:“凭你这句话,我当初要是留了你,现在已经后悔了。”   也不知这话触动了万东泽什么点,他笑出声来。   伴随他这一声笑,他身后密林狂风大作,一股冲天的香气席卷而来,后面款款走出一位盛装美妇人。妇人衣裙缥缈,金光灿灿,浓妆艳抹的皮肉却稍微有一点松弛,能看的出精心保养,却仍遮不住老态。   自她出现,风惊濯的目光完全沉了下来。   女人亦望向风惊濯:“许久不见,惊濯服侍人的本事见长了。”   她双目一扫,滑过宁杳脸庞时有极快的惊艳。旋即变得阴沉:“宁山主……果然貌美绝尘。我的男人,你用着可好?”   宁杳问万东泽:“这你娘?”   真可谓是一击致命,省去不少扯皮时间,慕容莲真登时大怒:“小贱人,今日我若不刮花了你这张脸,实在对不住酆邪道宗多年的名声。”   宁杳刚想反问酆邪道宗有什么名声,风惊濯跨前一步。   他本就半挡着宁杳,此刻完全遮在宁杳前面,前面两人都看不到宁杳的身影。   慕容莲真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:“滚开。”   风惊濯没动。慕容莲真和万东泽看宁杳的眼神,他都不喜欢。   慕容莲真冷笑:“惊濯,就算宁山主满意你的一身本事,也不用这么急着表现吧?这都要打起来了,你可别把你那满地狗爬的样子露出来,怪尴尬的。”   宁杳没动地方,她的声音从风惊濯身后缓缓传来:“你对我落襄山的人讲这句话,在我这,就是死罪。”   慕容连真道:“这话怎么了么?宁山主,你还年轻,可能不懂,惊濯就喜欢这么玩,这是他的需求。”   宁杳在风惊濯身后,轻轻揪住他袖口。   裹满全身的黏腻污浊气,忽然通开一个气口,干净的风吹进来,风惊濯心脏陡然一软。   他侧头低声:“万东泽比慕容莲真难对付。”   宁杳也低声:“我知道,你不是对手,躲好,别让我分心。”   话音落,她狠狠一推他,正面迎上慕容莲真,挥掌痛击,慕容莲真运气抵挡,两人手掌相交,气流震荡的树叶飒飒。   刚一交手,宁杳就觉得不对。   这慕容莲真灵力之高,绝不是传言中的那种水平。若真有那么弱,刚才她出手,足以将她重伤,可是她仅仅退后几步,连口血都没吐,她可不像是会谦虚的人,不知到底练了什么邪功。   那个万东泽更怪,这么久了,就在背后笑吟吟看着,兴致盎然,丝毫不慌,没半点宠奴的感觉,和之前简直判若两人。   不管了,先解决一个再说。宁杳手指翻飞,柔和光芒骤然外扩,在结界中,她倏然掠前,拳风直向慕容莲真面门。   果然不出所料,慕容莲真养尊处优,在灵力压制下,只拼拳脚功夫她就弱的不堪一击。   宁杳本就是虚招,见她如此劣势,转手向下改为直击心脏。   慕容莲真一口鲜血吐出的同时,一道劲风也逼至身畔,宁杳心下一沉:这万泽是什么鬼东西?这么强。   她甩开慕容莲真,左手止住那道灵力,压着万东泽双手向下,右手正要取他面门,忽然万东泽背后伸出第三只手,灵力强盛直向她腹部而来。   卧槽这怪物三只手??   宁杳急下格挡,却也有点晚了,刹那间,一声直冲天际的呼啸运风而起,罡猛异常,冲向他们二人。   万东泽重击而来的力量被震散,卸去大半,只有小半数灵力将宁杳掀开。   宁杳就势滚翻,双手撑地,唇边溢出一丝鲜血,转头看去——   一条漆黑苍龙腾空而立,方才那声龙啸,就是它发出的。   那啸声清空直上,余威未散,风飒飒而木萧萧。   万东泽被那气场击得连退数步,深深看了这边一眼。下一刻,他抓起毫无声息的慕容莲真,抛出一个漩涡,闪进去不见了身影。   宁杳软下身体,方才万东泽灵气波及震伤腑脏,她痛的嘘气,刚想摸摸,整个人忽然被拥进一个坚实的怀抱中。   “杳杳,杳杳,”风惊濯声音破碎的厉害,“让我看看,我看看。”   宁杳何等人物,见缝插针,语气可虚弱了:“惊濯,你附耳过来……”   风惊濯心都快碎了,轻轻低下头。   宁杳就着唇边一抹血,脸色苍白,眼神也迷离:“濯儿,我快不行了,在我死之前,只有一个愿望……”   “别胡说。”   宁杳一顿,风惊濯的嗓音,真是连听的人,都会觉得难过。   看着他通红的眼眶,她不忍心装下去了,笑嘻嘻的:“哎呀,逗你玩,这小伤好吗。”   风惊濯不说话,打横抱起宁杳。   宁杳笑:“我说真的,这点伤,我都不稀罕养。不过……还是养养吧,得养养,正好你们轮流代理一下山主,我实在是不乐意干。”   风惊濯低声:“你回家后就好好休息。”   这话真令人愉悦,宁杳说:“话说回来,你还是个遇强则强的,这爆发力很可以嘛,不愧是苍龙,确实是不一样啊。”   风惊濯收紧手臂。   直到现在,他心间余悸都还没完全散去。后怕的恐惧如浪潮,一次比一次凶猛的涌上。   他抱紧她,走得缓慢平稳。   宁杳身上带伤,本就有些累,靠在风惊濯怀抱中,眼皮愈发沉重。她脑袋搁在他颈窝,一点一点,就快要睡着了。   朦胧间,听见他说:“杳杳,再不会有这种事。”   宁杳迷迷糊糊应了一声。   他的声音模糊遥远,像来自很远的地方。   “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伤了。”   ……   ****   一个月后,落襄山。   “不是我说啊,你差不多点了吧宁杳?”宁玉竹风风火火走进来,看着摇椅里的宁杳,很没好气,“太师父半个月前不就说你都没事了吗?”   宁杳歪着,半死不活的模样:“我再躺两天,再躺两天。”   宁玉竹一屁股坐她旁边:“你再躺两辈子,濯哥也会照顾你,但就是不跟你成亲,搞对象不是   这么搞的。”   宁杳不知道他搁着装什么大尾巴狼:“是吗,还请大师点拨愚人。”   宁玉竹道:“二两银子一点拨。”   宁杳烦得要死,伸脚踹他:“滚,滚滚滚。”   踹走了宁玉竹,解中意又进来了:“呦,您老还没起呢?”   宁杳鼻子里拖出个气音。   解中意道:“你让我查的事有眉目了。”   宁杳一僵,腾地坐起来:“怎么说?”   解中意阴阳道:“你不是肚子疼吗?你不是躺着有利于思考吗?”   “哎呀老解,都什么时候了,还阴阳怪气,”宁杳麻溜站起来,解中意往椅子上一按,满脸堆笑给他捶肩膀,“生死存亡的事呢,不开玩笑,你说,我听着呢。”   解中意道:“你跟慕容莲真交手,不是说她比传言中的水平高了太多吗,几年前棠棠才见过这人,与我提过,绝没有那么厉害。”   “还有那个万东泽,原本是慕容莲真手下一宠奴,那日却像是身份颠倒,主仆对换,”解中意眯起眼睛,“我推测,这些功力大涨或性格突变的人,都服食过苍渊龙族的肉骨。他们听从苍渊主人的整合调配,对落襄山发起进攻的日子,应当已经很近了。”   宁杳凝肃了面色,坐下来,许久问:“这个说法,有几分把握?”   “八九不离十。”   解中意道:“打仗,散兵游勇是没用的,这么多傀儡,他们一定会整合力量,集中到一人身上,比如那个万东泽,就是明显的特例。”   他抿唇看着宁杳:“杳杳,无论如何,我们要早作准备。”   宁杳默默不语。   解中意等了一会,问:“你怎么想?”   宁杳慢慢道:“我提前联结所有族人的心脉,一旦我为飞升而死,全族同我一起归尘以待。我死,你们都同我一起化为尘埃,深扎于地。等我成神,咱们全族,在神界重逢。”   解中意想了想:“也好。”   又问:“那惊濯这边,你们进度怎么样了?”   宁杳:“我努力。”   解中意看看她,犹豫半天,轻咳了一声:“杳杳,我假设,假设说你们二人飞升成神,以后的神界碰见了,你看见他,心里……有没有什么想法?”   能有什么想法?宁杳说:“不是说强行唤醒记忆会损伤脑子吗?就当不认识呗。”   “那若是不伤脑子呢?”   宁杳想了想,实在没觉得这问题有啥好问的:“那……打个招呼?交……个朋友?”   那一脸的莫名其妙,根本就没听懂他在问什么。   解中意放心了。放心之余,一指头戳她脑门,笑骂:“真是无心神女的后裔。”   宁杳挺直腰杆:“不是你怎么又说起无心神脉的事了?我一直都谨言慎行好不好?我哪不正直了吗?”   “正直,正直,”解中意笑,“没长心,挺好的。”   什么呀,没头没尾的。解中意离开后,宁杳腹诽两句,直接拆了宁棠的第二个锦囊。   ——目的性不可过强,如果对方已经喜欢你,记得对他说“我也喜欢你”。   宁杳慢慢放下手,转头看窗外。   她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了。   ……   这段时间,宁杳养伤,一直住在自己房间,风惊濯衣不解带的照顾她。   除了端药、送饭、洗衣,说话解闷之外,不知不觉他还接手了山中大小琐事,从照顾一个人起居,到照顾所有人的起居,以及担负起山中唯一收入来源——他捡贝壳,总会花奇巧心思做成什么小物件,转手卖出去,挣得一天比一天多。   不到一个月,甚至收到了预订。   大家都觉得,照这么下去,迟早他们能盘个店,然后扩大规模,直至千金难求,最终混成首富……   宁玉竹本来就喜欢风惊濯长的好看,又见他这么能干,都有点心疼了,悄悄跟他说:“濯哥,你不行晾杳杳半天,其实她没意思了,自己就起来了。”   楚萧也看不下去:“你就让我替替你吧,杳杳烦我,要换了我伺候呀,她半个时辰都躺不住。”   风惊濯都不同意。   大家也没招,随他去了。   这日夜里,看着宁杳睡下,风惊濯吹熄了灯,去后边的慕鱼潭修炼。   龙族喜水,这水潭颇有灵气,加之九阴寒灵芝重塑髓骨,修炼起来一日千里。   风惊濯闭目入神,正运转内息。忽然间,眼皮微动,向左偏头。   “呀,你反应还挺快。长这么好看,我陪你聊聊天怎么样?”   风惊濯睁眼,眼前陌生女子一身薄纱红装,容颜清丽,肤白胜雪,是个脱俗的美人,可眉眼中就是透着说不出的媚态。   她手指半伸,若非躲得快,她的指尖就会挑起他的下巴。   风惊濯倏地起身躲开。   女子轻笑:“小哥哥,你这么漂亮,遇见了我,想躲可躲不掉。”   风惊濯面阴如水,挥掌向她面门拍去,女子媚笑,一个旋身巧妙躲过,反手格挡:“身手还不错啊,像你这样的好颜色,还有如此身手,当真是极品。”   风惊濯眉眼一沉,化掌为拳,女子勉力撑住,还不忘调笑:“小哥哥,你这可就太不温柔了,不过,我就喜欢你这个调调。”   她嘴上调戏,手中却没泄力道,二人皆卯足了气力,攻的都是互相面门,胸口,背心,招招都是杀招。   “哎你们俩……”   冷不丁的,一道声音插。进来,两人俱是一顿。   宁杳语气无奈又好笑:“大师姐,你回家就不能挑个阳间的时间?”   又说:“惊濯,这是我大师姐,屠漫行。”   风惊濯力道一松,心说完了。   宁杳又向屠漫行介绍:“大师姐,你也别闹他了。这是我男人。”   “哎呦我的妈呀,”屠漫行蹦开三步,表情也不迷离了,“你你你,你说啥?”   其实宁杳说完,风惊濯也呆立当场,好半天也找不到个合适的反应。   宁杳走下来:“我本来都睡着了,听外面动静不对,出来看看,发现你俩打起来了。你们俩也真是,太不稳重了。”   风惊濯动了动唇,什么也没敢说。   屠漫行一手捂着脸:“你说说这事,你说说,多尴尬呀……”   “那个,妹夫,冒犯了哈,”她还是捂着脸,目光从指缝里透出来,忝脸笑,“我这不是,一回到家,看见有生人,就……警惕嘛。”   风惊濯拱手:“理解。方才多有得罪,请屠师姐不要放在心上。”   屠漫行嗯嗯两句:“都忘了吧,忘了吧。”   宁杳实在忍不住了,仰头哈哈大笑,她这个师姐没事喜欢调戏人,看见风惊濯,大概能干出的事她有数:“大师姐,你要实在尴尬,你就回去睡觉吧。你的屋子干净呢,能直接住。”   屠漫行奇道:“谁这么勤快,还能给我收拾屋?”   宁杳直指风惊濯:“他。他谁的屋都收拾。”   屠漫行后悔多嘴问这一句:“哎呀,这可真是,太感谢了……那,那我就先走了……”   她来的时候,似山精媚怪,走的可谓落荒而逃。   宁杳又笑了半天,转头看风惊濯,他倒是挺局促的:“方才我出手重,不知道有没有伤了屠师姐。”   宁杳道:“没有,她要是受伤,肯定会说出来缓解尴尬的。”   风惊濯微微放心。   宁杳问他:“害怕大师姐不?”   怕倒是不怕,那点误会也解了,风惊濯道:“菩提族都很……可爱。”   想说奇怪,又觉得不恰当。看着宁杳的脸,冒出来这么个词。   宁杳嘿嘿笑,风惊濯也柔和了目色,问:“把你吵醒了,肚子还疼不疼?”   宁杳说:“疼。”   她看见,风惊濯平整的眉心,一下子就拧起来了。   “回去休息,”他低声催促,“明天还是让解前辈再查一查。”   宁杳说:“可别让太师父查了,他再查,都要查吐了。”   风惊濯低眸,他目光里对她的无奈,深到近乎温柔。   宁杳看着看着,眨眨眼:“惊濯,我有话对你说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宁杳点脚,干脆利落在他唇上亲了一口。   风惊濯如遭雷击,一瞬茫然后,脸色陡然苍白:“杳杳,你……”   他忽然激动,嗓音抖了,手也颤抖,大拇指来回擦拭她的唇:“你知不知道   自己在做什么?你知不知道我以前是什么身份?你知不知道我不干净?”   连续问了三个“知不知道”,他也崩溃了。   许久回过神,他双目发红,看着宁杳的唇,很轻的又擦一下,颓然放下手:“杳杳,我不干净。”   宁杳问:“我亲你,你难不难受?”   风惊濯双唇发抖,摇头。   宁杳点脚,离他更近仰视:“如果是我,你会不会觉得干净一点?”   风惊濯痛苦地望着她。   宁杳说:“濯儿,我也喜欢你,你娶我为妻吧。”   风惊濯闭上眼睛,再睁开,仰头看天空。   天上一轮弦月,弯角都锋利,只入目看着,也割的他浑身上下无处不痛。   到这一步,宁杳也不知该不该继续说,她甚至不敢碰他,好像轻轻一碰,他就会碎掉。   好久,听见他呢喃:“杳杳,杳杳。”   “我在呢。”   他说:“我的附骨锁解了。”   宁杳一愣,进而喜上眉梢:“真的吗?真的吗?什么时候……你怎么解开的?怎么没早点告诉我?”   风惊濯低头,目光似悲恸,似狂喜:“刚刚。因为你是真的。”   “什么我是真的?”   他声音很低:“想做我的妻子,是真的。见过我最不堪的样子,却仍真心待我、想做我的妻子,附骨锁……就会解了。”   这么清楚,之前还骗她说不知道。   算了,这也不重要,宁杳实在为他开心:“解了就好,太师父都没办法的东西,我还发愁呢,太好了,以后你就不会为这个难过了。”   “我不明白……”附骨锁解了,他却还是很痛苦,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你会喜欢我?”   宁杳实话道:“濯儿你很好啊,你值得被喜欢。”   抛开世俗身份,抹去一切过往,他们两个人灵魂中、骨子里流淌的东西是一样的。宁杳特认真:“咱俩合适,你信我,真的,你考虑考虑呢。”   风惊濯深深看着她,许久,再忍不住心中涌动,展臂紧紧抱住她。   “杳杳,我……我想告诉你……”他颤声,几乎强忍泪水,“我中百媚生,意识不清时,就损毁容貌自保……我没被她们碰过,也没有碰过她们,真的,你相信我……”   宁杳拍拍他的背:“我信你,你说我就信。”   风惊濯闭眼,双臂回收,发了疯般将她拢在怀里。   他说:“我、我想……我想……”   宁杳看他,他眼睛湿漉漉的,一片纯澈,像小狗一样认真忠诚:“你想什么?”   “……我想和你在一起。”   从前他不敢,但心中又怎会没有奢望,没确认她的心意,他怎敢视她为妻这样亵渎她。   可在这一刻,关押困兽的牢笼被她拆的七零八落,他再压不住难以填平的欲壑,一字一顿,痴拙告白,虔诚如泣血结契:   “杳杳,你是我唯一的妻,我永不负你。”   一念之变,他心脏微微一动。   他不知道,那里已悄然生出一片鳞甲。 第18章 她听见隐隐约约的、刀削……   秋去冬来,簪雪湖面镶了一层细白雪粒,立而不化。   今年入冬格外早,入冬飘雪,雪在落襄山上站不住,一整座山依然青翠浓郁,像雪地里的青松。   宁杳把宁棠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个锦囊贴身收起,虽然用不上了,但不知何时才能重见长姐,这最后一个锦囊,就当是长姐留给她的无限希望,代替她陪着自己。   她呢,就回忆、揣摩长姐的样子,去巩固自己和风惊濯的感情。   毕竟她这小半生都是由修炼、亲情、友情构成,对于爱情,实在不大懂,好在也没少看少学:姐姐和姐夫的相处,从来也没避着她。   按她的理解,就是要多亲。   至少,清早亲一次,午间亲一次,夜晚亲一次。   然后,要多贴贴。   再多暂时提炼不出,但宁杳觉得够用。虽说,大概做不到长姐那么甜,但总归要撩出自己的想法,撩出自己的态度,合理运用前人经验,走自己的道路。   *   宁杳喜欢熬夜修炼,早上起不来。她就给风惊濯立了规矩,他早起后,得来她房间一趟。   风惊濯多听话一人,守着规矩,每日必来。   日上三竿,宁杳睁开惺忪睡眼,迷迷蒙蒙地,看见风惊濯坐在自己床边。   他手中拿着衣衫针线,安静无声地缝补。   宁杳弯了弯眼,一个鲤鱼打挺,起身便是一个吻贴在他脸颊:“惊濯,这个角度看,你真贤惠的没谁了……这是给我做的衣裳吗?”   风惊濯得了每日应得的第一个吻,心软的一塌糊涂:“你想要新衣裳啦?”   “我还好吧,我不讲究的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那我做完了这个给你做,这是师姐要的。”   宁杳好奇:“嗯?你俩怎么勾搭上的。”   风惊濯立刻摇头:“没有勾搭。”   “哎呀,就是……认识,就是关系好了,没贬义的,不紧张哈。”宁杳摸摸风惊濯头发,微乱的地方,用手顺一顺。   风惊濯这才又笑:“师姐说,潇哥的衣衫好看,她也想要。”   宁杳一想:“大师姐可不是见外的人,她让你做几件啊?”   风惊濯没觉得有什么,语气轻松:“各式各样的,六七件吧。”   宁杳捂额头。   按说都是一家人,都不计较,但是她都有点儿看不下去了:“我去说说他们,都太懒了也,从你来了,什么活都让你干,就差把饭喂到他们嘴里了,有点过于狗了……”   她作势要下床,风惊濯赶忙拦她:“杳杳,我喜欢干这些。”   宁杳抱着手瞅他,怀疑且同情的小表情分明写着“你真的甘心当一个大丫鬟”?   风惊濯被她逗笑了:“杳杳,我总得做点什么吧。我喜欢这样,不想大家跟我客气。”   宁杳一条条数:“那他们也太不客气了,你要赚钱养家,还要缝衣服做饭,得陪老解畅谈古今,跟他研究那些晦涩难懂的古籍杂谈,还得陪楚潇喝酒陪他练剑,哦,还得哄着玉竹大小姐,给他顺毛听他发牢骚。还有啊,现在大师姐已经开始了——我可提醒你,她是不把人当外人,但也不把人当人。”   风惊濯还是笑:“可是你们给了我一个家啊。”   宁杳嘴唇微张,忽然回过味来。   她生长在这,习惯了。但她习以为常的寻常,对于风惊濯而言,是难以想象的珍贵。   “濯儿……”她心一软,就会更亲昵地唤他,“我真想早一点遇见你,从你出苍渊那一刻就把你捡回来,我一定会好好教你医术。”   风惊濯的心窝像是被打了一拳,放下手中东西,揽住宁杳,拥在怀抱中。   他想说,你已经教会我了。   这天底下,最独一无二的医术。   最后他只是微笑,嗓音又轻又温柔:“杳杳,这样就够了。不论从前以后,我真的已经知足。”   ***   两个人的变化,山上的人有目共睹,解中意想筹备婚礼,宁杳没让。   她说:“不用那么繁琐麻烦,挑个吉日,有个宽敞地方拜拜天地和祖宗,就这样就行。”   解中意道:“可成亲总得穿喜服吧。”   “我们就用爹娘成亲时的喜服呗,挺亮堂的,哎呀,是红的,当个好彩头也就行了。”   解中意反问:“用冉青成婚时的喜服,你这是触霉头吧?”   此话怎讲啊?   宁杳劝:“我们两个成婚,也不图白头偕老举案齐眉,不就穿个衣服嘛,哪有这么讲究,意思意思,差不多就得了。”   可解中意不会差不多就得了,因为她提起她爹,他还伤心上了:“怎么能差不多?你可是冉青拼命亲生的,他的心头肉啊。冉青……呜呜呜冉青是我最得意的弟子,我却没照顾好他,让他最后那些年心里那么苦,形销骨立地走了……”   一提起她爹,太师父就容易激动,宁杳已经习惯,老老实实垂耳听。   “惊濯那孩子,像他啊……温柔又懂事,我一想到他以后,孤孤单单的,我这心里……这心里……”   解中意说着,颤颤巍巍抹一把眼泪。   不是,说就说,怎么还扯到惊濯了呢?怎么还哭上了呢?宁杳哄:“惊濯怎么会孤孤单单呢?他性子这么好,人又聪明通透,走到哪不招人喜欢?以后做上神,一定很受爱戴与尊敬,肯定会有很多朋友陪着他,关心他,每天都开开心心的。”   解中意低着头,揪起一块袖口擦眼角。   宁杳推推他:“太师父,一大把年纪的人了,稳重啊。”   解中意低声道:“这不是有感情了么。”   宁杳道:“那怎么办?不飞升了,由着苍渊龙族什么时候打上来,咱们落襄山整整齐齐,同年同月同日死?”   话犀利了点,但道理没错。   解中意抿唇:“你说,棠棠的那个夫君,还有没有点希望?他那个无情道心不保真呢……”   宁杳笑了一声,站起来两步走到门边:“这么说吧,当时我就站这,”她指指床榻,“他们两个在那,那个聿松庭道心破了,有出气没进气的,我就直接学他吧,‘阿棠,你没有错,是我不好,我不该去修无情道,以至于你今日这般为难,这一切都是我的错’,就这样,反正,你品吧,我觉得指望不上。”   解中意默然不语。   宁杳看看他,语气放软:“太师父,如果有的选,我也愿意陪你纠结纠结,可只有一条路,与其大家舍不得,不如好好珍惜最后在一起的时光。咱们做一家人,注定缘分浅,这也是没办法的事。”   ……   晚上,宁杳招呼大家开会。   开会的主题,是大伙齐心协力建立簪雪湖上的结界,原因是未雨绸缪。   这事儿大家都心照不宣,三言两语就交代清楚了,这么早就散会有点可惜,楚潇提议:“夜色正好,人也齐全,咱喝点酒吧。惊濯来落襄山,还没开个欢迎会呢。”   大家都没意见。   这一来,楚潇拿酒,宁玉竹贡献了自己酿的全部果干,屠漫行摆上所有山外带回来的点心,解中意端了一锅炒瓜子。   宁杳看着这一切,发觉自己的生活真是乏善可陈。   她冲风惊濯一摊手:“……我没准备吃的。”   风惊濯说:“那咱俩吃他们的。”   宁杳哈哈笑,但笑归笑,又觉得自己显得特没诚意,想了想,一拍脑门,对风惊濯道:“你等着。”   她噔噔噔跑回屋,很快扛着一个麻袋跑回来。   把鼓鼓囊囊的麻袋往地上一搁,宁杳坐下,拍拍矮胖的麻袋:“这是我的心意,给你的小金库。”   风惊濯拎了拎麻袋的重量:“杳杳,你这可就……”   “太偏心了,居然单给小金库,”宁玉竹伸手道,“濯哥,请给我两吊钱。”   宁杳奇道:“你要钱干什么?”   宁玉竹轻描淡写:“挥霍。”   宁杳没好气:“我给你两巴掌,没眼力见,给我倒酒。”   大家就这么吵吵闹闹的喝上了。   楚潇喝的最上头,胳膊勾着风惊濯肩膀:“惊濯,你听哥说,咱们做植物的……嗝……和你们做动物的,一定要懂得心疼自己……哎,心疼自己,你就记住哥这句话,什么时候都得心疼自己嗝……”   解中意没眼看:“你快心疼心疼他吧,你要熏死他?”   楚潇没听见,灌了自己一口酒,醉眼朦胧地嘟囔:“我就不喜欢谈恋爱,没意思。这世上,男的没一个好东西,女的也没一个好东西。”   被波及到的宁玉竹还口:“在场的男的,除你之外都正常。”   屠漫行倒是表示赞同:“啊对对对,没好东西,就你一个好东西。”   楚潇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反话,立刻还口,两人在“你不是东西”“你算什么东西”“你祖宗十八代都不是东西”中,迅速互相问候共同的祖宗。   忽然,楚潇怼了宁玉竹一拳:“骂不过你,我就揍你弟!”   屠漫行立刻跟上,照宁玉竹脑袋来一下:“好哇,你欺负我弟,那我也欺负你弟!”   两人又从问候共同祖宗,转换为“打你弟”“打你弟”。   宁玉竹坐两人中间,气得俏脸发白,精准告状:“濯哥,你看他们都欺负我!我要和宁杳换座!”   宁杳就坐他对面,绝佳观众席,怎么可能跟他换?宁玉竹撒娇也就风惊濯会管,眼看他走过去护着,也莫名其妙挨了两下。   她哈哈大笑,摩拳擦掌想加入,忽然思绪一闪。   一个荒唐的念头陡然撞入脑海。   他说,我没有父母。   他说,桑主雄霸一方,我是他的仇人之子。   他说,东主在我身上种下附骨锁,我亦是东主的仇人之子。   这些没及细想的碎片,竟在今日笑语的提醒下,拼凑出一个泛凉的答案。宁杳头皮发麻,呆呆注视风惊濯。   他有所察觉,回望过来,面上挂着清浅温柔的笑容。   宁杳慢慢交握双手,侧头低声:“太师父,你知不知道……”   她微微停顿。   解中意搞不懂年轻人,正自斟自饮,听见她说话,啜酒含糊道:“什么啊?”   “苍渊中,斗得如火如荼的桑主和东主,曾经是夫妻吗?”   解中意眯起眼睛:“是啊。”   他说:“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,几千年前了吧,估计都没人记得了。当时他们还年轻,两个家族也没水火不容。”   宁杳心中发凉:“然后呢?”   “然后?嗯……过了些年,他们的父亲翻了脸,他们各自为阵,就也翻脸了。多年过去,这两人也能耐,各自登上霸主之位,斗得这么厉害,昔年的夫妻之情,可谓是荡然无存啊。”   荡然无存,可不就是荡然无存么。   宁杳缓声道:“他们做夫妻时,有孩子吗?”   解中意摇头:“不知道啊,没有吧。就算有,估计也死了。苍龙薄情,仇恨高于一切情感,真有孩子,他们互相也会视其为仇人之子,不定就死在谁手里了。”   宁杳低低“嗯”了一声。   “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?”解中意道,“千年的旧事了,很惊讶吧。”   宁杳心说,你要知道风惊濯是这两个人的儿子,肯定更惊讶。   桑主和东主所出的长公子,若是这两家族没有战争,不知他该是何等尊贵风光。   他的前半生,真的是太苦了。好在,用不了多久,他就能飞升上神,就不会再受苦了。   宁杳起身,冲大家挥挥手:“你们继续喝,喝开心点。我喝高了,要去睡觉了。”   *   宁杳回到房间,把自己往床上一摔,闭上眼睛。   其实她一点困意都没有,只是觉得心里有一个角落不是滋味,若继续坐在那里,迟早会被风惊濯看出来,他太细心了,一定会问的。   她不想说实话揭他伤疤,又觉得自己编不好理由。   宁杳就这样清醒地躺着,清醒地感受风惊濯靠近,推门进来,清醒地知道他在自己床榻边落座。   就连他落下来目光的温柔,都能清醒地感知。   他俯身,吻了吻她散落的长发。   静坐片刻,摸摸她的头,掖好被角,走的安安静静。   人走了,但安宁温馨的氛围却未散。片刻后,宁杳躺不住了。   她坐起来发呆,然后一把掀了被子,起身出门。   ***   宁杳来到慕鱼潭。   风惊濯果然在此修炼。   他素衣单薄,腰部以下浸在潭水里,披散着的湿漉漉长**浮在水面,雪肤红唇,双目闭阖,像镇守山林的山鬼精怪,好看的从画中走下来一样。   不对,不是精怪,精怪不会有凛冽正气。该是上神,似堆云砌雪,素月流天。   宁杳潜下潭水,慢慢划游至风惊濯身边,觉得周遭灵力奇怪,手在水下摸了摸。   摸到一手坚硬紧实的鳞片。   这龙鳞,比之当时给他修补的时候,更锋利,更刚韧,密结一片,似磐石,更像铠甲。   “杳杳,你做什么?”   随着他无奈的语气,那龙尾抖了抖,向旁边躲。   宁杳诚实回答:“我在摸你的龙尾。”   风惊濯白净的耳根泛红:“你这样……”   这样什么呢?她等下文。   “……不好。”   等了半天就是这,宁杳道:“摸一下怎么了,又不是没摸过。”   风惊濯叹气。   摸一下不怎么,但他是成年男子,是龙族,有正常的触觉,元身比人形更敏感。她摸一下,他要忍好久。   风惊濯说:“杳杳,你还是……等成亲以后再摸吧。”   “有什么区别?”   成亲前 ,成亲后,不都是这同一条尾巴吗。   风惊濯沉吟:“成亲后,你再摸我,我便可顺着心意,做我想做的事。”   他嗓音低磁,沉沉道来,听得宁杳心跳漏了一拍,拙劣转移话题:“嗯……那个啥,都这么晚了,你怎么还在修炼?”   “很晚吗?”   “很晚啊。”   风惊濯挑眉:“你修炼起来比这还晚。”   宁杳有理:“那不一样,我就爱熬夜,可你作息好啊。我晚上练功,但我白天玩啊,你呢,白天也很刻苦。”   风惊濯低眸,笑着说:“杳杳,我想变强。”   宁杳眨眨眼:“我很好奇啊,你有没有什么目标?比如,要多强就满意了?”   他只是笑,伸手揽过她身躯,轻拥入怀。   强到你不用操心会有人来犯落襄山,不必考虑在簪雪湖设下结界,永远无需担心任何外敌。   宁杳拍拍风惊濯:“这是什么意思?能把我控制住的那种强?”   风惊濯失笑,他也不知道要达到目标,该是多强的灵力。想了想:“就像创世上神,伏天河那样。”   宁杳兴奋地一捶他:“这目标可够高的!但是,我觉得你行!”   伏天河,那是龙族的先祖,世间的第一条龙,和七大上古神族共同创世,陨落后,身躯化为深渊,就是今天的苍渊。   风惊濯低头看,这个话题有些远,好像把他们的距离也拉远了,不知为何他有些不安:“杳杳,无论日后如何,你千万别不要我。”   宁杳点点他鼻梁:“你一天没忘了我,我就不可能不要你。”   风惊濯温柔捉住她的手,道:“我永远不会忘了你。”   他记忆很好,有关她的一切,大事小事,半点也不曾忘。   夜深无人时,会像一个守财奴,翻出珍贵的宝物,清点一遍,然后拥着那些记忆,安心沉入黑甜梦乡。   宁杳说:“好,我们濯儿,记性最好了。”   望着她的笑脸,风惊濯心头柔软的同时,蓦然一痛。   电光石火间划过一道异样。   宁杳眼力不浅,立刻道:“怎么了?”   风惊濯摇头:“无碍的。”   宁杳抓着不放:“我看见你神色不对,哪不舒服?”   风惊濯露出一个笑:“没不舒服。”   宁杳还想问,忽然思绪一停:他方才的神色,确实不像痛苦。   像杀戾。   宁杳心脏咚咚快跳,不知该说什么,下一刻身子一歪,风惊濯打横抱起她。   他眉宇间有强压忧心的残影,嘴里却哄道:“杳杳,走了。送你回屋,该休息了。”   宁杳:“我……”   他低眸笑,笑容里全是守护的意味:“听话,解前辈让我看着你的作息,我都答应了。我们明早见。”   *   第二日,宁杳如常睁眼,却没有看见风惊濯在身旁。   屋前屋后找了一圈,都没看见他的身影。   这么多日子,他从不会缺席他的早安吻的。   宁杳寻了一圈,没看见人,微觉不安的心渐有猜测,沿着山路慢慢走,感应他的龙族之气。   在一处山洞前,她停步。   这里她曾带风惊濯来逛过,是当年爹爹年轻时闭关所用,那时他小,得到的地方最偏僻,菩提族人渐少后,早就荒废不用了。此刻,熟悉亲近的气息就在洞内。   宁杳上前,手扶在山洞洞壁上:“惊濯,你为什么躲到里边去?你怎么了?”   过了一会儿,他的声音传来,有些发闷,还有因虚弱而莫辨的低沉,隔着山壁,听不真切。 奇_ 书_ 网_w_w _w_._q_ i_ s_ h_u_9 _9_ ._ c_ o _m   “杳杳……”   “没事,我等下就出去。”   宁杳指尖发凉,心中不知为何而战栗:“惊濯,你是……练功走火入魔吗?受伤了吗?我进去帮你吧。”   他音量微提,嗓音一如往常的温和:“我没受伤,别担心,杳杳,你回去等我。”   宁杳望着紧闭的洞壁,抿唇片刻,蓦地浑身一僵。   靠近些,屏住呼吸,侧耳细听。   她听见一种声音。   隐隐约约细碎近无、但的确存在的,刀削鳞片的声音。 第19章 “杳杳,求你,不要进来……   解中意一连几日都在藏书阁里。   落襄山的藏书阁,叫是叫了这么个名,但和世家大族相比,寒酸的可怕:就是三间茅草屋,里面摆满了破破烂烂的木头架子,架子上,是更破破烂烂的书。   不过,条件虽然简陋了些,但这里没有废书,每一本都有相当的价值。都是由先人整理,汇编,去掉无意义的糟粕,保留下来的精华。   三间茅草屋,抵得上别人家里几座宫殿的藏书阁。   解中意这些日子没干别的,就把自己关在里面,废寝忘食的研究。   拨了拨灯芯,火光微闪后更加亮堂,解中意揉揉眼睛,抓紧笔,继续誊抄他收集下的只言片语:   苍渊,自伏天河陨落后所形成,延续千万年,后代子孙繁衍其中,终生不出。除渡天劫飞升,或断爱杀妻杀夫,自烹前尘,焚情飞升。   自古渡劫飞升者四,焚情飞升者无。   掠过大篇幅渡劫飞升细节,解中意直接翻到焚情飞升那一节:   苍龙先天缺损情根,心生爱念,则逆之本能,致自生鳞甲,断情绝爱,而起杀戮之念,非虐杀伴侣不可终结。焚情飞升,前尘尽忘,无从唤醒。若强自回忆,伤损颅脑,摧折魂魄,终形如疯癫痴傻无可逆回。   不对,不对,到这里就不对。   解中意烦躁地丢开笔,一头花白的发被他抓的乱糟糟:渡劫飞升出四个神,这有详实的记载。同时也标注焚情飞升成功的,一个都没有。既然没有,那关于焚情的这些结论又是从何得来?   这几乎是上古末代之时的记载,再往前追溯也没有。落襄山都没有,其他宗族更不可能知晓。   前因后果都搞不清楚,还妄想找出解决办法吗?   解中意颓然靠在椅背上,长长叹了口气。   “解爷爷,你年纪大了,叹气会长皱纹的。”   屠漫行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,吹了吹指甲,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:“忙吗?有事跟你说。”   解中意疲惫地招手:“进来。”   屠漫行反手关上门,在他身边落座:“你这没日没夜的,干什么呢?”   解中意说:“我找找。”   “找什么呢?”   他只说:“就找找。”   屠漫行双腿交叠,两条胳膊搭在双侧扶手上,语重心长:“老解,人家都说,家有一老,如有一宝,你可别把自己累坏了。咱们杳杳为什么那么心急火燎想早点飞升,还不是因为你年纪大了,怕你死了。”   解中意烦的不行:“你说话啊,那可真是太好听了,好听死了,我就不明白,冉青为啥就得意你这个徒弟?”   而且主要原因是因为他老吗?解中意来劲了,掰着手指头数:“为什么急着飞升你们没数吗?棠棠,一早就放话了说不生孩子,谁爱生谁生;你,一天到晚流连花丛,见一个爱一个,但就是不成亲;楚潇,天天喊着恋爱没意思浪费时间,那个宁玉竹,呵呵,这也看不上,那也看不上,天底下就没有能配得上他的人。咱这算是绝后了吧?啊?那是为了我吗?那是为了这一大家子!”   他没好气:“你不有事要说吗?啥事儿,赶紧说,说完赶紧滚滚滚滚滚。”   屠漫行慢条斯理:“你看,你挺明白的嘛。那还在这找什么呢?”   她冲解中意手边那摞书努努嘴。   解中意哑了火。   屠漫行道:“惊濯是个很好的孩子。”   解中意垂头,默不作声。   “挺好的,宽容到叫人匪夷所思,玄月仙宗的人,他一个也没想报复;为了阻止慕容莲真的邪术,又能当断则断。这样的人去做上神,是大地之福。”   解中意沉默良久,道:“我也不是……完全为了惊濯。   “从前吧,总说飞升,全族热血沸腾地向死而生,但也就是咋咋呼呼,没个成的。现在,眼看杳杳真走到最后一步,我这心里……我这心里也难受。”   菩提一族,即便死是飞升的必经之路,但想想还是心疼。   屠漫行道:“箭在弦上,没退路了。失忆挺好,免得他愧疚,咱们见他,心情也复杂。”   解中意叹了口气:“失忆是好。眼下来说,当然好。我就怕以后。”   “惊濯在落襄山这么久,我把他当做自家孩子。你回来的晚,你不知道,楚潇把他当亲弟弟,宁玉竹也把他当亲哥哥,杳杳她……”   “我就怕有一天,她会伤心。”   为人所杀,对方失忆,自己又感情未灭……那多……   憋屈啊。   见过冉青伤心,就再也不想看自己的孩子伤心了。   屠漫行哈哈大笑:“老头子,你多虑了!杳杳没长心,伤什么心呢?”   她说:“杳杳是师父最伤情痛苦时所怀,她的无心神脉比棠棠更纯,生来钝于情爱,既然无心,又岂会伤呢?你关心杳杳,还不如关心那两个呢,别看楚潇整天喊着不谈恋爱,宁玉竹谁也看不上,他们两个重感情。”   那能一样吗。解中意不吱声。   屠漫行继续劝:“真的,太师父,你信我的。你就是心肠太软了,根本不懂无心人的脑回路,虽然我没无心神脉吧,但我觉得自己和棠棠杳杳她俩最像了,多少能理解点。”   “就像你,情感丰富,这点事你觉得天都塌了——妈呀咋办啊,我被杀啦,他不记得我啦,我难过呀嘤嘤嘤——”她啪地打一个响指,“醒过来!那是你,杳杳心里只有飞升,没别的。我向你保证她以后绝对没这些腻腻歪歪的心理活动,要是有,呵呵……”   屠漫行笑两声:“那我可不管他神不神的,先把干扰我师妹又没可能的男人杀了,告诉她‘别想了,人噶了,换个男人吧’,多简单的事啊。”   解中意心情复杂难言,有时他不明白,自己养大的孩子,为啥奇葩这么多,是不是自己教育水平一般。   解中意双手捂着额头:“行了行了行了,你找我有事,就是说这些。”   屠漫行道:“不是啊,我是想起来啊,我为啥回的家。我当时正在外面浪的开心,然后察觉了些奇怪的地方,才回家的。”   “嗯,为啥?”   “最近外面,横空出世一天才,名叫万东泽,原本是酆邪道宗一宠奴,也不知搭了什么东风,修为突飞猛进,就在我上山的前几日,他应天劫而飞升了。”   万东泽这人解中意知道,宁杳提过,诡异反常得很。没想到,这么快他都飞升了。   “奇怪的是,他飞升之后并没有去往神界,就盘桓在酆邪道宗中,还收获了不少倾慕他的人做神使。他聚集了许多宗门在一起密谈,说要为他的夫人报仇除害。”   解中意问:“他夫人是谁?”   屠漫行道:“竟然是慕容莲真。”   “除害呢?”   “很不幸,是咱们山主。”   解中意冷笑两声。明白了,这是冲他们来,还要冠上一个正当的名头。   “你还知道什么?”   “剩下的也就是些笑话了,比如说杳杳多么霸道无忌,嫉妒他夫人的美貌,把他夫人残忍杀害云云……都不值得一听,太可笑,哦,对了。”   屠漫行坐直:“我听说,他们还找了个帮手,玄武家的人,好像是犯了什么大逆不道之罪吧,被扫地出门的弟子,叫宇文菜。”   解中意面色凝重:“玄武家的人,是强敌啊。”   屠漫行不觉得:“得了吧,谁家强敌叫菜啊。”   解中意顿了顿,一记眼刀甩来:“我也真服了你,这么大的事,怎么不一回家就说?”   屠漫行很无辜:“我那不是,那不是一回家,就尴了个大尬,完就给忘了嘛。”   所以说她非得见一个调戏一个吗?解中意正要再骂,忽听门外轻轻敲了两下,风惊濯的声音低低传来:“解前辈,我方便进来么?”   “方便,”他应了一声,驱赶屠漫行,“你走吧,烦你,懒得跟你说。”   屠漫行才无所谓,吊儿郎当往外走,开门一见风惊濯,愣了:“惊濯脸色怎么这么差?”   解中意正收拾桌上东西,放到不显眼的地方去,闻言匆匆盖层布,赶忙走过来:“怎么了?哪不舒服吗?”   风惊濯脸色是苍白:“解前辈,我想与你说件事。”   ***   宁杳从柜子里翻出父母成亲时用的喜服。   她以前没见过这套喜服,只知道有,爹爹旧物中就这么一套红衣,那应该就是了。   翻出来才发现,说是喜服,其实就是两身红色布料裁剪的普通衣裳,上面绣了祥纹,看着吉庆些。   时间久远,这红已不那么鲜艳,变作岁月磋磨过的旧。   父亲故去时,她还小,年纪小而不懂事,但很聪明,还不是那种小孩子的天真聪明,是很稳的智慧型。   比如,长姐会哄她:“爹娘感情还是很好,娘亲放弃长相厮守,因为她不舍得杀爹爹。”   她会反驳:“长姐,娘不是不舍得,她是懒得杀。”   长姐哄孩子一样:“不是哒,娘很爱爹的。”   她叹气,心疼长姐:“长姐,虽然真相有些残忍,但你要早点接受现实。娘对爹,真的是无感。”   长姐:“……无所谓,反正感情,就还行吧,还行。”   爹和娘不是一路人,爹用情太深,而娘太薄情。   宁杳没见过父亲哭过,也没见他露出任何悲伤神色。他只会温和问她的功课,陪她玩耍,在她想娘的时候哄她,告诉她娘是天上的神女,有上神之责,不能常常陪在他们身边。   但他最后是忧伤郁结而死,死的时候,眼睛已经不大好了。   宁杳轻轻抚平喜服上的细小褶皱,想象爹娘曾经穿上过的样子:娘亲什么样,她想不出,因为从未见过。爹爹么,他生得芝兰玉树,穿这么喜庆的颜色,定然丰神俊朗。   她又想爹了。   宁杳将衣服收到一边,转身进了后面小祠堂。   历任山主的牌位都在山腹深谷处,但是离住所有些远,她们姐妹俩小时候太想爹爹,就悄悄立了个牌位在房间里,划出一块地方,当做小祠堂。   面对上首宁冉青的牌位,宁杳跪下,恭恭敬敬一拜。   她像唠家常一样:“爹爹,您在天上,应该都看得见吧,我好像要成为菩提飞升第一人了。怎么说呢,感觉祖宗们积攒下的运气,都耗在我身上了。”   说到这,她忍不住笑,露出一对可爱的小酒窝:“我挺高兴的。我能留住太师父,也能留住所有兄弟姐妹了。”   “不管大家以后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吧,我们都是神族了,至少,不会再有人因为伤心难过殒命,”宁杳手指轻轻抚摸过父亲牌位,“咱们菩提族,以后若还有小孩的话,也不用尝我尝过的滋味。咱们的族人,也不会再受你受过的苦了。”   向外看,窗外一道夕阳残如血。   太阳就快要落山了。   宁杳转过头,神色认真起来:“爹,我发过誓,虽生而无心,但不会让任何一人因我而伤心。”   “如今惊濯为止杀欲,自剖心肺,是为了我,算我食言。我不会再叫他伤心了。”   上首,宁冉青的牌位静立,慈悯注视她。   宁杳磕了三个头,细致擦拭一遍牌位案台,走出门去。   外面恰好宁玉竹迎面走来,一脸心事重重:“杳杳,我有事找你。”   宁杳:“早说早滚。”   宁玉竹抿唇:“我刚才去找濯哥,他神色特别疲惫,身上还有血腥气,很淡但我觉得,那就是……”   他问:“濯哥怎么受的伤?他跟你说什么了没有?”   宁杳道:“没有。”   宁玉竹有点不高兴:“那他不说,你没注意到吗?连我都注意到了。濯哥是怕人担心的性子,有伤痛他也不提,你不管管吗?”   宁杳道:“我管啊。”   这个态度不是宁玉竹   想象中的,他来了点真火:“你怎么一点着急的样子都没有?我问他他就说没事,也不让我看,他最听你的话,你去看看啊,他莫名其妙受了伤,你不担心吗?”   担心如何,不担心又如何。   她知晓他剖心剜鳞这件事,比宁玉竹早。起初也担心过,但很快反应过来后,心绪变为复杂难言。   宁杳说:“他不是纸,是个正常的成年男子,灵力比你还高。他有照顾自己的能力,也应该自己照顾自己,毕竟以后的路,还要一个人走。”   话是这么说,可现在不是还没到这一步吗,宁玉竹本来就心中难过,现在更听不得这个:“可他现在不是一个人,他现在还有我们,一家人,难道不该互相关心着走到最后一刻吗?”   “所以我没说不管。”   宁玉竹满脸倔强地望着宁杳:“你为什么这么冷静?到现在我都没看你皱一下眉头。”   宁杳忽然觉得没意思。   从小到大,她和宁玉竹大架小架吵了无数,年龄相仿的姐弟,无时无刻不在斗嘴,急了也会上手,互相揪着领子,打的满地打滚。   宁杳深吸一口气,缓缓吐出来:“因为我是山主。我为什么不冷静,我只想保全所有人,至于什么伤口深浅,上药包扎这样的小事小情,我顾不上。你要是能给菩提族帮忙,就做点你能做的,要是不能,就把嘴闭上。”   她胸腔内一片平静,平静的要命:“我劝你,不要太依赖惊濯,毕竟以后他见到你也不会认识你。你要实在难受,就趁现在还有时间,把你那点没撒完的娇赶紧撒出去。以后再相遇,你要是敢上去试图唤醒他的记忆,害了他,我就打断你的狗腿。”   宁玉竹惊呆了。   他从来没受过宁杳这么重的话,这些话,比她气急的时候,给他的三拳两脚还重。   虽然大家都爱逗他,但又不是真的欺负,他娇生惯养是实打实的,这几句就受不了了:“我不跟你说了!你就是没有心!”   说完他转身跑了。   留宁杳一个人在原地愣住。   不是,他……他刚才说什么?   没有心,是这世上最难听的话,比被指着鼻子骂猪头蠢货还难以接受。   我靠,给他点脸了,宁杳挽袖子就追上去了。   ***   “第一次的时候,那种情绪快的抓不住,闪过就不见了;第二次,停留了两息,我感觉到明显的杀意。”   “然后……”   风惊濯慢慢扯开衣领,胸膛肌肉紧实,上面一道新添的伤疤,没包扎,但已经不渗血了。   “我觉得是我的身体出了问题,准确的说,是心脏。”他声音很低,像做错事的孩子,愧疚又迷茫,“我不知道因何而起,心脏竟无缘无故长出鳞片,我尝试剜去,那种……想杀人的情绪就淡化许多。”   解中意怔怔望着风惊濯,直到看见他贯深的伤口,眉头狠狠拧紧:“所以你就对自己下了这么重的手?这——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?为什么自己做这样的决定?”   风惊濯低头,双手捂住脸。   他身上坠着痛苦和惶惧,透出的声音都是哑的:“解前辈,最开始,我不敢与任何人说。您,还有杳杳,我不敢告诉。”   自己找方法吧,也许他只是练功有误,也许和什么相冲走火入魔,也许……也许剜去这些鳞片就好了。   风惊濯低声道:“接着我发现没用,鳞片还会再生。我想,不能再拖了,我必须告诉您。”   他抬头,轻道:“若是您也没有办法……就算我不能再在落襄山生活下去,也无妨。我不可以在这里杀人。”   如果解中意也无计可施,注定要离开,他也不会放任自己在外面发泄杀欲。   那就找一个干净的角落,安安静静了结一切,不叫自己作孽。   只不过这些话,就没有必要在爱护自己之人面前提起了。   解中意不知道该说什么,手无措前伸,最终颤抖地落在风惊濯头上抚了抚。   他勉强道:“惊濯,你别担心啊。有办法,我会想到办法。”   原来人在有希望时,眼睛真的会亮,解中意看见风惊濯双眸倏然睁大些,似燃火苗般清亮:“有办法么?真的有办法?”   解中意道:“有。”   有。连太师父都说有。   风惊濯一下子松下气,他太高兴了,笑容都有点傻,一直喃喃:“有办法……有办法的……”   解中意忍了忍心酸:“惊濯,你年轻,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苍渊,所以好多事不清楚,这有什么的,都可以解决。你绝不可再破开胸膛剜鳞片了,知不知道?”   又说:“这件事先不告诉杳杳了,免得她多心,你们还要成亲呢。”   听解中意的语气,是真的没什么大事,风惊濯心放到实处,笼罩多日的阴霾一扫而空:“好,我不告诉杳杳。”   顿了顿,欲言又止。   解中意问:“怎么了?”   风惊濯笑了:“没事,解前辈,我想说辛苦您,总是为我操心。”   其实他想说,若在没有彻底解决此事之前,鳞甲又生,杀欲再起,他还是要剜鳞阻止,毕竟这是目前已知的最有效果的手段。   可是解前辈年纪大了,说了叫他心里难过,还是不说了。   解中意微微笑,叹道:“惊濯,你总是解前辈解前辈的,多见外呀,按理你也应该唤我一声太师父才是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早想改口,就是……还没改掉。”   “慢慢来。”解中意含笑说完,又觉得,好像也没有很长的时间能慢慢来。   心中怜爱一时全化为不舍,怕被他看出来,若无其事地转身。   这一转身,猝不及防的,正看见他茅草屋的破木门被人大力撞开,宁玉竹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:   “濯哥救命!!——”   解中意顺手在他后脑勺拍了下:“你哭嚎什么啊,能不能小点力气?我的门都被你撞坏了!”   宁玉竹满心悲伤,竟没计较这一巴掌,奔着风惊濯而去,他一脸一身泥,头发乱糟糟的,如丧家之犬,在风惊濯身旁地上一坐,揪住他衣角撒泼打滚:“濯哥!宁杳要打死我!我受委屈了!!”   “打的就是你这个王八蛋!”   宁玉竹还没哭诉完,宁杳就气势汹汹进来了,手里还拎着根破木棍:“你有本事挑衅我,没本事挨拳头吗?!”   宁玉竹看上去已经吃大亏了,一个劲往风惊濯身后躲:“我怎么了我?你凭什么下这么毒的手?凭什么?!”   宁杳道:“凭我是你姐!是山主!是你姑奶奶!我今天非把你原身打出来,盘手串玩!”   “濯哥救命!!”   宁杳那棍子确实不是开玩笑,是真的,风惊濯不得不伸手抓住:“杳杳,这么打该把人打坏了。”   宁杳往外抽棍子,不知是她没用全力,还是风惊濯握得太紧,这一下没抽出来。   她就势一把扔了棍子:“我告诉你,宁玉竹把我得罪了,你要是护着他,你们两个就一起卷铺盖卷滚出家门!”   风惊濯一下子笑了。   他从前,最害怕宁杳赶他下山,生怕行差踏错一步,他就会被扫地出门。   如今真听到这一句,心中没有惶恐,倒觉得很好笑:没有台阶的话,踩着他下台阶也成,只要她能开心点就好。   他说:“杳杳我错了。”   宁杳抱着手:“错哪了?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不该护着玉竹,他肯定是犯了天大的错,惹你生气了,应该罚。是不是?”   最后这问句不是冲宁杳,他回头看躲在他身后的宁玉竹。   宁玉竹嘴巴张的可以塞进一个鸡蛋。   见他不上道,风惊濯弯腰捡起宁杳丢开的木棍,一手抓着宁玉竹,对宁杳说:“这样吧,为了弥补我的错误,我帮你打他,免得你打的手疼。走啊。”   他推推宁玉竹。   宁玉竹半信半疑的小眼神一会瞅瞅风惊濯,一会瞅瞅他手中木棍。   风惊濯笑:“你眼睛转来转去,转什么呢?走了。”   他直接拽着宁玉竹出门了。   宁杳翻了个白眼,撇撇嘴,懒得看他俩。一转身,目光恰好落在解中意脸上。   解中意道:“你们两个是不是有毛病啊?看把我这屋造的,你们两个给我收拾——就得是你俩收拾 ,不许往人家惊濯身上扣——还有我这门,门都撞坏了!这是我师父打的门,冉青亲手修补过的,赔得起吗!”   宁杳道:“太师父,你怎么哭了?”   解中意道:“哭啥,我没有。”   宁杳走近了看看:“太师父,原来我怎么没发现,你属兔子啊,怎么又哭了。你和惊濯,你们两个关起门说什么了?”   解中意不说话了。   宁杳打量他,打量一会儿,心里渐有了数:“老解,我想明晚和惊濯成亲,你说好不好?我看了,明天是个黄道吉日呢,宜开张。”   宜开张,宜赴任。忌不忌嫁娶呢?她也不知道。   “我知道你心疼他,我也不愿意见他受伤,还是自伤,”宁杳呼出口气,笑了一下,“所以就明天吧,早点结束他的痛苦。”   解中意张了张嘴:“早点结束他的痛苦……”   宁杳说:“他剖心剜鳞,这难道不算伤心吗?我怎么能让人伤心呢?”   “要不山外边也不太平,说不准什么时候来打我们。反正……就说是你定的日子呗,你定的,没人会有异议。”   解中意望着宁杳,她眉宇间,找不到任何冉青忧郁的痕迹。   他露出极淡的笑意,有些发苦,但也是笑意:“好啊,都听咱们山主的。”   也对,尽早了结吧。   杳杳得偿夙愿,惊濯也不会再慌惧,不用受苦了。   ***   宁玉竹是傍晚时候找来的,路走的扭扭捏捏,跟受气的小媳妇似的。   他来的时候,宁杳正在指挥楚潇和屠漫行帮她布置喜堂。没什么太复杂的活:两根红蜡烛立在正堂上,箱笼里翻出的囍字在窗户上贴个遍,喜庆的红绸布挂在牌匾上,看见有什么红色的物件就往屋里招呼,也就差不多了。   不复杂,但因为他们两个边干边玩边闹,拖拖拉拉到现在。   但宁杳也不在意,她从来没什么规矩,搬了张椅子放外面靠着,慢悠悠地晒夕阳。   看见宁玉竹的身影,抬了抬眼皮,很是阴阳:“呦,稀客啊。”   宁玉竹对这种阴阳司空见惯,依旧高贵冷艳走来,一屁股坐下,把宁杳挤走一半。   地盘被占,宁杳慢悠悠道:“下午没把你屎打出来,你遗憾是不是。”   宁玉竹竟没发脾气,哼哼唧唧一会,冒出来一个:“对不起。”   宁杳一下子坐直了:“你被夺舍了?”   宁玉竹露出一个类似骂人的微笑:“你差不多点了,到现在我一句都没还口呢,我还道歉。”   嗯,这也是,再计较显得不大气了,山主得有山主的气度,怎么能和公主病一般见识呢。   宁杳问:“惊濯都跟你说什么了?他现在干嘛呢?”   宁玉竹只回答了后一个问题:“给太师父修门呗。”   “哦。”   宁杳点点头,也不追问。   反正她心里知道,肯定是惊濯跟宁玉竹说了什么,要不他那个脾气,怎么可能来低头道歉。   宁杳感叹:“你是真听惊濯的话啊。”   宁玉竹道:“濯哥没挑的。”   顿了下,又补一句:“你们相见恨早。咱们都是,相见恨早。”   宁杳转头瞅宁玉竹,看了半天,伸手在他脑袋上拍一下:“有点文化了啊,还知道相见恨早呢。你嘴里竟然能说出四个字为一组的词来,不容易。”   宁玉竹扒拉开她:“我背过的书可比你多多了。”   宁杳笑嘻嘻起身,把整个椅子让给了宁玉竹。   “行,您老有文化,我没文化,我就不认可相见恨早。”   她一边向外走,一边挥手,夕阳洒在她身上金灿灿的:“我就觉得啊,但凡相见,就是不早不晚,刚刚好。要不怎么偏偏碰上了呢。”   **   风惊濯修补断裂的木门后,给门板破损的地方填充好,补了点色。   上百年的老物件了,再怎么修补也显得破旧,其实他们现在手里攒下的钱足够翻新几个屋子,尤其是藏书阁,茅草搭的房子脆弱得很。   太师父这么珍惜他的书,应该先修缮这间,一会去和杳杳商量一下。   风惊濯一边盘算,一边收拾地上散落的工具,一一放到木箱中。手把着门边摇了两下,看结实稳固,才拉开门。   门外,宁杳坐在台阶上,听见动静,回头对他一笑。   太阳快沉到地平线以下,余下一线光辉,所有的温暖都在她一个人身上。这一刻,他瞬间深刻了书上说,此生无憾的感觉。   风惊濯走上前,坐在宁杳身边,手托下巴看她。   宁杳道:“看什么?”   他想说,见到你,目光就不由自主落在你身上。但这话像个轻浮浪子,他心爱的姑娘是巍山皎月,他不舍得。   所以风惊濯微微搓了下手,柔声问:“杳杳,你怎么来了?”   宁杳想了下:“来帮你修门。”   风惊濯就笑。   宁杳撞他一下:“你笑什么啊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你来帮我,我高兴啊。”   得了吧,明显是笑她。   风惊濯伸手揽住宁杳,将她抱紧怀里,下巴轻轻搁在她发顶:“杳杳,我们给太师父新盖一间屋子吧,放他的藏书。”   宁杳道:“好啊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别的人也不急,玉竹吵了好多次要独立的房间,给他也盖一间。”   宁杳爽快答应:“给他盖,省得他看见藏书都有新房子,心生嫉妒,没完没了的来磨我。”   风惊濯又说:“屠师姐说,外面最时新的步摇好看,赤金打的细簪子,簪首垂下十几条流苏,给你们两人一人买一个好不好?”   宁杳犹豫:“这……”   风惊濯低声劝:“买吧,山上就你们两个年轻姑娘。”   宁杳从他怀中起来:“可是我们哪有钱买金簪?”   风惊濯拉她回来:“有钱买。”   宁杳还是定不下来:“太浪费了吧?”   说浪费,那就是喜欢但不舍得了。风惊濯笑,低声道:“不浪费,你戴着好看。再给我些时间,不会很久,你以后可以随便买自己喜欢的东西。”   宁杳忽然一个回神:再给些时间?   他们没有时间了啊。   宁杳抬头望着风惊濯:“惊濯,咱们明日成亲吧。”   “……”风惊濯怔怔的,“啊?”   “明日成亲,喜堂我都让他们布置好了。”宁杳又在风惊濯耳边说了一遍。   风惊濯局促:“可是,我还什么都没准备……”   宁杳奇道:“你要准备什么?”   成亲哎,也不是小事呢,风惊濯列举:“山上至少全翻新一遍,我不能让你在破洞的屋子里出嫁啊;还得多置办些产业,现在远远不够;我总要给你聘礼吧,要拿得出手,不能太寒酸的。”   宁杳问:“我没有嫁妆怎么办?”   风惊濯道:“怎么会没有嫁妆呢?聘礼和嫁妆,我都会给你。”   宁杳眨眨眼,低低哦了一声。   他眼里的东西太浓,浓的她看不清;他说的话太重,重的她胸膛中异样,像呼吸不畅的不舒服。   她不喜欢这种不舒服,就想让自己舒服一点:“哎呀,那不行,不行的,历代山主都这么清贫,咱太铺张了,祖宗们会不高兴的,别人我不管,我爹还在他们手里呢。”   她挽着他,暖洋洋的笑容毒一样的甜:“咱们不用风风光光,咱们的成亲礼又不请外人,就山上这几个人。我是山主,你是山主夫人,这都足够风光了,整那些虚的干啥,不整不整。”   她把祖宗都搬出来了,风惊濯没话反驳:不铺张也对,总不能比先人还大的排场。   但还是觉得惭愧:“我什么都没有为你做……”   话说一半,被宁杳捂了嘴:“哎呀,成亲讲究这些吗?不讲究的,我喜欢你,你喜欢我,这不就得了。”   又说:“就算讲究,那咱现在条件变好,钱都是你赚的,这叫什么都没做吗?”   风惊濯叹气。   她给他一个家,而他只是赚了点钱。   她解了他的附骨锁,对他一腔真心,是他奉与多少都觉得不够的姑娘。   风惊濯抱着宁杳,一时拿不定主意:同意吧,自己给的太少;拒绝吧,又不想看她失望。   正思量间,听她说:“喂,你怎么还婆婆妈妈的?是男人早就抱着人转圈圈按头狂吻了,你都不比我姐夫。”   “太师父都说好的日子,他们几个喜堂也布置完了,谁成想新郎悔婚,我山主哎,我面子怎么办?”   风惊濯哭笑不得:“我怎么就悔婚了?”   而且就因为他没转圈狂吻,就比不上她姐夫了么?他真是想说句公道话:“谁家新郎是成亲前十二个时辰才知道自己要娶妻了?”   宁杳还挺骄傲:“我家的。”   风惊濯真是败给她了。   反应过来的时候,就听见自己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好。   宁杳笑嘻嘻的:“这就对了嘛,要做山主夫人了,开不开心?”   他只笑,笑的眼尾都带了些浅浅的纹路。   宁杳望着他笑意遍及眼角眉梢,几乎记不清,他最开始那生不是生,死不是死的模样了。   她双手捧住风惊濯双颊,微微用力,固定住他这个笑容:“濯儿,你以后要一直这样笑,这样好看,知不知道?”   风惊濯手掌向上,轻轻覆在宁杳的手上,声音不高却很重:   “好。”   ***   宁杳第二日午后开始梳妆。   本来她不想搞这么复杂,但禁不住大家嫌弃:“打扮一下吧这毕竟也是个重要场合”、“知道你不会这不是还有我们呢吗”、“懒也要有个限度”等等。   行吧,那就整吧。   宁杳确实不会梳头发,梳头发又不能增长修为,懒得浪费那个时间,只能让人帮她梳。   宁玉竹知道她不行,本来自告奋勇,想来打扮新娘,但是被屠漫行怀疑的眼神扫了两下、以及宁杳一句问出口的“你行吗”伤害,脆弱的自尊心破防,撂了挑子去风惊濯那边了。   屋里就留下她和屠漫行两个人。   “你想要个什么样的,有想法嘛?”屠漫行拿着个梳子,梳之前还知道先问问。   宁杳双脚踩着椅子边沿,抱膝摆手:“没想法,你看着弄,差不多就行。”   屠漫行瞅瞅镜子里的宁杳,提着她领子:“你给我坐正,腿放下,不许歪着,哎,这样就对了。”   这长得多好看啊,眉心天然一颗朱砂痣,人漂亮,穿着旧时衣衫也不减颜色,反而更添风韵,坐在这里不言不语,真是观音悯世之姿。   屠漫行满意,叮嘱了句:“你别说话,你一说话就不是这个气质了,影响我发挥。”   宁杳问:“可我要是想说话怎么办?我可以‘嗯嗯嗯’这样提示你吗?或者,咕咕咕?”   屠漫行无情道:“把嘴闭上。”   她手快,也很巧,宁杳发质好,梳起来极顺,没一会就在她手下成了精致大气的发髻。   奇的是,直到梳好了头发,宁杳都真的没说一个字。   不像她啊,她能这么乖乖听话?屠漫行疑惑地往镜子里看一眼,见她模样沉静,低眸看自己的手不知在想什么。   顺着她目光,屠漫行看见宁杳摊开的手掌指尖,有几缕灵力交相缠绕。   “出什么事了?”   宁杳搓了下手指:“有人在攻簪雪湖的结界,灵力不低,人数众多。”   簪雪湖的结界是他们所有人一起搭的,但收口在宁杳这,这样她能第一时间感知。   屠漫行搁下木梳:“烦不烦啊,这群王八蛋,还真是会挑时间,人家正忙的时候来添乱,多讨厌呢。”   “他们来的比我想象的早,也比我想象的更强,”宁杳望着镜中自己,话像是说给自己听,“结界能撑住的时间要折半,最迟不过亥时,他们就能攻上山。”   屠漫行问:“你怎么想?”   宁杳垂眸,捡起桌上细银耳铛戴上:“该做什么就什么,也没有其他路可走。”   出去迎战没有任何胜算,更何况,她不想身边的任何人受伤,尤其是这种,根本不确定可能会受到何种程度的伤:“他们打他们的,咱们别乱了节奏。”   宁杳起身,抓住屠漫行的手:“大师姐,等下我拜完堂,就和惊濯两个人单独在一起。你带着大家去后山,等我的命令。”   她微微一笑:“到时候,惊濯飞升上神,自是不怕;我殒身等待重生——菩提族所有人心脉相连,你们也随我一同化尘,来日重见天日,我们神界再见——咱们一家每一个人,谁都别受伤。”   ……   菩提族成亲礼简单,拜过列祖列宗,签下婚书埋于良缘古木下。   风惊濯拾掇完毕,和楚潇宁玉竹三个人互相催着去宁杳那。   一进院,看见解中意坐在宁杳屋外头,穿了件枣红色的外衫,应景的喜庆。   风惊濯拱手见礼:“太师父。”   解中意怔然起身。   看见风惊濯,他几乎觉得看到了冉青。冉青也是这般的好颜色,眉眼骨相艳绝出尘,穿上同一件衣服,很难不令人一瞬恍惚:“……惊濯,快过来。”   解中意笑着招手:“让太师父好好看看……唔,真好啊,衣衫正合身,颜色也衬你。”   风惊濯莞尔。   他走近些,轻声道:“太师父,我昨日与您说的……”   解中意点点头:“我知道,我就是因为这个在这等你的,”他侧身避开那两个的视线,从袖口里摸出一瓷瓶,倒一粒药丸出来,“这是我给你配的药,你吃了,就不会有事了。”   风惊濯双手接过:“多谢太师父。”   解中意含糊应了声,没敢看他。   风惊濯服下药,眉宇间最后一抹淡淡愁绪也不见了。此时此刻,他心无旁骛,满眼明亮等待自己未婚妻。   解中意看不得他这样灼灼的目光,找借口道:“杳杳怎么还磨蹭呢,我问问去。”   风惊濯说:“太师父,不急,别催她。”   解中意嘟囔:“太慢了吧。”   风惊濯柔声道:“我愿意等。”   楚潇在旁帮腔:“就是,还问问,还催,要不你打光棍呢。”   要说解中意,年轻时候也想为宗族飞升大计贡献一份力量,奈何过直,说不上媳妇,光棍至今。   光棍是解中意的陈年伤,提起来还会隐隐作痛:“楚潇,我告诉你今天大喜的日子救了你,我就不抽你了。”   楚潇讨嫌地勾他肩膀:“老解!你看你,这不有我陪你一起光棍吗。”   解中意:“请滚。”   他照楚潇脑袋削了下,楚潇抱头夸张大叫,用手挡着,飞快抹去眼角的泪。   宁玉竹就没这个本事了,低头抹一把脸,再抹一把。   风惊濯瞧见,关切道:“怎么哭了?”   宁玉竹低声:“我姐嫁人,我心疼。”   风惊濯说:“玉竹,我一定会对杳杳很好的。”   宁玉竹抬眸,微红的眼眶里情绪深浓到复杂,不知道的,还以为他姐是远嫁到了什么天涯海角,或者这个姐夫快没几天好活了:“濯哥,其实……”   刚起了个头,他微顿,拍拍风惊濯手臂:“你看,杳杳出来了。”   风惊濯转身。   冬日里日光生晕,晃得人心头发暖,脚下似踩在云端,轻软的叫人如坠梦中。   梦的尽头,他的姑娘嫁衣似火,眉目如画。  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。   枝叶斑驳的光影在他喜服上流动,红与金两相辉映,粉碎灰暗无光的前半生。   她冲他伸手,他立刻握住。手指微转,与她十指相扣。   “杳杳,”手掌相握那一刻,风惊濯的心脏也被填满了,“杳杳,你……你真好看。”   宁杳被逗笑了,在他额头上点点:“成个亲,你怎么变傻了?”   风惊濯含笑注视她。   是真的好看,她玉肤乌发,朱砂点额,美   得颠倒众生。初见时的那一箭穿梭光阴,此刻终于正中心口:原来,他真的遇见了观音。   上一刻还在笑,下一刻,猝不及防间,心脏像是被人猛地重击了一拳。   霎时,剧烈的切肤之痛遍布丛生,有什么东西蠕动着破土而出,随之而生的,是一种恐怖的情绪,一寸寸侵蚀心间汹涌的爱潮。   风惊濯捂住胸口,退后一步。   宁杳拧眉:“惊濯……”   风惊濯低喃:“杳杳别过来。”   宁杳没听清,向他走去:“惊濯你——”   风惊濯猛地抬头,他像是被一棍子打懵了,神色大片大片空白。空白之下,是近乎灭顶的恐惧:“不要靠近……不要靠近……”   他连连后退,六神无主地寻找解中意:“太师父、太师父你帮帮我……我不对劲……”   解中意冲上前扶住他,众人也都围拢过来。解中意颤声安慰道:“惊濯,你别怕,没事的,没事的。”   “不、不……”   风惊濯绝望摇头,环视过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带着信赖:“我不是……我不想……帮帮我……”   就像黑夜吞没光明,光芒再拼命前行,也敌不过黑暗步步紧逼,终将其完全笼罩的结局。   “太师父、太师父……”他所有的希望都在解中意身上,“太师父你帮帮我,再给我一粒药……”   解中意心如刀绞:“我、我没有了,我没有了……”   风惊濯瞳仁陡然灰暗,却也顾不上许多,双手紧紧绞在一起,慌的声音发颤:“绑我、把我的手绑住——”   他们好似没回过神一般,谁都没听他的话。可是,他真的连一息都忍不下去了。   风惊濯用尽全身力气转身,倏地化龙而去。天地风云,都被他龙尾扫至之处的杀戾气,搅得变了颜色。   **   宁杳自人后走上前,望着风惊濯消失的方向:“我知道他去哪,我去找他。”   她回头,目光深深,看了他们最后一眼:“万东泽的人,很快就会冲破结界,你们只管躲好,等我。绝不可出去硬拼。”   这个时候,大家都是一条心,纷纷点头。   “杳杳……”解中意低声唤她。   宁杳一笑,冲他点头,仿佛叫他别担心。   说保重好像不合适,解中意眼睛发红,却是笑着:“杳杳,我们来日方长。”   ……   宁杳来到偏荒洞穴之外。   不出她所料,风惊濯用灵力封住了洞口,强劲的灵力似蛛网般,将洞口挡的密实。宁杳摸了下,那灵力感受到她,像棉花一般回弹,韧而不利,没伤她丝毫。   没伤她,却也不容许她进去。   宁杳手掌微抬,掌心渐渐聚集一团光芒,按在风惊濯的封印上,两道灵力慢慢交合融化。   随着封印消减,她听见洞穴内利刃划过皮肉、削去鳞甲的声音。   宁杳不能想象这场面:“惊濯,风惊濯!你住手!”   *   山洞里,风惊濯骇的几乎拿不稳刀。   听见宁杳的声音,就是此时此刻最恐怖的事情:“杳杳你别进来,我求你了,我封住洞口,就是不想让你进来。”   她却好像没听见,焦急的声音扎进他耳朵:“我让你住手,你听见没有?!你不许伤害自己,你明知道我最不喜欢看见人伤害自己的!”   风惊濯的手剧烈颤抖。   他双手手腕上,都拷着沉重的铁镣,铁链另一端钉在洞壁上,用符印封死。一双手鲜血淋漓,紧握着匕首,匕首的刀尖还插在心口上。   他哀声恳求:“杳杳我没办法……我没办法……我求求你听话,我求求你尊重我。”   宁杳何尝不是心急如焚:“惊濯你停手吧,让我进去,我不想让你这么痛苦!”   “不……不是的……”   宁杳掌心重新聚集灵力,继续消融风惊濯留下的封印。封印被毁损,渐渐有碎石扑簌簌掉下。   这声音无异于惊雷——不,就算是惊雷劈在头顶,都不会比这更可怕。   风惊濯肝肠寸断,不经思考地攥紧匕首,狠狠捅向自己心脏,咽喉,腹部——所有一切能够了结性命、护她平安的地方。   他太慌张了,甚至忘了这是没用的。   曾经在玄月仙宗、在酆邪道宗,最绝望无助的时候,不是没想过一死了之,可他是苍渊龙族,天生本能,永远都没办法自尽。   身上各处伤口血流如注,他却始终不曾倒下。   可是,那死神般的黑暗,就要完全覆灭光明了。   风惊濯被逼至绝境,匕首转而捅进小腹,侧向横切出一道深浓划痕,刀尖探入,焦急慌忙地寻找自己的龙髓。他动作太急,急到肉骨都能让锋利刃尖卷了刃。   “杳杳你不要进来,我身体出了问题,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意……”   “我求你了,求你了,别让我对你犯下不可饶恕的罪……”   “我怕我会伤害你,我真的怕,杳杳求你体谅我……”   现在后悔,太晚了:为何不干脆直接下山?为何不逃得远远的、等解决了隐患再回来?或者一走了之,再不出现,总比有可能伤害杳杳要强得多。他完全没想到,杳杳不听他的话,不惜破开他的封印也要进来。   当时只想着,今日是他们二人的大婚之日,他怎么能丢下杳杳一个人走呢?   洞外的碎裂声越来越多,风惊濯终于崩溃:“你杀了我吧!杳杳如果你一定要进来……我求你杀了我吧!!”   宁杳手掌微收。   风惊濯的痛苦浓烈到,让她在这一瞬间,对自己生出质疑。   ——她真的周全了所有人吗?是不是因为她的无心神脉,所以她认为的周全,并没有周全呢?  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,这念头便如烟散掉:没时间去思考这些,身上背着所有族人的性命,也背着惊濯的。想尽快结束、永远结束此刻他惨烈的痛苦,唯一的办法只有进去。   两个人都能飞升,这总不可能是一个坏的下场吧?   这样想着,宁杳手掌猛一发力,封印完全碎裂,她踩着碎石冲进洞穴。 第20章 杀妻。又名飞升之男主版……   风惊濯脸色惨白如纸。   自己设下的结界,自己最清楚,结界全毁,杳杳进来了。   想个办法,快想个办法啊,风惊濯瞳仁颤抖,眼珠慌乱地左右转动,茫然看一眼身侧洞壁,身子蜷缩紧贴过去,仿佛再用些力,就能把自己塞进石壁之中,为她屏蔽危险。   他背对洞口,快速用刀尖一下一下刮挖小腹。   刀刃不断带出模糊血肉,说不清那是龙髓还是什么,但他也不在乎:她平平安安的,他粉身碎骨也应该。   这一刻,唯一的希望就是挖出龙髓,令灵力无法凝聚。没了灵力,再大的杀意,也就没了威胁。   他毫不犹豫,动作愈快,狠的不像对待自己的身体,而是仇敌。   **   宁杳一进来看见的,就是风惊濯跪在地上,锁着双手,用匕首疯狂翻搅自己腹部的模样。   满地血肉,无数鳞甲。   她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一挥手隔空打飞风惊濯手中的匕首,被鲜血浸洗过的匕首“咣当”一声砸落在地,溅起几朵血花。   宁杳冲上去扳住风惊濯肩膀,他浑身是血,几乎就是个血人:“你疯了?!”   她双手结印,清润温和的治愈灵术源源不绝涌进他身体。   风惊濯失了匕首,瑟瑟发抖,双手藏在背后。   他看起来,真的快碎掉了:“杳杳,不要浪费你的灵力,杀了我吧,趁现在……趁我现在还有些理智。”   “我求你,我求你答应我,我这一身都是你给予的,我的命都是你给的,我不可以伤你,不可以伤你……”   他如癫如痴,被折磨的浑浑噩噩,宁杳心中大起不忍,捧住他脸颊:“惊濯,没事的,没事的。会过去的,一切都会好,你相信我,我会保护你的。”   这些话落在风惊濯耳中,却变了模样。   他也多想抱抱她,但此刻,他拼命抓抠自己的手,都不敢拿到她面前来:   “我不要你保护,杳杳你不要再保护我了……如果你还怜惜我,我求你杀了我,这是最快最有效的办法,动手吧,动手啊……”   她却不停摇头,断不肯听:“我不会杀你,我说过会对你好。”   风惊濯凄绝地闭上眼睛,两行清泪无声落下。   “杳杳,我好恨自己啊。”   他好像就只会说这一句,反复喃喃:“我好恨自己……我好恨啊……”   恨自己跟她回家,贪恋落襄山的温暖不舍离去。   恨自己明知不配,却还是与她在一起。今日是他们大婚之日,他却给了她一场空。   恨自己身为苍渊龙族,无法自尽。   恨自己无能。   风惊濯双膝一点一点向后挪动,似久不见日光的枯骨,动一下就会坍塌:“杳杳,我没办法了,我真的没办法。如果我这样求你,你会不会答应我。”   他深深弯腰,额头重重磕在地上。   至此,他已完全崩溃,一个磕头,一声恳求:“杀了我吧……杀了我吧……”   宁杳大惊,抢身上前制住他动作,双臂紧紧抱住他:“你不要这样!不要这样!你不要这么伤心,真的会好的,不哭了,我陪着你呢。”   风惊濯泪流满面。   怎么说,她都不信他会伤她。   是啊,他自己都不信呢。   “什么声音……”他僵硬的眼珠转动,“外面动静不对……”   宁杳抬眼望着他:“有敌来犯,是万东泽。他集结了许多宗门攻上山来,人多势众,咱们打不过。但你放心,我已经叫太师父他们藏好了。”   风惊濯睁大眼睛,眼眶中流出的泪不再清澈,混着一丝浅浅血红:“所以,你因为有危险才回来找我的吗?你不要管我了,别管我了——”   “你去太师父他们身边,你去找他们,你们在一起好好的。这一切都是我引来的,都是我的错,就让他们来找我,让我保护你们,好不好?好不好啊杳杳……”   宁杳重重摇头:“不是你的错,你没有错。”   风惊濯崩溃到轻轻笑了,神思恍惚:“是我的错,我的错,一开始就错了。出苍渊的那一刻,风伯伯护着我死了,从那时就错了,不应该是他死,不该是他死……”   宁杳一下子吻住他的唇。   就像往常一样,清晨,午间,夜晚,他们在房间里,在山林小道,在慕鱼潭,在月色星空下,她按时按点亲他一下,他会红了耳根,也会温柔回吻。   但这一吻,她没算时间;这一吻,她只品尝到了他的血腥与苦涩。   风惊濯心跳停了一瞬。   杳杳在亲他,杳杳……   杳杳?   下一刻,他一直藏在身后的双手,不由控制地慢慢伸出,停在她纤细的腰侧,沉沉加重力气。   如同野兽濒死前最后一声哀鸣,风惊濯猛地偏头,躲开她唇,嗓音嘶哑:“杳杳快走!快走!!”   随着话音落地,他眸光渐暗,倏地手握成拳,雷霆万钧一击在她心口。   这一拳结结实实,宁杳狼狈翻滚出几丈,“噗”地喷出一大口鲜血。   纵使早有准备——让自己不保持御敌状态,卸去所有灵力,时刻等待着风惊濯出手——但受此一击,也不免痛的蜷缩身体发抖。   定是活不成了,她心里清楚,他这一拳便打烂了她的肺腑。   宁杳唇齿微张,鲜血汩汩流出,还没缓过一口气,双腕一紧,被两条绳索缚住一般,整个人被股力量倏然拉起,软绵绵吊于半空。   目光所及,风惊濯已从地上站起,手腕间的镣铐尽数断裂,他掸了掸衣袖上的铁屑,微微抬眸,凝视她。   这……还是惊濯吗?   或许他情根尽断,心中不剩任何爱念、只有弑妻的欲望,所以变得根本不像他——宁杳几乎觉得,有另一个人,占据了他的身体。   他满身淋漓的血,方才还凄凉破碎,十分可怜。现在看,像刚吃完人的鬼怪。   鬼怪的目光漆黑而粘稠,眼皮微抬,全然纯粹的恶意。   想再努力看清楚,视线却已因剧痛而模糊。   宁杳干脆闭上眼睛,不看了,看不到更好。她不想惊濯在自己眼中最后的印象,是那个样子。他一定也不想的。   看是看不到了,但是可以听见:他抬起手掌,汹涌的灵力在他掌心聚集,唇瓣微张,一字一顿:“你去死吧。”   那语调怪的出奇,似是积沉的恨,恨到亲手杀之后,而生出诡异的愉悦。   他猛一挥手,澎湃灵力化作一道无形气刃飞向宁杳,从她心口贯穿,后背透出,瞬间震碎了她的灵脉。   宁杳仰头,双唇颤抖。   大脑中白光交织,阵阵金晕,她看见落襄山上的白云,看见日光透过枝桠投下的碎影,山上的风终年温暖,星光近的伸手便能摘下。簪雪湖上铺了一层松软的落雪,从此湖变成了雪原。   她看见长姐甜甜笑着,作势要来揪她耳朵:“你这个小呆子呀,说你什么好?咱们菩提族的信仰,是‘差不多就得了’,你这么用功,长姐很心疼啊。当然了,最主要是我实在赶不上,我很羞愧啊……”   她又看见了爹爹。   他和记忆中的模样没什么不同,而她变得很小很小,被他抱在膝头:“爹的杳杳真厉害,爹爹的七百岁时,还什么都不会呢。”   她很得意,一手指天:“我要做神!”   他低笑:“爹爹只想让你开开心心的。”   ……   万东泽率一众人向山上发足狂奔,不停回头催促:“快些!快些!这里灵力波动的很不对劲!”   “山上的其他人怎么杀都行,宁杳必须留活口,知道吗?!”   他身后之群人双目呆滞,口中整齐划一应了声是。   忽然间,山顶黑云陡沉,狂风大作,山林树叶呼呼作响,东倒西歪,万东泽蓦然停步,直愣愣望着远方那冲天飞升的巨龙。   那龙身长百尺,通体漆黑,满身钢鳞铁甲,强盛的光芒晃的人睁不开眼。龙身盘旋之处罡风不尽,整座山头几乎被夷为平地,火星四点,很快便燎成一片火海。   墨龙化身入云,金光大盛,转瞬不见了踪迹。   万东泽喃喃道:“他飞升了……”   他猛地转头,诘问身旁男子:“风惊濯飞升了,那宁杳、宁杳岂不是死了?宇文菜!你不是说看的到、有机会吗?这就是你看到的?”   被点名的男子——宇文菜一双绿豆眼眨了眨,摊手:“我也一直说了,要快一点,赶得上才有机会。”   万东泽恨恨骂了句。   宇文菜劝:“主上不必心急,这宁杳说到底不也没死吗?她是有福之人,哪那么容易死,重生就是时间早晚的问题。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,何愁您的大计不成?”   也只能这样了,万东泽缓了缓:“你能看到吗?我要等多久?”   宇文菜挽一挽袖子,左手前伸,挨个掐着手指:“时间久远,模模糊糊,且有人为干预,我看不清楚。”   “人为干预,这怎么回事?”   宇文菜说:“我看不清楚啊。”   万东泽重重叹了口气,罢了,能有什么办法,能得到一个玄武族人支持,已经很难得了。他既然为自己择了主,那就证明跟着他,下场总不会差。   但即便这样安慰自己,心中也放不下,忍不住再确认:“宁杳本事也不算小了,飞升成神,只会更强,日后我能否抓得到她?”   这回,宇文菜很自信:“我可以肯定,您会心愿得偿。”   ……   山火烧了整整一夜。   清晨,烟雾尚未散去,四下零星火苗明明灭灭,晨风吹过,火苗忽又窜起几寸。   山路尽头,一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木棍,身旁年轻男子搀扶他,慢慢前行而来。   地面铺着一层厚厚的草木灰,鞋底踩过,松软的凹陷下去。   宇文洄指指:“万年仙山,蒙此涂炭,可惜了。”   宇文行大饼脸上的眯缝眼弯起:“山比人结实,比神都结实,神还可能有陨落的那一天,但山历久弥新,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啊。师尊你明知道,这里要不了几年,就又恢复生机盎然的样子了。”   宇文洄道:“你话太多,   修轮回术的人怎么话这么多?”   宇文行老老实实闭嘴。   那还不是您轮回术太厉害,知道我下面要说什么,相当于已经听了一遍,再听一遍,可不是听烦了。   得,闭紧嘴巴,不问不说话。   宇文行扶着宇文洄向上走,一边四下瞅瞅:他不知道师父为何叫他陪着来落襄山,毕竟师父是他在这世上剩的唯一一个看不透的人。看不透的感觉,太难得了,定要趁机会要好好享受一下。   玄武族修习轮回术,只要到达一定境界,便可看透任何一个外族人的一生,但对于自己本族,情况却有所不同——修为高的人,可以看到修为低的人的一切;但修为低的人,无法洞悉比自己修为高的人的因果。   对于玄武族来说,世间就像一幅画,总有几处迷雾遮盖。那就是因为还有比自己轮回术更强的人,只有破了所有迷雾,才算冠绝天下的顶尖轮回术。   就比如宇文行,他这幅画里,迷雾已经很少很少了。唯一不懂的,就是他师父:不知道他下一句会说什么,不知道他下一刻要做什么。   “阿行,你看。”   宇文行定睛去看。   宇文洄脚尖点点面前这块土地:“昨夜,宇文菜就站在这。他说了什么,做了什么,你都很清楚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他虽与那个东西狼狈为奸,死不足惜,但世间一切,都必须按照既定轨道前行。未来那些事,你绝不可插手,只能在该你出手的时候清理门户,明白吗?”   这他看得到,宇文行点头:“嗯。”   宇文洄眺望远方,缓缓叹气,说着他一生重复无数次的话:“修习轮回术,是为了守护秩序。而不是开天眼,偿私欲。阿行,你必须牢牢记住这句话。”   宇文行依旧:“嗯。”   宇文洄带他继续上山,行至山顶时,一轮红日完全从地平面升起。   “阿行,带你来此,是为这万年难遇的诸神轮回之象,亲眼见见,对你的轮回术法大有进益。现在,你告诉为师,看到不同了吗?”   这次,宇文行回答略有迟疑:“……嗯。”   宇文洄发火了:“你一直嗯嗯嗯的,嗯个屁啊,能给句话不?”   宇文行有点委屈,但比起委屈,更多的是疑惑:“师尊,我怎么看不清宁山主的去路了。”   不能吧,总不会是以后宁山主也学了轮回术,还把他给超了吧?   宇文洄道:“诸神轮回,确实难破。你慢慢参,不急。”   说完,他席地而坐,闭目不语。   纵使宇文行看不透他师尊,这会儿凭借经验也知:在自己参透之前,师尊死也不会再与他说任何一句话。   他端肃面色,凝神细看。   从清晨到夕阳,再从夕阳落入黑夜,繁星被黎明覆盖,黎明又被夜幕吞噬。   整整三轮的昼夜交替,在地平线又冒出一线红光时,宇文行忽而“啊”了一声。   他身子一歪,连退三步:“这……这……”   宇文洄缓缓睁开眼,转头看自己徒弟,唇角上扬,露出一个满脸笑纹的欣慰笑容。   宇文行对上他的目光,又是一个激灵:“师尊,你……”   宇文洄道:“阿行,你天赋之高,从来没让为师失望过,从此以后,为师看不透你了。你的轮回术,已是天下第一。”   宇文行慢慢扶起宇文洄,天下第一让他茫然,方才目睹的所有,更令他心乱如麻:“师父,宁山主……着实令人钦佩。”   宇文洄微笑颔首。   “可是惊濯公子,他太……太……”   宇文洄问:“太什么?惨烈?可怜?”   宇文行低声:“……是,天道对他,是不是太不公平了?”   “如他一般用情至深的人,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。奈何他命……怎么这么苦?这一生对也是错,错也是对。这一生……生不如死。”   宇文洄温和看他,如神怜悯。   宇文行深深吸气,才能稍感不那么窒息,喃喃道:“他那么心爱的人……受尽苦难失而复得……他怎么能想到,怎么能承受……她第二次在他面前死去。”   【第1卷 完】 第21章 恭喜宁杳神女飞升上神!……   宁杳这一觉睡得很饱。   什么样才算饱呢?大约就是熬了通宵后,睡他个昏天黑地,等神清气爽自然醒来后,已是近黄昏的时候——但那已是第二天的黄昏了。   这一觉,就是这种情况,睁开眼睛,只觉得身体从来没这么舒服过。   睡得饱就不想赖床,宁杳睁眼就利索地起身,抬头一看,愣住了:   这不是她的狗窝。   这座金殿,富丽堂皇到到处都冒着金光,灵气氤氲,几乎能从墙壁和立柱里透出,所有陈设都散发着古典的贵气。那不是有钱两个字能形容的,那是一种质感。   宁杳看了会:“……太师父?大师姐?”   没人应,她又试探:“宁玉竹?老楚?”   宁杳干脆地站起来,大步向外走,还没走到门口,目光被房间中央桌子上摆的整整齐齐的一排菩提吸引去。   她走过去:“不是这大白天的,你们现原形干嘛?无不无聊?”   又说:“别闹了,赶紧变回来,我还有正事说呢。”   还是没人理,宁杳正打算揪他们两片叶子,忽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:数不对,不是四株菩提,是五株啊。   她眼睛都圆了,兴奋地抱起其中一个:“长姐!”   “宁杳神女。”   宁杳回头。   一个白白胖胖的姑娘站在门口,圆手圆脚圆身材,脸上带着和善的喜气:“恭喜宁杳神女飞升上神,我乃掌事之神五福来,特来邀您前去觐见无极炎尊。”   一瞬间,因为久睡而空白的记忆大片大片涌入,涌入的过程十分粗暴,甚至有些顺序错位,但有一点很确定,她知道自己已经成神。   不是记起,是知道。似乎身体中有一道潜意识:只要她醒来,她就是神。   看宁杳有些失神,好像在思考什么,五福来关切问:“宁杳神女遇到了什么难处?没关系,可以与我说,我作为掌事神,本身就负责新神的引导。”   宁杳道:“我该怎么说呢……我觉得我失忆了,但又没完全失。我这失忆……有针对性。”   五福来恍然大悟:“这情况我懂,你是不是记得自己的族人亲人,记得曾经发生的一切,但独独忘了与飞升相关的人和事?”   这么复杂的情况,她还斟酌用词怎么令人信服呢,没想到就被人准当当的说出来了。   宁杳好奇:“就是这样,我这是怎么了?”   五福来道:“放心,这是正常的。咱们飞升的神,十个里,少说有七个吧,会暂时忘记与飞升相关的一切。因为飞升实在太痛苦了,疼忘了,但总会记起来的。就是这时间长短嘛,不一定。”   她打比方:“你看我,我当时也忘了,过几百年才想起来——原来我渡天劫的时候,活生生承受了七十九道天雷!”   说到这,她捧心口唏嘘不已:“七十九道啊,怎么没把我痛死,天知道我经历了什么。”   宁杳深表赞赏:“七十九道也太多了,你好厉害!”   她心生向往:“也不知道我挨了多少道。”   五福来互吹:“你肯定比我更厉害!你这么年轻就飞升了,怕是承受的比我多多了。反正,咱不急,不就那点子记忆,还全是痛苦,不重要,以后不定什么时候就想起来了。想起来后你就发现,没啥大不了,都过去了。”   确实不急,管她怎么飞升的,肯定遭大罪了呗。   不是病就好,宁杳开心地点点头。   再看看身边的菩提们:“我的族人们都现出了真身,叫他们也不理,他们都没事吧?”   “都没事,成为神族,须以真身安养一段时日,   他们灵力不及你,故而化形比你晚些,不碍事。”   五福来耐心解释:“还有,你在飞升之前,下了一道山主令,现在应该算是神令了,要所有族人同您一道归尘,他们这才刚聚形不久,醒的慢些也正常。”   宁杳放下心来:“那我们走吧,别让无极炎尊久等了。”   五福来笑的喜气洋洋:“这边请。”   一出门,入目的是从未见过的风景。   宁杳向前走好几步,一直走到前方半人高的护栏向下看:“我们这是在一棵树上?这……这么大的宫殿,在树上?”   五福来笑眯眯地站她旁边:“是啊,宫殿大,树更大。这是神界的司真古木,远古天神创世伊始它就在了。每个新飞升的神,无极炎尊都会为其赐居住所,这是他为你挑选的,你感觉咋样?”   宁杳露出穷人般的笑容:“这个……白给我吗?”   五福来被逗的哈哈大笑:“就是给你的啊,以后司真古木是你的神殿,这整棵树,树上一切,都是你的。”   话说回来,这个地方,确实很香。她们现在所处之地,是古木上方树冠处一截分枝枝桠,宽几十尺,长看不到头,刚刚自己所在的殿宇,就坐落在这枝枝桠上。   往下看,还有无数高低错落的枝桠,上修亭台楼阁,间杂神木枝叶,露水成湖,灵气四溢。   这棵远古神木,高大的可与山比肩。   五福来道:“宁杳神女,你喜欢就好,无极炎尊斟酌很久,还担心你委屈呢,毕竟飞升前你是一山之主,拥有一座山呢,现在变成一棵树,落差有点大。好在,你性格超好,没说的。”   宁杳诚实道:“不是我性格好,你是不了解那山。”   “是吗?哎,不重要,那就是苦尽甘来嘛,”五福来笑道:“下去吧,正好带你认认新房子。   *   去往无极炎尊的神殿,两人聊了一路。   五福来喜欢聊天,话匣子一拉开就关不上:“近几千年飞升的神都很年轻,不仅年轻,灵力还高,真是令神压力很大。”   宁杳挺感兴趣:“飞升了几个神啊?”   “算你四个,从一万五千年前乐神那老头以后,都年轻。”   宁杳问:“那最强的神是谁?”   五福来自然而然:“那当然是……”   她忽然顿住。   表情有一点点僵,旋即恢复,笑眯眯地展现出她的情商:“当然得是你!你才刚过六千岁,在菩提族不过刚刚成年,灵力精纯,而且性格还好,私心跟你说,我觉得你完胜他们。”   宁杳感慨:“福来,你夸的会不会过了点?我敢不敢信啊?”   五福来:“包的。”   宁杳就笑。   不过,笑归笑,她心里明白,五福来最开始想说的人,不是她。   但这无所谓,哪还没点私隐啊,她也不打听:“你说去见无极炎尊,我应该准备点什么?”   聊这会,两人关系已经拉近不少,去掉了客气的敬称,五福来友善地传授经验:“杳杳你就别紧张,啥都不用准备,一会见无极炎尊,他就会给你安排神职,然后再随便聊一聊神职规划,你就算真正成为掌管一方的上神啦。”   她还挺八卦:“你有没有啥喜欢的神职?想当什么神啊?”   宁杳直言不讳:“我想当财神。”   “哦呦,财神位子确实空着呢。”   那可太好了!宁杳眼睛睁圆,特别亮:“等下我就这么跟无极炎尊说就行,是不?”   五福来眨巴眨巴眼睛,摆手:“也不是,我就跟你闲聊嘛,具体安排什么神职,还是要由无极炎尊来定——他应该已经定好了。这个嘛,还是他安排什么就是什么,最好别提出异议,这不显得懂事嘛。”   宁杳说:“你人还怪好的嘞,我学到了。”   五福来嘿嘿一笑:“也没有啦。”   又说:“等下见了无极炎尊,他问你什么,你就答什么,多聊会也无妨,不必太拘束。虽然他是众神之首,但没有架子,人很和蔼的。”   *   无极炎尊的神殿大而明亮,足底仙雾缭绕,前方有六根柱石,擎天而立,上面镌刻着古老的咒文。一只巨大的金色神鸟在高空,栖息于一片轻薄似无的云雾上。   它目光下撇,那眼神怎么说呢……挺睥睨的,比正儿八经的神派头都足。   本着友好至上的理念,宁杳对它扬眉笑了笑。   神鸟一双豆眼严肃,傲娇而淡定地转开目光。   五福来也看见,惊呆:“它居然第一眼就喜欢你哎,杳杳,这可难得了。”   宁杳回忆了下那个眼神:“那叫喜欢啊?”   五福来肯定:“当然是喜欢,它喜欢才一直趴在上面偷看。我跟你讲啊,这么久以来,我就见它第一眼喜欢过两个人,一个是你,另一个是……”   她顿住。   她咋又顿住了,宁杳还听呢:“另一个是谁呀?”   五福来表情很古怪,连连摆手:“没谁,没谁,快进去吧。”   宁杳很识趣的不问了,随她踏进大殿。   前方上首金椅上端坐一男子,身上衣装清贵威仪,容貌俊美周正——单从长相论,只能说看着比楚潇还年长些,但实际活了多久,那可就不一定了。   不过,宁杳发现,因为无极炎尊未冠冕,头发束着,露出的前额头发有些秃。   他伏案专注地看着什么,愁眉紧锁,不停地叹气。   五福来扬声道:“无极炎尊,宁杳神女到了。”   无极炎尊直起腰,将桌上东西往前一推,含笑道:“过来。”   宁杳大大方方行礼:“小神见过无极炎尊。”   无极炎尊抬手:“不用拘礼,坐下说。”   宁杳坐在他手指的下方椅子上,五福来也坐到她对面。   无极炎尊捋一捋头发,温声道:“宁杳,本座看过掌事神的记档,你灵力高强,是年轻上神中的翘楚,神界有你,是大地苍生之福。”   宁杳一笑:“无极炎尊,您过奖啦。”   无极炎尊也笑:“真不是过奖,神界也有近两千年没飞升过新神了,你的到来,我们大家都很欢迎。不过,有些惭愧,神界近日实在忙碌,封神仪式不能为你大肆操办了。”   这话听到,谁都会有点小小失落,但宁杳调整的也快:她都已经是上神了,夙愿成真,封神仪式什么的,也没那么重要。   所以她笑道:“没关系,不办也没什么。”   无极炎尊说:“你误会了,办还是要办的,你只飞升这么一回,别留遗憾。只是流程从简些,委屈你了。”   原来流程从简而已啊,这有什么的,宁杳从小从简过来的,什么都简,都从简习惯了:“您客气了,我真不觉得委屈。”   五福来在对面悄悄冲她竖大拇指:好哇,真会说话。   无极炎尊也笑,语气欣慰:“话说回来,召见你来是为了谈神职一事。你的真身是菩提,福泽深厚,清雅矜贵,所以本座打算为你拟定一个气运之神的职位,这大抵最适合你,你意下如何?”   宁杳很优雅地点头。   其实心里已经开心的要命:喜欢,她可太喜欢了,要不是身处此地,在家里她早就蹦起来了。   但现在不行,得矜持点,稳重点,给人留个好印象。   无极炎尊手掌一挥,半空中出现一个巴掌大小的圆盘,赤金色,外圈镂空,轻缓旋转;正面镌刻无数繁复纹路,中间有一处凹槽。   他向前推手,圆盘移到宁杳面前:“这是气运盘,是气运之神的神权,从今以后归你所有。”   宁杳双手捧下:“多谢无极炎尊。”   “气运一事讲究均衡,守中庸之道即可。平常无事,你只看守便好,若是遇到哪里出事,需要额外拨去气运,你可自行斟酌,有不懂的或是难处,可以与掌事神商量。”   “切记,不可偏颇气运,让一人太倒霉或是太过运气,这样气运会反噬到你身上,对你修行不利。”   宁杳全部记在心里:“我明白,您放心。”   无极炎尊沉吟:“对你本座倒是很放心,掌管气运,不是   很难的差事,我这还有另一件事希望你能帮助。”   宁杳喜欢帮助人:“您请讲。”   “现在整个神界正值艰难困顿之时,你不知道,堕神……”他抿唇,愁容渐露,“他试图开启逆回法阵,虽然我知道,以他的性子,必会尽力维护秩序,但毕竟此阵从未发动过,一旦开启,谁也说不准后果是什么。其中,冥界算是首当其冲,若逆回时间出什么乱子,首先破坏的就是轮回秩序。”   无极炎尊指指桌子上的折本:“现在冥神快被逼疯了,一日跟本座哭诉八遍,又怕护不住秩序,又怕打不过堕神,进退两难……”   这都是好听的,冥神原话是压力大到日日想跳九天玄河,实在不行,他和堕神一起堕了算了,他活不起了。   无极炎尊缓了缓,说:“宁杳,你愿不愿意去帮帮冥神?一方面,你灵力高强,有你在身边,冥神心里能有点底气;另一方面,分管气运,需要看前世今生,善恶因果再做分配,在逝川渡你也可习得不少经验。再之,你掌管气运,坐镇逝川渡,给那里也增些时运。”   宁杳说:“无极炎尊,我能先问个问题么?”   “你说。”   “堕神也是一种神职吗?他很坏么?如果他品性不佳,还要做坏事,为什么不直接……”   除去呢?   就是这个意思吧,她一个新来的,总不好上来就喊打喊杀的,反正他们肯定明白。   无极炎尊和五福来对视一眼,俱是无奈一笑。   五福来说:“堕神……并不是一种神职。他于万年前飞升,灵力强劲,天资之高令人乍舌,当时被封为了山神,掌管天地人间万千大山。在那时,是个震慑千古,叱咤风云的人物。”   “但好景不长,他就疯了。”   疯了?这是什么走向,宁杳正听得入神,还等着听一段虽然人品不咋地、但荡气回肠的枭雄之路,结果下一句,他就疯了。   五福来停顿一瞬,继续道:“疯了很久,忽然有一天,他清醒过来,自请革去神职。”   宁杳问:“他犯了什么错?”   五福来默了默,没回答,只说:“想罢黜神职,规矩极其严苛,只有犯下大错的神才会被那般惩罚。他这种自罚的情况是第一次见,当时大家都劝,但他决绝,转身就自己堕身于焚神炭海。”   宁杳不知焚神炭海是什么,但背后本能地发寒。   无极炎尊看出来她的反应,温声道:“焚神炭海是唯一凌驾于神之上的法则,能约束神的举止,不至于滥用神权。你已拥有神印,所以本能便会畏惧焚神炭海。”   他接着五福来的话解释:“山神在焚神炭海中走了三千年,一直到炭海熄凉,也没有磨灭他的神印,他还是神。”   “但是,他已堕无间,再也回不到神界,也不能再算作神。身份就一直这么尴尬着,渐渐,大家就给了一个新称呼,叫堕神。” 第22章 “都是神,大家伙一起认……   堕神的故事就讲到这,宁杳听得意犹未尽:不管怎么说,她承认,这确实是个人物。   作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、唯有被焚神炭海管制约束的神,她光听到这四个字,就已后背发凉,这个人竟然自己跳下去,还在里面走了三千年。   不是三炷香,不是三天,也不是三年。三千年啊,那得是什么样的硬骨头。   话说回来,听完这些,心中对堕神的印象,倒从一个大奸大恶之徒,转变为有许多不为人知过往的神。   她问:“堕神要开启逆回法阵,并不是为了作恶,是不是?”   无极炎尊和五福来俱是沉默。   沉默过后,还是无极炎尊道:“他是极正直善良的人,让他作恶,不如叫他去死。”   “我前前后后,共派过十几名灵力高强的神去阻止他,软硬兼施,他全都只避不伤。不肯回头,却也不肯害人。其实这样,挺麻烦的。”   确实麻烦,宁杳认可:这人你杀吧,下不去手;不杀吧,他又不老实。   无极炎尊看向宁杳,看了许久,缓缓叹息:“我无法定论你二人灵力孰高孰低,但若有一天,为阻止法阵你们动了手,我敢保证,他绝不会伤你。”   他语气低沉,像长辈对自己无可奈何晚辈的惋惜:   “而你,若能不下杀手,就……留他性命吧。他也实在太苦。”   ……   宁杳答应下无极炎尊的请求。   对她来说,这事一点都不为难,且不说她愿意出力帮忙,就说那个逆回法阵,听起来就不喜欢:她好不容易成了神,还没热乎两天呢,那边吧唧一个逆回法阵,全给她倒回去了,又回到落襄山和那群猴子大眼瞪小眼,哼哼,她可上哪哭去?   而且她也想了,这事,最好别拳头解决。   既然对方并非奸恶,是个挺好的人,不愿伤人,心肠应该挺软的。他要逆转时间,无非是过去有遗憾。   这就是钻牛角尖了,需要疏导,开解他的心结,人生在世,哪还能没遗憾?做人做神,要向前看,太执着于过去,就活拧巴了。   不行就先找他谈心谈话,她当山主多年,最擅长谈心谈话了。   宁杳心里这么盘算着,转头问送她出来的五福来:“福来,你们之前都是怎么阻止他的?就硬打?”   五福来瞅瞅她:“那怎么可能嘛,山神……”   私下里,她还是习惯叫他山神,显得尊敬:“他性子温柔沉静,没疯之前,神界中人都很喜欢他。恢复以后,也只是比从前更安静,本性一点也没变。这样的人,也不能上来就打啊,肯定要动之以情,晓之以理,用爱感化他。”   宁杳说:“意思是好的,就用词有点恶心。”   五福来问:“你听不听?”   听,宁杳不评价了:“爱了以后呢?一点用都没有吗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“是不是你们爱的方式不对?”   五福来叉腰:“人家铁了心,连焚神炭海都跳的毫不犹豫,咱这爱……爱方式只是磨破嘴皮子劝,这能比吗?”   宁杳说:“我怀疑你们没有抓住事物的本质。”   五福来谦虚询问:“你说本质是啥?”   “我得见了他再分析。”   行,真是信了她的邪!五福来撂下话:“这么着啊,杳杳,你要是真光用嘴皮子,就能让山神回心转意,不开逆回法阵了,我就认你……当干娘!”   宁杳跳起来:“我还不乐意呢!”   “那你乐意什么?”   她想了想:“我要是做到了,你就满足我一个要求,嗯……等日后我想到了再兑现。”   “行啊。”   五福来答应的很痛快:“看你是新来的,还不认识山神,我都不欺负你——单向赌约,你输了,我啥也不要。”   要是君子点的人,这肯定不能干,但宁杳没这觉悟:“一言为定,福来,你真是善良的神。”   五福来哼哼两声。   宁杳拍拍他:“你认识山神早,你再跟我说说呗。我多了解下,以后见了面也有点谱。”   五福来道:“我对一开始的山神熟悉,他疯了之后,我也不太熟了。”   宁杳明白了:“你看不起疯子。”   五福来炸毛:“才不是!那之后山神独来独往的,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事,没人知道。他不是多嘴的人,从不跟任何人讲他的事。”   “估计,也就无极炎尊知道的多。他口风更严,也不说。”   宁杳点点头:“行吧,我自己看着办。哎对了,那冥神好不好相处啊?”   五福来道:“冥神你就处吧,一处一个不吱声。”   啥也不说了,这神界好像没自己想象中那么高端大气,有时一个恍惚,感觉还没出落襄山。   宁杳说:“那我去打个招呼,他在逝川渡……那怎么走?”   五福来解答:“神界分天上地下,天上嘛,过了九天玄河,都是神界。地下的神界,为了区分,有个名叫逝川渡。逝川渡上,有一叶孤舟,那就是冥神的居所。”   她指指远方:“两界相通,顺着一直下去就到了,我送你。”   宁杳看看前方的路,又长又远,尽头泛黄,像有风沙扬尘:“我能找到,看着挺远的,别送了。”   五福来早没有一开始的客气,笑嘻嘻的:“害,其实我就说说。”   “……”宁杳说,“我长姐他们要是醒了,你告诉他们别担心。”   “这你放心,肯定照顾好。”   那就没什么事了,正想道别,宁杳心念一动:“福来,神界是不是有……嗯……无心神脉一支?”   五福来道:“岂止是一**是相当的多。神嘛,讲究一个公平,无私,有的人做得到,有的人做不到啊,所以好多人修着修着,把自己心修没了,化小爱为大爱了。”   宁杳:“哦……”   “怎么啦?”   宁杳踌躇:“我想跟你打听一位神女,就是……”   五福来拍胸脯:“尽管说,我掌事神,哪个神我都认识。”   宁杳眨眨眼,忽然又觉兴味阑珊。   几千年过去了,要是牵挂她,早去看她了。   现在这样,她还巴巴凑上去打听,特讨人嫌吧。   再说,人家都化小爱为大爱了。   宁杳笑了一下,冲五福来挥手:“算了,不重要。你留步吧,走了。”   五福来嘿嘿一笑,胳膊一伸勾住宁杳肩膀:“你初来乍到的,哪能不送你呢。路长,自己走没意思。”   ……   逝川渡。   逝川水黑而深,微波起伏,像张开的野兽的大口,除了极致的黑,再没有其他颜色。   一轮巨舟泊在中央。   说是舟,更像个画舫,足有四层,外观华丽至极——通体赤金,船体镶嵌各色宝石,船头傲立一碧石打造的孔雀,极尽奢华。   船身各处都挂上灯,以灵力维持,一闪闪发着光,让这些原本该被无尽的黑吞没的色彩,闪耀出比它们本身还亮的光芒。   一黑衫男子自空掠至,立于长舟二层露台。   他瘦削如铁,头戴披风兜帽,几缕发丝垂落腰间飘扬,露出一片银白。心口上,插一把形状似刀的东西,刀刃完全没入胸膛,朴实漆黑的刀柄露在外边。   手提风灯,微弱火光细细浮动,照着他枯瘦的手,死尸一样的白。   二层大堂的房门敞开着,他走过去,却没有进入,停在门边,抬手敲了敲。   *   崔宝瑰听见敲门声时,正对着镜子,手拿一根极细的炭笔描眼睫根部。   这是他自己发明的法子,他眼睛生的大,人见了也夸漂亮,但他自己不满意,觉得不够有神,不够亮。   尝试了多种方法后,选出这个最有用的:炭笔削的尖尖细细,笔尖泡软些,用其将睫毛根部填充实,画上粗粗的一道线,整个人又亮堂几分。   就是吧,不能分心,不能手抖,最好一气呵成,酣畅淋漓的画一条。   所以敲门声响起的时候,他左手正扒着眼皮,右手画线画到一半,本就微微张着的嘴,发出含混不清的字眼:“进进进。”   风惊濯走进来。   他步子缓,足底轻,一点声音也无。   见崔宝瑰正描画眼睛,就没出声。   崔宝瑰屏住呼吸,小心画到眼尾,快结束时,手还是不受控制微抖了下,笔尖差点戳进眼睛。他整个人一激灵,这条线就歪扭了,左看右看,也不满意,又描宽了一些,总算是勉强过关。   他将根本原因归结为受到了打扰,有些不满地转头:“你——”   卧槽,他“蹭”一下站起来:“山神……你怎么来了……呢?”   目光下至,看见他胸口插。着的东西,脸色微微一变。   风惊濯放下手中提灯:“连云岭发生地动,我前去查看,安排生灵迁移时,抓到两只魈魔。顺道给你送来。”   崔宝瑰点点头,连云岭地动的动静不小,他也知道:“也是,山的事都归你管嘛。”   拿起灯,瞥一眼被锁的死紧的魈魔,崔宝瑰感到头大:“你看……你自己都够辛苦了,还帮我抓逃犯,两只魈魔,费了不少心力吧?我这……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冥神不必客气。”   认识得久,崔宝瑰也知道:他说不用客气,那就是真没放在心上。毕竟,这世上他在乎的事,就那么一件。   崔宝瑰搜刮场面话:“来都来了,我请你……吃个饭?”   风惊濯道:“不打扰了。”   他朝他看来一眼,微微颔首,转身向外。   崔宝瑰道:“山神留步。”   话一出口,他自己也挺意外。   和山神没交情,绝大多数烦恼也都来源于他,正常是巴不得他走,不愿意留他的。   可是这个人吧,你见了他一眼,都觉得怪心酸:人是囫囵个的,但那也是几块碎片勉强拼凑成,碰一下就会散架。他不用流泪,不用陈述什么,你就能知道,他的心是碎的,魂是裂的,比行尸走肉还不如。   尤其是,刚才那一眼——那一眼里,他甚至看得出谦疚和安抚的意味。   像是在说“因为我一意孤行,对不住了”,也像是说“我一定不给你添麻烦”。   就算说了留步,风惊濯也没听,径直朝着门大门方向走。崔宝瑰追上去:“山神——你将烹魂锥钉进自己心口,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?!你知道后果吗?!”   风惊濯站住。   大概是他天性使然,不会对一句关心置之不理,才回头道了句:“多谢冥神关怀,无碍的。”   崔宝瑰道:“你要不在这歇一歇再走吧。”   想了想,又换成:“你就在这歇一歇。缓缓身子,那烹魂锥……”   他有点说不下去。   风惊濯笑容浅淡:“不必了,多谢你。”   崔宝瑰真心想劝劝,刚一张嘴,外面忽然传来掌事神喜气洋洋的报喜声:“冥神,你有喜啦!气运之神来看你啦!”   ……文盲吧?   要不是山神还在,他很想立刻就冲出去找她理论,有喜了不是这样用的。   但现在,崔宝瑰保持微笑,跟风惊濯搭话:“山神,你听说没?最近是新飞升了一个神,好像灵力还挺强,竟然封了气运之神……挺好,真是优秀啊。你别着急走了,都是神,大家伙一起认识一下嘛。”   他这寂寞之地,今天一下来了四个神呢,都够手打牌了。 第23章 吾自堕无间,不足提也。……   崔宝瑰好奇的心脏似猫爪子挠,透过窗户缝隙,先悄悄瞄了眼:   哇,是个漂亮的姐妹呢!   他不住赞叹:“气运之神生的很好看哎,感觉人也挺和气,一看就心眼贼好的那种姑娘。”   她能来这,肯定是自己没日没夜的哭诉起了作用,无极炎尊对他大起怜爱之心,终于派个好人来拯救他。   所以,她不仅知道自己的困苦,对于山神,或多或少也得听说些了。   那正好,山神也在,让气运之神帮忙劝劝,开解开解他呢?   崔宝瑰一回头,船舱内却已无人了。   他来的悄无声息,走的也安安静静。   桌上,唯有张纸条,用一月牙形玉器压着,被夜风吹得轻轻翻卷。   ——敬托兄代吾祝贺。然新神添喜,吾自堕无间,形容鄙陋,不足提也。濯笔。   崔宝瑰拾起桌上玉器,见那玉器一尺余长,形似弦月,散着莹润温光。他眼睛和嘴型一起慢慢变圆:“我靠……出手还是这么大方,乾坤轮都给。这是又不打算参加新神的封神仪式了呗。”   他来回看着乾坤轮,喋喋自语:“每次给后辈添礼,都是这种品级的护身宝器,这一天天的,就知道提醒别人自保。我怎么就……怎么就没赶他后面飞升呢……”   碎碎念这会功夫,外边的声音已经近至二层露台:“冥神——你是不是高兴傻啦?”   可不,真是乐傻了,还在这磨蹭呢,崔宝瑰麻溜地揣上东西出去了。   *   宁杳挺重视跟冥神见的这第一面的。   老解说过,人到了一个新地方,排进前三名先认识的人,那都有特别的缘分,应该珍惜。   五福来排第一,无极炎尊排第二,这个冥神,卡点排进了第三。   她满   怀期待地,看见灯火明亮的船舱内跑出来一人:身形挺拔,一身湖绿色的亮眼衣衫,领口敞的有些大,皮肤挺白,肌理也流畅。   头发是束了,但束的慵懒,松松垮垮的,也挺好看。就这眼睛……他怎么一个眼睛大,一个眼睛小呢?   真是可惜了,不然模样挺周正呢。   老解从小就教导她,要做一个善良的人:别人生的丑,已经很难过了,绝不能以言语揭人伤疤,所以宁杳什么都没说。   是五福来先破防的:“崔宝瑰,我发现你呀,你可真是美死了。我越来越不懂你了。”   语气过于阴阳,宁杳在底下暗戳戳拍拍她,很是认真:“福来,别伤害他。”   崔宝瑰莫名其妙,她们俩一唱一搭,其实对他的伤害值更大:“难道我很丑吗?气运之神,你评评理,你说我丑吗?”   宁杳道:“不丑。”   崔宝瑰一笑。   天呐,他一笑起来更没眼看了,五福来受不了:“杳杳,你真是太善良了……那啥,你俩聊吧,我上面还有一堆事没处理呢,我要先走了。”   宁杳点头:“好啊,回见。”   五福来又对崔宝瑰交代:“气运之神在这帮你,你别怠慢了,要不我就跟无极炎尊打小报告。”   崔宝瑰:“知道了告状精。”   他追问:“不留下来吃个饭啊?”   五福来:“吃不下。”   崔宝瑰:“怎会如此?”   五福来:“厌食。”   怎么还厌食了呢?崔宝瑰追着她背影喊:“那你得去上医神那看看啊,多少吃点!别饿瘦了!”   五福来溜得迅速,这一下人就看不到了,他转过脸,对宁杳露出真诚一笑:“气运之神,您里边请。”   **   这轮巨舟,从外观看无比宏大,内里更是有乾坤浩瀚之感。   崔崔宝瑰一边带宁杳四处看看,一边介绍:“逝川渡呢,主要就是掌管六道轮回,这事,听起来挺复杂,实际上不容易。”   宁杳:“……”   “简单来说,就是要讲究均衡。六道轮回的均衡。落到每一个生灵身上,也要均衡。就比如,一个人这一世受苦受难,吃不饱穿不暖,为生机奔波发愁,那他下一世就须安排个好去处,不说锦衣玉食,也要吃穿无忧。”   “不过,这是最简单的一种情况,还要根据他每世轮回情况、积累的福报、做过的恶等等因素,斟酌判断怎么安排。反正,挺复杂,秩序绝不能乱。一乱,就救不回来了。”   崔宝瑰笑道:“这些我不说你也知道,你掌管气运嘛,也是需要均衡的。都一个理,是吧,气运之神。”   一个眼睛都没生均衡的人,把均衡之道如此看重,真的很难得。宁杳特尊重他:“你说的对,冥神。”   崔宝瑰大手一挥:“来,坐!有你坐镇呐,我这心里踏实多了。真的很谢谢你啊,气运之神。”   宁杳道:“你客气了,冥神。”   崔宝瑰在她对面坐下,指指桌上的东西:“喜欢吃什么,自己拿啊,气运之神。”   宁杳没拿吃的,她实在忍不住:“以后相处时间还多,我们别这样互相敬称了,我叫宁杳。”   崔宝瑰“啪”地一拍桌子:“要不说咱俩是一路人呢,我也不愿意守这规矩,成了神之后,连自己名字都没了,只能叫神职。”   他伸出手:“崔宝瑰。”   宁杳跟他浅浅握了握:“原来还有这么个规矩,那是我唐突了。”   “也不算吧,不成文的规矩。成神之后,名字渐渐就废了,没人叫,过个万八年,连自己都忘了叫什么。现在能记得自己名字的,也不多了,更别说别人的名字。”   他直起腰,特兴奋:“我跟你说,我就喜欢和能叫名字的人玩,你是继福来之后,我的第二个朋友!”   宁杳说:“那朋友,我能问个问题吗?”   “随便问我的朋友。”   “刚才从你船舱里出去的人是谁?灵力好强。”   崔宝瑰挑眉:“你看见他了?”   宁杳沉吟。   也不算看见吧,当时,她站得远,他走得快,只见一道残影背对着她的方向,瞬间便没了痕迹。   她衡量了下:三炷香之内,她可以和他跑一样快,三炷香开外,就说不准了。   “我看见的应当只是他的影子,和他所到之处残留的灵力。但是,凭借我治愈术的经验,这个人身上拖着很严重的内伤,而且,绝对是积年陈伤。”   宁杳诊断完毕,话落回重点上:“但就这样,他展现出来的灵力还那么高,要是治好了,六界之内,绝对没有对手。”   崔宝瑰问:“人活着,难道就为追求灵力高?”   宁杳道:“不然呢,追求灵力低?”   也是。   崔宝瑰想了想:“对绝大部分人,肯定是这样,但这个人,他可不一样。”   他掰着手指头数:“堕焚神炭海,落无间狱,走阿鼻道,渡幽冥水,这一桩桩一件件,哪个不是消磨灵力的?皮骨都脱了几层了。”   “哦对,现在还多个烹魂锥,那玩意,是远古法器。”   他说的这些,宁杳通通不晓得,她只知道焚神炭海:“所以刚才那个人……他就是山神?”   “对,山神,风惊濯。”   宁杳低低念:“风惊濯……”   第一次听的名字,竟然念起来格外亲切。   不过她有点奇怪:“你怎么知道他名字?你不就两个朋友吗?还包括我。”   崔宝瑰道:“他刚成神那会,我问的呗。那时候……挺好,他人很温和,很通透,又没什么架子,直呼他大名也不生气,还崔兄崔兄的叫我……”   “后来——因为我多居在逝川渡,不怎么去上面,就听说他疯了。挺可惜的。哦,对了。”   崔宝瑰从怀中拿出乾坤轮,放在桌上,向宁杳方向一推:“这个是他送给你的封神礼。”   说完还打个补丁:“我也会送,但我要等你封神仪式时候再送,显得正式。”   宁杳很意外:“封神还能收礼?”   “当然啦,”崔宝瑰解释道:“等你封神仪式那一天,众神都会向你贺礼,因为山神肯定不去,也去不成,就托我把礼带给你。”   虽然风惊濯交代不让他提这是他送的,但是,他还有自己的礼要送呢,怎么能占了他的?把人家的东西当成自己的卖人情,那多小人啊。   反正,该怎么说就怎么说,对方是像之前那几个新神一样束之高阁,或嫌恶丢弃,那是对方的事。   宁杳没表现出一点嫌弃,如获至宝地捧起来:“哇……这是好强的宝器啊!”   “是啊,我都酸呢。”   宁杳翻来覆去地看,开心地将乾坤轮别在自己腰间。弯轮如月,十分衬她。   她爱不释手,十分喜欢:“一下子收了这么大的礼,以后还要阻止人家做事,怪不好意思的。”   崔宝瑰道:“其实我看着,这秩序也未必会乱。”   怎么说?宁杳看着他。   他说:“他用了烹魂锥,这东西……”   说一半,他低头揉了揉脸,这东西怎么样,到底也没说下去。   宁杳摸摸乾坤轮:“宝瑰兄,我想去见见他,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我开解,但我想试试。而且,我还收了人家的礼,总要去道声谢。你知道他住在哪吗?”   崔宝瑰看着她。   宁杳莫名:“干嘛?”   崔宝瑰道:“杳杳,你是我见的第一个,收了山神的东西,还要对他说谢谢的人。”   这怎么了?宁杳说:“这天经地义。”   “嗯……是,”崔宝瑰说,“他一直住落襄山,晚点时候,我带你去。”   落襄山?   宁杳腾地站起来,眨眨眼睛,又缓缓坐下了:也是啊,她与族人化尘一万年,落襄山早就是一座空山了。人家又是山神,掌管世间所有的山,那自然看上哪座山,就在哪座山居住了。   宁杳说:“山神也真不挑,风格还挺朴素的。落襄山我熟,我自己去。”   斟酌许久,她还是用相对照顾的口吻提出自己的建议:“你刚才揉脸,把你眼睛上描的那道黑线揉开了,等下你可以补补。我……没别的意思,就是提个建议,我觉得两只眼睛都画,会比较好一点呢。” 第24章 “听说他杀妻证道飞升,……   落襄山。   风惊濯未用灵力,徒步上山。曾经遍布焦土的青山,如今早已重现往日风貌。   景还是旧景,故人都已不在了。   他先去了祠堂。   祠堂大门紧闭,祭坛却设于门外,坛内积一层厚厚的香灰,显然被时时祭奠。   风惊濯跪于祭坛下,手执三炷燃起的香,高举于顶,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。   将高香小心插。进祭坛香灰中,他又取来三炷点燃,重新跪下,又是三个响头。   这样重复了四次,等他第五次取香的时候,手指颤了好久。   有些痛悔,无法消磨,只会因岁月刮骨,积深愈厚。   一个罪孽深重的人,连恸哭一场,也不配。   风惊濯再次跪下,久久没起身。   这祠堂,并不是当年那一个。大婚那晚,灵力震动引起山火,火势浩大,整座山上所有痕迹都荡然无存。什么都没有了。   后来……等后来,折返山上寻找时,莫说任何一块残骸,连祠堂屋舍都无影无踪。   只有风吹青草,冷眼旁观他的生不如死。   **   风惊濯祭完故人,起身向后山方向走。   路上,经过那些屋舍,他一一看去,放任自己穿梭在凌迟的网中——即便,那些屋舍都是他亲手还原,每一根茅草的走势都分毫不差,但那也不是曾经承载过欢声笑语的那一间了。   他来到慕鱼谭。   落襄山上的风始终如一,就像那一晚,他学他们的样子,剥开一粒瓜子,放进口中,慢慢咀嚼,然后齿颊留香。一抬头,就看见了月亮。   此刻,没有月亮,远山的夕阳正在晚霞中落幕。   风惊濯慢慢沉入潭水中。   全身没尽的一刻,身躯舒展化为漆黑苍龙,周身迅速浮起无数沸水般的气泡,他越沉越低,渐渐沉入潭水看不见的深处。   ……   ******   一万年前,风惊濯刚刚飞升时,整个神界都眼前一亮、为之惊叹。   无他,万里挑一的容貌,无与争锋的能力,足够让整个神界都与有荣焉。那个声势浩大花团锦簇的封神仪式,众神列无虚席。从此,年轻的山神成了佳话。   无极炎尊更是欣赏的不得了,为他赐居凌峦殿,在九天玄河下游的擎云峰上。   风头无两,封神礼摆满了正殿。   喧嚣过后的那一夜,风惊濯独立擎云峰山顶,心头却是一片茫茫的空。   授封山神,无极炎尊曾问他喜不喜欢,他心里确实喜欢,也不知是喜欢这个职位,还是喜欢山。   在其位忠其职,作为山神,风惊濯走遍了天地人间所有山川。冠绝八荒的名山,无主荒废的高坡,都一一探过。   只有落襄山令他驻足。   它刚刚经历一场山火,林木烧尽,留下裸。露的、大片灰白色的山岩;偶有老树未被焚绝,歪扭着光秃秃的躯干,是这山死不瞑目的冤魂。   风惊濯立刻就心疼了。探了这么多山,比它更严重的山火不是没见过,他偏偏心疼它。   像无家可归的小孩,破衣烂衫,露着烧伤的肌肤,无人问津,独自舔舐伤口。   他亲手修复了落襄山,用簪雪湖水,一点一点抚平山上的每一寸伤疤。   然后搬离擎云峰凌峦殿,在此长居。   成神的第二年,神界又飞升上来一位年轻人,被封为玉神。   玉神亦是容颜俊美,能力卓绝,且是以凡人之躯修仙登顶,破劫飞升。因在神漫长生命中,一两年几乎算得上指缝里漏下来的时光,故而他二人算是同期飞升,一时间被奉为珠玉双贤。   他的封神仪式,风惊濯备了厚礼。   原本他选了件攻击力极强的灵弓,斟酌许久,最终换成了护身宝器。   他出手舍得,送的东西在所有贺礼中算得上数一数二,玉神也喜欢,日日佩戴于身。   那日玉神的封神仪式,他本该是万众瞩目的主角,却独独跑来与他搭话:“山神相赠的护身法器,太过贵重,小神特来谢过。”   风惊濯说喜欢就好。   玉神还是赖着不走,他眉眼生的浓,是很聪明、聪明到有一点精明的长相:“山神怎么会送这样品级的护身法器呢?”   他自来熟地开玩笑:“难道是怕小神遭遇什么危险?”   风惊濯道:“你这个神职……”   这个神职他喜欢,他喜欢那个“玉”字,连这个人一并爱屋及乌。   他说:“对玉神投了眼缘,说句惭愧的话,像是我弟弟。”   玉神笑的开心,自然地站近了些:“我心里早就敬山神为兄长了。”   他打扮的干净简单,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,除腰间坠一颗菩提子,再无任何装饰,更添清风纯净的意味。   见风惊濯多看了两眼,玉神觑着他神色,猜测:“兄长喜欢菩提?”   风惊濯眨眨眼,耳根先红了。   那就是了,玉神低头看看自己的菩提子,手指捻了捻,犹豫:“这一颗对小弟而言,有极特殊意义,不然就送给兄长了。改日,小弟定挑最好的菩提奉于兄长,盼您莫要介意。”   风惊濯微笑:“怎会呢,不必麻烦,本就不该让你割爱。”   他们相谈氛围很好,但没谈出什么内容来,因为玉神问了许多问题,风惊濯都答不上。   他很惊讶:“竟都记不得了吗?哪怕是无关飞升的,也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吗?真是闻所未闻……看来,兄长飞升,必定经历了太多常人不可承受之苦。”   风惊濯说不上自己有没有受苦,每当念及记忆,他总是做不到众神那般坦然,心里始终空着,蔓延大片大片的荒芜。   他问道:“你呢,可还记得?”   玉神说:“记得啊,我不是渡天劫而飞升的。我修无情道,手刃爱妻证道,无情道大成,所以未受天雷便成了神。”   他呆立原地,莫名寒意,从足底漫上脊梁。   ……   风惊濯被人从潭水中拉出来。   他的身躯勉强化形,龙尾未收,龙角也在外露着,苍白如浮尸的脸颊眼角,挂着几片透明晕彩的鳞片。   满头银发沥沥滴着水,有几缕贴在面颊,分不清发色与脸色哪个更苍白。   无极炎尊满目痛惜,将风惊濯放在岸边青石前,手伸进潭水一试,果然触到了一片如沸的水温。   他重重叹气:“你还要疯到什么时候?”   风惊濯低声:“您怎么来了。”   “我再不来,你什么时候悄无声息死了,都没人发现。”   风惊濯睫毛微颤,半晌,摇摇头。   他说:“我不会让自己死,我还有事做。”   无极炎尊没跟他争辩,因为也争不出对错,争到最后,他说不准会背叛自己的立场:这世上有一种人,他活着,你都恨不得他干脆死了,来个解脱。   目光落在风惊濯心口的烹魂锥上,他又问一遍:“你要疯到什么时候?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早就清醒了。”   无极炎尊气笑了,原来疯也是有区别的:“你脑子醒了,可心没醒!天底下最残忍的刽子手,也没你这么多作践人的手段。更何况是作践自己。”   “这一万年,就因为你,我头发都愁掉了多少根!跟我回神界想办法,必须把烹魂锥拔。出来。”   风惊濯叹气。   无极炎尊是自心底尊敬的人,他却一次次令对方失望:“抱歉,烹魂锥我不能拔。”   无极炎尊道:“不拔你必死无疑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本就该以死谢罪。”   他没法直视无极炎尊关切的目光,侧过脸:“现在还不是时候。”   无极炎尊沉默 ,道:“你也知道,自从你要开启逆回法阵,冥神就日日跟我发牢骚,每日通的书信比所有神加起来还要多,他看见你将烹魂追钉在心口,立刻就告诉我了。这份心意,你要领。”   风惊濯低垂着眸。   “且不论以后如何,我只知道现在干预还来得及,沸水烹身之痛,你用普通的潭水,就是扬汤止沸。至少,神界的天泉,功效能好些。”   风惊濯望着慕鱼潭。   夕阳早沉于山下,月色悄上苍穹,在水面上碎成粼粼细波。   他忽然笑了,笑过之后,又渐渐转凉:“这潭水与我,就是最好的药。”   他说:“我不会拔烹魂锥。”   无极炎尊正要开口,听他安静道:   “只有烹魂锥这样品级的法器,能助我维护轮回秩序,我不想伤害别人,不会抹杀任何人的因果。我只是想回到那一晚……那一晚而已。”   现在再提这事,舌尖下还是泛起血腥味:“回到那一晚,让本不该死的人活过来。我的家人……和我的妻子。”   无极炎尊道:“你又何必自苦到这个程度,飞升成神,自有成神的道理。也许英雄不问出处这句话,你听着刺耳,但它的意思没错,众神如何飞升本就不是最重要的,最重要的,是他们能不能为苍生大地造福。”   “玉神同你别无二致,他现在仍然意气风发,不减当年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他是他,我是我。”   无极炎尊道:“你们有什么区别?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不指摘他的行为,也不会比对他,来安自己的良心。”   他几乎是杳杳亲手教出来的,心中自有一杆秤。秤上一边放过往,一边放良心,斤两他都有数。怎么可能比照着别人去活?   无极炎尊沉默良久,叹气:“这一万年,你把自己糟践透了,就算是神躯,也有支撑不住那一天。开启法阵,你连一个帮手都没有,若还未等那些人复活,你自己先倒下了,怎么办?”   他问:“夙愿未成,又白白搭上性命,值得吗?”   风惊濯看了无极炎尊一眼。   无极炎尊就知道,他这句“值得吗”是问错了。   风惊濯说:“我还留着这条命,就是为了做这件事。”   想过死吗?   早就活不下去了。   人人都道他疯了,他也分不清,他是疯了,还是死了一次。   活过来的时候,只想清楚一件事情。   万劫不复的罪孽,没还清,那么去死都是罪加一等。   他仰头,天边正是乌云蔽月:“对于我,不是去做,是必须做到。”   话说到这个份上,那就谈到头了。   无极炎尊终于点头:“你好自为之。”   说罢他转身向外。   风惊濯叫住他:“无极炎尊,新飞升的气运之神,不必在逝川渡拘着,我不会给冥神添麻烦,更不会伤害他。气运之神年轻,别委屈了。”   无极炎尊道:“先管好你自己吧。”   说到这,他想起一事,回头道:“巫山生魔的事,你若没精力去收拾,我另吩咐别人去管。”   “我管,”风惊濯道,“我只是回落襄山祭扫,这就动身前去巫山。”   “你能管到什么时候?”   风惊濯道:“只要我活着一天,山神之责,我定会尽。”   无极炎尊看他两眼,什么都没说,身形一闪消失了。   就算知道他身体状况很差,他也不能偏心准他休息。确实,焚神炭海没洗刷掉他的神印,肩上的职责就还得担——当然,他若真的愿意休息,证明他还知道为自己考虑,那还好了呢。   风惊濯静了静气息,双手结印,勉强收回龙角和龙尾,扶着青石慢慢站起。   衣衫还湿漉漉的,他也没在意,扶着树干慢慢回到山顶,将几处屋舍挨个细细清扫一遍。   山主的房间角落,新添了不少大箱笼,摆满了半个会客正厅,全部摞起来,一列列足有一人高。   风惊濯看着看着,上前抚了抚箱笼棱角。   月光在他面颊上留下细细一道浅痕,他目光比月色温柔。   “杳杳,”他对着空气,失神地缓声念,“太师父……玉竹……潇哥……屠师姐……”   最终,又念回他心头之血:“杳杳,杳杳,”他痴痴轻道,“杳杳,别原谅我。”   “这条命,我留着。你来杀。”   ***   神界,司真古木。   宁玉竹是被一阵七嘴八舌的聊天声吵醒的。   他眼睛都没睁开,怨气已经漫出:“我说你们有没有素质,还让不让人睡美容觉了?”   说完,聊天声是没了一下子,但很快就又开始了。   宁玉竹杀人般的睁眼睛瞪过去,只见解中意、楚潇、屠漫行还有一个陌生的圆脸姑娘,围着一株菩提神神叨叨研究:   解中意横看竖看:“不应该啊,宁玉竹都醒了,不至于棠棠还不醒啊……棠棠灵力,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啊……”   他指指屠漫行:“比你都高吧?”   屠漫行:“没我高。”   解中意转指楚潇:“那肯定比你高。”   楚潇摊手:“那不也没我醒得早?”   解中意皱眉:“所以这很奇怪……” 奇_书 _网 _w_ w_w_._q_ i _ s_ h_ u_9_9_ ._ c_ o _m   五福来也说不上,看着菩提嘟囔:“是有点奇怪啊,睡饱了,那就该醒啊。”   宁玉竹插嘴道:“什么情况?”   他环顾四周,沉睡了许久的大脑涌入大段大段的记忆:“这……这是神界吗?”   五福来道:“是的。”   宁玉竹又看一圈,猴子一样地窜起来:“那杳杳呢?上神,我姐呢?”   五福来无奈地瞪一圈人,一脸“我说什么来着”的表情:“我说等大家都醒了一起说,你们就非着急,非不等,我这都说第四遍啦:宁公子,你姐被封为气运之神,去逝川渡办事去啦!”   宁玉竹问:“逝川渡是什么地方?危险吗?怎么一上来就干活啊?”   五福来挥挥手:“共性的问题。来,你们回答吧,我着实是有点累了。”   解中意很省事,轻松敷衍宁玉竹:“边呆着去,晚点再告诉你。”   打发了宁玉竹,他转回头问:“掌事神,我们棠棠这种情况严不严重啊,不会对她有什么伤害吧?”   “按理说不会,以原身安养,只有好处,没有坏处。不过,你们说宁棠姑娘灵力高,却比你们醒的都晚……”   五福来思忖:“我持保留意见。毕竟宁棠姑娘当时没和你们在一起,或许她遇到了什么事,灵力有所削减,或者……有什么其他情况,我说不好。先观察,不用太担心——这是神界,没有不能解决的事。”   她这么说,大家就都放心了。   送走五福来,宁玉竹憋不住问:“棠姐不是带姐夫去治病了吗?会不会是她为了救他,把灵力都给姐夫,化不回来了?”   楚潇道:“能让棠棠把灵力‘都给’的,只能是杳杳。男人……最多给一半,不能再多了。”   屠漫行则道:“棠棠才不会这么傻。”   宁玉竹想了想:“也是。”   一时半会分析不出什么,解中意总结:“再等等吧,等杳杳回来一起讨论。说不定还不等杳杳回来,棠棠就醒了呢。”   这也是所有人的心声,一时间,四个人围着宁棠原身大眼瞪小眼,有点不知道该干嘛。   宁玉竹问:“所以我刚才的问题谁能解答一下?”   解中意看屠漫行,屠漫行目光转向楚潇,楚潇嘴角抽抽,将五福来的话平铺直叙陈述一遍。   宁玉竹本仰靠在椅子上,听完后若有所思眨眨眼睛,忽然一下子坐直:“掌事神——那她岂不是什么神都认识?你们没问问她濯哥怎么样?是什么神?过得好不好?”   解中意道:“这初来乍到,就拉着人家打听个没完没了,像话吗。”   宁玉竹道:“又不是打听别人,都是自己家人,问了杳杳和棠姐,再问问濯哥怎么了?”   屠漫行抄着双手,在底下踢了宁玉竹一脚,并发来灵魂三问:“他真身是菩提吗?他还记得大家吗?怎么证明我们是一家人?”   宁玉竹哑口无言。   楚潇也说:“强行唤起记忆伤脑子的,你心里把他当自己人就得了,别去打扰人家。 ”   这下宁玉竹嚷嚷起来:“我说要让他想起来了吗?我说要去跟他相认了吗?我不就想问问他过得好不好,这也不行?!”   “行行行,”解中意挥挥手,“问就问吧,其实我也想知道,心里好有个底,掌事神应该还没走远,你去吧。楚潇,你和他一起去。”   *   这么一会功夫追出来,却不见掌事神的身影了。   司真古木太大了,有落襄山山腰那么高,脚程再快,下去后四顾皆是路,谁又知道掌事神朝哪个方向走。   楚潇四下张望,道:“算了,下次有机会再问。”   宁玉竹有点不死心:“掌事神应该很忙,不可能总来照顾我们,谁知道她下次再来是什么时候……哎,你看,那有个人,咱们去问问呗。”   楚潇拉往回他走:“你消停吧,神界这么大,随便来个人打听就能知道吗。”   宁玉竹反手挣脱:“哎呀!要是打听个无名小卒,那肯定不知道,濯哥是什么人?灵力高强,性格温柔,还长得那么好看。”   楚潇一琢磨,是有点道理。   打听一下又没什么,知道就知道,不知道就再说。   他俩就朝那人过去了,走近一看,是个挺漂亮的姑娘,衣着简单干净,头发全部梳成一个发髻,如男子一般,但并不显硬朗,反而清爽剔透。   宁玉竹率先行礼:“上神好。”   姑娘道:“我不是上神,是神族族众。”   她打量下他们:“看你们的样子,应该也是哪一族的族人吧。”   两人点头。   “你们是什么族?”   “菩提神族。”   姑娘点点头:“哦,我是住落阴川的。”   落阴川啊,大族。   宁玉竹醒的晚,他不知道,但楚潇和五福来相谈甚欢,聊到了这:神界中,有一特殊神族,是远古创世神之一留下的唯一一脉。远古众神,陨落凋零,唯有月姬一脉保留下远古神血,延续至今。   这支神族就住在落阴川,是极尊贵的神族,帝神无极炎尊也要礼敬三分。   楚潇的人情世故好歹比宁玉竹强点:“原来姑娘是落阴川的神族,失敬了。”   姑娘嗯了一声:“你们叫住我,有什么事啊?”   宁玉竹按捺不住:“可不可以向你打听一个人?”   姑娘示意他说。   “我想问一个上神的近况,他叫……”   姑娘抬手前伸,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:“作为神族,直接称呼上神的名字是极不礼貌的行为,即便是听,也很不妥当。再说,做了神之后,大家都只称呼神职,就算你告诉我他的名字,我也未必知道是谁。”   “哦……”   宁玉竹便尽可能的描述:“我想问的这个上神样貌生得很好,不是那种一般的好,是很惊艳、看一眼就再也忘不掉的好看。他性子很温柔,对人和善,很有耐心,人也聪明,什么都会,反正就是哪哪都好。嗯……在神界,应该挺招人喜欢的,肯定很多人都认识。”   姑娘为难:“这范围也太笼统了吧?”   楚潇扒拉开宁玉竹,道:“他是一万年前飞升的。”他查了自己的木系脉息轮,是一万年没错。   “一万年前啊,”这姑娘恍然大悟,“那我知道。”   她很笃定:“那就是玉神了。”   两人异口同声:“玉神?”   姑娘道:“对,你们看,相貌生的极好,几乎无人能比,人又风度翩翩,亲和温善。玉神的圣名,在神界,确实是数一数二,许多人都很尊崇喜欢他。对了,他就是一万年前飞升的。跟你们说的,都对得上。”   这么容易就对上了啊。   楚潇和宁玉竹互相看看,总觉得听着不太真实。   对上归对上,就是哪里说不上的怪。楚潇正想再多问一句,就听那姑娘说:   “话说到这,我也想向你们打听一句,你们认识飞升之前的玉神,那肯定知道他是怎么飞升的咯?有传言说他杀妻证道,随后飞升,这是真的吗?”   她笑了笑:“我不是嚼舌根啦,是因为玉神要与我们落阴川结姻亲了,娶的还是大神女的亲生女儿,上面的事情,底下人不知道,好奇才问一问。他真的杀了妻子么?”   楚潇和宁玉竹一同沉默。   很快,楚潇道:“这我们不清楚。”   宁玉竹也接话:“对,我们就是认识,但不熟。”   他哈哈干笑两声,还补了一句:“我们……头儿,和他有点交情,嗯,也不多,知道他挺好就行了。毕竟我们是不起眼的小种族,玉神肯定早就忘了,不值一提。”   姑娘很失望:“好吧,还以为能听到点秘密呢,那算了。”   他们三人道了别,姑娘走后,楚潇和宁玉竹站在原地,互相干瞪眼好久。   宁玉竹问:“你看我干啥?”   楚潇:“咋你不能看?”   他讥讽:“你刚才说‘头儿’可真是土死了。”   宁玉竹冷笑一声:“土怎么了?我就是土里长的,你不是土里的?你看不起土,你忘本,你没根。”   两人才互呛一回合,就没词了。  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,楚潇叹了口气,没说话。宁玉竹也叹了口气。   叹完,他说:“原来濯哥被封为玉神了啊,挺好的,真挺好的,我觉得很适合他。”   楚潇点头。   是挺适合的,陌上人如玉,说的就是惊濯了。玉神,啧啧,一听就丰神俊朗,姿容无双,亲切随和……的一个好神。   宁玉竹声音转低:“就是……他真的把我们忘干净了,现在,竟然都要和另一个女人成亲了。”   楚潇问:“你这是什么语气?没点男子气概。”   宁玉竹还真回答:“惆怅,哀怨,欣慰,释怀。”   楚潇:“差不多点得了,恶心。”   他们俩一起往回走,走着走着,宁玉竹又来了句:“我真的释怀,真的。你不释怀吗?”   楚潇说:“我释怀啊。”   宁玉竹道:“其实问了就是图一个安心嘛,就算不问我也知道,濯哥肯定会过得很好的。现在,他也要娶妻了,以后就会有真正属于他的家人了,有另一拨人替咱们挂念他。”   他瞅瞅楚潇,语气像是嫌弃又像是庆幸:“咱们一家子呢,就还是老样子。”   多好啊,日子嘛,总是向好的。   他们照旧吵吵闹闹得过,至于濯哥,他幸福美满就好。 第25章 (一更)重逢   宁杳熟门熟路回到落襄山。   路上她思考,该怎么来一场深入人心的谈话。然而越近山门,竟起了点羞耻的思乡之情,思路越发跑偏了。   ——这个落襄山,毕竟是祖产,而且是有且只有这么一件的祖产。是不是应该跟山神争取一下,礼貌地询问他是否同意换个地方住。   ——但是吧,人家刚刚送了大礼,她转头就要东西,是不是显得情商低?   ——可话又说回来,她才是落襄山山主,他白住一万年,她都没收一个铜板的山租。   ——然而人家是山神啊,山神……算万山之主吗?   ——不,不应该这么算,那她还是气运之神呢,也不是说就占尽天下气运私有,这就是一种管理,一人一摊活嘛。   不知不觉,走到慕鱼潭。   看见潭水上漫漫漂浮的白汽,宁杳挑眉:慕鱼潭什么时候变成温泉了?   她试了下水温,还挺烫。   接着向上走,看着这些山花林木,心里挺安慰:这山神一看就是个干净人,瞧瞧这打理的,可比当时他们住的时候、造的人嫌狗弃的烂糟样强多了。   行至山顶,事情走向终于奇怪起来。   宁杳挨个房屋走了一圈,只见坐落走向,屋内陈设,没半点变动痕迹——山神住在这,没把这些破烂拆了吗?那他住哪?   揣着疑惑,她先进了离她最近的长姐的屋子。   这一万年于她,就像是平平无常地睡了一觉,睡醒后,桑田变迁,但她总记得睡前的人事。   最后的记忆,是大师姐在   这给自己梳头发,她穿着一身平日里不怎么穿的红裙,反倒是师姐,一改妖媚,穿的很端庄。   这个嘛……她自己没梳妆镜,去长姐屋里美美,很正常。   但为什么打扮,她想不起来。穿着而已,应该不重要吧。   此刻,梳妆台上放着的木梳,就和大师姐最后放的位置不差丝毫,就连手边茶盘里,都剩着冷掉的残茶。   一点都不像过去了一万年。   宁杳退出长姐的房间,转身向自己的山主房走。   一进门,可算看见点不一样的东西。宁杳走上前敲敲拍拍:“怎么摆了半个厅堂的箱子啊……”   她嘟囔:“红木的,好箱子啊。”   箱子没上锁,宁杳随手抬了下边沿,霎时间,整个人被震在原地。   一箱子金子,狗头金,耀眼夺目,又大又沉。随便一块,就顶得上他们祖孙三代硬攒下来的积蓄。   所以……这些箱子里装的都是金子?宁杳轻拿轻放盖好箱盖,没忍住,又掀了下另一列最上面的箱子瞅瞅。   这一箱,是珍珠。   不是普通的珍珠,珍珠也是有等级的,从光泽、圆度、大小这些方面,实打实的分出三六九等。   她家穷,但不代表没见识,以前在那些有钱的宗门,各色品级也看过不少,当时的玄月仙宗,就有一颗镇门之宝北洋银珠。这箱子里的,不仅个个比那个大,光泽更是完胜。   更何况,这可是一箱子啊。   这两个箱子已经是这情况,那这么几十个……   宁杳不由愤怒了,对着空气恨铁不成钢地挥两拳:“这个山神也太没防范意识了吧!人不在家,贵重物品,不知道上个锁啊。”   幸亏遇到她,正直,这要碰上个品行低劣的,顺走一两个,他都不知道。   得,就在这帮他守会。等他回来,好好帮他敲响警钟。   **   与此同时,风惊濯刚至巫山脚下。   仰头望着巍峨巫山,良久,他轻轻皱了下眉。   世间山川,无一不在他感应之中,山上人来人往,留下的痕迹他都有数。   有人上落襄山,这无妨;但是这个人,此刻进了山主房间,还动了杳杳的箱子。   风惊濯垂眸。   如果是杳杳,她一定很开心那些箱子里的东西,但她非吝啬之人,更不在意千金散去。   巫山生魔,不尽早铲除,定会滋扰苍生,他的杳杳,绝不会为了几箱财宝袖手离去。   风惊濯步伐坚定,继续往山腹深处走。   越向深处,魔气越重。   一路循着魔气前行,直至山腹一处坳沟处,风惊濯驻足,目色凛冽。   片刻,他说:“我不愿碰伤了巫山,你自己出来。”   话音落地,在山间隐隐回响。   不多时,一个漆黑身影从山洞缓步而出,他脖颈以下缭绕着诡异的黑雾,瞳仁和嘴唇颜色血红,魔气横生。   看见风惊濯,先是挑眉,旋即漫不经心的笑。   这是魁魔。   魔种类繁杂,有因执念而生的心魔,也有修道不成反走捷径的人魔,或是死后积怨所生的鬼魔等,其中最棘手的,就是魁魔。   魁魔,献祭三魂而生,成魔可长生不老,功力大增,但必须服食心头之血才可维持形状,随着成魔日子推移,服用血量也日益增多。   忽然,这魁魔开口:“我说呢,谁这么大威势,原来是堕神啊。堕神,你还记得我吗?”   ***   风惊濯当然记得,兵神,万东泽。   认作兵神有些不严谨,因为他早就不是神。既被革除神职,也没有神印。   如果说,焚神炭海洗不尽他的神印,他还是一个不算神的神。那万东泽,则是彻底失去神的身份。   一万年前,玉神封神仪式,他们二人相谈甚欢,直到听玉神提起杀妻一事。   他不知为何,失魂落魄,心酸难忍,几乎不记得是怎么回去的。   浑浑噩噩走到落襄山,只见满目皆空,萧瑟荒凉。他绕着山,走了一圈又一圈,却始终记不起到底要寻找什么。   万东泽就是那个时候来的。   山上春绿盎然,皎亮月色下,一片郁郁苍苍。他一面走,漫不经心地折下一支花枝,放到鼻尖下嗅了嗅,然后皱眉扔掉。   走着走着,眨眨眼,蓦然回头。   风惊濯就在他身后,不知跟了多久。   万东泽打了个招呼:“山神看着,似乎不欢迎本神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落襄山是我的私宅。兵神不请自来,且摧折草木,确实失礼。”   他讲话很客气,从不自称“本神”,只说“我”。但话这么说,态度已明。   万东泽笑道:“山神莫要恼,”他前行几步,捡起被他丢弃的花,捻在指尖看了看,“是本神不懂怜香惜玉了。可是,本神特意下界走这一遭,全是为了给你排忧解惑。”   “看在本神一片好心的份上,这点礼数,山神就别计较了吧。”   这人讲话,总带着种似笑非笑的语调,目光亦高高在上,垂着眼皮看人。   风惊濯自己无妨,却不喜欢他踏足落襄山的土地:“不必绕圈子,有事请讲。”   万东泽道:“今日玉神封神仪式,本神见你二人原本聊的投缘,下一刻,你忽然变了脸色,像是大受打击的模样。心生关切,过来看看你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多谢。我无碍。”   万东泽道:“是吗?山神难道不是因为记忆全无而郁郁寡欢?”   “什么意思。”   “你觉得呢?”   风惊濯看着他,缓声道:“我们飞升之前,是旧识。”   万东泽笑了:“聪明。不过这旧识一说……也不算,但渊源确实很深。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。”   风惊濯不知渊源是什么,但已经懂了他的来意:第一,他没安好心,第二,他肚子里的确有真东西,第三,他有条件。   “我恢复从前的记忆,对兵神,应该大有好处吧。”   万东泽讶然:“我以为你会问我,你丢失的那部分记忆是什么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怕我出不起价钱,兵神又不愿白白赠送。”   万东泽摇头叹道:“惊濯公子,你比从前在酆邪道宗时候,幽默多了。”   他嘴里唤着“公子”,却并无任何恭敬之意,而是带着一种讥讽,语气刺耳的轻贱。   风惊濯侧身让出一条路:“兵神若无他事,我就不送了。”   万东泽挑眉一笑,倒也真往前走,路过风惊濯身侧时,他停下:“山神,你忘了,你出身苍渊。苍渊之龙很特别,多的我不说,你可以自己去查一查。”   他仰头,看着天上的月亮:“其实你的记忆呢,并没有消失。当然了,如果没人给提个醒,也就这么糊里糊涂过去了。但是,只要给那么一点点、就一点点线索,重启记忆真的很简单。”   万东泽转过身来看着他,目光里满是不怀好意的怜悯:“你有个很漂亮的妻子,叫宁杳。”   猝不及防的,宁杳这个名字,如同一根钢针入脑,眼前闪起大片白光,痛的连声音都发不出。   风惊濯启唇:“你说什……”   万东泽笑:“风惊濯,你不欢迎我来,那也无所谓,我不和你计较。因为我知道,你就要惨了。”万劫不复,生不如死。   他轻描淡写扔了手中花,脚步轻快的离去。月光将他身影拉得很长,像一只干枯的吸血恶鬼。   恶鬼阴影下,风惊濯呆立原地,冷汗涔涔。   ……   **   风惊濯目光扫过万东泽。   从面容上看,他年岁稍长了些,但容颜并未大改。这一万年,他销声匿迹,原以为早已身死往复入道轮回,没想到竟堕入魔途,长生至今。虽未出手,却也知满身灵力深厚,不可往日而语。   若是顶峰时期,他抬抬手指便可轻易碾压。但这几千年,他身体每况   愈下,只怕要费些功夫才可拿下。   风惊濯望着万东泽,万东泽也在打量他,一万年了,他还是垂着眼皮看人:“风惊濯——唉,我还是叫你风惊濯吧,毕竟咱们两个的交情可是最深的。怎么说,咱们当年一同在酆邪道中为奴的时候,关系还不错。”   “你看,你这么盯着我,是打算取我性命?”万东泽双手一摊,玩味笑道,“你变了啊,我又什么都没做,你怎么能一见面就喊打喊杀呢?”   风惊濯道:“你用过休眠丹。”   万东泽道:“是啊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好,原来是有玄武族助你,我先杀你,再除结魔之徒。”   万东泽伸手:“且慢——风惊濯,我们一万年没见了,你都不想与我叙叙旧么?太冷酷了。我好心好意给你提醒,最后却被你害的被谪贬神位,不成魔,我早活不下去了。可是你看,我都没计较呢。”   他虽在笑,但笑的又阴又毒:“再说,玄武族的叛徒,轮得到你杀?好吧,就算你杀了,提着他的头去玄武族邀功,他们就会待见你、教你轮回术?”   风惊濯没回应,抽出腰间的青铜软剑。   万东泽脸色变了变。   此人脾性谁都了解,他轻易不动手,若要出手,也不用兵刃,因为他慎杀。   相反,若他选择兵戎相见,那是杀心已决。无他,只因为这把青铜软剑,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锋利。用来杀人,痛感最小,只了断性命,而不多添折磨。   万东泽沉了脸:“你……”   寒光闪动,风惊濯手中长剑已破风刺来,直指万东泽面门,万东泽矮身避过,旋身拔刀相抵。   “铿”的一声铮鸣,震声不绝,万东泽手中的黑刀中间豁开一个破口。   万东泽咬牙,挥刀悍砍,向风惊濯心口的烹魂锥而去,只求碰到稍许令他剧痛,风惊濯不闪避,右手轻扬,剑锋成面,后发先至,刺破万东泽左臂。   万东泽再度挥刀,口中叫道:“风惊濯!我要是你,我就不会这么蠢。你恢复记忆后,在悬澜岭跪了一千年,不是宇文洄亲自赶你,你还不走,哈哈,想学轮回术逆转轮回,可是你看他们搭理你吗?”   “他们不应你,即便你是神,他们都不会为你破例。可现在,你知道眼前就有现成的玄武族叛徒——叛徒是什么?就是跟本家对着干的人,他们不教你,他教你啊。你竟然想先杀我,再杀他?”   风惊濯一句都没有回,出手凌厉,威势丝毫不减。   万东泽眉目阴沉,语气仍循循善诱:“我与他关系可好得很,只要你不为难我们,我保证,一句话,他可将轮回术倾囊相授。都是师承宇文洄,他绝不比宇文行差,这对你开启逆回法阵也有好处,不是吗?”   风惊濯一剑刺向万东泽喉咙,万东泽仰头急躲,堪堪避过;下一瞬,他剑尖向他胸口划来,竟是招招毙命,丝毫不留情面。   这样再过几招,他可就要吃大亏了。万东泽翻身避过这一剑,却仍是被划开胸膛,鲜血如注:“如果我说——我有办法复活宁山主呢?!”   风惊濯陡然停手。   他心神大乱,剑尖都微微发抖:“你说什么。”   万东泽道:“我有办法复活宁山主,还有你在意的那些人。”   风惊濯指尖发凉,因用力而泛白:“不可能。”   万东泽道:“为什么不可能?我有一个不输宇文行的好帮手,对于逆回之道,怎么也比你强。法子他早就知道,只是没必要告诉你罢了。你还要杀我们吗?”   风惊濯沉沉望着他。   他在骗人。此子诡计多端,这是他的脱身之策。   但是,他的剑尖慢慢垂下来。   万东泽满意挑眉:“你信得倒快。”   风惊濯只沉默。   万东泽道:“看你这副样子,我只能想到一句最合适你的话——自作孽,不可活。你有今天,也真是活该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说条件。”   万东泽笑:“痛快,其实条件也很简单。”   他拍拍手。   很快,他们身后山洞中缓步走出一人,站在万东泽身边。   “山神安好,初次见面,请允许在下自我介绍,我叫宇文菜,乃当今玄武之主的大师兄。”   风惊濯连眼皮都没动一下。   他这反应,宇文菜也知道,自顾自说下去:“山神思妻心切,令人动容。这份深情难得,我们绝不会为难你,你只需帮我们做一件事就好。”   风惊濯平静道:“说来听听。”   “不知山神是否听闻近来飞升了一位神女,被封作了气运之神?我家主上想托这位神女帮一个小忙,”宇文菜笑吟吟的,“只是怕她不应,希望山神能帮帮我们,从旁劝和劝和。”   风惊濯唇角微勾。   对面两人互相对视一眼,万东泽道:“你这是答应了?”   风惊濯道:“不答应。”   万东泽意外:“你不是做梦都想复活宁杳吗?”   风惊濯道:“这是我自己的事,不需无辜之人徒添鲜血,我妻子知晓,也不会同意。”   宇文菜一拍大腿:“啊呦!山神,您误会了!我们只是请气运之神帮个忙,又不是要伤她害她,这样,这样啊——”   他走出来:“你跟我们去,这位神女呢,也由你来保护,若见势不对,你随时可以杀了我们。其实主上只想请她回家见一位故人,了却那人的心愿,就是说说话,喝喝茶,很简单的,保证不疼不痒,且就麻烦她这么一次。这一面过后,你亲自护送她回去,保准她毫发无伤,这行不行?”   风惊濯沉吟:“若真如此,你们自己去说便是,为何需要我帮助?”   万东泽眉目微沉,宇文菜抢先拉着他,笑道:“所以我一开始就说,希望你劝和劝和。你也看到了,我们已堕魔道,那金尊玉贵的神女怎会愿意与我们来往?只盼着有你做保,她也放心。”   “再说,此事若成,还能救回宁山主,让你们夫妻团圆,这也是功德一件啊。”   风惊濯沉默良久,道:“我不会叫气运之神伤到丝毫,若你们有异心,我绝不姑息。”   宇文菜咧嘴笑:“可以,可以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还有什么条件,一并说了吧。”   与虎谋皮,总不可能如此便宜。   万东泽抚掌:“堕神是个聪明人,这么爽快,真不怕赔个血本无归啊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下赌注的都不讲废话,你坐庄,怎么这么啰嗦。”   万东泽舔了舔嘴唇。   这人哪,命够贱也够硬,当初为奴时,活的连狗都不如,却能遇贵人翻了盘,直至飞升成神的地步。做神呢,虽没过几天好日子,却也苟延残喘到今日,还没把自己折腾死,还有力气跑过来拦路。   可怎么就这么难啃?捏住了他的七寸,扼住了他的脉门,却仍觉处处掣肘。   “好,那咱们就不浪费时间,看在你我同根同族的份上,我这要求也不过分。”   万东泽一步步走到风惊濯面前,目光在他身上寸寸刮过,如同打量一件物品。他抬起右手,掌心上方赫然浮动着两根钢针,泛着妖异的紫光。   他说:“把这两根针,钉进眼睛里。”   风惊濯目光落在他掌心。   “我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,也不是人人都配瞧上一眼的。你这神位怎么来的,咱们就不说了罢。总之,你这种人,别说踏足我家土地,就是看上一看,对我家门楣,都是一种侮辱。”   万东泽手掌往前伸了伸:“当然了,你若舍不得这双眼睛,自然也可拒绝,就此离去,我也没能力拦你。那落襄山上的人命,哈哈,你就自己慢慢想办法吧。”   风惊濯抬手拾起钢针。   调转针尖,对向自己瞳孔,说不上急切,却也无半点犹豫,动作沉静自然,依次将针刺进双目。   两声轻微裂响后,他的瞳孔渐渐变为暗紫色,眼神也随之失焦,眼眶里,渐渐汇聚一泓鲜血,淋漓流下。刺目的血淌在苍白脸颊上,比泪还凄凉。   也许是他没有   苦苦求饶,也没有犹豫不决,亲手刺瞎自己双眼如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,倒让万东泽很没意思:“你都不问问这两根针是什么?”   风惊濯说:“我识得紫骨针。”   万东泽不敢置信:“……你竟知道?你——你的疯病还没好吧?”   风惊濯问:“什么时候开始做事?”   万东泽目露嫌恶,离他远了些,看一眼宇文菜。   他们二人如何挤眉弄眼,风惊濯并不在意。他心头轻轻的,很平静。   如同万东泽所说,他确实开了一个不算过分的条件。   这代价,他付得起。就算赌输了,也不耽误逆回法阵的后续事宜。   输了也没关系的。   宇文菜收到万东泽眼神,立刻会意,闭目掐指半晌,睁开眼,笑眯眯道:“这可真是巧了,气运之神此刻就在落襄山,这是山神您的地盘啊,您来带个路?”   说完,他一拍脑门,饱含歉疚:“啊,我忘了,您眼睛不方便了,好吧,我来带路。”   ……   落襄山。   宁杳在大箱子旁边蹲了一会,就蹲不住了,同时也反应过来:帮山神守东西,也不非得蹲在跟前才算守,只要她人在山上,怎么可能让他的钱丢了一毫一厘?在这蹲着,跟个看门狗似的,多掉价啊。   想通这一层,她立刻站起来往外走。   绕山走了一圈,没再发现什么新奇的,反而更深刻的意识到,山神是个多么没有生活痕迹的人:就这座山,说他们一家子昨日还在这住,她也信。   宁杳本随意走走看看,但走着走着,她步伐慢下来,目光也从随意变得凝滞,看山看树,看那些枝条走势,和层层叠叠的叶子。   她屈起食指,指节抵在唇边,眼珠转了两转。   一个念头还没形成大体轮廓,宁杳眉心一拧,侧身向山下来路方向看去。   山脚有动静。   准确的说,不能算是什么大动静,毕竟来的三人都是高手,走路没声响。只是灵力浩荡,行动间气流波动,细微,但深渺。   一个高手已是难得,三个高手一同出动,不寻常啊。况且……   宁杳微微眯起眼睛。   有的时候吧,不怀好意这个东西,是真的能触摸到的。就是目的性这么强,踏足落襄山,不知道是冲她呢,还是冲山神。   想了想,她在屋前石墩凳上坐下,一只胳膊向后搭在石桌上,姿态十分松弛。   比人影先至的,是一层轻薄黑雾。打头的两个人自雾中缓缓走来,一个模样还算周正,另一个长了双绿豆眼,年岁不好说,这种一看就是魔物的东西,水挺深的。   她书读的少,要是太师父在,立刻就说得上这是什么魔。   不过,宁杳的注意力没放在打头的两人身上,倒是被第三个人吸引住目光。   这人也很奇怪,黑衣雪发,皮肤白的鬼一样,胸口插了把像是匕首似的东西。不过,气质风雅清正,不是魔。   从出现在她视野内那一刻,他就定住了脚步。前面那两个人往前走,他也不动。   他那双眼睛生的深邃漂亮,大而清亮,眼睫纤长,瞳孔却是妖异的紫色,且眼神失焦,应该看不见。   然而,看不见,他却一直在“看”她。   宁杳移开目光。   风惊濯却始终未动。   他面孔正向对着她,很久很久,不曾挪动丝毫。   杳杳……   是他的杳杳。 第26章 (二更)风惊濯不是她想……   这一刻,空气变得静悄悄的,没有人先开口。   宁杳等了两息就不等了,她当山主这么久,从来都是她吩咐别人,没有别人吩咐她的:“你们两个……还有后边的,是过路呢,还是叩门?”   她没说你们三个,因为后边那个看着,和他俩不像一条心,估计不是一伙的。   万东泽道:“过路怎么说?叩门又怎么说?”   宁杳敲敲手边的石板:“还没到你问的时候呢。”   万东泽笑了一下,道:“叩门。”   宁杳说:“叩门啊,主人不在家,你们回吧。”   万宗泽脚下没动地方,盯着宁杳看了半天:“敢问姑娘是在此替人守山,还是游山玩水,路过此地呢?”   宁杳:“你管呢。”   万东泽笑了笑,神色变得意味深长:有的人,天生就是做山主的料子,就算坐个破石墩凳,也像坐在山尖上,脚下踩的不是烂泥,而是一整座山。   他叹了一口气:“看来你又把我忘了。”   宁杳嫣然一笑:“这怎么说呢,一般不重要的,或是我不喜欢的人,确实没两天就忘干净了。”   万东泽刚要张口,宇文菜在一旁轻咳提醒。   对,不能再多说了,尤其不可叙旧,风惊濯还在旁边呢。   ——若叫他知道前面这个人是宁杳,就白费力气弄瞎他眼睛了。   万东泽闭了嘴,宇文菜跨前半步,笑吟吟道:“气运之神,在下有理了。”   宁杳打量他两下:“玄武族的?”   “神女好眼力,”宇文菜自我介绍道,“在下名为宇文菜。”   宁杳问:“这名谁给你起的?”   “怎么了吗?”   “好听。”   玄武族给她的印象挺玄乎,她对这个种族,总会比别的敌人多三分忌惮。但这个人……他叫宇文菜,说真的,都有点想放松警惕了。   不过,也就是想想,这人张口就叫她气运之神,怎么说也是有点真东西。   “看来你们两个叩门,是要扣我的门,专程找我,都找到这里来了。”宁杳起身,目光微转,越过他们两人,直直落向后面那男子身上,“你呢?你也是找我的么?”   后边这一句话,她问的语气友善多了,甚至是很温柔。   这可不是看人下菜碟:前头这两个,摆明了冲她来,身上的黑雾都冒着来者不善四个字,跟他们说话再客客气气的,怂不怂啊。但后边这个人,拿不准,至少没感受到半点恶意,但也不确定他会不会袖手旁观。   宁杳不希望他袖手旁观——无论这两个魔要干什么,她都不可能与之为伍,谈崩了的结果,势必要打起来。可一个高手加一个玄武,确实有点难打,若是能争取一个帮手,那再好不过。   那男人没回答,依然呆呆的。   宁杳有点尴尬,清了清嗓子,正待再扬声问一句,忽然,他动了。   他向她走来。   那脚步,似轻似重,轻得如同行在云端,重的步步踏碎乾坤。   宁杳本意是为争取和他短暂合作,一同退敌,将这两个讨厌鬼轰走后,再看看他什么来意。可这个男人,莫名其妙,旁若无人地从那两人身侧走过,目不转睛径直向她走。   他很瘦,像一把骨头架子,露出袖口的指尖发颤,双唇也抖。   然后,那漂亮失焦的眼眶里,倏然滚落两行泪水,像玉珠一样,一颗接着一颗的掉。   他泪流满面,唇角却傻傻地扬了起来。   所有人里,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宇文菜,他手指一直掐着,忽而眼白一翻,猛地回神,推一把万东泽,口里催促:“快走!快走!!”   宁杳:?   万东泽脸上的表情很不甘心:“你不是说……”   宇文菜吼:“快走啊!!!”   看风惊濯这个反应,也知道怎么回事——不管他怎么认出来宁杳,既然认出,他绝不会再与他们合作。反应过来,可能还会接着诛魔,把他们杀了。   今天是别想成事了,趁着风惊濯心神大乱,万东泽恨恨地咬牙,甩手丢出一个漩涡,抓起宇文菜,两人齐齐倒进去,转瞬消失。   宁杳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。   ——先是这个男人哭,哭完了笑,然后旁边这两个家伙发癫,不知道慌什么,跑出一种逃命感。   没个正常人。   宁杳视线落回这奇怪男人身上。   现在这地方,就只剩她和这个又哭又笑的男人。那两个跑路的她暂且也不想管是怎么回事,只想把眼前这人搞清楚:“你来落襄山,有什么事?”   他的眼泪绵流不绝,动了动唇,没发出任何声音。   宁杳问:“你也找我吗?”   他下意识点头,顿了顿,又轻轻摇头。   这啥意   思?宁杳猜测:“你是……心口上插的这把刀拔不出来?”   “我试着帮你拔一下?还是带你去求医,你有没有什么信得过的医者?”   他愣愣听她说话,忽然抬手摸露在胸膛外的柄首。   宁杳:“哎,你……”   他将那刀一样的东西向里插。的更深,就放下手。   宁杳不太懂这情况,但毕竟身上插把刀,肯定不舒服吧:“要不你坐会,站着多累啊。”   她自己坐下了,还拍拍旁边的石墩凳:“坐。”   好吧,他也不肯坐。   宁杳没招了,干巴巴道:“你别哭了。”   她搓了下手,真诚解释:“你哭的这么难过,我好局促。我家里人都说我不会安慰人。每次别人一哭,我要是说点什么,不仅不会能令人止住悲伤,还可能会生出愤怒。我如果安慰你的话,可能会让你更伤心,所以吧,我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……”   嘴不会说,可以行动啊,她提议道:“我瞧你身体沉疴积重,我给你摸个脉?我医术挺好,能治的肯定帮你,就是你这把刀,我拿不准主意,怕弄坏了,反伤着你。你要信得过我,我可以叫上我太师父商量着来,应该问题不大。”   他终于开口,声哑如裂帛:“你喜欢帮助人。”   宁杳道:“助人为乐嘛。”   他笑了,然后摇头:“谢谢你,不必了。”   好吧,也没关系,萍水相逢,他信不过也正常。   “气运之神刚刚飞升……不记得旧人了吧。”   是说那个魔吗?宁杳实话道:“不记得,可能和飞升的人和事有关?我都不记得。”   风惊濯闭上眼,眉心紧拧,濡湿的睫羽颤动,唇上的血色也褪去了。   宁杳见他脸色实在难看:“我运功为你护心脉吧,你这样不行。”   风惊濯顷刻后退一步:“气运之神心地人善,本是好事,但不该广施慈悲,人人都去救。有些人,恩将仇报,合该放任自生自灭。”   他低声:“不要那么善良。”   这话宁杳不愿苟同,但也没必要争辩:“哦。”   风惊濯垂下眼睫,终于缓缓坐下。坐的不是她指的那一个石墩凳,稍远一些,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。   坐下后,他微微侧头,抬手擦去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,只剩一双哭的通红的眼睛泛着清浅水光,擦也擦不净。   许久后。他稍稍收拾好了自己,泪洗过的眼睛冲着她的方向,他又笑了。   薄唇浅浅弯着,很好看。   “气运之神,让你见笑。在下是堕神。”   宁杳眼一亮:“你就是山神呀,山神,风惊濯?”   风惊濯笑着:“是。”   看起来,这人已经把支离破碎的情绪都收拾好了,可以正常交谈。老解说过,一个成熟、有气质的上位者,绝不能瞎打听,拉低了自己,还让对方尴尬。宁杳就当刚才什么都没发生,大大方方:“我叫宁杳,你直接叫我名字就行,我不讲究,还有,谢谢你送我礼物,我很喜欢。”   “你喜欢就好。”   喜欢归喜欢,礼貌过后,宁杳脸色严肃:“但是山神,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,你对钱财的管理太疏忽大意了!那十几口箱子,好歹落把锁啊,或者设个结界,那也是不少钱呢,可丢不起。”   风惊濯点头:“是。”   宁杳又说:“我没走就是帮你看着钱呢,放心,一点没丢。”   风惊濯柔声道:“谢谢。”   这山神也挺乖的呀,不是她想象中离经叛道、毫不听劝非得去开逆回法阵那种犟驴。   宁杳问:“山神,你介不介意我直接叫你名字?”   “我不介意。”   那就方便多了。宁杳指指他心口:“风惊濯,这是什么东西?它插。在心脏上,你疼吗?”   风惊濯道:“也疼。”   宁杳还是那句话:“你要是信我,我帮你想办法,真的。不是我夸,我太师父虽然没什么名气,你不认识,但他挺厉害的。”   风惊濯指尖蜷缩。   静了静,他摇头:“你不要帮我。”   宁杳问:“为什么?”   他又沉默。   哦,知道了,他那个歪理。宁杳劝:“风惊濯,你那个想法可是钻牛角尖了,我救人呢,这是我的事,对方恩将仇报呢,那是他的事。总不能因为担心别人的做法,连自己的事都不做了。再说,恩将仇报,说的也太严重了,能仇报到什么程度?还能杀了我么……你怎么了?”   风惊濯手掌按捂心口,指尖抵着外露的柄首,神色一片惨然。   “没事,这把刀松了。”他说。   宁杳不敢相信:“这把刀松了,你还要给它紧一紧?你……是不是它拔出来会更危险?”   风惊濯没回答这个问题:“气运之神族中,只有一位太师父吗?”   “不是啊,是只有这一个能耐人,剩下那几个歪瓜裂枣,帮不上忙,都懒得说。”   风惊濯浅笑,紧绷的肩背放松下来。   “听起来,气运之神的族人数量不多。”   宁杳道:“这几个我都够够的了。再多,我还不操心死。你呢?你族里人很多吗?”   风惊濯默了默,说:“我孑然一身。”   宁杳心说真该打嘴啊,死嘴,说了一个成熟有气质的上位者不要瞎打听,看,这就是瞎打听引来的尴尬:“……你要是不怕吵,可以去我家玩,我家里人都很热情,肯定欢迎你。”   风惊濯转过脸看她。   宁杳再次邀请:“我们土里长的,可能相处起来让人感到有点二百五,但都是好人,会玩,主打一个放松。”   风惊濯微笑:“日后有机会吧。”   这说法,应该就是委婉的拒绝。宁杳纳闷:是看错了吗?方才他的神色,分明是渴望向往,她才再次邀请的。   他又去摸胸口了,可能,那刀子又松了吧。   宁杳叫他:“风惊濯。”   风惊濯侧向她。   “你都说疼了,对自己动作怎么还那么粗。鲁?你那个刀,一定要紧一下吗?要是一定的话,你眼睛不方便,你教我怎么弄,我帮你吧,我下手比你轻。”   他一动不动,维持着脸侧向她的姿态。   片刻,风惊濯低头,浮光掠影的浅笑,笑的很苦。   一万年了,偏偏,让他在这个时候瞎了。 第27章 宁杳掐住风惊濯侧脸狠狠……   风惊濯放下手:“没事,已经好了。”   宁杳看他,他眼睛里还残留些许水痕,对着月光,清清亮亮的。   无极炎尊说,他一个人,在焚神炭海中走了三千年,一直走到炭海熄凉。   崔宝瑰说,他落无间狱,走阿鼻道,渡幽冥水,现在又多一个烹魂锥。   宁杳目光向下,停在他胸膛处:“这个像刀一样的东西,就是烹魂锥吗?”   风惊濯顿了顿:“你认识烹魂锥?”   “我不知,我听冥神提过这个名字,猜的。”   他的沉默里,带有默认的意味。   “你把烹魂锥插。入心脏,会有什么后果?”   风惊濯温声道:“没有什么后果。”   不,崔宝瑰说,他用了烹魂锥,这轮回秩序未必会乱。有得必有失,他自己必然会付出代价。   宁杳望着他如雪的白发,将路上准备好的那些话咽回肚子里——她不喜欢慷他人之慨,以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的立场,天真的去说放弃,或是原谅。   但她想说点别的:“风惊濯,如果你的逆回法阵成功了,那之后,你预备怎么办?”   风惊濯低着头:“赎罪吧。”   宁杳问:“你现在做的一切,所承受的磨难,还不够赎罪吗?”   “不够,”他喃喃,“不够。”   宁杳想象不出,他这样性子的人,到底会犯下什么灭绝人伦的大罪:“那如果,逆回法阵成功了,曾经的罪孽被抹清,曾经的人也亲口对你说原谅了呢?”   风惊濯摇头。   这什么意思?他觉得自己不会被原谅?   “罪孽   不会被抹清。”   他嗓音凄凉,像飘落的枯叶:“我也永远不可能原谅自己。”   宁杳揉揉额头。   风惊濯笑了一下,转过头来向着宁杳,眼睛看不见,眉宇间的神色却温柔到如同注视:“日后,总有一天你会明白。”   日后明白什么,宁杳暂且不知道;但她现在明白,风惊濯自有一套法则,他要怎么审判自己,谁也插不上手。想要攻克他的心理壁垒,还得从长计议。   这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的,暂且放放,宁杳另问道:   “说起来,你住在落襄山,怎么没修一间自己的屋子?”   她向上指指山顶,对他笑:“我跟你说实话吧,其实我在飞升之前,就住这座山,还有我的几个家人一起。但我方才看,那几间破茅草屋还竟然留着呢。”   随着她说,脑海中勾勒出那几间茅草屋的样子,风惊濯眉目渐渐柔和,在浓重的夜里格外清浅:“山有房舍,必然有主,我虽喜爱落襄山,忝颜隐居,却不敢擅动一草一木,更改原本格局。”   宁杳却不明白:“可是落襄山曾起山火,山火之势,必然绵延百里,那些东西都留不下啊。”   风惊濯瞳仁微缩:“你……知晓山火?”   宁杳说:“不知,我记忆还停留在飞升之前嘛。但我看的出来——我可生长在这山上,还当了几千年山主哎,这座山,这些树,枝条,形状,我都认得。乍一看没什么变化,但细瞧就知道,整座山都是重建的。”   风惊濯安静的时间有些长。   宁杳见他有手足无措之意,笑道:“风惊濯,我给你说紧张了是不?别多想,我重点说的不是山火,说的是重建。我是夸你呢。”   她赞叹:“你记忆力也太好了,房舍草木,弄得和之前一模一样,东西都复原的那么好……真的,很厉害!也就我能看出来,我家里那群猴子,他们肯定看不出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但还是有差别,到底不是曾经的落襄山了。”   他声音轻的像薄雾,听着怪心酸的。   宁杳安慰:“毁了的东西重新修,能修成现在这样,已经很不错了。”   风惊濯怔忪。   ——毁了的东西,重新修,修成现在这样,已经很不错了。   片刻,他说:“现在这般,确实也很好。”   她指的是山,他说的是什么?   毕竟不熟,宁杳没深问:“反正,你护住这座山,还在万山之中独独钟爱它,真是落襄山天大的面子,谢谢你啦,山神大人,我代表我的全体族人向你道谢。”   “别,”他像惊着的鸟儿一样,“你不要向我道谢。”   那喉结上下滚动,发出的声音艰涩无比:“更不要,代表你的族人向我道谢。不要这样,不要谢我。”   宁杳眨眨眼睛,刚刚谈话氛围还行,这忽然就不对了,她转移话题:“也行,认识好半天了,也算朋友,朋友之间不言谢。那个,那你平常住哪里?我看山上没有你屋子。”   风惊濯略迟疑:“住在……慕鱼潭。”   宁杳惊讶:“慕鱼潭?”   他立刻说:“抱歉。”   宁杳很意外:“好端端的,怎么道上歉了?”   为什么道歉?太多太多事了。甚至不是道歉便可揭过的事。   但现在,风惊濯只低声:“我近万年皆居于潭水,你若嫌脏污,我将它填平了吧。”   宁杳拒绝:“不用,哎呀,不用。你是不是被有洁癖的人伤过?哪就这么讲究。你喜欢在潭水里住,那就住嘛,有什么大不了,别人摸过的树,我还不爬啦?别人踩过的土地,我就不走了?”   真的无所谓,再说,他说出“填平”二字的时候,眉宇间的挣扎不舍,好像填埋的不是慕鱼潭,是他这条命。这是多喜欢那个小破潭啊。   宁杳拍板:“什么都不用,我觉得挺好,留着。”   风惊濯神色松了松,对她微笑:“气运之神原是此间主人,在下居住在此,已不合适。自当搬离。”   其实吧,这句话,宁杳在来的路上想过——想把落襄山要回来。   但见到山神本人,凄凉破碎,主动要还,整的还挺不忍心。   宁杳实话实说:“惊濯兄,不怕你笑话,我们一家老早就想换个山住了,就是钱没攒够哈哈哈……说真的,我们对落襄山的爱护程度,比你差的远了,难得你这么喜欢,别搬了,听我的,别搬了。”   她慷慨一挥手:“都住出感情来了,这么喜欢,就留下来,这个山,就当咱共有的。”   这个山,就当咱共有的。   冷了一万年,他的杳杳几句话,就将身子暖透了。   风惊濯微笑,眼睛弯弯的,眼尾都露出浅淡的笑纹:“谢谢你……”   余音未散,他侧过头,在宁杳看不到的角度,薄唇无声开合,反复念着“杳杳”。   宁杳很高兴:“行,那就这样说定了,你习惯这里,就安心住。反正我们现在住神界司真古木,也不会常来。”   风惊濯神色黯淡,但因低头,宁杳看不到。   “不过,以后我肯定也会带家人回落襄山看看,到时介绍你们认识。但你得有个准备,这帮烦人精,各有各的的烦人之处,尤其是我表弟,当属第一,他最喜欢长得好看的人,肯定特别愿意跟你玩儿,你别嫌他烦。”   风惊濯柔声道:“怎么会呢。”   宁杳一笑。   山神这个人,确实像福来他们说的,性格很好,能处的来。今天能交谈到这个程度,她挺满意的,不打算再多说下去——他的伤痛之处,她还一无所知,上来就让人家放下,不太合理。还是等再深了解,好做打算。   宁杳站起来:“那就这样,你早些休息,我改日来看你。”   风惊濯笑:“好啊。”   她步伐轻快向前走,每个脚步声都踩在他心上,渐渐远去。   风惊濯笑容像失去水分的鱼,很快枯萎,她走了,他无可控制地跟着她走。跟了两步,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。   他强迫自己站着,约束自己不准靠近她。   几十步后,他叫住她:“气运之神——”   宁杳回头。   他站在那,是一捧将融的风雪。   “你回逝川渡后,见到冥神,代我转一声道谢,再告诉他与无极炎尊,我不会再开启逆回法阵了。”   宁杳瞪大眼睛:“你说什么?”   风惊濯对她笑:“从此我不会去开逆回法阵。”   ……   宁杳脑袋晕乎乎的回到逝川渡,抄着双手,面无表情走进崔宝瑰的船。   这么会功夫,崔宝瑰又换了身月白色长衫,正对着镜子卷头发。   他头发又长又黑,分为两部分,右侧的先用发带系好固定,只留左侧的搭在胸前,手挑起一缕,往被火燎过的铁棍上绕,停留一会,松开就是一串卷。   这回他眼睛上的黑线画好了,两边眼尾上挑出一个勾——以前没见过这种的,这一看,算好看吧,原来他不是大小眼。   “哎呀,姐妹,你回来了啊,”崔宝瑰听见动静回头,招呼宁杳坐,“怎么这么慢啊?和山神聊的挺投缘的?”   “还行吧。”   “你们都聊什么了?山神对你应该挺客气的吧?”   “嗯,挺客气。” 竒_書_網 _w_ω_ w_._q_ ǐ_ S _Η _U_ 九_⑨_ ._ ℃_ o _Μ   “我就知道,肯定的,他对谁都是一个样,”崔宝瑰很懂的样子,小手指勾出一缕卷的不满意的头发,重新绕一遍,“你看他挺温和挺有礼貌,但其实就是有距离,内心封闭,哎,你   明白内心封闭的感觉吗?”   宁杳本来想思考点事,这崔宝瑰大嘴哇啦哇啦个没完,她没好气:“没封过,不明白。”   崔宝瑰又化身为大明白:“别气馁,都正常。他把他的心关起来了,谁也看不见,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,更不可能劝的动他让他放弃。现在这情况啊,我都想好了:就算山神会尽力不干扰轮回秩序,但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,我想了几种法子,你等我卷完头发,咱们商量商量。”   宁杳道:“山神说,他不开逆回法阵了。”   崔宝瑰:“害,正常……”   他猛地停住。   头发也不卷了,转过身瞪着宁杳:“你是在说梦话吧?”   宁杳说:“没有,我很清醒。”   崔宝瑰眨巴眨巴眼睛:“杳,别闹,我可不经逗,我会当真的。”   “没闹。”   崔宝瑰不淡定了:“不不不,不可能,他为了逆回法阵,付出了那么多、那么多——说真的,你来的晚你还不知道,这一万年……就算七千年吧,他从焚神炭海出来后,就一直准备,”他掰着手指头数,“为了逆回法阵,他亲自落无间狱,走阿鼻道,渡幽冥水——那都是什么地方?干的都是生不如死的事!他还取到了烹魂锥,钉在自己的心脏上!”   宁杳仰头瞅船舱的顶板,板面上精心镶嵌着许多夜明珠,有大有小,错落排布的精致。   “我真没跟你开玩笑,我也懵着呢,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。”   宁杳走到崔宝瑰身边,搬了张椅子坐下,看着他因惊讶而合不拢的嘴:“真的,我们就聊了几句家常,等我走的时候,他主动告诉我,他以后不开法阵了。还要我转告你一声,并且向你道谢。”   “谢我啥?”崔宝瑰不懂,抹了一把脸,“不是,他亲口说的、他不开逆回法阵了?”   宁杳点头。   崔宝瑰愣愣眨眼:“这怎么可能呢……”   反应了一会,他巴巴望着宁杳:“你再给我详细讲讲,展开说说,你们到底都说啥了?我觉得不对劲,太不对劲了。他可不是会放弃的人啊。”   宁杳回忆:“我们见面的时候,他人很恍惚,然后就哭了……”   “停!”   崔宝瑰叫停,很不敢相信:“山神,哭了?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宁杳分析:“我觉得原因就出在这,当时他不是一个人,身边还跟着两个魔,三个人一起上的山——不是同流合污的那种,像临时搭伴结伙的感觉。”   “那两个魔先跟我说话,说的也都是狗屁不通,什么‘守门还是游山玩水’、‘把他忘了啊’等等的,我也没往耳朵里听。后来,山神突然就哭了,都没动手,那两个魔看他一哭,阴阳怪气的废话也不讲了,慌里慌张互相拽着跑路,也是两个奇魔。”   崔宝瑰若有所思。   “然后我哄了他几句,但作用也不大。我骂比较擅长,哄不太会哄,是他自己把情绪收拾好了。好点了后,我们就坐下来聊聊天,”聊天内容,宁杳在回来路上已经反复想过,“真没聊什么特别的话题,说了说落襄山的情况,还聊了聊我家里几口人。哦对了,我还问了烹魂锥,但他不愿多说,很不喜欢被人帮助,还劝我别太善良什么的。”   她最后总结:“我看这事,主要和那两个魔有关,山神是因为见了他们,发生了什么,才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转变。”   对吧,因为没跟她说话前,他就哭了,所以和她无关,他已经有决断了。   就是情绪忽然没绷住,正被她赶上。   崔宝瑰觉得有点道理:“应该吧……山神的眼睛竟也会流泪,大概是被刺激到了。”   能被谁刺激呢?总不会是才见了一面的宁杳,和她的几句家常,那必然是那两个魔。   他那一身铁打的骨头,万千磨难都没让他掉一滴泪,那两个玩意是做了啥,能让他垂泪于人前呢。   宁杳好奇:“为什么山神的眼睛就不能流泪啊?是因为他眼睛受伤、流泪受影响吗?”   “——你说什么?”   “因为失明,他眼睛坏了才不会哭吗?”   崔宝瑰却问:“他失明了?!”   宁杳皱眉:“你不知道?那他……”   她“嚯”一下起身:“他刚才来见你的时候还没事??那就是见过那两个魔以后才失明的?我靠……是那两个王八蛋伤的他,什么玩意儿啊!”   凭什么啊,山神……那样一个人,怎么能毁在那两个杂碎手里?他们算什么东西啊,是暗算吗?他为什么不反手拍死他们?   “先别说这些了,”崔宝瑰将左边的卷发往后一甩,脸色颇为郑重,“以我对山神浅薄的了解,我看这事不妙,他看不见了,还挺平静,甚至说自己不干了,你觉得合理吗?”   不太合理。   一个人,什么时候才会放弃一直拼命坚持的目标呢?   宁杳皱眉:“要么,他想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了,他就不用做了;要么,就是没希望了,再怎么努力都没有可能了。”   崔宝瑰深深认同:“不愧是我的姐妹——那么,凭你对那两个魔的见闻,他们会好心地、友善地帮助山神完成逆回法阵才能做到的事吗?”   宁杳道:“他们?给搅黄了还差不多。”   “那就是后者,没希望了,再怎么努力也没可能,”崔宝瑰招手示意宁杳跟他走,“如果是这样,必须立刻找到山神,他生来无趣,只怕要寻短见。”   ……   宁杳走后,风惊濯枯坐许久。   夜深露重,他的衣衫袂角渐渐湿潮,一片黄绿相间的枯叶打着旋落下,抚过风惊濯鼻尖,落在他袖口上。   还没到重阳,就已经有落叶了。   风惊濯轻轻托起这片孤单的落叶,摸索着蹲下,拂开一抷土,将这半枯半嫩的叶子放进去,在缓缓盖回泥土。   他的手覆在枯叶新坟上,很久才离去。   手心沾了泥,一搓就扑簌簌的往下掉,风惊濯没有擦洗,还是蹲在原地,双目无神地轻轻搓手,一直到所有的泥屑都搓尽,只留手心一层灰,也没停下。   直到手心微微泛红,他怔怔停下,忽然起身对着来路。   没有人,是他耳边幻听,幻听她相隔一万年,终于又对他说话:   “你呢?你也是找我的么?”   风惊濯心口酸涩难忍,终于轻声回答:“杳杳,我找了你好久啊。”   你有奇遇,重生了,还做了神,太师父他们也都好好的,可知我有多高兴?   他唇角弯着,仰头向九天玄河方向笑了很久,然后,唇角上扬的弧度一点一点落下来。   他没力气了。   坚持不住了,好疼啊。   身躯虚脱一般发软,风惊濯慢慢跪倒在地,面上泪痕已干,最后一丝鲜活热气也枯败消融,他面无表情抓住心口的烹魂锥。   “嗤啦”一声,烹魂锥向外拔。出,发出血肉崩离的声响。   顿时,胸膛鲜血如注,风惊濯仿若无感,继续向外抽离钉身已久的利器。   随着动作,他的脸色越来越白,原本就毫无血色的面颊,近乎透明,呈现出命若游丝的死气。   烹魂锥身已现大半、即将完全抽出之时,他手蓦地顿住。   风惊濯眉目微凝,眼珠轻轻转动。   本就一无所成的人,死不足惜。但不能死的这么没用。   一生都在接受别人的馈赠,他还什么都没为他们做过。   风惊濯迟疑,慢慢地,手指反转,一点一点,重新契回烹魂锥。   方才往出拔,虽面色苍白,却是将死之容格外平静;而今重新推进,风惊濯身躯止不住打颤,痛的汗如雨下。   终于推回烹魂锥,风惊濯闭上眼,双手合起,手指翻转,汇积识海于眉心,遍及万山寻找逃走的万东泽二人。   *   宁杳和崔宝瑰赶到时,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。   风惊濯心口的烹魂锥被血染透,暗红的血沥沥下滴;衣衫一大片湿重,血腥气极浓。   他闭目而立,银发下的脸庞如玉瓷白,无半点活人温度;安安静静的,如同一具立尸。   崔宝瑰顿足,无不遗憾:“竟还是来晚了!山神他已经陨落了……”   宁杳朝风惊濯走,都没看崔宝瑰一眼:“把你号丧的语气收收,人家还没死呢。”   “是吗?”崔宝瑰紧忙上前,“但是他没反应啊,我们说话他都听不见。”   他指着风惊濯心口血迹,一脸“这就是证据”的神色:“你看,他分明催动了烹魂锥,他是要将它内化把自己溶了!”   宁杳手指探于风惊濯鼻尖下:“有气。”   有气啊,崔宝瑰歪头仔细瞅瞅:“我知道了,他动用了极大的念力,沉入识海,若身侧没有危险,就不会醒。”   宁杳道:“所以咱们两个的气息,被他归为安全的一类?”   “看来是的。”   “他不醒不太妙,”宁杳看过风惊濯身上伤口,他重伤待治,不宜多拖,“就算他不是自尽,这么大范围的使用精纯念力,也会造成不可逆回的损伤,和耗命没有区别。他自己不醒的话,咱们要想个办法把他叫醒。”   崔宝瑰提议:“要不给他个大嘴巴子?”   宁杳:“我想给你个大嘴巴子,还有没有正常人用的办法?”   崔宝瑰说:“又快,又不伤人伤己,这是最好的办法。”   “那你打。”   崔宝瑰摇头:“我不,我是个斯文人。”   他可真婆婆妈妈,宁杳沉着脸,转头对风惊濯扬起手。   ——俗话说,打人不打脸,打脸伤和气。何况山神刚刚给她送了礼,这人情还没还,她转头先给人一耳光。   宁杳放下手,改为掐住他侧脸,狠狠拧了一把。 第28章 毕竟疯过,估计没根治,……   *   风惊濯陡然清醒。   沉入识海中,身侧还残留杳杳刚离开的温度和气息,令他安心,直到被唤醒,落襄山上也并无异动。   这一醒转,熟悉的人又在身侧。他怔怔摸一下红肿紫青的脸。   杳杳掐他。   一个念头倏然炸开,慌里慌张手足无措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   搜肠刮肚,哪还有资格说什么呢,风惊濯双膝一弯,对宁杳跪下。   他只敢道歉,连声杳杳也不敢叫:“我对不住你……我对不住你,你杀了我罢。” ?   宁杳和崔宝瑰都愣住。   宁杳先反应过来,不受他的跪,蹲在他身侧:“风惊濯,你醒醒,我是宁杳,气运之神。”   他小心翼翼听着,像在分辨什么。   宁杳问:“想起来了吗?”   风惊濯摸了下脸,低声:“你,你没有……”   宁杳:“对,我没有敌意。你刚才沉入识海,太危险了,必须要叫醒你。”   “哦……”风惊濯说,“谢谢你。”   望着他青紫一片的侧脸,宁杳心虚,伸手扶他:“不用谢,我扶你起来,还能站得住么?”   真可惜,山神这容貌,这气质,这能力,都是顶尖。但毕竟疯过,估计当时没根治,时而还犯。   风惊濯微微启唇仰头。   她手上有暖融融的温度,靠近时,他不经思考伸手去接。   大脑白了一下,碰到她之前,倏然缩手。   宁杳的手自然而然落在他手腕下,隔着衣料,礼貌疏离地向上微托。   崔宝瑰其实也伸手了,但是看风惊濯半身血迹,实在没舍得自己新换的衣服,犹豫了一下,还是撤回一个手,用嘴圆场:“乏力,哎呀呀,他这是乏力,念力范围太大了,一下就腿软了。”   宁杳说:“我知道乏力。”   怎么,她还能大脸的觉得山神特意跪她?   风惊濯一直没出声,小心躲开宁杳的手,才说了句:“我脏。”   宁杳不在乎:“我不讲究,衣服脏了洗呗。”   崔宝瑰皱眉:“你内涵我吧。”   宁杳送他一个微笑。这会空挡,风惊濯半避她的手站起来。   他抬头对着自己,很快又低下。   转而向着崔宝瑰,语气稳定多了:“你们怎么来了,有事找我么?”   崔宝瑰“哈”一声:“还‘有事找我’么,我们要是不来这一趟,神界今夜就陨落了一个神好吗?”   他指指风惊濯胸口:“你这是怎么弄的?故意的,还是不小心?”   风惊濯道:“不小心。”   崔宝瑰撇撇嘴,大为不信,但没吱声;宁杳说出来了:“这样的流血量,怎么可能是不小心,他敢问,你还真敢答啊。”   风惊濯垂眼,做错事的孩子,畏惧大人未知的态度。   宁杳摸摸嘴唇。   她当山主太久,身边人一个比一个皮实,所以讲话一向直快。这山神,虽然年岁比她大,资历也比她老,但脆弱的像个琉璃人,让她心中保护欲蹭蹭上涨:“哎,没事,我不是说你……这不心疼你嘛,伤这么重。”   风惊濯问:“……你心疼我?”   他失神的眼中都有光了,细弱胆怯,都不敢真的烧起来,如果回答一句“其实我就说说”顷刻间就能吹熄这光。   宁杳就没说。   崔宝瑰出来打圆场,就是打的不怎么地:“一般说‘我不是说你’的真正含义是‘我就要说你’。”   宁杳:“请闭嘴。”   这一节算是岔过去。风惊濯松下口气,不得不暗暗掐自己,让自己打起点精神:“气运之神,抱歉,我方才神思恍惚,疯疯癫癫,冒犯你了。”   宁杳说:“不冒犯,但你疯疯癫癫的话,不适合一个人待着。你跟我们走……”   又来了,当山主的老毛病。宁杳换了句:“你想不想跟我们走?”   风惊濯心脏紧缩。   他这辈子唯一所求就是跟她走。   一个“想”字在喉头滚了几滚,消散在出口之前。   宁杳转而问崔宝瑰:“行吗,宝瑰兄?”   崔宝瑰眉开眼笑:“行啊。”   怎么不行,只要是不开逆回法阵,他巴不得多来几个人陪他,尤其风惊濯这样的,温和,细心,好脾气,找他帮他干活的话,他肯定不拒绝吧?还会干得特别好,省了自己不少事。   宁杳没想到他这么痛快,挺意外:“你人还怪好的,那,逝川渡药品全不全?用不用我回家取些?我看司真古木上有不少灵药。”   崔宝瑰道:“不用,你瞧不起逝川渡?逝川渡高低也是个神界!地下神界!”   宁杳揉揉耳朵:“哦。”   崔宝瑰又看风惊濯:“山神,你流了这么多血,烹魂锥会不会契的太松啊?你可小心些,别让它掉下来,不然可就没命了。”   风惊濯低低嗯一声。   宁杳才知道:“烹魂锥拔。出来会没命?那要一直插。在心上么?”那……多遭罪啊。   崔宝瑰道:“不知道。反正不能徒手拔,那就是个死。”   宁杳示意:“那先回去,回去慢慢说。”   “回吧。”   风惊濯终于抽空插句话:“冥神,气运之神……我还有事要办,就不……”   崔宝瑰紧张:“你还要办啥事?”   宁杳则道:“我帮你办。”   风惊濯薄唇微动,低声说:“与逆回法阵无关,我……是我的一些私事,不劳垂手了。”   宁杳不信,一个无家无族,无亲无友的人,突然间哪来的私事:“风惊濯,你别客气了,一身的伤,回逝川渡歇着吧。你惦记的那两个魔,我帮你杀。”   风惊濯一怔。   看他这样,宁杳知道自己没猜错:“你把落襄山照料的这么好,还送我封神礼,我帮你除魔很正常;再说,那两个玩意,本身就对我的敌意更大。”   还有一点,她顾着他的面子,没好意思说:他的眼睛被他们弄瞎,可见他们会使阴招,风惊濯瞅着清正,未必应付得了,她就不一样了,阴阳都没在怕的。   风惊濯道:“你打不过……”   宁杳斜眼瞅他:“山神大人,你这样讲话就很扎心了。”   他赶紧摆手解释:“不是不是,我不是说你能力不足,我是……怕你受伤……”   宁杳说:“受伤有什么可怕的?养呗。你怎么灭自己志气,涨他人威风?”   顿了顿,又说:“我要是受伤,你们就备着酒菜庆祝吧 ,那他们肯定死了。”   崔宝瑰等的不耐烦:“聊完没?聊完没?能不能回去坐下喝着花茶聊?这着急出来,我头发才卷了一半,很好看么?”   一半卷一半直,是不太好看,宁杳顾着崔宝瑰心情,对风惊濯说:“先走吧,回去治伤,再换身衣服。”   风惊濯不知道该怎么办,他很怕接受宁杳的善意,不仅是因为他不配。   更为日后,她恢复记忆,知道自己一腔好意给了谁,岂不恶心。   风惊濯双唇微抿,正要开口,前方灵光乍现,一个熟悉的身影飞掠而至。   崔宝瑰开心挥手:“福来!”   五福来气没喘匀:“老崔,真是叫我好找啊!怎么不留个话在逝川渡,我在你的破船上找了半天!”   宁杳给她顺顺气:“什么事这么急?”   五福来开口就是一个惊雷:“杳杳,你家表弟宁玉竹出事了!”   风惊濯猛地抬头。   宁杳没注意他,一把拉住五福来:“宁玉竹怎么了?!”   *   这事还得从宁棠元身讲起。   菩提元身,为一茎四叶七枝九蕊,指的是一株主茎为躯,第四茎节起缀有叶片,第七茎节延伸四枝,向上包拢着第九茎节中央的菩提心。   宁棠元身被大家放到屋外灵力最充沛的地方安养,其中属宁玉竹照顾的最勤:他始终认为,他们这个族,化为元身太久的话,人就带了土气,再幻化容貌也土土的,不好看。   所以,他每日两次地给宁棠元身抹养颜玉膏,再浇灵露。按他的话说,天下间,他能认可的容貌没几个,宁棠算一个,他无法忍受她变丑。   这天一早,宁玉竹拿着自己最新研制的美容养颜膏,打算给宁棠元身里里外外浇一遍。走进台前时,他脚步一顿。   眨眨眼睛,凑近细瞧。   宁玉竹愣了会,伸手点着数一遍:“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……我靠……”   他向外大喊:“你们快过来!”   第一个走进来的是楚潇,他刚练完剑,额上细细一层汗,眼神明亮又有精气神,进来也不看他,先安放他的宝贝长剑,嘴里敷衍:“怎么了?是眼角长纹了,还是头发压出褶了?”   宁玉竹不满:“怎么就你?老解和师姐呢?”   楚潇向外瞅瞅:“老解在外面采药,估计听见了吧,就是懒得理你。屠漫行早出去玩了,你还不知道她么,她哪闲得住。”   “我真服了。”   “嗯嗯嗯,服服服。”   “哎呀,你别磨叽了,”宁玉竹一把拽过楚潇,指着宁棠元身:“你看看,你先看看,我这就把老解提进来。”   楚潇还没意识到问题,漫不经心地冲他背影扬声:“没大没小,挨揍没够。”   再一回头,视线落在宁杳元身上,他一怔,脸色立刻变了,一股寒意从脚底漫上。   “催催催,烦不烦啊?我看看怎么个事……”解中意不耐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楚潇回头看一眼,给解中意让开地方,让他看清楚。   解中意微微张大嘴巴。   宁玉竹急道:“我没夸张吧?这很严重吧?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!咱们菩提,一茎四叶七枝九蕊,第七茎的枝条该是四根,棠姐为什么会在第八茎多长出一根?”   他指着宁棠元身第八茎处,被心中可怖的念头引得后背发凉:“……这,这感觉就像……就像多了一只手,或者,多了一条腿一样……”   解中意道:“这情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?”   宁玉竹回想了下:“也就六个时辰之内。”   解中意不说话了。   楚潇见苗头不对:“太师父?”   解中意脑中已飞速过了遍他平生看过的上万记载,却毫无头绪:“我不知道……我没见过。”   楚潇和宁玉竹对视:太师父都不知道,情况比他们想象的还严重。   “楚潇!你去寻掌事神,”解中意找回一点思绪,“请她转告杳杳,即刻回来一同商议。”   楚潇转身跑出门。   谢解中意虽然担心,但还算冷静稳当。宁玉竹慌的不行,声音都打颤:“太师父,那现在怎么办呢?棠姐不会变成怪物吧?”   “不会。”   宁玉竹咬住下唇,眼圈发红。   解中意说:“你不是要给棠棠养颜吗?你照旧做。”   宁玉竹点头,对,无论棠姐出了什么情况,总是能解决的,美容可不能落下,脸蛋一老,可不好找补了。   他捧起宁棠元身,旋开手中玉罐盖子,拿小勺挖出一点,细致涂抹。   这里本就光线充足,灵气四溢,晶莹的膏体薄薄涂在翠绿枝茎上,细碎流转发着光,莹润纤美。   蕊心一点一点的,像是很满足,娇艳欲滴。   宁玉竹心踏实不少,凑近涂枝叶遮挡处。   下一刻,红艳的蕊心猛地大开,内里一圈晶体细牙,像野兽的血盆大口,一口吞了宁玉竹。   菩提连花带土“扑通”一声摔在地上,咕噜噜滚出几寸远。   解中意就在旁边,浑身血液“轰”地涌上大脑。   地上静静躺着的菩提,主茎从两指宽变为四指宽,翠绿枝茎被撑的有些透明,隐约现出宁玉竹惊恐的脸色。   ……   宁杳捧起这株菩提。   菩提沉甸甸的,宁棠元身原本轻盈飘雅,而今像坠了一个铅块,重而崎岖。   解中意站在一旁,看她捧着宁棠元身,心有余悸:“杳杳,你离远一些,别拿这么近。”   具体的情况,来的路上五福来已简要说过,解中意方才又细讲一遍,宁杳都清楚:“我有分寸,很快就好。”   片刻,宁杳将宁棠放下。   她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妹,她很确定,这就是她的长姐,绝非他人假冒,或是鬼怪妖魔。   “我不同意破茎救人,这是我长姐,破了茎,她就活不成了。”   解中意背脊弯着,眉头紧锁。   “我长姐变成这样,是被人害的,她是菩提,不是食人花。菩提元身不具伤害性。”   这一点,解中意倒是认同:就算有人改变了宁棠的身体,甚至改变她的心性,但她本身是菩提,这永远不会变。宁玉竹在她体内,绝不至于被炼化,或损伤。   他说:“小竹子和棠棠和为一体,短时间内,确实性命无碍,你想怎么做?”   宁杳已经想好了:“宁玉竹要救,长姐也不能伤着。我们全族化尘一万年,至少这一万年不可能出事。那就是在化尘之前,长姐遭遇了什么。”   解中意瞳心微缩:“你是说……”   宁杳面沉如水:“我要去找聿松庭。”   长姐一直与他在一处,他是唯一知道长姐出事之前见了谁、经历了什么的人。   解中意道:“但你姐夫他……”   宁杳看他一眼:“‘姐夫’这两个字,等我弄清楚了事情再叫吧。”   解中意改口:“聿松庭当时半死不活的,你不能怨他没保护好棠棠。”   “我不怨他这个。”宁杳说,“他们走前,我在他和长姐掌心上,都留下一道山主印,有危险,只需在掌心上一划,我即刻知晓。可是到现在,我没有感受到山主印示警过——到底是什么样的危险,连示警的机会都没有?”   解中意道:“那会他伤那么重,万一他早已经死了呢?”   宁杳没回答,握住一旁的长勺,舀了一勺灵露,轻轻浇在宁棠元身上。   她手握的很紧,骨节泛白,神色却是柔和。   “是死是活,我都要找到他。活着,就从他嘴里问话;死了,就从他的尸体、他的骨灰里找答案。”   顿了顿,又说:“太师父,家里托你照顾了。”   这倒没什么,解中意只放心不下她:“你不用担心   家里,让楚潇和屠漫行跟着你,至少也得跟一个。”   “一个都不用,外边我应付的来,”宁杳打量两下解中意,“你一个老头,还得照顾我姐我弟,万一有点什么事,你哪忙得过来,让楚潇和屠漫行伺候你,有事,三个人也好商量。”   这也有道理。解中意默了默,正想问宁杳还有没有其他帮手,就见门口有个人探头探脑。   那人和他目光对上,挥了挥手:“哈哈,用我帮忙吗?”   宁杳回头:“你怎么跟过来了?怎么不回逝川渡?”   崔宝瑰走进来:“这不出事了吗?你和福来在前面狂奔,一看就是急事,我能不来吗?”   双手一摊,又说:“而且山神也非要跟来,剩我一个人,怪没意思的。”   宁杳皱眉:“他来干什么?”   “不知道。”   “你带他回去吧。”   崔宝瑰说:“我可未必带得动。说真的,山神竟然这么热心肠,可能是你说要帮他除魔,把他给感动了。反正听到你家出事,他可着急了,怎么说呢——着急程度跟你不相上下,急疯了!”   “就是因为他曾自堕焚神炭海,渡不过九天玄河,要不然,老早就冲进来了。”   这人说话素来夸张,宁杳心里乱着,没把他的话当回事,抱起宁棠元身放到一个光线更充足的地方,双手手指翻转,形成一个结实的结界,牢牢罩住她。   “那你帮我转告他一声,好意心领了,这事与他无关。”   崔宝瑰“哦”一声。   宁杳护好宁棠元身,跟解中意打个招呼,又叮嘱他几句,最后看了宁棠两眼,转身向外走,连和崔宝瑰寒暄都没顾上。   崔宝瑰抱着手臂追上来,可诚心可殷切:“杳,山神怎么回事我不清楚,我真心实意要帮你的,毕竟逆回法阵这个事,我可是把功劳算在你头上,你给我解决这么大一个麻烦,你家出事,我能不出力吗?”   “我不出力,我良心过得去?福来还不喷死我?”   宁杳也不废话:“行,你跟我走。”   “指示。”   “我要找一个人,先去极北之地,如果他不在那里,我再想办法。”   崔宝瑰道:“那么麻烦,咱们先回逝川渡开船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崔宝瑰长眉一挑,眼睛上那两条黑线忽然都觉得有点好看了:“你怎么总不记得逝川渡是神界?而且是地下神界,能作为神界,总有作为神界的道理你懂吗。我那条船,你知道它的作用是什么吗?”   宁杳:“不知道。”   崔宝瑰高贵冷艳哼哼两声,从袖口中拿出一个沙漏,调转头尾,放在宁杳手上:“你拿着这个,咱们先把山神送回逝川渡,让他安养,然后开船出发。”   细细的沙落成一丝细线,渐渐在底部聚堆。   “在这个沙漏漏完之前,若没见到你找的人,我眼珠子都抠下来送你。”   ……   两人并肩出来。   九天玄河对岸,已空无一人。   崔宝瑰奇怪:“山神这么快就走了?嗯?他就走了??”   宁杳不觉得有什么:“走就走了。”   “他刚刚明明很急……”   “急什么,急着回逝川渡?”他刚才也没有很迫切吧,宁杳没心情听了,“我现在暂时顾不上他,希望他能好好的,把自己照顾好,他的事以后再说,咱们走吧。”   她一边说,一边沿着九天玄河往逝川渡方向走。   不是,谁说山神急这个了?崔宝瑰四下张望一圈,真是不见半点风惊濯的影子。   他想说点什么,又不知道怎么说:宁杳是没看见,方才风惊濯什么样子,腿都软了,堂堂山神,走路都绊了好几下,他们家出事,他恨不得以身代之。   现在想想,他自己呢,也真不是个东西,明明看山神那么急,还为了凑热闹把他丢下。这会人找不到了,反而有点慌:他急成那样,怎么可能走?这一不见,不知道做什么去了。   但是,总觉得他离开去做的,还是和宁杳家里出事有关。   “怪人,太怪了……”崔宝瑰口中念念有词,不放心也没辙,转身跟上宁杳脚步。   *   两人脚程都不慢,回到逝川渡崔宝瑰船上时,宁杳手中沙漏只铺了浅浅一层底,几乎没变化。   崔宝瑰站在二层甲板,一脚欠欠的蹬着船边踏杆,大气磅礴指点江山:“杳杳,请看——天上神界的确广袤,但也是自成一系,很不接地气,咱地下的神界就不一样了,你看这逝川渡大不大?你看见东西南北四道十八路了吗?”   宁杳道:“我要去极北之地。”   她隐约有点数:地下的神界,以水为媒,同气连枝世间各处,崔宝瑰这艘船——他语气都飘成那样了,大约是能上天入海,无处不到。   见宁杳没按自己的问题作答,直接终结了话题,崔宝瑰瞪她一眼,挥手向船头孔雀。   他指尖灵光一闪,孔雀傲然展开翎羽,以船头带势转半个弯,一头扎进茫茫的北向水道。   耳侧风水之声阑珊,崔宝问:“极北之地的哪呀?”   “峰凌潭。”   崔宝瑰“哦”一声,拍拍孔雀头,手滑下抚摸青蓝翠绿的尾翎,然后对宁杳说:“半盏茶的时间就到,我先进去换身衣服。”   宁杳看他:“你不是才换过一身?”   崔宝瑰嫣然一笑:“说真的,你也该换换了。”   宁杳抱着手:“没心情。”   崔宝瑰摇摇头,满脸写着“好邋遢”,然后风情万种地扭进了船舱。   宁杳转过头,面无表情看苍茫逝川。   “别理这个骚包,”突然,船头孔雀开口,浑厚低沉的中年男音,“他就是死装死装的。”   宁杳吓一跳,转头对上孔雀半睁不睁的小豆眼。   “他……不是你主人么?这么说可以?”   孔雀仰了仰头:“什么主人,同事吧。共同做一件事,我愿称之为同事。”   好新奇的词,宁杳点点头。   孔雀又说:“能算我主人的,只有我大哥。我大哥托我照顾好你,我看你心情不好,要是因为他,那犯不上。”   宁杳笑:“我没心情不好,你看错了。”   孔雀不说旁的,翎羽一展,掉落一轻柔纤细的青绿羽毛:“送你了。”   宁宁杳手掌伸出,那羽毛飘飘荡荡,正落在她掌心。虽说她对这种漂亮脆弱的东西不特别感兴趣,但毕竟是人家一片好意:“谢了,我会好好收着的。”   孔雀说:“我没别的长处,只会找路。你拿着它,辨认个方位方便。”   原来是这么实用的东西。   宁杳小心收好,又问:“你大哥是哪一位?”   它是只孔雀,不管能不能化为人形,元身总是鸟类,那它大哥……应该也是鸟类吧。   宁杳一下就想起了无极炎尊神殿上那只金色神鸟,它们俩的豆眼如出一辙:“你大哥,是无极炎尊殿里的那位?”   福来说,它见到她第一眼就喜欢她,还以为只是合眼缘的喜欢,类似于客套,却不成想,它还拜托它在逝川渡的老弟对她照拂一二?   然而,孔雀浅金色的喙砸吧砸吧,再不开口了。 第29章 他是杳杳一个人的东西,……   ***   船最终停在峰凌潭边。   峰凌潭很大,说是潭,更像一片湖泊,水面上高低错落数座矮峰,山山水水,秀美别致。   宁杳走下船,先举目远眺四周,随即蹲身,捻起地上一撮泥土。   崔宝瑰跟在她后面,见状忙不迭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玉勺:“哎!别用手直接抓——哎呀……”   来不及了,她已经抓了,崔宝瑰收起玉勺,两指拈着一条手帕递给宁杳:“擦擦手,女孩子怎么这么邋遢,你抓土干什么?”   宁杳没接手帕,就随便拍两下:“我就是土里长的,给我一撮土,我就知道这地方有没有地动,变迁,战乱——拿走,你留着擦嘴吧。”   还不稀罕给呢!崔宝瑰收起他洁白的手帕:“所以你说的那些,这发生过吗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什么都没有发生,就好办多了,只有两种可能:要么人死了,要么人走了。   宁杳想了想,问崔宝瑰:“你对轮回最了解,   知不知道这地方轮回次数最少的种族是哪个?”   崔宝瑰反应了下:“轮回次数最少……也就是寿命最长咯,那就是冰壳龟。我跟你说,只要是乌龟王八,寿命都长。不过,冰壳龟算是龟中短命的了,你问这干嘛?”   宁杳没回答,上前几步,站在潭边,右手缓缓上举,一节袖口随之垂落,露出纤细雪白的皓腕。手腕内侧,金色神印一闪一闪,指尖轻扬,几缕灵光掉落。   上神召唤,众生待命。   峰凌潭上空的气流微微回旋,化作如雾白光向四周蔓延,很快,潭水中稀稀拉拉走出四五十个身背龟壳的小矮子,领头的是个一字眉年轻人。   他双手互相插袖,对宁杳一个深深鞠躬:“上神召唤,小人携冰壳龟族族众前来听召,两位上神一路远来辛苦了,要进里坐坐吗?吃水果吗?”   宁杳说:“不用麻烦,话不要这么密,我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。”   “是!”   “冰壳龟族目前,有没有万岁以上的长老?”   一字眉挠挠头,侧开身让出一块地方,宁杳看见他身后一位白发苍苍的奶奶。   他说:“那就只有我奶奶了,我奶奶很快就一万三千岁了,是我们记载以来最长寿的冰壳龟。”   宁杳走到老奶奶面前,对她一笑:“奶奶,你好呀,我想打听些事情,麻烦您帮我回忆回忆。”   老奶奶笑意慈祥,牙都掉光了的嘴说话有些漏风:“漂酿姑凉,你嗦。”   “你们这里,外来的人多不多?”   老奶奶摇头:“好久不见外人噻。”   宁杳放缓声音:“您帮我想一想,万年之前,有没有一对外来夫妻到此地?丈夫重病待治,妻子照顾他。”   老奶奶含混不清:“万年之前,窝还是个小菇凉嘞……”   一字眉提醒:“奶奶,您说重点。”   “重点哦……外面来的夫妻……”她痴痴想了很久,忽然笑,“有哇,好俊的一对呢,男的病怏怏个鬼,女的好漂酿呢。”   **   极北之地,从字面理解也知是个偏荒处,除了土生土长的人,常年见不到外人,偶然来一两个,挺新鲜的。   那一年,确实来过一对夫妻。   男人生的高大,却病歪歪的,被女人架着,软面条一般随时都会坨烂。口鼻细细游丝一气,人见了他,都不敢大声说话,怕音量高点,那口气就能断掉。   女人生的极美,长相甜丝丝的,像颗糖一样亲切又和气,礼貌地问他们可不可以在这长居,以潭水入药,救活她丈夫。   这种积德的好事,谁能拒绝呢?再说他们本身也好客,热情招待他们住,好几个都说住到他们家里去。   女人不好意思:“不啦,你们能同意我们留在此地就很好了,哪能住到你们家里去呢,我们去深潭那边就好,日后等他康复,再一起过来串门做客——”   她指指搀扶的男人:“好不?”   男人病歪歪垂着头,发丝微动,不知是风吹,还是他点了头。   他们再三挽留相劝,但她心意已决,便只好不舍地让他们过去,并叮嘱日后一定要来走动。   女人一一笑着答应,带着丈夫走远了。   **   “最开始,还见过两三次漂酿姑娘,她带自己酿的酒给我们喝,可好喝啦,”老奶奶说,“再后来,就看不见她了。从此他们夫妻两人,谁都没再见过了。”   宁杳问:“那男的呢?除了刚来时初见,后来都没见过么?”   老奶奶答得很快:“从没见过,他死气沉沉的嘞,再没见过了。”   “他来的时候……就是你们第一次看见他,他没昏迷?”   “嗯呐。就是弱唧唧,感觉快死啦。”   宁杳默默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   崔宝瑰听得入心,对这个结局不大满意,追问:“谁都没再见过他俩是怎么回事?走了,还是……”   他觑着宁杳,没敢说“死了”。   老奶奶说:“不叽道。消失啦,屋子都空啦。”   一字眉揣着手分析道:“会不会他们有事走了,走的太急,但没跟大家打招呼呢。”   老奶奶还没说话,宁杳道:“不可能。”   她知道长姐,小太阳一样,甜甜暖暖的,和谁都相处的很好,走到哪里都招人喜欢。她和这里的人相处的好,就算有再急的事,也不可能招呼都不打就走。   再说,长姐除了救的那个男的,也就只有落襄山上的事会令她着急,别的事她不可能失了方寸,想不出会有什么急事,能让她不告而别。   她静默片刻,道:“麻烦带路,让我去他们的住处看看。”   老奶奶摇头:“不知道他们住在哪,窝阿爹知道,可阿爹不在了。”   崔宝瑰听着都有点上火,转头看宁杳,她脸色却还好,和来时没什么分别。   宁杳没再说别的:“好吧,那我再四处看看,你们不用再陪着,散了吧。”   一字眉窘迫:“实在是……对不住上神,您来二神潭一趟,我们却没帮上什么忙……”   “你说什么?”   一字眉茫然眨眼。   “二神潭?”宁杳重复一遍,转头瞅崔宝瑰,眼神里满是对他能力的质疑。   崔宝瑰不干了:“不可能,绝对不可能!你好好说,这是什么地方?二神潭?这不是峰凌潭吗?”   “是是是,是峰凌潭,现在叫二神潭,”一字眉连忙解释,“峰凌潭是很久以前的名字了,在我出生之前,有这个叫法,但因为我们这里飞升过两个神,就渐渐改做二神坛潭了。”   宁杳和崔宝瑰对视一眼,虽然这事和她没啥关系,但既然谈到了,就多问一句:“极北之地飞升过两个神,哪两个?”   一字眉答不上来:“上神的名讳小人不知,飞升后的神位,那就更不清楚了。”   极北之地太大了,地广人稀,即便种族众多,往来却不甚密切,都是画地为阵,交往甚少,所以只知道这飞升了神,具体情况却说不上来。   “吃晓的,吃晓的。”   老奶奶积极举手,“我吃晓的。”   宁杳笑了:“奶奶,那您说说。”   老奶奶说:“头一个神不知道,但另一个飞升后,在此地盘桓过几日,还给我们发过糖,甜甜的,他叫……叫……”   她想起来了,说:“他叫万东泽。”   宁杳大脑“轰”的一下。   一些遗忘的记忆碎片,潮水般闪回脑海。   在密林中,她与人交手,那人似笑非笑,故作惋惜的喟叹——   宁山主贵人多忘事,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?我是万东泽啊。   万东泽……   对,之前见的那两个魔,叫宇文菜的玄武身边那一个,就是这个万东泽!   宁杳眼神沉下来。   他有三只手。   而长姐,她元身的第八茎,多了一条枝蔓。   ……   万东泽从黑水中缓缓浮出。   宇文菜在水边,手上握一只破旧的龟壳,上刻密密麻麻的符咒。他闭着眼睛,口里念念有词,听见动静,他也没睁眼:“主上再忍耐一些时日,现在出来,会被风惊濯找到。”   “他毁了眼睛,却还是瞬间认出宁杳,我们一番功夫算是白费。以后拿捏他没那么顺手了,最好避免与他对上。”   万东泽气压很低:“对上怎么了?他还不好拿捏?”   宇文菜:“不好拿捏。”   万东泽嗤笑:“他杀了宁杳,这是他最大的软肋。难道不怕宁杳知道?”   宇文菜很无语地望着他。   半晌,叹气:“主上,咱们不得不承认,风惊濯不是小人。他还真不吃这个威胁。”   万东泽不信,只冷冷一笑。又问:“未来如何,你能看的到吗。”   “能。”   “看到什么了?”   “能看到主上您被风惊濯找到的后果;也能看到,您不被风惊濯找到,就少很多麻烦。”   万东泽忍无可忍:“我没有心情和你玩猜谜!别给我兜圈子,你看到了什么,就说什   么,你的轮回术一而再再而三的出错,你到底行不行?”   宇文菜无奈:“主上,我已与您解释多遍,轮回术讲究个看破不说破,如此才能维持水准。可您总是不放心,现在我已说破多回,这对我的修为也有损伤。”   他耐心道:“只要您信任我,最好不问,静待结果便可。”   万东泽恨恨转身,带动“哗啦”一声水声大响。   良久,他说:“我要躲到什么时候?”   “不好说。”   万东泽狠狠一拳砸在水面,水花四溅:“可我要服食心头血!我现在这样,不服用心头血,只会越来越虚弱!”   宇文菜默默奉上手边一碗暗红鲜血。   万东泽垂眸一看,顿时发狠一把打飞这碗血,瓷碗碎裂,鲜血溅得满地都是:“又是猪血!猪的心头血有什么用,我要人心!”   他揪住宇文菜的领子:“让外面的人给我送来!外面那么多人,一天一颗心总能供得上吧?!”   宇文菜安抚:“这自然不是大事,可一旦服用人心,魔气四溢,就会被风惊濯发现。猪的心头血虽然不能助您功力大涨,但至少可以维持原状,主上,忍这一时吧。”   万东泽冷笑:“风惊濯风惊濯!我怕他么?他一个小贱种罢了,我就该早早的掐死他。”   他嘴上说着“掐死他”,自然地像是掐死自己刚出生的、不被待见的儿子。   宇文菜摇摇头,认命地起身,打算再给他搞来一碗心头血,动作到一半,忽然顿住。   转头向外,手指鸡爪样掐在一起,白眼翻的厉害。   终于,他放下手,叹气:“还是避不过去,时也命也。”   万东泽不耐:“你又在放什么狗屁……呃!”   一道浅淡光线破空飞来,水蛇般缠绕上他脖颈,向上吊起;万东泽双手抓抠脖颈,脸涨成猪肝色。   风惊濯自洞口现身,手掌一翻,一道灵光旋转,万东泽瞬间掠至他掌心中,被紧紧扼住咽喉。   宇文菜用手捂眼,还没来得及干点什么,整个人被大力掀翻,滚了两圈,眼前阵阵发黑金星。正要掐着手指做点啥,手掌一痛,他刚刚掐起的手被风惊濯靴底踩住,成鸡爪状无力反抗。   风惊濯漠然道:“别算了,我见过顶尖的轮回术,没有你这样掐指现算的。”   宇文菜疼得龇牙咧嘴:“宇文行……算什么……顶尖的……轮回术……”   风惊濯没理会他,看不见,干脆闭着双眼:“万东泽,此刻你放了宁杳的长姐,我还是可以给你个痛快。你自己坦白,还是我撬开你的嘴帮帮你。”   万东泽歪头:“冤枉啊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再冥顽不灵,我绝不手软。”   万东泽看着他,忽然笑了:“好,好好好,我承认,这事和我,是有点关系。但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。找我报仇,就真的找错人了。不过,我很想知道,你打算怎么撬开我的嘴?刑讯逼供?”   他眼睛一扫,满是不屑:“你会吗?给你一屋子刑具,你会用吗?”   风惊濯说:“这不用你操心。你打定主意不说是么?”   他语气很平静,很稳,也很冰凉。   万东泽沉默了下,一双眼珠子转来转去,很快,又笑道:“我说,我说,我怎么会不说呢。”   “但是,我只与宁杳说。”   风惊濯气息陡沉,宇文菜脸色一白,感觉手更痛了。   他说:“你不配见杳杳。”   万东泽讥笑:“那你就配唤‘杳杳’这两个字吗?你就配见她?你是不是忘了是谁杀了她、碎尽她的灵脉、化了她的身体?让她痛苦到连飞升相关的记忆都没有了。”   但很可惜,风惊濯除了唇上血色略淡,并没有露出令他满意的痛苦神情。   万东泽道:“反正,我见了宁杳,自会告诉她全部——我说的全部,可不仅仅是关于她长姐这一件事哦。”   听到这,风惊濯眉宇微皱,很快,缓缓松开。   只听万东泽笑的恶意:“我还会告诉她,她此前是死在谁的手里、死的多么的惨。她的家人应该都会在场,大家就一起听一听。”   “当然了,你要是不想让她知道,那也很简单。你现在放了我,我们好好聊一聊,宁杳那边,我不会去多嘴。”   他望着风惊濯,胸有成竹:“说穿了,一个外人的死活,会比自己更重要么?”   风惊濯始终闭眼。   他这一身皆是杳杳的,他是杳杳一个人的东西,随便她开心时呵护怜惜,生气时予杀予夺。   杳杳的长姐,还有玉竹,怎么就不比他重要?   他道:“我绑你去见杳杳,把你做的事对她说清楚。至于我,你不必想着威胁,我自会亲口讲与她。” 第30章 唯有另一头倔驴风惊濯能……   万东泽惊呆了。   风惊濯道:“我只要杳杳的家人平安无恙。你若动其他心思,我便让你见识,我究竟有没有刑讯的手段。”   万东泽瞪着风惊濯,目光落在他雪白长发上,眼底浮起一层讥诮之色,但很快消隐下去,变做了不理解。   他说:“苍渊出了你这么一个人……却痴情到下贱的程度,真是败笔。”   风惊濯睁眼,妖紫色的瞳孔对向他,无端端生出一种凝视的意味。   万东泽垂眼避开。   风惊濯慢慢张开手掌,松开万东泽,束缚他咽喉的细光仍紧紧勒着,赫然一道红痕,他挣了两下,动弹不得。   风惊濯道:“被勒住咽喉的感觉熟悉吗?”   万东泽猛地抬眼,惊疑不定望着他。   风惊濯五指轻动,数条浅淡光线从指尖飞出,化作绳索,一圈一圈绕紧万东泽,以及地上的宇文菜。   他嗓音平静,几乎没有起伏,但神之威压不容置疑:“把你的心思收一收,我给你留个全尸。你一而再,再而三找杳杳麻烦,从初见打她伤开始,到利用我思妻心切,要我压制她替你办事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。”   万东泽阴测测咬牙:“哦?你倒说说看。”   风惊濯表情铁一样冷漠:“我还没死,想动杳杳,你看我答不答应。”   他将两人捆在一处,拖出黑水洞,仰头望向外面日头,心下既是担忧心疼,又忍不住思念牵挂:   杳杳现在,会在哪呢?   ……   宁杳和崔宝瑰回到船上。   船原路返回,自水道向南行驶,从分支回到逝川渡主流。   “现在什么想法?这回打算去哪?”崔宝瑰抚摸孔雀尾巴,一副掌舵人的口气,慷慨大方。   二层甲板中央有一圈下沉矮座,上铺一层软毯,背靠丝绸棉枕,宁杳就坐在上面看他。   就看,也不说话。   这什么眼神?崔宝瑰心中生出不祥预感。   下一刻,宁杳从怀中拿出沙漏,置于掌心上托给他看。   卧槽,忘了这茬,崔宝瑰慌乱地眨眨眼睛,背着手,无辜看天。   宁杳显然没那么好说话,指尖点点点沙漏外壁:“眼珠子。”   崔宝瑰:“……我那就是一种夸张的手法。”   “我不管你夸张谦虚,我要眼珠子。”   “我、我真扣下来,你要?”   “要。”   崔宝瑰讨好笑道:“别了别了,你要来有啥用,给我留着吧。你自己又不是没有,女孩子家家的,长四个眼珠子,多吓人。”   宁杳似笑非笑,挑挑眉,扬手把沙漏扔给他。   崔宝瑰接住,贱兮兮地往袖里一收,就当没这回事:“杳杳,真不是我吹,但凡你说要去哪儿,半盏茶的时间,上天入地,没有哪是咱到不了的。但是,你现在也说不上要去哪找人,那……也不能怪我啊。”   宁杳手有一下没一下揪着软枕边角,低声道:“这男的不是好人。”   崔宝瑰没反应过来:“啥?”   宁杳深吸一口气,看着远方,缓缓吐出来。   崔宝瑰走下来,坐在宁杳侧面位置听她讲:   “在我姐身边的这个男人,不是好人,他骗了我长姐,也骗了我们,真是好演技啊。”   “怎么说?”   宁杳垂下眼眸:“冰壳龟奶奶说,这对夫妻消失不见了,有两种可能,一是我长姐自己消失,二是他们两个人同时消失。”   崔宝瑰脑子跟不上,问 :“为什么这么分?区别很大吗?”   “我是菩提族的山主,飞升的时候,下过一道山主令,全部族人同我化尘——虽然暂时忘了原因,但总归有我的道理,”宁杳说,“既然有这命令,那么我长姐即便远在万里之外,也会遵守。”   说到这,宁杳抬起头:“如果是你,你心爱的妻子或是最重要的人,忽然间离奇失踪,你会不会很着急?”   崔宝瑰道:“那我得急死,急疯。”   说完,他顿了一下,心里冒出个念头:山神疯过,为了逆回时间受尽折磨,他流干鲜血也想挽回的人,会是……他的妻子吗?   宁杳还在继续:“是啊,正常人都会着急,会拼命寻找,疯子一样冲到外边,向遇见的每一个人询问,有没有看见他的妻子。”   “可他不是,甚至没人见过他。到极北之地后,他人都醒了,有意识,如果我长姐化尘消失,那聿松庭的反应是不是也太冷漠了。”   确实是。崔宝瑰点点头,问:“那第二种呢?双双消失。”   宁杳喃喃重复一遍:“双双消失……”   “是他带走了我长姐,还是我长姐带走他?不可能……长姐要救他,特意去凌峰潭,她怎么可能前后矛盾……”   她摇头:“那比第一种情况糟糕多了。”   崔宝瑰想了想:“杳杳,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你没想到——万一这男的死了呢?他还是爱你姐的,只是他死了。这样,我帮你查查他的轮回。”   宁杳笑了笑,说:“他最好是死了。”   这什么语气啊,怪渗人的。崔宝瑰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。   只听她又说:“他要是没死,我一定叫他后悔活着。”   太可怕了!崔宝瑰缩着脖子进了船舱。   他进去查轮回册,宁杳这边思路也没停下:如果聿松庭已经死了,或者实在不好找,倒是也可以先放放,长姐出事与他有关,他是知情者;但解决办法,得从另一个人身上下功夫。   长姐第八茎多了条本不该出现的枝蔓,而万东泽有三只手。他飞升之地不在宗门,而在极北之地。这些事情汇集在一起,没办法不怀疑,长姐出事,万东泽在其中到底发挥了什么作用。   这两个人,一个都跑不了,先后顺序也不打紧。   没一会,船舱内有动静。宁杳望过去,看见崔宝瑰打开门,呆呆走出来。   宁杳瞧着不对劲:“怎么了?”   崔宝瑰嘴角抽抽:“我的轮回册上……没有这个人的轮回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这一回,崔宝瑰没立刻回答,抿着嘴迟疑很久:“我……不晓得该不该告诉你……”   宁杳说:“你不告诉我,我也会去问别人。我迟早会知道。倒不如你告诉我,省去我不少时间。”   他知道她说的没错,那还不如直接告诉她:“这种情况,只有一个解释。”   顿了顿,崔宝瑰说:“他成神了。”   宁杳目光一动不动。   好半天,她“腾”地一下站起来,一脚狠狠踢上船侧:“这个王八蛋!”   崔宝瑰心痛大呼:“我的祖母绿!”   他奔过去蹲下,仔仔细细检查一遍,还用手摸了摸确认完好无缺。半天,他哀怨的小眼神瞪来:“你看着点踢呀。”   宁杳闭眼冷静了下,道:“抱歉宝瑰兄。”   又低头看被她踢过的绿宝石:“抱歉了祖母绿。”   然后,她对崔宝瑰说:“宝瑰兄,麻烦你送我回神界。”   崔宝瑰舔舔嘴唇,不说可也不说不可,左右为难:“我刚才犹豫不跟你说,就是考虑到这一层,他已经成神了,你还要跟他对上吗?”   宁杳奇怪:“我为什么不和他对上,他变成什么玩意,和我要找他算账,互相有什么影响?”   “你知道他是什么神?能力多大,人脉多广?你就不怕、就不怕给自己招惹来天大的麻烦?”   宁杳道:“为我长姐,我不怕。”   崔宝瑰哑口。   真是信了她的邪!倔驴一样倔。   这种怎么劝都不好使,认准了就不回头的倔劲,生平所见,唯有另一头倔驴风惊濯能与之媲美。   崔宝瑰咬牙切齿,把孔雀毛摸得一团糟,怎么想怎么觉得难:神界茫茫浩大,众神繁如天星,光凭一个名字,根本没个找,只能托福来去查。她是掌事神,记录有所有上神的名讳。   常言道,事缓则圆,这事一件接着一件,连个缓冲都没有,只盼着能有什么事,也让杳杳冷静冷静。   崔宝瑰心中默默祈祷:福来啊福来,你平日里忙的四脚朝天,关键时刻,一定要继续忙下去啊。虽然作为朋友,不该这么想,但情况特殊,你一定要体谅我,拜托你今日依旧忙的水深火热吧。   ***   五福来这头,不知是不是应了崔宝瑰的诅咒,忙的两眼发黑。   掌事就是这样,不管天上地下,凡间俗世,只管神界芸芸众神。这份工难度大,杂事多,要照顾到的人、事、神族,多如牛毛,轻易也闲不下来。   她手中端一托盘穿过神界虞游道,来到落阴川。   创世伊始,神界还没现在这么大,落阴川的主人月姬,是创世神中资历较小的一位。当时划天下为七分而定居时,她得到的是背日面,常年不见日光,昏黑幽暗,但有一灵泉在此,灵气凝聚化水,是个顶好的地方。   落阴川的门面是一株万年松,此刻,万年松下站了个人,扒着树干往远处看。   此地昏黑,饶是五福来在神界多年,也不由眯眼适应会:“漫行?我的老天奶啊,你居然在这啊。”   她正想告诉屠漫行他们家发生的事,哪想屠漫行眼疾手快,一手捂五福来的嘴,把她要说的话按回肚子:“嘘!”   五福来以眼神问:咋啦?   屠漫行压低声音:“先别叫我名,让我看看。”   看什么呢?五福来冲她方才目光所向看一眼:前面花影重重下,正是一对男女。男人俊朗,女人娇俏,两人手拉着手,站得极近,正絮絮的说着话。   害,还当是什么呢,五福来说:“谈恋爱有什么好看的。这不玉神么,他和他未婚妻最黏糊,可喜欢秀恩爱了。”   “果然是玉神啊。”   “你听过他?嗯,也是,玉神确实高调。”   屠漫行笑了笑,道:“听过。”   说了一句便没再开口,只定睛审视:   昏光下,隐约见男人白衣胜雪,身形挺拔如松,墨发黑长垂落腰间,发丝掩映间,露出半块玉佩,便再无其他装饰,端的是一派风华绝代之意。   他微微侧身,面容大多隐在阴影中,但见轮廓俊朗,是个难得的美男子。   屠漫行点点头,好吧,风惊濯能得如此造化,家里那个几个没用的男人该彻底放心了。   她八卦道:“玉神和他未婚妻,认识很久么?他未婚妻叫什么名字?”   “叫娜珠,他俩挺久了,几千年了……”五福来顺着答,很快反应回来,“哎呀,这都不重要,我有正事说——你快回家去吧。”   她把宁棠和宁玉竹的事情说了一遍。   屠漫行脸色凝重地听完,不知想到了什么,长眉紧蹙,匆匆道了声谢,大步向外走。   五福来想叮嘱两句都没来得及,目送片刻,她转身进去。   路过那片花丛,玉神远远打了个招呼:“掌事神大驾光临,小神有失远迎了,还望恕罪。不知上神有何贵干?”   五福来笑道:“玉神客气,为恭贺你二人即将新婚之喜,无极炎尊派小神呈上贺礼,亲手予以大神女,倒是耽误你们俩的好事啦。”   她拱拱手:“你们继续,当没看见小神便是。”   但两人没听,玉神反而搂着娜珠走上前。   五福来只好更端起仪态,笑着见礼:“玉神,   娜珠神女。”   虽然娜珠没有神职,但她是大神女的亲生女儿,有且只有这么一个;而大神女,是创世神月姬之女,身份之尊崇,整个神界都极其礼敬。故而娜珠被叫做一声“神女”,是绰绰有余。   娜珠俏媚一笑:“掌事神方才是在和谁攀谈?该不会又是哪个思慕玉郎的小丫头吧。”   “没有,问路的。”   玉神无奈点点娜珠眉心,对五福来歉然笑道:“让掌事神见笑,这小神女是叫宠坏了,说话没遮没拦的,实在是冒犯了。”   五福来确实不喜欢娜珠,但不妨碍她社交能力牛逼:“怎么会呢?玉神说哪里的话!娜珠神女多可爱,难怪你这么宠她,小神也想宠着,但没福气有这么可爱的姐妹啊。”   娜珠笑的开心,目光一转,看向五福来手上托的东西:“无极炎尊送了什么好东西?”   说着伸手,竟是想打开。   五福来不慌不忙,笑的灿烂:“小神不知啊,无极炎尊封好命小神转交大神女的,小神哪敢偷看。要不,娜珠神女打开瞧瞧?怎么说无极炎尊添这份礼,也是为了贺你新婚,迟早是你的东西嘛,正好小神也能先睹为快了。”   一听这话,娜珠好奇的表情淡了些,悻悻收回手:“既是长辈之间的交互贺礼,我怎么能看。掌事神还是给母亲送去吧。”   五福来遗憾叹气:“好吧。”   社交结束,她转身欲走,玉神叫住她:“掌事神。”   五福来回头。   “初八是小神与娜珠的新婚之日,请掌事神定要拨冗光临,小神先行谢过。”   五福来笑容得体:“那是自然了,能见证玉神与落阴川的姻亲之好,是小神的荣幸。那一天,一定是个非同寻常的成亲礼。”   *   等五福来走远了,娜珠撇撇嘴,纤指娇蛮一戳玉神胸膛:“干嘛特意请她来?”   玉神笑道:“掌事神是无极炎尊座下最得脸的人,神界都要给她三分面子,她能来是好事啊。”   娜珠不以为然,有一下没一下的揪玉神腰间的菩提子。   玉神握她手:“别闹。”   她跳脚:“我偏要闹,我偏要闹,我碰一下怎么啦?什么宝贝东西,戴了几千年还不换,我偏要碰!我偏要抓!”   “好好好,给你,”玉神解下这颗菩提子,哄道,“哪就是什么值钱东西了,就是戴习惯了。你不喜欢,我不戴了还不行么?”   行,那当然行,娜珠一把抢过,随手一抛扔进泥地里。   玉神什么也没说,由着她疯。   对上他宠溺的笑,娜珠又嘟囔道:“我不喜欢她。”   “不喜欢谁?”   “掌事神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想了半天,也说不上个原因,娜珠嫌弃道:“她胖。”   玉神失笑,还不等说话,一道掌风刁钻劈来,结结实实给了娜珠一个大耳刮子。   “啪”的一声,好响。   娜珠立刻捂脸大叫:“谁!?是谁!?你活腻了吗!”   玉神也没看清是谁,张望一圈,只得先哄娜珠:“让我看看,我看看伤着没。”   娜珠捂着不让他看,一手推搡他:“你去找啊,去找啊!敢打我的脸,我要撕烂他的手!”   玉神也没办法:敢动手打大神女的女儿,不外乎两点,一是能力,二是胆识。既然敢出手,就有万全退身之策,怎可能傻傻地被抓?   “娜珠……”   娜珠甩开玉神的手,尖叫道:“我要去告诉母亲!我要告诉母亲!!”   ……   他们一个跑,一个追,好久后,折返回来的屠漫行从密丛掩映中走出。   她不是仅仅为给五福来出气,才抽人大嘴巴,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。   ——方才初听家里出事,她心里焦灼,恨不得眨眼到家,反复念着宁棠和宁玉竹,奔出一段路后,脑中蓦地一亮。   就好像,重回那棵万年松下,重回那个视角,她又看见玉神腰间悬挂的东西——并不是什么玉佩,而是一颗菩提子。   且有种毛骨悚然的熟悉。   她顿顿脚步,蓦地反身往回跑。   *   屠漫行蹲在花丛中,双手在地上摸索很久,终于捡出半陷在泥土中的菩提子。   擦净那上面的泥,屠漫行久久盯着,脸色极其难看。   ——抽她个大嘴巴子,不止为了她嘴贱;更是因为,她挡她视线了,她看不见那男的长相。   打偏她的头,她终于看清楚了。   这哪里是什么风惊濯。玉神,他的名字,该叫聿松庭。 第31章 万年前,我们相识?   *   崔宝瑰把船泊在九天玄河边,最靠近司真古木的地方。   因为宁杳说要先回家看她姐姐弟弟,不看一眼不放心,看过了之后,再去找五福来。   崔宝瑰对前半句话予以大力支持:“回家看看对,回家看看吧。你说你,上有哥哥姐姐要恭敬,下有弟弟要疼爱,家里还有个老头子需要照顾——你就是主心骨啊!应该回家多呆呆,定定他们的心。”   宁杳挑眉:“你说的那是谁?我平常对他们不是打就是骂。”   崔宝瑰:“……”   好嘛,对待自己的亲人都如此残忍,那对待仇敌又该是何等冷酷?   一想这个就头疼,宁杳此人,脾气大,主意也大,为了她姐,她绝对真敢杀人。   可话说回来,她要对上的那可不是普通人,不管是什么神职吧,高低也是个神。这事,要是一对一打个你死我活就算了,也不打紧,他暗戳戳丈量过宁杳的能力,打他十个都绰绰有余;但是,毕竟事情没那么简单嘛。   一个神,背后拥护的,是一整个神族,甚至是盘根错杂的神族体系。   崔宝瑰按住太阳穴:“杳杳,这么着,你该回家回家,回去了就别着急走,福来这边,我帮你找她。”   宁杳不置可否。   崔宝瑰又加码:“你看,你要找福来,你得找到什么时候去?福来每日忙得脚不沾地,谁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在哪?要运气好吧,出去打听打听就问到了,运气不好,那你可就找吧,没个头。”   宁杳动了动身子,转过头盯着他。   崔宝瑰甜甜的笑:“但我帮你,那可就不一样了。我有船啊,我就沿着九天玄河走一圈,没可能找不到。”   宁杳斜眼瞅他:“宝瑰。”   “啊哈?”   “你想先找到福来,跟她密谋,告诉她有个神上了我的死亡名单,让她千万不要透露我任何神的信息,免得我吃亏是不是?”   崔宝瑰干笑:“啊哈!哈哈,哈哈哈,怎么会呢。”   宁杳道:“你不用担心我,我又不是傻子。”   这是松口了么,崔宝瑰缓下一口气:“我就知道你不傻。”   “但有些事情过不去,就是过不去。”   当了几千年山主,什么道理不明白,当山主尚且不能随心所欲,更何况成了神,面临的是更大的世界,不是非要逞强斗狠,给自己树一群强敌不可。   若吃亏受屈的,换作自己,无论断手断脚还是丢了命,她都可以咽下那口恶气,为了身后那群人,将恩仇一笑泯之。   可现在,受难的不是她,是她血浓于水的亲姐姐。   宁杳不再看崔宝瑰,目视前方,不知想起了什么,笑了笑,淡的像一抹江风:“我从小到大,最讨厌的,就是别人说我没有心。小的时候,我会用各种方法向别人证明,我有心。”   崔宝瑰本想说没心咋了,没心没肺,活的健康。转念又觉得这话此时说来不合适:“那现在呢?”   现在?   现在不用证明。   宁杳手握成拳,抵在心口:这里疼得厉害,这是长心的地方。   “我不知道我长姐曾经遭遇过怎样可怕的事情,也不知道骗她害她的那个人在哪——但这些,我终究都会知道的。等我知道以后,即便我与他同界为神,难道我还能与他称友道兄?”   崔宝瑰抿唇。   宁杳不再多说,跳下船,冲他明快一笑:“那福来就拜托你帮我找了,你好好找,快点找啊!”   崔宝瑰在她背后喊:“你慢点!”   手指戳自己脑袋,戳好几下,好像宁杳能看见似的:“再想想!再好好想想!”   宁杳没回头,举起手挥了挥。   ***   解中意收到宁杳的感应,出来迎接,司真古木树干如山,下到底时刚好与宁杳碰上面。他二人一同上去,解中意和宁杳聊了宁棠和宁玉竹的情况。   性命暂且无虞,只是花叶蔫的厉害。   宁杳听的不是滋味:“用药也不见好吗?”   解中意道:“嗯,她将养分都给宁玉竹了,宁玉竹还好。”   宁杳点头。   “还有一个事,”解中意提起,“有位上神给你下请帖,嗯……是玉神,但我觉得……”   宁杳摆摆手:“太师父你不用说了,我没心情。”   没心情就好,惊濯的婚礼,杳杳也实在没必要去。解中意点头:“我就与你知会一声,我也知道。那我就帮你收起来了,过后帮你补一份礼。”   宁杳说:“您看着办就行。”   进屋之后,宁杳先捧起宁棠元身端详。   菩提的主茎阔大,微微变形粗肿,内里宁玉竹也已幻化出元身,紧紧嵌套在宁棠元身中。   宁杳仔细检查过,小心放下。   楚潇在一旁看着,忍不住问:“杳杳,你找到聿松庭了吗?他还活着没有?”   宁杳点头:“活着。”   活着?楚潇和解中意对视一眼:聿松庭以凡人之躯修仙,一万年了,他还活着,怕是有什么造化。   解中意瞧宁杳神色不对劲:“那你是……见到他了?还是听到他的音信?”   宁杳低头注视手边菩提,手指轻轻在它蔫哒哒的叶子上抚过,漏下些灵力为其补充养分。   “我知道他成神了。”   “啊?”解中意和楚潇一起惊呆,“他成神了??”   宁杳嗯了一声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口吻也淡淡的:“我记得,他是沣松仙境的,修无情道。以他的资质功德圆满渡天劫飞升下辈子也不可能,只有杀妻证道——”   最后几个字她终于冷沉面色,说的咬牙,“才能飞升吧。”   解中意和楚潇又一次异口同声:“不可能!”   宁杳抬头看他俩:“为什么说不可能?”   两人沉默一瞬。   解中意看楚潇,楚潇看解中意,最后还是解中意上前一步,嘴巴张了又张,给了解释:“杳杳……就跟你说实话吧。你飞升之后失去一部分记忆,本来,我们想让你慢慢想起来,但现在你既然问到了,我们也不瞒着你。”   “咱们菩提一族,飞升的条件……特殊,要先度人,再度己。也就是说,先成全别人飞升了,身死重生后才会飞升。”   解中意道:“所以,如果聿松庭是因为杀了棠棠才飞升,那不合理,那棠棠也该飞升才是。”   宁杳听的入神,解中意都说完半天了,她还没反应。   楚潇开口:“杳杳……”   宁杳说:“别说话,我在思考。”   得,思考吧,楚潇眼里的担心浮下去了,抱着手等她思考。   宁杳两弯眉蹙着,喃喃自语:“原来我们是这样飞升……”   “可是长姐她,怎么可能不反抗。”   他们没听清:“什么?”   宁杳咬住下唇,闭了闭眼。   经此提醒,她又忆起好多事。   这个世上,只有她清楚那些事。   长姐的情感,从来都比她丰沛,她对聿松庭不是纯粹的利用,不是合作伙伴,这里面,有喜欢的成分。   许多个和聿松庭见面回来的夜晚,她裹着一层暖洋洋的快乐,笑嘻嘻地来钻她的被窝,与她说她不耐烦听的甜蜜小事。   她回回蒙被子:“不听!不听!你爱我我爱你的,听不懂!”   长姐每次都保证:“再说一件事,就一件,说完了就没啦。不说我会憋死哒!”   她拉下捂头的被子,躺平如尸:“说吧说吧。”   长姐抱着她,滔滔不绝,红扑扑的脸颊像绵软的霞云。她说的,她都没太听,光顾着看长姐的脸。   每每听到睡着之前,总是想:这些……都啥玩意啊,真的就叫长姐这么开心吗?   虽然不懂,但看长姐开心,她就高兴。没事就劝,劝她别再琢磨飞升,就好好享受自己的快乐,飞升这事儿,还得是她干。   长姐不同意,每次一听就冷笑:“放弃?笑话!我找他是干什么的?找他,就是因为他修无情道,能把我送上神坛,给菩提族长脸。我怎么可能放弃飞升呢?我要不飞升,我能看得上他?”   她反驳:“你明明见了他就高兴。”   “我当然高兴了,他对我动情哎,修无情道的人,只有动情,才会涉及证道。天天看着离目标又近一步,哈哈哈,我做梦都笑醒。”   这话说的多了,大家都贼有信心,不仅有信心,也放心;放心地把长姐和聿松庭的爱情当做飞升的阶石。   可她不放心,面无表情去找长姐:“如果我不惦记飞升了,以后就老老实实过日子,你还说那些口是心非的话吗?”   “哈?”   “你从小就教我,人生在世,吃喝玩乐,混过一天是一天,我以后听你的话,我不飞升了,这个神我不当了,咱们全族,能活到什么时候就活到什么时候,我不心比天高的拯救了,你是不是就不会说那些话了?就会过自己想过的日子?”   长姐目瞪口呆地听,听完了哈哈大笑,笑够了,又摇头啧啧:“天啦噜,我妹居然会哭耶。”   谁哭了!虽然承认眼睛里有点水,可一直死死含着,根本就没有流下来,没流下来的都不叫哭:“我眼睛干,润润。”   长姐点头:“那你慢慢润吧。飞升——那是我的梦想,我的最爱!我要奉献!男人是什么东西?台阶,进步的台阶!”   她胸口堵石头一样难受:“不是这样的……你很开心和他在一起……”   长姐笑嘻嘻:“可我最开心的是和我的杳杳小宝在一起耶。”   这颗悬着的心,直到聿松庭散尽修为,形同废人后,才彻底放下来。   那个时候,虽然嘴上硬硬的说着“可惜了”“没用的男人”,其实心里高兴的要死。   ——她的长姐,可以安安心心和喜欢的人,过安稳的日子;而她作为山主,保护自己的族人,是应尽之责,长姐再心疼想分担,也无能为力,更没有立场阻拦。   那夜披星戴月,山道送别,望着长姐二人成双的背影,心里就想:长姐满口的‘他是条命,还有气,得救’,但心里,大概也有一份自己的心意,希望他能活下来吧。   然后,她做了个每次回想都庆幸没人看见的、很傻的举动。   双手合十,向天上的娘亲祈祷:   神女在上,请您一定保佑我长姐平安顺遂,要姐夫对她极好,千万别叫她受委屈。   以及,把我那份姻缘运气通通都给长姐,我不需要那玩意。   只要长姐幸福就好。   *   宁杳一手按住额头,最后的小手指刚好横在眼上。   在解中意开口关怀之前,宁杳放下手,两只手握在一起搓了搓:“原本我想不明白,长姐的性格,怎么可能不反抗。一个病歪歪的聿松庭,哪里是她的对手。她怎么可能,任由自己作为一个被杀的妻,成全负心汉的道。”   解中意点点头:“嗯,也是为了飞升。”   不,不是为了飞升。   如果宁棠,仅仅只是宁棠,就算有点点喜欢那个男人,她也不可能容忍,必然反杀。   宁杳声音很低:“长姐被杀的时候,不还手,心里在想什么呢?”   楚潇摸摸后脖子,嘴张了又闭,转头看解中意。   解中意朝他扬扬下巴,摇头,示意他闭嘴就是。   其实宁杳问这句话,也不是管他们要一个答案,大概她自己都没发现,把心中所想问出了声。   她垂眸凝视宁棠元身。   是不是   想,也好,妹妹就不用受这个苦了。   宁杳把宁棠抱在怀里,站起身。   解中意和楚潇的目光一直追随她。   她说:“我必杀聿松庭。”   解中意低声:“飞升……”   “和飞升、和感情恩怨,都没有关系,”宁杳道,“长姐救他性命,他反手杀人。为此,他必须死。”   ……   宁杳给自己定了三日的时间。三日,她先为宁棠和宁玉竹护法,虽然他二人性命无忧,但那打蔫的枝叶,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,便闭关三日,以神之灵力充盈其根系枝蔓,总算能维持一段时间。   三日后,若还没有崔宝瑰和五福来的消息,她便先去寻找万东泽。   司真古木高耸如山,在山尖,也就是树冠深处,有一条灵露水溪。那里枝叶掩映,露水积多,渐渐形成一条溪河,是神界第二个灵气化水之地。   不过,与落阴川的灵河相比,是小巫见大巫。   宁杳沿溪水挑选许久,最终选定一块岩石:它坐落于溪水中央,一条清浅小溪行至此石,沿其绕行一圈,再向下奔流。仿佛这石头始终维持甫一投入水面,形成涟漪的形态。   这应是溪水灵气最重的所在。   宁杳稳坐岩石,将宁棠元身放置在对面,抬头一看,发现这里几乎是神界的最高处之一。   东面,是无极炎尊的帝神殿,太阳从那里升起,也自它背后落下;西面,据说那是九天玄河的源头,创世神中有两位都陨落于那里,故而被称为大不祥之地,禁止踏至。   北面还有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,却笼于黑暗,看大不清楚。寒鸦盘旋在上空,是神界唯一一处日光照不到的所在。   至于南面……   只见远山连绵,唯有一峰高耸擎天,听崔宝瑰聊过,以前山神所居的擎云峰是神界最高点,那大概就是了。   宁杳收回视线,双手一高一低,掌心相对,合拢于胸前,灵光四溢,她慢慢闭上眼睛。   身心投入的前一瞬,她脑海中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:不知道山神怎么样了。   ……   此刻,风惊濯就在九天玄河对岸。   他墨衣白发,手中牵一条铁索,铁索很长,中间一断拖拉在地上,尽头是一只两尺径的铁球,铁球隐隐震动,散着淡淡的黑魔气。   他闭着眼睛,沿九天玄河河岸向前走。也许因为他这个人,也许因为他身楔烹魂锥,即便偶有神看见了他,也远远避之,不肯靠近。   终于,风惊濯停下,铁球也咕噜咕噜向前滚了一丈,晃晃悠悠停下来。   他方向感很好,即便闭着眼睛,脸孔正对的九天玄河对岸,正是宁杳所居的司真古木。   风惊濯丢下铁索,卷起右边的袖口,露出一节筋骨结实的手臂。冷白皮肤上赫然一道神印,却不是正常的浅金色,而是完全发黑。   指腹触上去,一层糙磨粗粝的手感。   九天玄河安安静静,星浪不息,没有丝毫让道的意思。非神之躯,是渡不过九天玄河的。   风惊濯眼睫轻动,手指蜷了蜷,很快,再次舒展,掌心向上轻轻托举。他指尖散出点点光芒,细碎清亮,飘飘荡荡到九天玄河对岸去。   *   宁杳心无杂念,全心投入,宁棠二人的一切变化,都在她掌控之中。冷不丁的,察觉到宁玉竹精神一振。   好家伙,之前丧头丧脑的,吃到点好东西,就支愣起来了。   吐槽归吐槽,她掌心外翻,更多灵力源源不断输送给他二人。   不多时,宁杳眼皮微动,闭合的眼睛下,眼珠左右转了转。   不对,有人助我。   宁玉竹好像是对这道力量精神的,不是,他精神个什么劲?神界有他熟人啊?   宁杳睁开眼,看见漫天星光。   无数细细碎光,点点萦绕在她周身,落在司真古木的树冠枝头,涌入宁杳汇出的灵力,一同充盈宁棠二人的元身。   “谢了,”宁杳对虚空道,“我记下了。”   虽然不知是谁,但只要记住这道灵力,日后总有还的时候。   她重新闭上眼,心无旁骛。   原以为只是路过的神垂以援手,不过顷刻;却没想到,日升日落三个轮回,这无数灵光依然不走,直到宁杳最后收尾,都有点不好意思了。   她站起身,把宁棠元身单手抱在怀里,另一只手刚一前伸,便有两三颗光点落在她掌心,毛茸茸的,像终于到了归处,眷恋蹭一蹭,旋即融入她肌肤,亲切的认她为主。   这再不出去道个谢,就太没礼貌了。   宁杳下去,回到主殿,将宁棠二人安置好,问了下崔宝瑰的行踪,得到茫然否定的答复后,便和解中意与楚潇打了声招呼,说去去就回。   她顺着无数碎光灵力向外走,一直走到九天玄河。   看清对岸的身影,宁杳端庄的面色一松,扬起一个笑:“是你啊。”   认识也认识了,忙也互相帮过,她改了称呼:“惊濯,你别动,我过去。”   不等风惊濯开口,宁杳手一挥,九天玄河慢慢向两侧避让,中央浮现一道淡淡气流,她踏着大步过来。   熟悉又温暖的气息越来越近,风惊濯向前迎,手微微抬起前伸。   立刻地,他手指一缩,黯然垂下手臂,装作拽一拽铁球。   宁杳看见他就保护欲爆棚,自然地帮他拿:“这什么啊?你是办事路过吗?”她笑了下,“路过还帮我这么大的忙,你人可真好啊。”   风惊濯怕她碰这铁球,伸手阻止:“仔细手。”   谁知动作太快,指尖不小心擦过她手背,软玉样一片柔然。   风惊濯手一抖:“对不起……”   宁杳都没注意发生了什么:“怎么说上对不起了?这个不能动吗?唐突了。我看你拽的吃力,以为你拿不动,想帮你来着。”   风惊濯柔声道:“没有。我刚刚抓握过,怕烫到你。”   宁杳看看他,又看看他心口的烹魂锥:“连你抓过的东西都会烫,你一定很难受吧?”   风惊濯低声道:“你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。”   万年前,万年后,都是她。   不敢再深思折磨自己,风惊濯很快抬头:“你家里好些了么?你姐姐和弟弟都好不好?”   宁杳点头:“算稳定。”   又说:“你援手的事情,等他们醒了我一定告诉他们,让他们请你吃饭。”   风惊濯微笑:“不用,我……”   宁杳说:“惊濯,你对我的帮助,我都记下了,日后一定报答。现在我要去追查一个人的下落,我长姐变成这样与他有关,我要弄清楚,尽早把他们救回来。”   她心中悬着煎熬,实在聊不下去,抱歉笑笑:“谢谢你了,等此间事了,咱们落襄山见。”   说完匆匆挥挥手,转身欲走。   风惊濯在她背后唤道:“杳杳——”   宁杳有些意外地回头。   风惊濯咬了下唇,改口:“气运之神,你要找的人在这。”   他向上拎一拎铁索,宁杳目光顺着落在尽头严丝合缝的铁球上。   “这是……”   “万东泽和宇文菜,我将他二人捆来见你。”   宁杳第一反应,他不再自杀,是要找万东泽和宇文菜报毁目之仇,以及希望破灭之仇。   再一思索,觉得不对:“你为什么把他们两个带给我?”   风惊濯动了动唇。   宁杳确定了:“你知道我要找万东泽。”   风惊濯低声:“眼下你长姐的困顿,乃万东泽造成,唯他可解。”   宁杳问:“你怎么知道。”   这语   气,和方才就不一样了。   不能说多防备,但总归是起了疑:万东泽,这条线索是去过极北之地,问过知情人,阴差阳错下得来;加之想起些从前的记忆,两两佐证,才锁定了万东泽这个人。   “冥神说,你得知我家出事的消息后,也很着急,只是被拦在九天玄河外边,才没有过去。等我们出来时,你已经不见了,你——”   感觉不可能,但也没有其他解释:“直接去找万东泽两人了吗?”   风惊濯轻声道:“是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风惊濯眼帘微垂,神色黯然:“我知道万东泽有三只手,这是他独一无二的邪功。而他针对你,万年前,万年后,皆是如此。你长姐的情况,定与他逃不了关系。”   原本在听前半句时,宁杳神色软下来,反思自己:真是关心则乱,方才说话言辞是不有点锋利?他那么脆弱,估计受不住吧。   直到听完,她重新凝了目色:“万年前……”   “万年前,我们相识?”   风惊濯眉目间一层模糊的柔软。   宁杳端详风惊濯神色,眉心微皱:“风惊濯,你为什么,对我总是一副惭愧之态?” 第32章 杳杳,你不要我了是么?……   风惊濯太懂宁杳,当即摇头:“杳杳,我绝不曾伤害你长姐,我……”   “是么?”   “是,我和他们并非一路——”   “你为什么叫我杳杳?”   他顿住。   方才才愧悔情急,又叫了她“杳杳”么?   宁杳重新审视风惊濯:他很瘦,几乎瘦成一把骨头架子,形销骨立,苍白成一抹游魂。一头银白的发,连一根青丝都看不到。   小时候,她看爹爹年轻俊朗,鬓边却半染霜雪,很不理解,跑去和长姐咬耳朵:“爹爹谎报年龄,他比太师父还要老。”   长姐呆滞:“啊?”   “太师父才几根白头发呀,爹爹已经有半头了。他一定很老了吧?”   长姐文艺道:“那叫思念的颜色,什么老老老的,你可真够直的。”   她对思念的颜色不感兴趣,星星眼问长姐:“飞升的颜色是啥?”   长姐:“……你说是啥就是啥。”   这么自由啊,宁杳想,飞升是她最喜欢的梦想,而她最喜欢的颜色呢,是绿色,也就是说,飞升是绿色的。   那阵子她天天穿绿衣服,图个好彩头,并对喜欢穿白的宁玉竹愁容满面:这么小就把思念穿在身上,恋爱脑预备役吧。   小时不懂的,再长大一点就懂了:想一个人,会把头发都想白。   太师父的话犹在耳畔——“咱们菩提一族,飞升的条件……特殊,要先度人,再度己。先成全别人飞升了,身死重生后,才会飞升。”   宁杳盯着风惊濯头发:“风惊濯,我们应该不仅仅只是认识吧?”   风惊濯低声:“是。”   “如果是旧识,你来找我,肯定不只随手帮我的忙,还想做别的什么?”   风惊濯心如明镜,到这一刻,他脸色反而没有那么惨白了。   他说:“我确有些事要与你说。”   万东泽依此要挟他,他不怕。这些事杳杳本就有知情权,但不该由外人转述。他已经做了小人,不能再失亲口告知的勇气。   眼睛看不见,只能用每一寸知觉,感受她渐渐淡去的美好温暖,抓住空气中残留的最后一点,深深植入自己骨骼和血液。   然后,他轻撩衣摆,端正跪下来。   宁杳看了看他,到底还是伸出手:“没必要,说话归说话,咱们就堂堂正正的说。”   她伸出的手,是一万年来唯一向他靠近的热源,风惊濯再是铁打的骨头,百炼的意志,也不由伸手,一把握住。   宁杳抽了一下,他攥紧。   “你这样就……”   “我不够堂堂正正。”   风惊濯轻轻松开手指,仰头向她:“杳杳,我不够堂堂正正。”   宁杳沉默。   他说:“我的跪,你受的起。我的命是你救的,我这一身,都属于你……你不仅是我的恩人,你……”   “你是我的妻子。”   听到这句话,宁杳脸上并没有多少惊讶表情,风惊濯所说,不过是印证她心中的猜想。   太师父将菩提族飞升条件告诉她,那一刻,她心中百转千回,除了思索长姐的经历,那千万道思绪中,还分出了一线,想一想自己:所以,她也是被人杀过的。   没关系,杀就杀了吧。   她也飞升了不是吗。   不亏,圆梦。算赚了。   宁杳垂眸看风惊濯,胸口处空空的,没有任何感觉。   但讲真的,没有任何感觉,这已经是个很不错的结果了:以她的性格,看一个亲手杀了自己妻子的人,过后又跪在妻子面前痛哭言悔,她一定嗤之以鼻,嫌弃又厌恶。   但也许,风惊濯给她的第一印象太好了,就算见他如此姿态,也没有太多的反感,只是没感觉。   “风惊濯,你起来吧。”宁杳说。   但是这一次,她没再伸手扶,退开几步,侧过身子,不受他这一跪:“你不用愧疚什么,没必要跪我。”   风惊濯声音发抖:“杳杳……”   宁杳道:“你还是叫我气运之神吧。”   风惊濯哑声,没起来,也不敢再叫她的名字。   宁杳看他,胸腔里很平静: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,两三句话说清楚就是——你选择你想选的,杀妻证道成了神;如今我重生,也成了神,算下来也没吃亏。咱们的恩怨就算清了,就这样吧。”   风惊濯摇头,膝行上前,想抓她的裙摆,又不敢:“杳杳,你不要这样说,不要说这样的话……”   “就这样吧”比“我恨你”还扎的又深又准。   他双唇发抖:“你杀我,杀回来,好不好……”   宁杳皱眉:“我不想杀你。”   风惊濯压不住心中愈大的恐惧:“你为什么不恨我……”   宁杳如实说:“我真的没感觉。”   这是实话。   她虽然失忆,但自己对自己最了解——不见得多爱一个男人,就谈不上“被辜负”,飞升才是她毕生所愿。她挑的夫君,是不是君子无所谓,品性差一点,也不重要,主要是得具备能送她飞升的品质。   最后这个“夫君”如若不杀她,那也无奈,只能认命;若杀了她,倒算成全自己,更犯不上恨他。   宁杳说:“你走吧,从此我们不必再见。”   风惊濯呆怔。   没有走,也没再说话,只静静的流下泪来。   宁杳只看了一眼,什么也没说,弯腰伸手拽他手中铁索,轻轻一拉,他却没松手。   “杳杳,”他几乎是求,“不是那样……当时的情况不是那样……我从来都没想过会伤害你……”   宁杳不太明白:“山神,你真的不用这样。我不恨你、不怨你、不为难你,其实,你直接走就好了。不用……”   不用又跪又求的,犯不上啊。   怎么说呢,他满身破碎感,看着挺真的,好像不是演的。可是,无论真的假的,都没必要啊。   宁杳甚至语气都温和耐心:“你此刻这般,不是想请我原谅吗?我原谅你了。反正我们现在都活着,前尘往事,就翻篇吧,以后我不会跟任何人提起这些事,你也可以把心中石头放下。”   其实,山神本性……感觉还可以,不算坏,所以脸上的歉意与难过很真实,这样可怜的解释,也许当时他有什么苦衷,才想为自己辩驳,维护自己的形象吧。   宁杳不是计较的人,更何况确实求仁得仁,直接安他的心:“大概你有什么不得已的为难之处?我晓得了。当时具体什么情况,其实不重要,我都理解。”   宁杳真觉得自己的表现   挺体面、挺有格局的。   可她越如此,他反倒更是恐慌,眼泪无声漫出眼角:“不要,杳杳,不要。”   他握住她裙摆一小角:“重要的,重要的……我不是故意杀你……不是为了一己私欲……我是苍渊龙族,苍龙动情就会心生鳞甲,变成一个弑妻的怪物。”   “我不想杀你,杳杳我不想杀你,那个时候,我控制不了自己……”   宁杳点头:“嗯。”   这是什么意思?风惊濯眉目煎熬,如同等待审判。   她说:“但是……不怪你就是不怪你,你要这么说,我更释然。其实你什么都不解释,我也无所谓,真的,你起来吧。”   说的这么诚恳,他却慢慢瘫软,面容镀上一层冰凉的绝望。   宁杳心下疑惑:原谅说了多回,她真不知道,他到底还想要什么了。   微微使了些力气,从他手中拉出铁索。   风惊濯膝行两步:“杳杳,你别丢下我——你……”   “你不要我了是么?”   宁杳疑惑:“我要你做什么?你解释这么多,就是为这个?我一直说的都是‘就这样,两清了’,你解释再多,我也不会要你。”   风惊濯身躯一晃,委顿在地。   瘦削的肩膀支着垂落的银发,像融化的雪水,不成人形。   每一次经历可怕的事情,前方总有更绝望的深渊等着他:他不被爱着,也不被恨着,他这条命,这个人,连让她掀掀眼皮看一眼,都是浪费时间。   这一生,只是在反复印证自己的无能。   风惊濯弯了弯唇:“我知道了。”   九天玄河上星风吹过,他宽大的衣衫被吹得鼓起,空空荡荡,嗓音也是空空荡荡的:“我知道了……知道了。”   宁杳拽上铁链转身。   风惊濯却再次抓住铁索。   宁杳回头:“还有什么事?”   他低声:“救你姐姐的办法,只有万东泽知道,他不好相与,我要和你一起审他。”   宁杳拒绝:“不用。”   风惊濯一着急脱口:“杳杳——”   “我自己的家人,我自己能救。我也劝你,别太掺和到我家里面来。我是不在意你杀过我这事,但我家里面都挺疼我的,若是为了这个,双方起冲突就很没必要了。”   风惊濯满目受伤:“我怎么会与他们起冲突。”   宁杳却已转过身。  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,说来说去也没意思,她不打算再继续谈下去。临走之前,又想起一事:“对了,你说你是苍渊龙族,也会杀妻证道飞升,那你们龙族和沣松仙境熟不熟?”   “不熟,我……”   听他否认,宁杳已经不抱什么希望,只顺嘴多问一句:“神界有个叫聿松庭的神,你晓得吗?”   没想到,风惊濯竟然点头了。 第33章 “你负我长姐,我要你以……   宁杳顿时来了精神。   不管风惊濯曾经对她做过什么,现在看他,倾向至少此刻他不会骗她:“你知道他?”   顿了顿,她问:“他是谁?是什么神?现在在哪里?”   风惊濯迟疑:“你为何要打听他?”   “你不说算了。”   “不,我说,”风惊濯小心翼翼,“聿松庭与我同期飞升,被封作玉神,神殿在九天玄河上游的寒冥谷。”   宁杳嗯了一声。   玉神,太师父说有个神给她下过什么请帖,好像说的就是玉神。   风惊濯声音轻轻的,能多说一个字,都像是偷来的:“你要找他吗?如果不认识路,我带你去好不好?不过,他现在大概不在寒冥谷,落阴川可能性更大些,他婚期将近……”   “等等。”   宁杳僵了僵:“婚期?”   她声音像掺了冰碴,风惊濯动了动唇,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。   “落阴川在——”   “杳杳!”   这一声熟悉,宁杳转头,风惊濯也循声向那边侧去。   对上来人一眼,宁杳脸色微变。   屠漫行踩着气流快速通过九天玄河:“老解说你去去就回,怎么这么久?你——”   说了一半,她一下刹住。眼珠不可置信地转了转,瞪着宁杳对面跪着的瘦骨嶙峋、一头银发的男人。   就因为他一头银发,身形、气息、打扮都陌生,她远远来时扫了一眼,没多看。想他跪宁杳,估计犯了什么错吧。   直到走近,看清他的容貌——他竟有一张熟悉的面孔。   屠漫行惊疑不定:“你……”   风惊濯先行低头:“屠师姐。”   卧槽。   这是什么情况?他竟然恢复记忆了?妈呀……那杳杳呢,杳杳恢复记忆了没有?   屠漫行的目光在宁杳和风惊濯之间转了一个来回,嘴张了张,有一百个问题想问,但奈何有更重要的事,不得不先把他们两个的事放放:“杳杳,你先和我回家,有件事咱们一块商议下。”   宁杳说:“还商议什么?”   屠漫行:“你……”   宁杳向她伸出手。   屠漫行看一眼她向上的掌心,虽然不知道她想干嘛,但隐约猜得到,她绝对知道了什么:“杳杳,冷静,神界不比从前,先跟我回家,咱们从长计议。你听话,别犟。”   说完她作势要拉宁杳的手。   宁杳躲了一下,还是那个动作。   “大师姐,你应该已见到聿松庭了吧,你身上有我长姐的气息。”   屠漫行陡然安静。   宁杳手掌又向前几寸:“拿出来。”   屠漫行目光担忧:“杳杳,你还是别……”   宁杳说:“我要看看,这个杂碎,取走了我长姐身上的哪一部分。”   她说的平静,可目光沉着粘稠,蕴含着一层山雨欲来的低压。   屠漫行没有办法,几经咬牙:这事太大,她回到家中,几番斟酌不下,连老解都暂时没告诉。   可她了解宁杳,家里的这几个人,她是最倔强的,这事怕是过不去。 奇* 书*网 *w*w* w*.*q* i *s*q *i* s* h* u* 9* 9* .* c* o* m   屠漫行沉默片刻,从怀中拿出泥土里捡来的菩提子,握在掌心,犹豫许久,慢慢放在宁杳摊开的手掌上。   宁杳垂眸,须臾间,如同被定住。   忽然,她喉咙里泄出一丝哽咽。   风惊濯大惊,心脏紧缩,忙不迭起身扶她:“杳杳……”   宁杳一把推开他,反手狠狠抹了把眼睛:“没你的事。”   她再次用手背大力擦了下脸,转头定定望着屠漫行:“大师姐,落阴川怎么走。”   她肌肤被擦的发红,脸上没有泪,只眼眶布一圈血丝,表情冷漠平静。但越是平静,屠漫行反而沉了脸:“杳杳,落阴川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,咱们救棠棠,不需要去落阴川。回家,不要冲动。”   宁杳说:“我不是冲动。”   太师父讲过一个道理。   人在愤怒的时候,先做些别的,不理会让你愤怒的这件事,在那些平淡的、琐碎的、一件一件的小事里,慢慢地把愤怒的那股气泄出去,等很久后,回头一看:好像也没那么生气了。   宁杳深深吸气:“这和别的事不一样,我当然会救长姐,但我要先给她讨一个公道。”   “杳杳……”   “师姐,你最喜欢我长姐了不是吗?难道你心里,就不想杀了聿松庭这个狗贼?如果抛开神族的盘根错杂,和可能会惹上的麻烦,聿松庭只是聿松庭,你难道就能看着他新婚燕尔、恣意潇洒的多活哪怕一天?”   屠漫行喝道:“现在抛不开这些,我不愿你再出事!”   宁杳音量抖提:“可这是我长姐的手啊!他砍了我长姐的手啊!”   不等屠漫行再说什么,她咬着牙,手在屠漫行面前一挥,一道白光闪过,屠漫行立刻闭上眼睛,但已经来不及了。   宁杳收回手:“好。我知道怎么走了。”   她说完,便转身向北方疾掠而去,如同一颗流星,眨眼便没了踪影。   屠漫行气的跺脚,可追也追不上,一转头,正对上风惊濯的脸孔。   她不知道他们两个方才是什么状况,但眼下,也只能托付于他:“惊濯,杳杳此去必定危险,你……”   风惊濯道:“屠师姐,你放心。”   刚才他在旁听着,大概知道出什么事,临走之前道:“屠师姐,你回去转告太师父他们,叫他们不必牵挂,我不会   让杳杳受任何伤害。”   他一转头,额发鬓角点点染上鳞片,龙角已现,倏然间化龙腾空而起,冲着宁杳消失的方向,如利箭破空而去。   *   行至一半,风惊濯瞧见九天玄河上一艘飘行的船。   龙身反转,利落地落在船头,触地那一刻化作人形。   这一落力道几有千斤重,饶是这艘船巨大无比,也不由轻晃了一下。   伫立船头的孔雀被震了下,羽毛嗲起,不满地侧头一看。   看清楚人,它豆眼微立,翠蓝色的小脑袋轻轻一歪,盯着风惊濯双目无神的妖紫瞳孔良久。   然后,它似厌恶般闭上眼睛,转过头,只当自己看不见。   崔宝瑰从船舱里骂骂咧咧出来:“谁呀?有没有公德心?不能轻一点吗……山神?”   他换了一身姜黄色的衣服,头发梳成一个高马尾,眼线又黑又亮:“你上我船干嘛?你想去神界啊,就算你能上的了九天玄河上的船,那船靠岸,你也下不去。”   风惊濯揖手:“冥神,打扰。请你送我前去落阴川,拜托了。”   崔宝瑰不解:“很急吗?以你的神功,几个时辰也到了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很急。不然我绝不会劳烦兄长。”   这声兄长,怎么说呢,叫的崔宝瑰心里还挺舒坦:“那也行吧,反正也是往前开,顺路,送你一程也可以。”   风惊濯抿了抿唇,转头向船头孔雀。   啥意思?崔宝瑰眨眨眼,反应过来:“不是,你想瞬移过去?这么急吗?船开起来比你自己跑快多了,也等不了?”   又说:“不是我不帮你啊,我这个老伙计可不一定能答应……”   话音落,就像打脸一般,孔雀小脑袋高高扬起,尾翎一扫,徐徐展开,“砰”的一声,整艘船消失在九天玄河。   ……   落阴川常年背日,远方地平线上,只浅浅的一丝发昏橙光,渐渐向天际过渡成蓝的发黑的暗色。   近处山门林木上,缀满大小均等的夜明珠,浑圆莹润,点亮十里长路。除此之外,便是鲜亮水滑的红绸,挂了满枝,伴着夜风轻轻摇晃。   宁杳沿着向上,直奔最前方的主殿。   大师姐一向是个洒脱人,要论起来,比她还要任性。连她都劝出叫自己稳重的话,这落阴川的地位她已有数。   再看此景,这等品级的夜明珠不要钱的挂在树上,足以证明这个神族是何等大的手笔。   越近殿门,见路上零星几个人影。   因为宁杳的封神仪式还没举办,故而大多人都不认识她,见她容貌出众,气质冷冽,不由悄悄侧目朝她瞄。   宁杳没理会这些目光,径直穿过人群,离殿门越来越近。   殿门外有好些人,分拨站在两侧,显然是殿内已然挤不下,挤到殿外去了;不过,就算在外面,大家也很遵守规矩,留出中间一道宽宽的主道。   宁杳就踩着这条主道上细软的红毯进了殿。   在外看时,这座大殿挑架极高,足有七八层之数,但其实里面只有一层,顶头是流光溢彩的华灯,坠下无数条长长的灵石,互相折着光芒,纵使再多人拥于殿内,也显得渺小。   这殿里,只有三个人最为耀眼。   第一个是高堂主位上端坐的美丽女子,从容颜上瞧,根本瞧不出她多大年岁,说与宁杳同龄稍长也不为过。白金色的绫罗勾勒出她姣好的身形,发丝尽数盘起,只插一根金钗固定,金钗顶端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凤,凤口弦珠,珠子上坠下细碎金链。   她的座椅宽大华丽,论高度,比众人头顶还要高,要看她必须仰头以视。   后两者便是今日的主角,聿松庭和他的新婚妻子。他二人身上穿着繁杂华贵的喜服,绣着精致的大片祥纹,衣摆袖口缀满明珠玉石;那新娘双耳挂着金链面帘,遮住下半张脸,一双美目正对上来,已然颇有不满。   人群中有人好心圆场:“这是哪位上神带来的小姑娘?怎么迷迷糊糊站错了地方?”   另一人秒懂接话:“再多站会,咱们小神女该误会你是来抢亲的啦。快下来,快下来。”   宁杳一动未动。   有人为她捏了把汗,小声道:“你……不会真是来抢亲的吧?可别犯傻!”神界中,爱慕玉神的女子不少,谁都有数。但这么胆大的,没见过。   宁杳回了句:“我是来贺喜的。”   哦,原来是来贺喜的。   众人刚松口气,听宁杳又说:“贺今日除害之喜。”   娜珠彻底转过身,精心妆点过的美目眯了眯:“哪儿来的小贱人,敢在落阴川大放厥词,今天是本神女的新婚之日,不宜见血,算你走运,还不滚开!”   宁杳看都没看她一眼,目光只盯在聿松庭身上。   从她进来那一刻,聿松庭目光慌乱过,但此时已放松,抚了抚娜珠的肩头:“别生气,乖。”   转头向高位上的女人:“母神见谅,今日乃小婿与娜珠新婚,该吉祥平顺,不如饶恕这姑娘言行无状,她年纪还小,请她好生出去如何。”   女人开口便是惊雷:“这可不是普通姑娘,乃是新封的气运之神。”   这就是气运之神?这么年轻?   众人纷纷转头,聿松庭眼中重现了震惊。   女人稳坐高台,垂目道:“气运之神大安。本神乃月姬之女,嫮彧。”   嫮彧这个名字,宁杳不熟;但她所提的月姬却是位天地皆知的人物。远古混沌之时,七位创世神一同打开天地,其中便有这位月姬。传说中,她与伏天河齐名,最终,也同期陨落。   宁杳点了点头。   娜珠怒从心起:“我母亲是创世神之女,你竟敢不跪!”   聿松庭一把握住她手腕,对她摇摇头。   宁杳道:“嫮彧上神,您从未见过我,却能一语道破我的身份,想必也看穿我的来意。无论如何,先道一声得罪了。”   嫮彧垂着双目,恬淡而闲适,仿佛整个大殿都空若无物:“气运之神年轻有为,但愿能听本神一句劝:你姐姐的事情,已然过去,她虽被玉神砍断一只手,但性命犹在;而断手之伤,并非不能恢复如初。此事不如揭过,你既来,便坐下喝杯喜酒,化干戈为玉帛,岂不成全一段佳话?”   宁杳道:“这劝我听不了。”   娜珠顿时沉下脸:“你别给脸不要脸,我当是什么事,原来是你姐姐被玉郎砍了只手罢了。就为这个,你竟敢大闹我的喜宴。怎么,你姐姐的那只手,难道还想要玉郎用一只手来赔吗!”   宁杳目光一寒,五指紧攥。   别生气,别生气。   冷静点,今天来,只为有头债有主,别与这种蠢货一般见识。   宁杳当即一言不发,只冲聿松庭走去。   聿松庭咽了咽口水:“宁杳,你别任性!这样吧,等喜宴结束,咱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。你姐姐的事情……很复杂,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!你是菩提之主,你分明清楚,她从一开始就想被我杀死。”   宁杳嫣然一笑:“我现在清楚的是,你确实想被我杀死。”   聿松庭耐着性子:“你姐姐发生的事,只有我知道,我会一五一十告诉你。如果你惹急了我,我绝不会向你吐露半个字,你也就不知该如何救她性命。”   宁杳目光如同看傻子:“你这种人说的话,我也得能信啊。我杀了你,自然会取走你脑中新鲜的记忆,何必听你来说。”   聿松庭冷了脸:“宁杳,你想清楚,我是嫮彧上神的女婿,你确定动我?”   宁杳道:“不就是个女   婿,怎么了?就算你是她儿子,我也不可能放过你。”   高台上,嫮彧幽幽叹气:“看来今日,气运之神难以妥协。玉神,那你便割去一指,以作歉意。”   娜珠跳脚尖叫:“凭什么!”   嫮彧道:“闭嘴。”   这两个字极有用,娜珠紧紧抿了唇,不敢再发出声音。只恨恨盯着宁杳,目光如刀。   聿松庭张了张嘴,眼见嫮彧淡淡神色,不敢委屈,道:“既是母神吩咐,小婿自当遵从。也罢,我便割去一指,以平气运之神心中怒火。”   说完,他转身示意左右,很快,他们抬来一张小桌,桌上端放一把银质匕首。   聿松庭垂眸,伸出右手握紧匕首刀柄,看了宁杳一眼,左手轻抬,晃了晃宽大袖袍,手慢慢按在桌上,五指张开。   目光落下,犹豫一瞬,最终刀尖慢悠悠停留在小拇指根部,倾斜出一个角度,欲落未落。   娜珠紧紧盯着,咬牙含泪。   而此时,嫮彧从巨大金椅上站起,莲步轻移,施施然走下高台。   随着她逐渐逼近,大殿内的气流悄然变化。两边站着的众人纷纷轻捂胸口,眉心微促,低位者已有干呕,大家避开目光,不动声色向后退了几寸,中央过道变得更加开阔。   娜珠原本屏住呼吸,只盯着聿松庭的手;忽见母亲走下来,胸膛又重新起伏,抄起双手,似笑非笑看一眼宁杳。   自始至终,宁杳都一动不动,垂着眼皮,只字未发。   聿松庭喉头滚了滚,右手掌心微微出汗,有些滑手,他重新握一下匕首,嘴唇紧抿,缓缓向下压刀尖。   嫮彧平静无声地停在他们三步远的地方。   刀尖还在下压,越来越逼近小拇指。   “够了。”宁杳说。   聿松庭眉目一松,停住刀尖。   娜珠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。   宁杳看着聿松庭:“我不要你的手指头。你给我一根手指,又能怎么样呢?”   聿松庭微笑:“这就……”   “你负我长姐、断她一只手,”她停顿,目光骤沉,“我要你以命来偿——”   “嗤啦”一声,宁杳手臂一轮,掌中的乾坤轮瞬间切过聿松庭脖颈,鲜血如喷,溅了宁杳半边脸。   聿松庭的头颅,咕噜噜滚到嫮彧脚下。 第34章 杳杳:恢复记忆+惊濯:……   “啊!!——”  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娜珠,她站的离聿松庭不远,不可避免地溅上些血迹,呆呆摸一下自己脖子上的湿热,看清指尖红痕,顿时崩溃。   娜珠尖叫着扑上来,宁杳反手挡开,她脚下不稳一个踉跄,倒是没伤到。   “放肆。”嫮彧开口,声音淡淡的。   虽然音量不高,但足以令殿内轻微骚乱的声音彻底安静。   但就是因为太平淡,没有愤怒、不满、或是别的什么情绪,宁杳甚至没分辨出这句究竟是说给自己的,还是说给她女儿的。   很快嫮彧给她解了惑,上前两步,手按在娜珠肩膀上:“看看你像什么样子。”   娜珠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母亲。   而嫮彧略略低头,扫一眼聿松庭的头颅:“不过死了个男人。”   那语调随意的,仿佛地上爬过一只普通的蚂蚁。   娜珠呆呆摇头,忽然眼泪刷地流下,一把握住嫮彧的手,小孩子告状一般:“母亲!她杀了玉郎、她杀了玉郎啊!这不仅是杀我夫君,更是打落阴川的脸!”   见她如此痛苦,嫮彧平静无波的面目终于出现波澜,眉心深拧。   就在娜珠满怀希望等待母亲出手时,嫮彧却转过头,看向宁杳:“气运之神,你可听见了?”   宁杳道:“听得很清楚。不过想澄清一句,此行是报私仇,打落阴川的脸算不上。但是,晚辈甘愿接招,与您一试。”   “若是输了呢?”   “输便输了。”   嫮彧微笑,目光深邃,看她玉白面颊上点点殷红:“好。你和娜珠的仇,与本神无关。她对你恨之入骨,自会向你寻仇,你且做准备。”   宁杳没想到她会这么说,顿了顿,道:“自当奉陪。”   “母亲……”娜珠不可置信,“您难道就这样放过这女人吗?她杀了我的夫君啊!”   嫮彧道:“杀的是你的夫君,又不是本神的夫君。”   “本神放过她,不代表你也要放过她。自己的仇人,自己去杀罢。”   说完,她重新回到高位上款款坐下。   宁杳看一眼嫮彧背影,又看了看娜珠,心中无甚所谓,右手轻扬,飘渺的灵光旋转着涌进聿松庭的头顶,渐渐带出一团晃动的气雾。   这是他的全部记忆,宁杳仔细收好。   而娜珠,呆傻了片刻,发现母亲竟真的抛下自己——众目睽睽之下,她竟要与宁杳亲自动手。   可她不是母亲。她在神界横行,凭得是身份,不是本事。她没有眨眼便叫人灰飞烟灭的能力。   聿松庭灰败的头颅还歪在地上,仿佛昭示着什么。他虽以无情道心飞升,但能力也不俗,却被宁杳一刀枭首,即便是有乾坤轮加持,也足以见得宁杳的本事。   娜珠眼瞳渐渐血红:打就打,她就不信,就算她真的不敌这个女人、输了,难道母亲还会眼睁睁看她吃亏?   娜珠转头,手掌一甩,一把长剑从袖口弹出,划出一道流光刺向宁杳。   宁杳侧身,一手拧住娜珠手腕,五指紧扣,向后弯折,另一手抓她肩膀将她身体旋开半圈,一来一回,娜珠手中长剑被“咣当”一声卸下。   高台上,嫮彧眯着眼睛看。   娜珠长剑被丢,也不去捡,双掌翻飞,带着灵光拍向宁杳;宁杳接下这一掌,同样挥手拍在她肩头,借力猱身腾空翻转半圈,扣着娜珠的手反剪在背后。   她飘逸轻灵,干脆利落,出手简单,却令人几乎没有反抗余地。   在场人都看得出,娜珠根本不是宁杳的对手,只是宁杳没下死手比试罢了。   眼下娜珠已被宁杳压手制服,狠狠挣扎两下,却动弹不得,双颊不由涨的紫红,正怒急间,忽然高台上的嫮彧轻轻眨了下眼。   刹那间,一股气浪猛地向外推来,所有人连连后退,宁杳不得不放开娜珠反手去挡。   一触之下,只觉巨山压顶,怒海滔天,重如千斤的力道迸裂而来,拼尽全身灵力,才堪堪挡住这股气浪。   娜珠得了空,立刻转身,看见宁杳此刻情状,唇角一勾,一拔下发间金钗,挽好的发顿时散下半边,她也不管,只高举金钗对宁杳脸颊刺下!   宁杳心尖一颤,随即想:也无妨。   全身的力气,都用来抵抗嫮彧的力量,实在分不出一丝躲避娜珠的袭击。但是,也不打紧,她这么恨自己,看这金钗的准头,也不像顷刻便取自己性命,多半是划她的脸,再不就扎其他不致命的地方折磨她。   反正,暂时不会要她的命就是了。   命和脸之间的抉择不难,宁杳不做理会,只专心抵抗嫮彧。就在那金钗离自己脸颊半寸之处,忽然,嫮彧力道一松。   虽然不知为何,但宁杳得了空,立刻劈手夺过将将刺落的金钗。   其实,她只要反手一刺,或者轻轻一划,无论是娜珠的眼睛还是喉咙,只看她一念之间。   这须臾思量,宁杳还是将金钗掷出,打入前方墨石立柱,插进两寸有余,力道之劲,露在外面的钗首还在颤抖不已。   好利落的一手功夫!众神心头暗赞,又瞧嫮彧沉默收手,渐渐响起窃窃之声:“是堕神?”   “堕神在外对抗大神女?”   “好像是,是山神。”   “只有他才有如此威力吧……”   随着阵阵私语,一阵低沉的、遥远的、音浪不绝的龙吟传进耳膜,像是高山古亭的铜钟被撞响,一圈圈震荡开涟漪的梵音。即便不是龙族,不懂龙语,但听到这个声音,没来由的叫人觉得,像是一种警告。   嫮彧站起,目光直直望向殿外,穿过山川丛林,直到九天玄河上的巨轮:“堕神,别来无恙。”   风惊濯的声音很远,却很清晰,响彻川林:“别动她。”   嫮彧道:“堕神这么快,就忘了本神放你进无间狱的恩情了吗?”   风惊濯道:“在下所欠之恩,与气运之神无关。”   “好吧。”   嫮彧微微一笑,眉目微转,目光最终落在宁杳身上:“气运之   神,你也看见了,堕神为了你,不惜向本神动手。”   宁杳沉默。   嫮彧又说:“他不得过境,甚至义无反顾借用烹魂锥的力量,在九天玄河之外抵抗本神。本神很是好奇,你二人究竟何等交情?”   说完,她轻轻一笑,呵气如兰,轻轻对宁杳吹了口气。   一个眨眼间,宁杳如同被定住。   嫮彧这道气息,如清风过境,吹散落襄山上凝聚的大雾,雾散开,露出原本青山绿水的面貌;簪雪湖上,终年大雪化尽,拨开风沙,看见最初的桑田。   宁杳双眼微睁,眼睫颤个不停。   脑中一道一道沉朽的重锤砸落,每一声,都伴随风惊濯的血和泪:   “我求你!我求你答应我,我这一身都是你给予的,我的命都是你给的,我不可以伤你,不可以伤你……”   “我不要你保护,杳杳你不要再保护我了……如果你还怜惜我,我求你杀了我,这是最快最有效的办法,动手吧,动手啊……”   “杳杳,我好恨自己啊。我好恨啊……”   “如果我这样求你,你会不会答应我。”   “杀了我吧……杀了我吧……”   茫茫间,宁杳听见嫮彧的声音,优雅中带着感概:“唉,你们二人的过往,还真是精彩。”   她叹道,“本神为满足好奇心,导致气运之神提前想起往事,真是失礼。”   “气运之神确有魄力,不仅为堕神规划一条飞升之路,还护着全族飞升成神。本神佩服。”   宁杳顾不上理会她,此时此刻,外界的声音、人物,都被内心轰隆隆倾塌的声音半掩半盖。   ——听“陌生人”的解释,和真正想起风惊濯,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。   嫮彧淡淡打量宁杳:“不过,这么美好的、为人为己的记忆,堕神怎可毫不知情呢?本神心善,不忍堕神受蒙蔽之苦。所以,将你的记忆给堕神送去了一份,现在,他应当全部知悉了。”   宁杳恍惚的神思回笼:“什么?”   嫮彧道:“你所有记忆,已送堕神一份。”   宁杳手慢慢抚上胸口,这感觉好怪,不似知晓长姐所经历的那种尖锐刺痛,而是轻微的、持续不绝的闷。   惊濯……惊濯。   嫮彧还在继续:“你瞧,堕神不说话了呢。”   宁杳忽地转身,向外一个起落,消失在茫茫夜色中。   ……   新郎暴毙,成亲礼也办不成了,众神礼貌且尴尬地纷纷告辞。   等终于安静下来,正殿内只剩嫮彧和一位随侍,她站在嫮彧身侧,附耳低声汇报。   嫮彧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偶尔点下头。   没一会,外面一阵响动,伴着一阵风,娜珠从殿外跑进来。   嫮彧微微抬手。   身侧的人立刻会意,跪拜行礼后,躬身退下。   娜珠身上还穿着那件华丽重工的喜服,脖子上溅的血液也没清洗,干成了暗红色的粉末。她走的急,黄金钗环坠下的珠串清脆急切打在脸上:“母神……”   嫮彧盯着她。   娜珠脚步一顿,下意识站直,小心地捋了捋甩个不停的珠串。   嫮彧道:“你过来。”   娜珠上前。   越靠近,眉目间越是胆怯,仿佛靠近的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,而是熊罴虎。   嫮彧示意:“坐下。”   娜珠顺从。   “说说,我月姬一脉,如何修成大道。”   娜珠声如蚊呐:“以……痛苦为食……”   “对,以痛苦为食。通过服用世间万物的心之所痛,而获得无上修为。我早就与你说过,聿松庭,小人本色,有一颗高高在上的自尊心。你只需折辱他,摧残他,让他一边恨你,一边又舍不得离开你,两相矛盾中,滋生无数痛苦,修为便可日益猛进。”   “可是你看看,你都做了什么?”   娜珠说不上来,呆呆低着头,片刻小心翼翼抬起一眼,鼓足勇气道:“可女儿真的喜欢他……”   嫮彧也不问喜欢他什么,只说:“所以本神支持你们在一起。”   娜珠茫然望着嫮彧,只听她说:“可喜欢他,和给他造成痛苦提升自己修为,冲突吗?”   不……冲突吗?   娜珠喃喃:“我怎么舍得。”   嫮彧抬手,掩了掩鼻子。   娜珠眼睛含了泪:“我只想和他在一起,快快乐乐的,不行吗?我一定要给他造成痛苦不可吗?”   嫮彧淡声道:“本神给了你五千年的时间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其实,娜珠听懂了,正是因为自己是她女儿、喜欢玉神,母亲才慈悲地给了自己五千年时间。若换作旁人,连这点子欢愉也不肯给的。   嫮彧不看她:“可惜你太过无能,竟只顾享乐。要知道再找出一位聿松庭这般性子的人,有多不容易。”   娜珠“腾”地站起来:“母亲,我是你的女儿啊!你的女儿!!我自出生以来就喜欢过这么一个人!我这么喜欢!在你眼里,就是当做提升修为的工具?!”   嫮彧抬眸,目光如鹰隼般锐利。   忽然一挥手,一个巴掌刮在娜珠脸上,打的她脚下不稳,一下踩空,接连滚下十几阶台阶。   嫮彧站在高台之上垂眸:“但愿能打醒你这蠢货。”   “你前阵子说,你在外面挨了一巴掌,却不知是谁打的。本神当时就告诉过你,这是你太过无用。因为无用,你迟早还会挨第二巴掌。”   娜珠呆呆捂脸。   是,母亲是这么说的。可她没想到这第二巴掌,是母亲打的:“你为什么打我?你为什么要打我!”   嫮彧道:“不过个男人而已。至于要死要活?若你是为失去这样一个助你修炼的先天圣体,才如此难受,本神还能安慰你两句。”   嫮彧扬起下巴,目光看向空中成串的灵石,渐变深远:“曾经,本神就是这样对待男人的,那个男人与聿松庭不同。是个痴情种,他的痛苦,是世间无上的美味。”   顿了顿,她笑:“但再美味,吃多了,也有腻的那一天。”   娜珠失声:“所以你就杀了我爹爹?——”   嫮彧不答,只说:“你那个男人,死的不可惜。你连他的痛苦都没吃到,他留着也没什么用。”   娜珠头晕眼花,眼前闪过片片白光,好一会儿,慢慢撑着站起来。她发钗散乱,目光雪亮地瞪着嫮彧。   嫮彧笑了:“这就对了,今日喜宴,本神三番五次品尝到你的痛苦,滋味令人作呕。但愿你以后,别让本神再闻到那种腐臭老鼠的味道。”   娜珠紧紧咬住下唇,一言不发。   “你今日已经错过一次美味,就不要错过第二次了——气运之神刚刚进来的时候,她心中的痛苦,你竟没有立刻品尝,真是暴殄天物。”   “去外面看看罢。山神和气运之神此刻,不知有多精彩。” 第35章 惊濯的灵魂拷问:你爱我……   有多精彩娜珠不晓得,她心中的念头只有一个:“我一定要杀了她——我要将她碎尸万段!”   “随便,”嫮彧说,“但愿你食髓知味后,还舍得杀了她。”   嫮彧闭上眼睛,微微一笑。沉浸在什么回忆中,神态飘飘欲仙:“那种美味……本神保证,你吃过一次就会上瘾,再也再也,再也忘不掉。”   ***   宁杳出了落阴川,直奔九天玄河。   远远看见崔宝瑰的船,她三两步踩着船舷踏上甲板,张望一圈:“惊濯——”   想找的人没见到,倒是崔宝瑰冲上来上蹿下跳:“宁杳!你你你——你身上好多血啊!你被揍了?”   宁杳说:“我没被揍。”   又问:“你看见风惊濯没有?”   崔宝瑰点头:“怎么没看见呢,他就是搭我的顺风船来的啊。”   宁杳一把扯住他袖口:“他在——”   还没问完,崔宝瑰说了句:“他走了啊。”   他也没搞明白:风惊濯就跟那吃了熊心豹子胆一样,宁杳疯,他比宁杳更疯,好歹宁杳冲的是落阴川的女婿,女婿嘛,还算是个外人;那风惊濯呢,敢和嫮彧上神叫板,他是疯了他。   但是很快,他收了手,整个人都傻了。   也不知道为啥。   宁杳失落:“他就走了……往哪个方向走了?有没有与你说什么?”   崔宝瑰:“没。你怎么样?弄一身血,吃亏了吧?你和玉神打起来了?”   宁杳没心情回答这些,刚想搪塞两句,一抬头,见到后方站立的人影,双唇微微一动:“惊濯……”   他站在高高的船舱旁,瘦削的像一抹鬼魂。   叫他的名字,他也没应。   崔宝瑰好奇回头:“哎,你又回来啦?”   风惊濯眼眸低垂,鼻尖轻动。   空气中又极淡的血腥气。   他胸膛起伏,薄唇启了又闭,终于,他狠狠抿了一下,向着崔宝瑰:“她受伤了?”   不知道啊,问我干啥。崔宝瑰转头问宁杳:“你受伤没?”   宁杳咬唇:“没有。”   崔宝瑰回头传话:“没有。”   风惊濯默了默,丢下手中牵的铁索,转身就走。   “惊濯!”宁杳立刻追上去,跟在他身后,“你……等一下——”   风惊濯没等,脚下不停;却也没飞掠而去,机械而快速地往前迈步。   他散落的银发,像一面苍白无力的招魂幡,替他说着委屈,刺进她眼中。   宁杳一路跟:“惊濯……我不是故意让你难过的……”   她也很难过:“苍渊的龙族,杀妻证道之后,不是会忘记前尘吗?我想着你会忘记,对你不会有什么影响、你以后都不会感到伤心难过,才觉得这路可行。你能成神,我又不会真死,也可以成神……我们两个,都是有好处的,也算是双赢……”   风惊濯没回头,没停下,唇角浮现一丝血红,他用大拇指用力揩去。   “我……我承认我是很想飞升,但是我更不想叫别人伤心。如果我的飞升是用你伤心做代价,我肯定会换一种方式!我知道你很在意大家、很在意我,要是我晓得你有一天会想起来,我绝不会瞒着你继续,肯定开诚布公地和你谈一谈……”   风惊濯弯唇,笑的满是讽刺。   “我不清楚我会多久重生,没想到会是一万年这么久。我醒来的时候,对飞升的事都不记得,所以见了你……也不认得,听你的解释也……也没有触动。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惊濯——我要是早知道、早知道是你,你受了那么久的折磨……我一定第一时间把一切真相告诉你!让你少难过一刻也好啊……”   风惊濯闭一闭眼睛,睫毛根部微微濡湿,风吹过,就干了。   他闭阖双目,没有睁开。   宁杳咬了下唇,继续道:“太师父他们,不是不想和你相认,我们都知道你飞升后会忘记从前的一切,如果强行唤起你的记忆,会伤到你,所以大家不敢认你,其实他们肯定牵挂你……那时我们都以为,你这么好,做了上神,肯定会活的更好。”   风惊濯已经没有什么表情了。   “我之前,对你说那些伤人的话……对不起,我没想起来,我忘了你是什么样的人,还以为你和聿松庭一样。惊濯……”   风惊濯停步。   宁杳没想他忽然停下,也慢慢站住,双手交握望着他。   风惊濯转身:“你爱我吗?”   宁杳茫然:“什么?”   “你爱我吗?”   宁杳一时,竟不知怎么回答。   其实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,答案也简练,但她说不出一个“爱”或“不爱”。   风惊濯一声嗤笑。   笑过后,他神色无比苍凉:“怎么不说话了?”   宁杳低头,像做错事的孩子:“你……说的这个爱,是指什么?”   他看上去,像碎了一样,她嘴笨,怕自己更说不好,尽可能真诚剖白:“我一点都不愿意看见你受伤,不愿看见你难过,我从来都没想伤害你,真的!我对你好也是真的,希望你过的好更是真的!”   风惊濯道:“别说了。”   宁杳抿住唇。   不说就不说吧,她也确实不知道怎么说。如果对方活得潇洒快活,那她也不会有什么负担,只觉得很正常,也很轻松,说不定还能乐呵呵坐下来,叙叙旧。   可他不是。他在焚神炭海中走了三千年,落无间狱,走阿鼻道,渡幽冥水,以烹魂锥楔身,双目失明,满头白发。   当时她听着他的故事,手里把玩着自己头发,心说这人骨头真硬啊,性子更倔,上天入地的折腾,为了谁呢?   为了谁呢?   宁杳安静垂头,一个字也不敢说了。   很久,风惊濯道:“你说,你不是故意让我难过。”   宁杳立刻点点头,想起他看不见,连忙出声:“真的不是。”   风惊濯笑了笑,道:“我很小的时候,被放逐苍渊,龙族的情况,我知道的还没有你们多。我们爱上别人,心脏会长出鳞甲,致使最终手刃爱人——这件事我不知道。”   他重复:“我不知道。”   他说着“不知道”,颇有切齿自恨的意味,深深吸了一口气:“恢复记忆后,百般追查,才清楚苍龙竟是有如此体质。”   “可是你们,你们早就知道。从一开始将我带回落襄山,就是这样盘算我的吧?”   宁杳先摇头:“不是——”   看风惊濯冷漠的表情,改口说的更准确些,“不完全是……你当时伤的那么重,所有人里,只有你性命垂危,就算你不是苍渊龙族,是普通人,看到你奄奄一息,我也会出手救你的!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宁愿不被你救。”   宁杳哑然。   风惊濯喉结上下滚动:“你说,因为我会忘记,所以觉得对我没什么影响?”   这一回,宁杳不知该不该说“是”了,因为每次肯定,都会让他更生气。   风惊濯连连点头,怒极反笑:“对我没有影响,好一个对我没有影响。我不愿杀人,我以为你知道!可是你,你们——先给我一个家,再一起等着看我亲手毁灭它,让我做一个忘恩负义、诛杀满门的罪人!”   “不是……”   风惊濯没给宁杳说话的机会:“就算我忘了,就算我到现在都不记得,可我凭什么沾上这样的血腥?你问过我么?你问过我么!我手上沾了最爱之人的鲜血,只用一个区区上神之位就可以抵消的掉吗?”   宁杳是真的说不出任何一句话了。   骂吧,只要他能消气,能少些委屈,她绝不还口。   “你说,如果你早知道,一定会跟我开诚布公的谈一谈。我想问你,要谈什么?”   宁杳小声说:“就是……就是实话实说,不瞒着你,把咱们两个飞升有关的事都告诉你……”   风惊濯接道:“告诉我,只要杀妻即可飞升,告诉我你被夫君杀掉,也可飞升;然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我动手,最好能一剑捅穿你喉咙给个痛快,等日后咱们一家在神界重逢,喜气洋洋喝咱们的庆功酒,接着快快乐乐过日子,是吗?”   是……啊。   这样,也不对吗?   虽然宁杳没回答,但风惊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?   他真的气狠了,手掌霎时攥紧成拳。   宁杳迅速垂下眼帘,身子一动也不动,打一架也行,不,她就不还手了,他这一万年自我折磨,吃了数不清的苦,她欠他的。   风惊濯力道并没落下来,他的手颤抖片刻,伸向她细白脖颈,像是欲掐,却也碰都没碰到;抖了一会,向下离她肩膀半寸,停了片刻,也没再前伸。   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,碰触一下也不舍得。这只手像凭空长出,无处安放,一时间,只恨不得这手断去。   宁杳看他模样,心里很不好受:“想打就打,我此生最不愿的,就是让别人伤心。只要你不伤心,怎样都成。”   “打你?”风惊濯慢慢咀嚼这两个字,“你觉得我要打你?”   不是吗?宁杳默默看他手背纵横鼓起的青筋。   风惊濯道:“我有什么资格打你?有什么资格怨你?”   “宁杳,是我,用残忍的手段杀了你,不痛不痒地飞升了。这是你许我的好处。我们是双赢。”   这些话,在最初的考虑、和刚才自己口中说出时,都很正常;为什么经他的口就完全变了感觉?宁杳听得心里阵阵酸楚,下意识去拉他:“惊濯……”   风惊濯甩开:“别碰我。”   宁杳看看他,手默默缩回袖中,乖乖道:“好,我这就走。你不愿意看见我,我以后一定不出现在你面前讨你的嫌。”   风惊濯薄唇半张,欲言又止。   宁杳试着往后退一步,她不确定此时此刻转身走是不是对的,还会不会刺激他,试探退一步,两步,他没什么反应,正打算完全转过身时——   风惊濯道:“你爱我吗。”   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。   很快,他换了个问法:“你爱过我吗。”   没等宁杳回答,他双唇颤抖,软下语气,将问题说的更清楚些:“不是不愿看见我受伤,不是不愿看见我难过,无关想没想过伤害我,无关对不对我好,也无关希不希望我过的好。就是……爱我,有吗?” 第36章 是想继续冷漠,可是她唤……   宁杳动了动唇,没有立刻回答。   这个问题,惊濯问了两遍,还把概念界定的那么清楚,要好好思考一下,谨慎作答。   ——不是不愿看见他受伤难过,也无关对不对他好的那个爱,是什么?   宁杳踌躇的时间有些久,久到风惊濯都慢慢笑了。   他说:“别想了。”   宁杳解释:“我不是不重视你的问题……”   她低下头:“太师父骂我一根筋,宁玉竹也说我脑子思考不了太深刻的问题……他们说的可能是真的吧……你让我想一想,我好好想一想。”   他还是:“不必,别想了。”   宁杳愣愣看他。   风惊濯低了低头,声音轻的像雾:“我不为难你,算了吧。”   顿了顿,想轻快地转身,潇洒一点离去,脚步却像灌了铅,怎么也抬不起来。他不甘心,也不死心。   终于还是说:“那你知不知道……知不知道,我爱你?”   对着他的双眼,宁杳脑子已经是一滩浆糊,先点点头,又摇了摇头,忽然反应过来他看不见,正要张口,却听他突兀一声笑:   “原来你也不知道。”   这句话的重音在“也”,他的语气,已经很不对劲了。   “不是,我……”   “我从没想过,”他说,“有一天你好端端站在我面前,而我竟然更加绝望。”   风惊濯转过身去,自胸腔传上一串闷闷的低笑,终于转成哈哈大笑。   九天玄河上,星风扬起,他垂落的发丝蹭拂过脸颊,他伸手,缓缓握住飞舞的发丝,指腹很慢很慢地搓了搓,想象它该是刺目的白色,但眼前,始终都一片混沌的紫。   他变成这个样子了。   脑中只有“人不人,鬼不鬼”几个字来回撞荡。   风惊濯笑得弯下腰,眼角沁出泪。   宁杳担忧地看着他,试着上前扶他手臂,他没有躲,她便捏住他袖口一角:“惊濯,我知道,我知道了。”   风惊濯从宁杳手中抽出自己衣袖,那小小一角被她握过,温度比其他地方略高些。他手指碰到,呆了一呆,慢慢握住了那里。   手心用力紧攥,口中却说:“你走吧,我不想再看见你。”   宁杳道:“好,我明白,我以后会避着你。但是,还有做两件事我必须做。”   “你把烹魂锥钉进自己身体,是为了开逆回法阵,逆回法阵,是为了要复活我。这是我欠你的。烹魂锥我一定想办法帮你取出来,还有你的眼睛,无论付出什么代价,我都会帮你治好。等这两件事了了,我就再不出现在你面前。”   风惊濯静静听着,微勾的唇角都僵了。   “不用。”   宁杳不解地望着他。   他表情铁一样冷漠:“与你何干。”   宁杳垂眸,想着罢了。   他讨厌自己,是他的事;自己该做什么,是自己的事。这两件自己该做的事,尽力想办法完成就是。   就算他厌极了她,她就是绑着他,按着他,也要给他治好。能还一些是一些,总不能让他一直自苦。   “那,那我……”   宁杳向后看了一眼,几经斟酌,终于还是低声诚恳道:“濯儿,其实我应该先帮你治身体,可是我长姐的枝叶枯萎速度很快,我怕她出事,也怕她以后化形不漂亮了,我长姐爱美,她会不开心的。你再等等我,等我救回长姐,就去找你。”   风惊濯是想继续冷漠的,可是她唤他濯儿。   他的心,和他的语气,都不受他控制地软下去:   “你不用为难,去救你长姐吧。”   宁杳点一下头,就转身走了。   走出几步,停下。她又回头:“你等我,我一定去找你。”   说完,她就彻底跑远了。   崔宝瑰的船很大,像一座移动的海上宫殿,他感觉到她气息越来越远,直到远成一个小小的点,一丝若有似无的气息。然后,她捡起他刚才扔下的铁索,一个转身,就再感觉不到了。   风惊濯慢慢弯下腰,脱力一般跪坐在地。   其实他应该离开,去个没人的角落,像他每次独自舔拭伤口一样。可现在,他真的没力气,一点力气都没有了。   他像是很冷一样抱住自己,埋起头,缩成一团。   呜咽之声渐渐传出,慢慢转为心碎的嚎啕。   ……   宁杳回到船头,崔宝瑰在他船舱门口探头探脑。   她没心情说话,就自顾自弯腰捡起铁索。   崔宝瑰憋了一会,看她啥也不说就要走,没憋住:“杳杳。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崔宝瑰道:“换身衣服不?”   “……”   崔宝瑰实在是看不下去:“你看你衣服脏的,又是血又是土的……我这好多没穿过的新衣服,都可漂亮,和一般臭男人的东西不一样。窄腰紧身的,你应该可以穿。”   宁杳说:“来一件。”   他立刻递上一套。   深绿色的底,很庄重的颜色,肩臂处垂下金色细穗,腰身收的很窄。   宁杳翻了翻:“这你衣服?”   “怎么了?好看嘛。先买了,我瘦些就能穿。”   宁杳没跟他客气,拿上衣服进舱里换了,又擦一把脸。   她走出来,崔宝瑰双眼一亮,满是赞许之色:这衣服裁剪苛刻,腰细的过分,颜色出挑到不好驾驭,但宁杳肤白,真是漂亮的不像话。   朋友把他衣服穿这么好看,崔宝瑰与有荣焉:“干脆这衣服我就送你了。”   宁杳点头:“谢了。”   崔宝瑰觑着她:“这么平淡?你是不没照镜子?我那里面,有一个很大的全身镜,照的贼清楚,哈哈……哎,你和山神,以前认识啊?”   绕来绕去,他终于,把话题生硬地绕到这上来了。   宁杳默了默,并非她不想搭理崔宝瑰,而是此刻真理不清这一团乱麻:“嗯。”   “他……他还没下船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不像他啊,他才不是赖着不走的人呢,不能出什么事吧?要不要再、再回去看一眼啊?”   宁杳摇头。   “真不看一眼啊?我陪你去,我觉得吧……”   他啰啰嗦嗦像个老母鸡一样,宁杳没好气:“不去!不去!我看了有什么用。”   惊濯说了,不愿意看见她,她凑上去不是让他不舒服吗。   崔宝瑰叉腰,向天哈一声:“行,行行行,我白送你一件衣服了。”   “好吧,那用不用我帮你照顾一下山神?我就说是你找我的,算你头上。”   宁杳低头:“不用。”   “确定?”   “真不用。”   他想关心就去关心,她算什么,还托人照顾,惊濯知道了 ,不够他膈应的。   崔宝瑰叹气:“得了,不提了。我还没问呢,你到底把玉神怎么样了?”   玉神肯定不是宁杳的对手,看她这半身血,足以想象玉神的吐血量:“我跟你说,你要是把他打伤打残了,你就赶紧从我船上下去,要不落阴川还觉得咱俩是一伙的呢,哪天夜黑风高的,再把我给打了。”   听这话,宁杳盈盈一笑:“我砍了他的狗头。”   “啊——哈??”崔宝瑰下巴掉了,“你你,你砍了他的狗、不是,你砍了他的头???”   宁杳转转手腕,将铁索绕腕三圈:“走了。”   崔宝瑰喝道:“等等!”   又干嘛?   一回头,看见崔宝瑰无语凝噎的表情:“你就这么走,就不怕落阴川阴你一把?”   宁杳想了想:“怕是没有用的。日子我得过,路我得走啊。”   崔宝瑰跳下来。   站在她前面,露齿一笑:“有船不坐,你还真自己走啊?你去哪,我开船送你。”   ……   宁杳本想回司真古木交代些事情,想了又想,先去了帝神殿。   她去的晚,帝神殿里五福来已经把整件事与无极炎尊说完了。   宁杳和崔宝瑰进去的时候,只听五福来保持着一贯的语言水准:“问题的关键,是得找到关键的问题。情况……就差不多是这个情况,还没礼成,玉神不算是落阴川的人,所以是气运之神与玉神得纠葛,和落阴川无关,这事比较好办……嗯,比较好办。”   无极炎尊眉心皱着,嗯了一声。   “落阴川这边,确实,受了点惊吓。理应安抚,气运之神高低赔偿一下,聊表心意;玉神这边呢,可以追责,但他神族无人,小神作为掌事神,理应代玉神向气运之神交涉。”   无极炎尊又嗯一声。   宁杳理了理衣着鬓发,从外面走进来。   无极炎尊微微坐直,神色严肃了些,五福来侧头一看,见是宁杳,抬眉给了她一个“我铺垫差不多了你好好说话就行”的表情。   宁杳直截了当地低头:“无极炎尊,抱歉。”   无极炎尊道:“你为何与本座道歉?”   宁杳说:“我行事乖张,给您添了麻烦,愿领惩处。”   无极炎尊神色松了松:“啊,这倒不必。本座虽是帝神,但众神平等,本座并无惩处他人的权利。神,自有焚神炭海约束,方才掌事神已去看过,炭海并未沸腾,不存在惩罚一说。”   “此事有因,你并非滥杀。玉神孽债未还,如今被追讨,是他个人的因果;如今,玉神业债已消,你与他的恩怨便结束。但是,你要想想,今后该如何是好。”   宁杳道:“您是指落阴川么?”   “洛落川非寻常神族,这个梁子,最好能化解,如若不然,后患无穷。”   宁杳沉吟片刻。   五福来忍不住说了句:“无极尊尊,玉神距离成为落阴川的赘婿,还差一步呢,落阴川其实没有立场寻气运之神的麻烦。”   无极言尊却道:“说不准。”   “没有立场的事,他们也不是没做过。”   五福来轻轻拧眉。   崔宝瑰也一脸死了爹的模样。   宁杳倒是还好,气场算稳:“我有数了,多谢无极严尊提点。”   *   他们三人一同退出,往前走了一段,宁杳越想越不对劲,停下来:“我问你们俩一个事啊。”   崔宝瑰和五福来齐齐瞅她。   “那个娜珠,是嫮彧上神的亲生女儿吗?为什么感觉她年岁比我还要小?嫮彧上神应该……活了有几千万岁吧?”   五福来道:“是亲生女儿。”   崔宝瑰则说:“她可不比你年岁小。她就那样。”   是吗?可为什么感觉娜珠的性子,完全不像嫮彧能培养出来的女儿:“嫮彧上神灵力无边,我见识到了。可是娜珠,道行也太浅薄了。”   五福来打了个响指:“你说到点上了,虽然娜珠是嫮彧上神亲生的,但从不管教。听我的前辈说,当年她生下女儿后,没看一眼,没抱一下,独自一人下凡游历去了;玩了一圈回来,要不是人提醒,她都忘了她还有个女儿。”   好吧,生而不养,到底是别人的家事,宁杳问起另一件事:“嫮彧上神还有些怪,当时我踏进殿门,她看我的神情,就像是……就像是……”   她说不上来:“她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那种感觉,就像她很喜欢,不,也不能说喜欢,怎么说呢……”   宁杳绞尽脑汁,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,忽然灵光一闪:“满足!对了,是满足!”   崔宝瑰道:“满足就对了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因为月姬一族修炼的方式很特别,说白了,就是吃痛苦。”   宁杳说:“你这是个病句吧,吃痛苦?”   怎么能是病句呢,崔宝瑰解释:“没错啊,就是吃痛苦,就像人要吃大米白面一样,他们吃痛苦。落阴川里,虽说都是月姬的后人,但千万年过去了,血脉不怎么纯了,只有嫮彧这个活祖宗,还保留这种古老纯正的修炼方式。”   “你刚才提到的,那是很正常的。那会你正为你姐姐难过,你的痛苦对于嫮彧来说,就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美食,”说着,崔宝瑰上下扫了两眼宁杳,“作为一个数量稀少的菩提,也算是个高端食材吧,又是高手,还掌管气运,说真的这都算是名贵佐料,你的痛苦,嫮彧上神吸起来应该挺香的。”   宁杳:“……”   最开始,是很无语,但越想越忍不住有点重视:当时嫮彧身上散发的满足感,应该还挺……满意这个口味的,要是她吃了这一次,还想再吃,怎么办?   她们本来就有聿松庭这个梁子。   宁杳眉目一下子凝重。   五福来吓了一跳:“怎么了?脸色这么难看?”   宁杳说:“我就在想,我为长姐讨公道,那在他们眼里,我很重视我的族人。万一他们想再吃……吃我的痛苦,对我族人下手怎么办?”   两人异口同声道:“那不能够!”   为什么?   看出宁杳眼中的疑问,五福来道:“月姬族人的身体里有禁令,只能吃自然产生的痛苦,不能吃刻意制造的痛苦。尤其是月姬一脉,心如止水,不可介入他人因果,给自己做饭。就……有啥吃啥。   “毕竟痛苦这玩意,不可能灭绝。就算这世上只剩最后一个人,他应该够呛快乐吧,但肯定痛苦。反正谁没吃的,他们都少不了一口吃的。”   宁杳点点头:“哦……”   崔宝瑰插嘴:“对,我深夜躺床上时不时还痛苦呢。”   宁杳:“行了你别说这些了,不是很感兴趣。”   既然有禁令,她放心许多,但若不为了这口痛苦美味,只为私仇呢?   宁杳沉吟,眉心刚刚平一些,又慢慢蹙紧。   忽然间,身侧一股风刮过,三人的衣袍头发被吹得扬起,神殿上空栖息的金色神鸟高高张开翅膀,半阖一双小豆眼,不咸不淡低头,然后慵懒地转转脖子。   什么啊,三人一起收回目光。   神鸟动作一僵。   它再次张开翅膀,这回扇的风更大,在这场自己为自己制作的风暴中,双翅一展,金色翎羽大开,璀璨夺目,流金荡漾,飘然气派的登场了。   落下来,栖在宁杳脚边。   它抬头看宁杳,豆眼上下扫了两圈,然后翻一下,无不高贵地收回眼神。   崔宝瑰看呆了:“您竟然挪窝了?”   神鸟掀了他一眼,很嫌弃。   五福来也挺震惊:“杳杳,你什么体质?你知道这只……位大人有多——”   最后的“目空一切”四个字,她是用口型说的。   宁杳捡起落在自己肩膀上的一根金色羽毛,柔柔软软,仿若无物,像浅金颜色的风。   ——我小时候,是不是救过什么鸟类?后来人家有了机缘,先一步飞升了?   可是怎么看这只鸟,也不觉得眼熟啊。   正要再仔细看看,人家神鸟脑袋一扬,双翅展开,向远方司真古木方向飞去,身躯翩然如火,慢慢栖落在古木的树冠。   它本就金光灿灿,   这一落,如日照金山。   五福来和崔宝瑰看的下巴都掉了。   宁杳还没意识到这代表什么:“它怎么飞到我的司真古木上去了?这……这可不是我让的,是它自己去的。我是不是得去和无极炎尊说一声?”   对,问题的关键就是,它是自愿去的啊。   五福来慢慢收回下巴:“不用,它乐意去,没什么可说的。它又不是无极炎尊养的宠物。他们俩就是……就一个屋檐下住的关系。”   那懂了。   就像崔宝瑰船头的孔雀一样,那个词怎么说?哦,同事。   她就是不太理解:“它怎么忽然飞到司真古木上去了?飞之前还那样,有什么深意吗?”   “还深意,你没看见吗?他对你的关怀备至的眼神,”崔宝瑰语气酸酸的,“正眼都没看我一眼呢,我估摸着,是你这身衣服漂亮,把它吸引了。”   “……”宁杳问,“刚才它的眼神,真不是烦我吗?”   如果是关怀,鸟和人的关怀模样,差这么多?   五福来确定:“它确实嘎嘎爱你。”   想想挺不可思议的,它栖息在司真古木上,而三个人里,只有宁杳说过担心,也皱了眉。   崔宝瑰还是不愿相信:“不是,它们兄弟俩,一个天上一个地下,唯我独尊的死脾气……怎么就能对你这么好?”   他反复看宁杳:“你哪长得比我好看?”   五福来微笑,说了句公道话:“杳杳确实长得比你好看。”   又说:“杳杳,那你就别担心啦,有这位老大人坐镇,神界之上,没人能乱来的。这个世上,能和嫮彧神女相同资历的,也就只剩它了。” 第37章 他不放心。他再也不要和……   从帝神殿出来,宁杳先回了趟家里。   她想过了,得把长姐带在身边,一来他们两人元身脆弱,放在家里,她不放心,得时时亲自看护;二来,若是寻到解救之法,再折腾回来,怕夜长梦多,不如待在她身边,随时可救。   解中意和楚潇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听宁杳说残害宁棠的凶手已经被他扣下,这就可以救人,他们松了口气,还挺高兴,嚷嚷着要一起去。   宁杳有一个算一个,全骂回去了,让他们老实在家呆着。   屠漫行也一样,乐的眉开眼笑,也没提一起走,还帮着数落。但趁人不注意时,把宁杳拉到一边,面色就沉了:“杳杳,你把聿松庭怎么样了?”   宁杳简单说了说情况。   屠漫行一听就炸了:“好好好,你真行啊,你真敢啊,人怎么可以有种成这样?你想过后果没有?”   宁杳竟然还淡定点头:“想过了,树上有人护着,他们不会公然报仇。至于私怨,那个小神女嚣张跋扈,倒有可能找点小麻烦,不过,她能力太弱,你打她十个都没问题,不用太担心。”   “当然了,司真古木这么大,她若真来,你们就避一避,叫她找不到也就是了。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长姐和宁玉竹,他们两个脆弱,怕经不起折腾,”宁杳拍拍腰间悬着的乾坤袋,“所以,我把他们带走了。剩下你们三个,自保肯定不成问题。”   屠漫行忍不住爆粗口:“卧槽,我说的是我们吗?我说的是你。你怎么没点危机意识,你要去哪?我跟你一起。”   宁杳摆摆手:“就是有危机意识,你才不能跟着我。就留在这,安全。”   “你……”   宁杳拉着屠漫行手往一边走,去了个更背人的隐蔽地方:“大师姐,先不说这个,你有没有和太师父和老楚说你看到惊濯的事?”   “没说。”   宁杳沉吟。   屠漫行问:“所以你们俩怎么回事?”   宁杳搓一搓手,想了半天,慢慢道:“惊濯很生气……大师姐,你先别和太师父他们说,我先与他谈一谈。以后他要是愿意回家看看,家里人高兴;他若不愿回来,不想和我们来往,也免得让他们空欢喜一场。”   屠漫行张张嘴,最终欲言又止,说了句:“知道了。”   又说:“你们的事我不管,你要怎么救棠棠,我要和你一起去。”   宁杳无奈笑了:“大师姐,我不带他们两个,单单带上你,那刚才苦口婆心和太师父老楚说那么多,不都白说啦?他们两个又要多想、又要担心,回头还得说咱们拉帮结伙,搞小团体。”   “再说我不带走两个人吗?”她提了提腰间的乾坤袋。   屠漫行服了:“他俩也算?”   宁杳嘿嘿一笑:“凭啥不算,三比三,公平。再说我还有事找你帮忙呢。”   屠漫行狐疑地望着宁杳,看她凑到自己耳边,低声说了两句。   听完,她匪夷所思:“你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?不是,你打听这个干嘛?”   宁杳撞她胳膊一下:“有用,急用,大师姐,你脑子活,帮我查查。”   想了想,她将袖子挽起来,露出神印,手指轻轻一抹,指尖带了点浅浅的金,抹在屠漫行手腕处:“等你查到了,就在这上面写下,我能感知到。速度啊,大师姐,快快快,动起来。”   ***   要审万东泽,需要一个绝对安静、安全的地方。这人狡猾,对自己有莫名的敌意,谁知道他肚子里憋了什么坏水。   宁杳不想太被动,去了落襄山。   落襄山上,唯有一处绝对封闭,爹爹年轻时闭关修炼,所用的山洞,又荒又偏;也是风惊濯心生鳞甲,虐杀自己的地方。   宁杳选地方时,只惦记合不合适,安不安全;等走到故地,打眼一看,整个人恍惚了下。   这里变得不同了。   ——山壁不再灰黑,而是红的发暗,那种颜色乍一看像黑,仔细瞧便知不然,如同鲜血浸透、积年沉黑的颜色。洞内灰暗压抑,曾经唯有的一条小河已经干涸,底部大片灰岩,血迹斑斑。   这里面,像是被倾倒了无数绝望痛楚,然后门一关,那些情绪散不尽,在里面一日日发酵。   等走进来人,它们就无孔不入地附上来,钻进身体里。   宁杳怔怔转了一圈,胸膛里有什么被拧了一把:惊濯一定无数次回到这里,他……他回这里干嘛呢。   折磨自己?   这个念头一形成,宁杳不由搓了搓手臂,动作迟缓,钝钝地望着山壁。   他那么伤心了,回这里,他会想什么呢?   宁杳默默低头,安静很久,终于拎起铁索,看了看,盯着铁球最上方的一个小小暗纹。   这不是普通的牢笼,是惊濯灵力所浇筑,他力量刚猛,灵力竟可化形为实质,经久不散;要打开的话,要么蛮力破开,要么……   宁杳试着伸手碰触那暗纹之处,还未加以灵力,它似有所感,纹路缓缓流动,随之慢慢打开。   他的灵力对她,从不设防,也不抵抗。   宁杳抿了抿唇,垂下眼眸,心中有什么念头欲起未起时,忽然手臂内侧神印隐隐发烫。   她立刻摸了下。   指腹触上,微微一僵,迅速侧头看了眼万东泽,眉宇渐渐变得凝重。   很快,她恢复如常,在等万东泽揉脑袋清醒过来的时间里,找了块石头坐下。   这石头侧面有块凸起,坐在上面,刚好可以把手臂搭在凸起上。宁杳调整坐姿,半倚靠在上面,语气阴测测:“还没好啊,用不用我帮你揉?”   万东泽甩甩头,微微眯起眼睛,眼神渐渐对焦。   眼前姑娘一袭深绿色衣衫,古朴厚重,与这巍巍山岩浑然一体;肤色玉白,朱唇乌发,坐在那里,像山林深处美艳绝伦的精怪。   举目四望,见这陌生之地,只有宁杳一人。   “风惊濯呢?”   宁杳不答,只看着他。   万东泽说:“他不是爱你爱的要死,连我见你一面,都要像条狗一样从旁看着,生怕我把你生吞活剥了,怎么现在不见了?”   他笑:“该不会是死了吧?”   宁杳依然不说话,左手扣着右手腕,轻轻摸着内侧的神印。   万东泽环视四   周: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,绝对的封闭,百里之内,察觉不到半丝其他的活气,换句话说,就算宁杳在这里杀了他们,他们半点都反抗不了。   现在她已然是神,且有一万年的沉淀,灵力精纯厚重,不可同日而语。硬碰硬,他不是对手。   但是,她会吗?   万东泽道:“你知道你姐姐的事了吧。”   宁杳面无表情的脸终于冷沉,目光露出一丝浅淡的杀意。   万东泽咽了咽口水,很快又笑:“看来是知道的不少。都是故人,我就按旧时称呼,称你一句宁山主了。宁山主,你就如此相信风惊濯么?知不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?”   宁杳气度还是很稳,低眉垂眸,像高坐神坛的观音看地上的蝼蚁。   这个反应,万东泽渐渐皱眉,有些明白了:“你恢复记忆了?”   看来是的,不知她有什么奇遇,竟这么快。   既然恢复记忆,有些话也不必说了,换一种打法:“宁山主将我二人带来这里,应当不是为就地处决吧?”   他索性也随意坐在地上,歪头笑:“说到底,血浓于水这四个字,在我眼中不比这地上的泥巴更贱。但在宁山主那里,却能耐着性子,不顷刻间杀了我,还坐下来与我谈一谈,是不是?”   宁杳笑了笑。   这么笑容没来由的令万东泽心里一沉,她看着自己,就像看一个演技拙劣的小孩,可笑的表演,而她已经看穿了一切。   不打紧,她生性狡诈,惯会骗人。万东泽也回以微笑:“宁山主怎么不说话?”   宁杳终于开口:“我在考虑。”   “你称我一句宁山主,我却还没想好,该怎么称呼回去。”   万东泽目光深邃。   宁杳道:“你不是万东泽吧,真正的万东泽,早就被你杀死了。”   万东泽若有所思:“这个说法新鲜。”   “我一直都想不通,明明想以我菩提族进补的,是苍渊之龙,为何最后带头攻上落襄山的,却是你。你对我的敌意,也太真情实感了。”   宁杳目光紧紧盯着他:“后来我就明白了,你是龙,苍渊中的也是龙。与其远在苍渊,操控一个强大的傀儡,不如想办法夺舍,直接占据他的身躯来的更方便。”   万东泽好整以暇抱起手臂,姿态闲适,落在袖子上的手,却僵硬地无意识摩挲。   “所以,我就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了。”   “是不是……”宁杳装作苦恼的顿一下,旋即身体慢慢前倾,语气压低,“叫你桑主,你听着更习惯呢?”   如同被一巨石结实砸中,万东泽瞬间僵化,连眼珠都不会转动了。   “你说什么?”好半天,他才勉强找到自己的声音。本想尽可能表达她方才所言的荒唐,表现出的,却是一览无余的外强中干。   宁杳紧攥的、微微汗湿的手慢慢松开。   她赌对了。   大师姐说,天上地下,从未听过能修炼出三只手的邪功。不过,神界记载里,这世上,有一个人,在不辨真假、寥寥几笔传说中,有三只手。   伏天河,创世神之一,也是苍渊龙族的始祖。   如果,万东泽并不是当年她从酆邪道宗救出来的苍白男人,而是被人夺舍,这便印证了他性情大变;再者,她身死之前,苍渊内斗已止,桑主是名副其实的最大霸主,而万东泽对落襄山、对菩提族志在必得,如若他不是桑主,或是桑主的疯狂追随者,也说不过去。   最后,便是他对风惊濯的态度。   那种深深的蔑视,厌恶,憎恨,都不属于万东泽的感情。这个壳子中的人,分明认识风惊濯。   可是惊濯被父母抛弃践踏时,还那么小,能认识他的,有几个;真情实感厌恶他的,又有几个;这么多年还记得他的,能会是谁?   宁杳拍拍手站起身,整个人一副笃定的、无所不晓的淡:“好了,桑主,这也算是你我第一次正式见面交谈,别僵着了,直接进入正题吧。”   “我想要的,你都清楚。说说看,你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?”   万东泽道:“宁山主想要的,我可不清楚。”   宁杳道:“是么,那我也没什么可藏的,无非是救我长姐,取你性命。”   万东泽哈哈大笑,笑过后,他沉默下来。片刻,慢慢回神,一点一点勾唇:“好吧,我便也坦诚些。”   他说:“宁山主,其实若不是风惊濯从中作梗,我自你飞升第一次见面时,就想邀请你回家。我说过,我家里有位故人,想见一见你。”   他拍了拍身上各处的土,慢慢站起,正对着宁杳:“去苍渊,你敢么?”   这话有些激将的成分:此时此刻,如果他有强行带走宁杳的能力,也就不必在这废话了。他知道宁杳在意姐姐,却不知会在意到什么程度。   宁杳说:“带路吧。”   万东泽一怔,微微眯眼:“宁山主,怕不是从不知畏惧这两个字怎么写。”   “我长姐的精元被你放在苍渊,我自要去取回,有什么可畏惧的。”   万东泽挑眉:“你说什么?”   宁杳冷笑:“你与聿松庭合谋过什么,不会忘了吧?我长姐本该飞升的,可她没有,你却飞升了。你取了她的精元,又夺了她的命格,否则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,再八百万年也不配飞升。”   万东泽低头搓了搓手指,眉宇间尽是玩味。   很快,他抬头,意有所指:“宁山主,你可要想好了。”   宁杳叹气:“跟你打交道,真够累的,你可真磨叽。”   自她确认眼前这个人是桑主,而不是万东泽之后,她就知道,不付出点代价是不可能的——如果换作她,也会把底牌放在自己地盘、一个能掌握主动权的地方。   万东泽完全放松下来,气度重又闲适:“我现在便可带你去苍渊。”   “不过,”他话锋一转,“我把丑话说在前头,进了苍渊,宁山主可就委屈了。苍渊,必是你的埋骨之处。”   没错。苍渊确实要埋一把骨。   宁杳扬眉:“那我也把丑话说在前头。”   她不看万东泽,抬手缓缓打开封闭洞口的封印:“我高高兴兴的去,全须全尾的回。救了长姐之后,就在你老家,亲手送你一程。”   洞口大开,前方正是夕阳黄昏。   宁杳侧目,嫣然一笑:“那就看咱们两个,谁的丑话更丑,谁压谁一头了。”   ……   逝川渡。   崔宝瑰摇摇晃晃吹着风,讨嫌的紧紧挨着孔雀,把人家当做抱枕,靠的舒服。   孔雀情绪稳定,豆眼沉着,不愿意搭理他,只实在热的不行时,用屁股拱他一下。   崔宝瑰看看衣袖:“你小心点,别把我衣服弄勾丝了。”   孔雀的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、类似于冷笑的声音,张张嘴——   后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。   那声音沉静轻微,孔雀微微一顿,闭上嘴,连眼睛也闭上了。   崔宝瑰回头:“山神?”   “你好点没?我……我看你忙着,没太敢去打扰你,就先把船开回逝川渡了。那个你……”   风惊濯低眉敛目,两只眼睛红肿,鼻尖也红,每走一步就像失了魂,比无家可归的狗看着都可怜。   这比喻可真不是人,崔宝瑰在心中给了自己一个嘴巴,扇飞那些胡思乱想:“山神,你……”   他问:“需不需要换件衣服?”   风惊濯身形不动,唯有额前凌乱碎发被风吹的飘摇。   “你说你,衣服都哭湿了……咱俩身量差不多,我的衣服你能穿,就是,旧衣服你不介意吧?新衣服我舍不得给。”   风惊濯抬眼,声似裂帛:“谢谢。不用。”   “哦……”   不用就不用吧,崔宝瑰也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:虽然说,山神孩子一样大哭一场,但真的,哭,就是比不哭要有活人气。哭透了的人,不是行尸走肉的模样了,眼睛都有神了。   等等……眼睛有神?   电光石火间,崔宝瑰猛地抬头,仔细看了看风惊濯:“你,你眼睛是不是——”   风惊濯   道:“是,我将紫骨针炼化了。”   崔宝瑰不可置信地重复:“你把紫骨针炼化了??你是不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?!”   风惊濯默了默,说:“我必须要有正常的视力。”   “你又要做什么?”   有时候,他真怀疑风惊濯的疯病是不是根本没好,只是由肉眼可见的疯,转为更深层次的疯。烹魂锥,紫骨针这样品级的灵器,他就用身体硬抗,是,一时半会无敌了,都能和嫮彧公然叫板呢,但以后呢?   风惊濯望着水面良久,抬手摸一摸鬓角,将凌乱的碎发略作整理。   “冥神,我想麻烦你一件事。”   崔宝瑰双手叉腰:“……你说。”   “麻烦你送我去苍渊的入口,漏天金。”   一听苍渊二字,崔宝瑰脸色微变,盯了他一会,眉头越拧越紧:“怪不得你说你需要看见,好好的,去苍渊那地方做什么?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要找宁杳。”   崔宝瑰:“……?”   他一下子就有些沉不住气:“不会吧?苍渊那地方,地下的人不知道,神界还不知道吗?啊,也对,杳杳刚成神才不久呢,没人跟她说。”   风惊濯低声:“我想她的确不知。”   崔宝瑰“哎呦”一声:“她怎么会在那里?消息准确吗?你——你怎么知道她在那?”   风惊濯抬手按了按眼睛,按过之后,眼眶更红,他低着头:“是,准确。”   叹了口气,声音极轻:“算起来,已是第二次麻烦兄长。我必没齿难忘,日后报还。”   这人可真行啊,一到这种时候,就知道卖乖叫兄长。   崔宝瑰摆手:“说什么还不还的,你一说苍渊,我还不知道急吗?放心,肯定在她跑进去之前给她拦下。什么人,真该教育教育……”   他转身向船头孔雀走,没一会回来,想招呼风惊濯进船舱内喝喝茶,歇口气。   走近了,那些大大咧咧的话堵在喉咙口,一下子没吐出来。   风惊濯静静站着,两手虚虚搭着船沿,面对逝川,风将他的长发吹的扬起,落下。   崔宝瑰道:“惊濯。”   风惊濯侧首。   “宁杳她……欺负你了啊?”   风惊濯沉默了下,点点头,很快又摇摇头。   看他这样子,崔宝瑰想说点什么,又不知道说点什么,哈哈干笑两声:“哎呀……她让你这么伤心,你还管她干什么?”   风惊濯笑容自嘲,声音比这风还轻:“我不放心啊……”   他不放心。他再也不要和她分开。   崔宝瑰说:“你还不放心,我看宁杳生龙活虎的。别人闯苍渊是死,她退层皮还能活。”说到这,他对空气狠狠戳了两下,好像就能戳到宁杳脑门上似的,“这个人,也该让她去苍渊,吃点苦,受点罪,正好治治。”   吃点苦,受点罪。   风惊濯眼睫微垂。   他人在,魂不在,定定望着逝川滔滔的水,望得出神。   他说:“那怎么行。”   【第2卷 完】 第38章 口嫌体正直x天然呆撩   万东泽一路向北。   沿煦江而下,过了瀚源海,景色越来越荒凉。   气温骤降,扑面的风又冷又硬,一刮,空气里满是野兽一样嘶哑的哭嚎。随处可见裸露的、大片贫瘠的沙石地,以及枝叶落尽的秃树枝。荒草稀疏,黄土连天一线,龟裂成蛛网的地上偶然快速爬过一只不知名的甲虫。   宇文菜也醒了,两人并肩走在前面,时不时低语交流一番,宁杳就远远坠在后头。   头顶上方一声嘶叫,一只黑乌飞过,扑朔着翅膀,口中衔着一块腐肉。   这也太不像仙境了吧。   虽说对苍渊算不上多深的了解,但肯定不算一无所知。都说作为上古之脉,苍渊龙族是最尊贵的种族,平日只栖息在苍渊,从不现身与外界打交道,外边的人想进入苍渊,也不可能。   传闻中,苍渊仙气缭绕,灵气厚重,苍渊龙族更被奉为神之一脉,有半神之说。各类志怪传言中,都高贵的不得了——且不说这里有没有神气,龙族喜水,可这呢?都快干死了。   但是,越往前走,她可以察觉,与长姐之间的联系,正越来越近。   宁杳不动声色跟着,悄悄从怀中拿出崔宝瑰船头孔雀送的孔雀翎。   虚虚拢着孔雀翎,心中默念苍渊,低头一看,羽尾所指方向,倒是与万东泽所走的分毫不差。   宁杳收起孔雀翎。   假设说,万东泽目的依旧不变,要以菩提为食,达到进补的需求,那么他手里已经有菩提,他随时可以进补。但他没有,长姐在他手里,他只做为要挟,绕一大圈,费尽周折请君入瓮——难道吃她和吃长姐,会差很多吗?显然不是的。   如果不是,那进补一说就比较片面了,他显然对她这个人更感兴趣。一定有什么目的,是必须她进入苍渊,才能达到。   他费这么多心血,前前后后折腾一万年,到这一步,终于到达他的大本营,他会毫无准备么?进入苍渊,等待她的又是什么?   宁杳放缓脚步,暗暗留心四周动静,右手始终紧握。   渐渐的,前方连一棵枯树也看不见了,只剩连天的荒草,像谢顶老头脑顶稀稀疏疏的头发。四周浮起淡淡雾气,朦朦胧胧,越往前走,雾气越重。   雾气并不遮挡视线,重的下沉,轻的上升,渐渐的,脚下如同踩着大片绵软的云,而天空白雾翻腾,茫茫一片,只剩中间清亮。   他们三人,走在接天连地的白雾之中。   很快,远处层层叠叠的云雾中投射下数道金光,金光并非静止,缓缓移动,浮在空气中,光柱里有淡淡的细小微尘。   宁杳仰头看:到门口了。   据说,苍渊外观是一片混沌云雾,外界无人能找得到入口。只有苍龙现身,上面云层打开,金光射下,便出现入口大门,被称为“漏天金”。   万东泽向那看,看了很久回头,望着宁杳,脸上挂着轻松淡雅的笑:“宁山主可做好准备了?一进苍渊,可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。”   宁杳若有所思:“是么,那我就不进了。这一路权当送你。”   万东泽没想到她这么说,脸色微变,侧头看一眼宇文菜。   宇文菜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,笑吟吟道:“宁山主真是个年轻姑娘,这心思来的快,去的也快,没一会儿功夫就改主意了。也罢,您不爱来,我们也不能强逼着你进门。”   宁杳讶然:“真没想到,你们竟还有做个人的时候。”   宇文菜笑道:“当然当然,身为男人,怎么能强扭姑娘家的心意呢?只不过,宁山主走便罢了,我们虽遗憾,倒也不能说什么。只是宁棠姑娘要伤心了,她思念亲人的紧,尤其是亲妹妹。”   “但您不爱见她,这也是没办法的事。您的态度,我们会代为转达。”   宁杳手指一根一根慢慢捏紧,冷锐盯着他们半晌,忽然笑了:“宇文菜,你的轮回术应该不如宇文行吧?”   宇文菜笑容一僵。   眨眼间,他恢复如常,豆眼弯弯,比刚才笑的还开怀:“宁山主这是什么意思?”   宁杳冷笑一声,一手指着他,对万东泽说:“你现在割下他的舌头,我立刻同你进苍渊。如若不然,我还真不去了。”   她收回手,笑盈盈一歪头,因着眉目清澈如画,这动作显得既天真又残忍:“我耐心可不多哦。”   万东则只沉默一瞬,目光便落在宇文菜头上。   宁杳不动声色,将宇文菜刹那间细小到不易察觉的慌乱收进眼底。   至少,她又知道两件事:   第一,宇文菜的轮回术功夫,比起宇文行要差的远。他似乎只知道模糊大概的事件走向,根本精细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,下一句话要说什么这种程度——他连自己下一刻会不会被割舌都不晓得。   那也就是说,他根本不是胸有成竹。她进苍渊后,到底是为人鱼肉,还是反客   为主,他没底。   第二,万东泽对于她“进”沧渊这个举动,比她想象的还要迫切。放弃宇文菜这个一直支持他的军师,不过一念之间。   ——所以他的目的,一定要她进入苍渊才能向下施行,如果她人在苍渊之外,他就如同没有手的人,面前摆了再多的算盘,也打不响。   万东泽抿了抿唇,转头道:“宁山主,这是我的地盘,在我家门口,身为客人,就不要喊打喊杀了吧?”   宁杳道:“我偏要喊打喊杀。没让你要了这王八的命,已经算心怀慈悲了。”   万东则不再多说,点点头:“好。”   他转过头,宇文菜已然恢复游刃有余的微笑,甚至还微微张口,露出舌头。   他如此配合,万东泽也不废话,手掌劈落,一道白光闪过,宇文菜一截沾血的舌头落地,滚了两圈,裹满泥土。   “这回你满意了吧,”万东泽语气冷冽,“可以走了么。”   宁杳淡声道:“带路。”   他二人对视一眼,点点头,一齐向那金光投射下的地方掠去,宁杳上前几步,并未立刻紧随。   宇文菜那半截舌头,还静静躺在地上,这两个人,残忍,狠辣,善隐忍,他们谋求之事,绝非小可。   宁杳抬头看。   随着二人进入入口,那数道金光暗淡些许,正应了传言所说,只有苍渊龙族才能找到入口。   长姐在里边,进,她是一定要进的;但不能被万东泽如此牵着鼻子走,不开点条件,都对不起他那么着急的心。   “宁杳!”   宁杳思绪一顿,回头,崔宝瑰挥舞着双手从船上跳下来,他那艘巨轮,如同潜伏在白雾中的巨兽,若隐若现。   “宝瑰兄,你怎么上这来了?”   宁杳和他打了招呼,正要继续说话,瞧见他身后白雾中,还有一道熟悉挺拔的身形。   她一下闭了嘴。   风惊濯身着白衣,发丝银白,肌肤都是雪白的。在色彩浓重的崔宝瑰身后,确实不显,她第一眼没看见。   崔宝瑰道:“天爷啊,你还问我,这话你应该问你自己,你怎么到这来了?你知不知道苍渊是什么地方?”   宁杳说:“知道啊。”   “知道你说说。”   这怎么了吗?宁杳看崔宝瑰反应这么大,也怀疑自己从小到大所听传闻有问题:“不是苍龙的家么,一个……仙境?一个……半神之族所住的宝地?”   崔宝瑰一言难尽:“姐妹呀,你可不能这么无知啊。”   风惊濯沉默上前。   崔宝瑰拉住他:“你快给她说说,讲讲课,你不是说你不放——”   风惊濯做了个很出格的举动,反手一把捂住崔宝瑰的嘴。   崔宝瑰双眼瞪大:山神一直是温和有礼、清冷矜贵这么一人,如今都对他上手了!这可不是他有求于他、礼礼貌貌叫兄长的时候了!怎么?他哭了一场,还把自己哭通了是不是?   宁杳眨眨眼睛,风惊濯气息挺冷的,她怕自讨没趣,老老实实没吱声,抬头去看天上云层中越来越淡的金光。   漏天金就要关闭了。   “你要进去?”   宁杳回头看风惊濯。   他没看自己,但明显是在问她。   是要进去,不过不是此刻,万东泽着急,她便要磨一磨他,磨的他自己乱了,她才有反客为主的机会。这些心思百转千回,解释起来太复杂,她怕他听的烦,就老实巴交回一个字:“是。”   风惊濯勾唇,那笑容,怎么说呢,不太友善。   “万东泽的鬼话你也信,跟他进去,不怕吃亏?”   宁杳心说自己当山主这么多年,现在又成了神,谁敢跟她这么说话?不仅不友好,还质疑她的脑子。正想回嘴,目光落在他扎眼的白发上,又蔫了。   宁杳把嘴抿上:忍着点,和谁计较也不能和和惊濯计较,他吃这么多苦呢。   风惊濯深吸一口气,状似无意:“你若实在想进,我也可带你进去。”   宁杳双眸一亮,小情绪立刻没了:“你也可以吗?”   “我亦是苍渊之龙,为何不可?”   宁杳期待:“我的意思是,你……愿意吗?”   “等,等等等等……”崔宝瑰跳出来,双手打开,制止两人,“等会等会,我有点儿跟不上,你们……啥意思?”   他指着宁杳:“你要进去。”   换个方向指风惊濯:“你也要进去。”   哈,哈哈。就是说,风惊濯不远万里赶到苍渊,不是为了制止宁杳,他是要搭一个,要跟着进去,是这意思吧?   宁杳不得不解释一下:“我长姐的精元在苍渊,我得救她啊,要不然我怎么能没事闲的上这来。”   风惊濯则道:“我有私事要处理。”   崔宝瑰啥也不说了,举起一个大拇指,一个不够,另一个大拇指也举起来,一人比一个:“你们都是这个。”   “行了,你们都有事要干,我也没有立场劝什么,你们爱咋咋吧,我不管了。那个,我胆小,苍渊这地方,我就不陪二位一起闯了,啊,保重。”   他抱了下拳,挥挥手,背影都写满无语。   崔宝瑰走了,也不管他们两个磁场对不对,就这么剩他二人。   宁杳摸摸鼻子,问:“惊濯?”   风惊濯“嗯”一声。   理她啊,那就好。宁杳问:“苍渊到底有什么秘密?”   风惊濯顿了顿,道:“一个地方,外人进不去,里面的人也从不出来。除了‘高贵’这个说法,还能想到什么?”   宁杳一呆。眼珠转了转,嘴巴微微张开:“……囚犯?”   风惊濯道:“是,苍渊是个邪恶之地。毁不掉,只能封禁。”   “这里毫无法则,所以苍龙没有底线,没有约束,就算是神,他们照杀不误。”   “怪不得宝瑰跑这么快,”宁杳琢磨,“可是之前苍渊里飞升过神,这怎么算?”   风惊濯嗤笑:“他们喜欢编故事。”   这一下,从前许多矛盾就通了:都说被放逐苍渊的人罪大恶极,这话,是苍渊自己说的,而他们是一群囚徒,估计被囚禁太久,各种意淫,自己还当真了。   那,能出苍渊的……   除了万东泽那种非常手段越狱的,就是风惊濯这类。所谓“能出苍渊的,都是无罪的”,苍渊……莫非只禁锢邪恶,会放过善良?   风惊濯微笑,语调沉静:“苍龙飞升,只有一条路。天生坏种没有渡天劫的资格,少数的、心负情义的……”   他声音渐低,说不下去,终于沉默。   宁杳却听懂了。   苍渊里关着罪人,但,并非所有人都是天生的邪魔,有的人,正常,有情,有义,可以自由地离开苍渊,但是——   正因为有情,最终,还是会变回坏种。   出淤泥而不染的结局,是凋零在淤泥里。   宁杳说:“惊濯,这个事……”   风惊濯淡淡打断:“你要跟我进么?”   宁杳点头。   算了,嘴也笨,别安慰了。这是惊濯的出身的地方,是囚牢,打听太多,他也不开心;再说错话,那可完了。   但气氛太尴尬也不好,宁杳软着声音问:“惊濯,你回苍渊要办什么事啊?”   哎,别说,她这声音夹起来,还挺甜:“有没有我能帮忙的,你说哈。”   风惊濯仰头向天,似在感应什么,口中说道:“你不用没话找话。”   宁杳剩下的话都噎个结实。   好吧。   别计较,宁杳,大度点,惊濯还在气头上呢。   很快,天上层层叠叠的云雾中,又投射下数道金光,只不过方位与方才的大相径庭。   宁杳望着漏天金,见风惊濯没有动作的意思:“我们不进去吗?”   风惊濯说:“不进这道。”   宁杳眼珠一转:“不进这道?苍渊的大门,其实有许多道吗?”   “是,有许多入口。漏天金之所以有金光射下,是因为苍渊之中,有一轮幻日,幻日是不断移动的。”   宁杳瞪大眼睛。   幻日的传说,小时候听太师父讲过:在远古时期,创世神中有一位叫浮曦的神女,强大善良,不忍天地黑暗混沌,舍下自己一双眼睛,一只化作太阳,一只化作月亮,从此天地便有了光。   但一些不可考证的杂记里,提到这种说法并不准确:浮曦神女双目力量平等,不可能一只化作炽热灼烈   的太阳,另一只,却化作光芒幽暗的月亮。实则由于某种原因,她其中一只眼睛,被分为两半,一半化作月亮,另一半化作幻日。   可是天上地下,从未有人见过幻日,也没有任何详实的记载证实幻日存在,这种说法并不受认可。   没想到,竟在苍渊。   宁杳道:“以前听太师父讲过幻日的故事,以为只是上古传说,原来真的存在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幻日在苍渊内部,东升西落,可算是苍渊的太阳。它光芒强烈,光线可穿透层层云雾,从外面看,漏天金的外观始终不变,但不同的方位,对应着不同的入口。一共九个,互相相隔甚远,方才万东泽带你进的,应当直抵他的巢穴。”   怪不得,他那么自信。   风惊濯又说:“这九个中,只有一处绝对安全,我们从那里进。”   宁杳点头:“好。”   说话间,方才那道金光已然渐渐变淡,直至消失。没一会,前方相隔更远之处,又出现漏天金之景。   “走吧,”风惊濯一直没看宁杳,侧身,只手伸向她,“路不好走,别跟丢了。”   宁杳想说自己怎么可能那么笨,但看着他的后脑勺和手掌心,到底没说,慢慢把手放在他掌上。   他手指温暖有力,不像记忆里那么干燥,带着微微的汗潮感,刚一挨上,便立刻合拢。   他牵着她,一言不发地向前。   *   进入苍渊,宁杳明白风惊濯说这里难走、但安全是怎么回事了。   他们进的这个门,估计是苍渊里一个很偏僻的地方,还没完全通过时,已经闻到一阵很重的泥土腥味;一进来,举目四顾,伸手不见五指。   脚下湿漉漉的泥泞,一拔起来,鞋都险些掉了。   宁杳鞋底泞住,暗暗叫苦,脚勾着往外拔。   风惊濯还向前走,手也没松。   宁杳不得不往回拽他:“等会等会。”   这里太黑了,人就只剩个大概轮廓,风惊濯回头,隐约看宁杳半弯着腰:“怎么了?”   宁杳说:“我鞋掉了。”   “哦。”   他手还是紧攥她的手,宁杳就一只空着的手,还得靠它捞鞋,试了几回,角度不对使不上劲。   宁杳甩两下手:“你先放开,我鞋插地里了。”   风惊濯唇角一弯,然后僵住,掩饰一般地舔舔嘴唇,慢慢回落。紧绷了面容后才想起:这么黑,她又看不见。   一念至此,心头砰砰加速,庆而有这黑暗遮掩。 第39章 她是不是想把他气死?……   宁杳等半天,拍他:“惊濯,我跟你说的话你听见没有?你先……”   风惊濯直接弯腰,捏着她靴子边沿把她拽出来。   宁杳的鞋得到了自由,但手还不自由:“惊濯,咱俩拉着不方便,这地不平,又是沟又是泥,不好下脚……”   风惊濯缓声道:“地不平,我才领着你。”   又说:“我也不愿意,为了快些通过,忍着点吧。”   宁杳微张嘴巴。   看看人家这胸襟,真是没得说。她都不好意思了:“好的,委屈你啦。”   风惊濯身形顿了下,才继续往前。   这片泥地湿答答的,艰难走上一段,四周不再空旷,时不时刮到稀稀拉拉的灌木。   宁杳小声叫他:“惊濯。”   “什么事。”   “你怎样才能不生气?只要你说,赴汤蹈火我也照办。”   “我没生气。”   “那怎么可能呢,换我我也生气。但是我生气的话,就暴揍一顿气我的人,出了气就好了。”   她还帮着出主意:“不行咱打一架,只要你别抽我大嘴巴,我都不带躲一下的。然后咱俩就和好呗。”   风惊濯问:“和好以后算什么?朋友?”   都和好了,还不算朋友吗?说真的宁杳挺舍不得:“当然了,朋友啊。”   朋友。   风惊濯忍无可忍:“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动手?”   宁杳说:“那你就动呗。”   风惊濯盯着她,此地昏暗,只能看见她大致轮廓,和水银丸似的一双明亮眼睛。   纯粹的目光,捅得他心脏又酸又疼。   半晌,他转身硬邦邦道:“我不打女人。”   宁杳无奈:“这时候还管什么原则。天大地大,心情最大。”   她是不是想把他气死?风惊濯切齿:“我就不该来这。”   “你不是有私事要办么,又……”又不是特意来找我的,干嘛这个态度。   风惊濯点点头:“……闭嘴吧。”   不是,她认真的,宁杳追问:“你要做什么?危不危险?你别总是把我往外推,该理智的时候,不能感情用事,我高低也是个好帮手吧,总比你单枪匹马强。你带我进来已经帮我大忙了,我于情于理也该帮你。”   他牵着她闷头前行,默了一会:“你不是要救你长姐么。”   宁杳说:“是啊,但我总不能傻乎乎地去找万东泽吧?那偷偷进苍渊的优势不就没了,肯定要先摸情况啊。”   风惊濯慢慢道:“哦……摸情况,顺便帮我。”   宁杳纠正:“不是,是帮你,顺便摸情况。”   风惊濯唇角微弯,仗着背对宁杳,她看不见,好一会才抿唇,把弧度压下去。   “你要是想帮我,也行。跟我去敬天道,我要取兰亭蛇胆。”   “做什么?治病?”   “嗯。”   风惊濯先是淡淡的,而后,状似不经意想起:“兰亭蛇胆,你长姐应该也用得到吧。”   宁杳一下子握紧他手:“是么?”   风惊濯不动声色回勾手指:“她元身多出枝蔓的症状,是因被夺命格,又承载不属于她的脉血,所以枝叶枯萎得快;你用灵力护住她,虽有一时之效,但不治本。”   “此因来自苍渊,解救之法亦生于苍渊,兰亭蛇胆,可抑制龙阳之毒,在她精元复位前,保住她的身体。”   宁杳听得眉开眼笑:“那太好了!敬天道怎么走?你快快快,带我去!”   她就是这样,很容易就开心起来;一开心,连声音都蹦蹦跳跳。   风惊濯微微笑,笑了会唇角回落,嗓音疏离清冷:“兰亭蛇胆不好取,兰亭蛇本身数量稀少,性子又机警敏锐,抓到一只不容易。若碰到了,第一只蛇胆是我的。”   害,那还用说吗,宁杳很大方:“好好好,那肯定是你的,你不用上手,我抓就行,抓到的第一只归你;你就在旁边歇着,我再去抓。”   说完,她眨眨眼:“哎……不对啊。”   风惊濯心脏微微一紧:“怎么了?”   宁杳拉住风惊濯:“惊濯你……你什么时候知道万东泽是苍渊龙族的?”   风惊濯道:“很早以前。”   “那你……”   “我知道。”   宁杳疑惑:“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?”   风惊濯说:“知道。我知道万东泽被夺舍,也知道那个人的身份。”   ***   其实很多事情,后来想想,都是吃了太小被逐苍渊的亏。当时年幼,什么都不知道,对于苍渊都是一知半解,更别说苍渊核心的秘密。   起初,万东泽说他出身苍渊,有个妻子,叫做宁杳。他虽毫无记忆,但心中惊骇的浪涛,从那一刻便不曾平息。   不认识宁杳,可这个名字,却摧心折肝一般的痛。   宁杳,宁杳,杳杳……他失了魂,一遍一遍想。终于一日沉入慕鱼潭底,如一场潮湿大雨覆身,淋醒所有记忆。   他想起一切,那一瞬间,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这一结果,整个人半梦半醒,浑浑噩噩。不知什么时候清醒了,身边的人都躲着他走,从大家的眼神和闲言碎语中,他知道,他之前是“疯了”。   疯的时候什么样子,他不记得,也不会有人对他讲。隐隐约约的印象里,自己沉入慕鱼潭,跳下落襄山的悬崖,烈火舔过身子,还回过那个,他亲手葬送他的一切的山洞。   醒过来后,如同要爆裂、撕碎他的痛苦,无处发泄,他的大脑几乎被“为什么”挤爆 。   他回到苍渊,像一把刺刀扎进,不管不顾翻搅苍渊每一处地方,逢人便厉声喝问:“苍龙到底是什么怪物?我为什么会杀我妻子?我为什么会控制不住杀我妻子?!”   没有人回答他。   战战兢兢嗫嚅的,他失魂落魄地丢开;起了歹心要杀他的,他抽其龙髓,断其仙途。   终于有一日,一个光头男子出现在他面前,自称是桑主座下御魂使,说他在苍渊撒野,扬言要拆了他的龙骨送药。   风惊濯早红了眼,轻松扼住他咽喉,问了同样的问题。   光头男脸色骤变,上上下下打量他。   看他的反应,风惊濯气血上涌,大脑嗡嗡作响,指尖发麻:“说!”   光头男讪讪:“小人不识上神真容……”   他的命在别人手里,不敢不老实:“因为苍龙,有一条飞升捷径啊。”   风惊濯几近崩溃,颤声道:“什么捷径?什么捷径?——”   “焚情飞升。”   说到这,光头男的表情有点不自然:“只有动真心,才会心生鳞甲断情,厌弃心爱之人,那你当然会杀妻。杀妻之后,就飞升咯。可是……你应该不会记得才是啊……”   “你……”他怀疑,“你是苍龙吗?你会动情?”   风惊濯手指渐松,心脏破开一道沟壑,冰冷刺骨。   原来心脏长出鳞甲,最终会走到杀妻的结局。   他不知道、他不知道啊——   风惊濯高高仰头,双目大睁,眼眶充血,喉咙间发出如同被割喉后,呛血的呼声。   苍渊平地起狂风,风灌入他的胸腔,他双手抓扣脖颈,突然不会呼吸,怎么做都吸不进,吐不出。   光头男见势不对,身体牢牢贴在岩壁上,双脚横着迈开,想要悄悄溜走,刚探出几步,却被风惊濯一把拿住:   “桑野行在何处?”   “你识得桑主?”   风惊濯露出一个比哭难看的讽笑。   种种恶果,都因为他无能,无知。一个井底之蛙,得到神明的垂怜,犹嫌不足,为了难平的欲壑,将神明拖下深渊——想弥补,就不该再继续无知下去。   光头男不敢反驳什么,自认倒霉,灰溜溜领风惊濯去桑主的玄龙殿。   桑野行不在,省了不少功夫,他一目十行看完苍渊所有藏书,亦看到墙壁上所悬的、对菩提一族的食补计划。   在那面墙下静立良久,风惊濯转身出苍渊,过九天玄河,来到兵神殿。   万东泽正惬意地仰躺在美人靠上,躺的好不舒服,看见他,也没起身,懒洋洋地打个招呼:“山神有何贵干?”   “砰”的一声,风惊濯隔空挥手,打翻万东泽面前小几,瓜果点心掀了一地,几颗鲜果裹着湿漉漉茶汤,滚出很远。   万东泽脸色一沉:“风惊濯——”   “桑野行。”风惊濯与他同时开口,叫出这个名字后,万东则霎时闭嘴,“如你所愿,我来找你算账。”   万东泽心脏提起,听他说完,又缓缓放下:“算账?算什么账。”   他好整以暇坐下,两只胳膊搭在扶手上,双腿交叠:“没有我,哪有你啊。知不知道‘孝道’这两个字怎么写?你能活生生站在这,得感谢我给了你这条命。懂吗?”   风惊濯笑了笑,说:“孝道。”   “我有别的信仰。不在乎孝道。”   这是明显不把他当回事了。万东泽舌尖顶了顶腮帮子:“宁杳惨死,菩提阖族惨死,你也不能算在我头上吧?还是我,好心好意告诉你真相,不然你到现在还蒙在鼓里。你不谢谢我也就罢了,还有脸向我兴师问罪?”   “若不是你率众攻打落襄山——”   “听听!真是天大的笑话!”万东泽高声道,“我率众攻打落襄山——请问我攻上去了吗?我有碰到宁山主和菩提族任何一人的半根头发吗?他们受伤,还是死,跟我有一点点关系吗?而且你凭什么说我攻打落襄山?我和弟兄们上山看看风景,顺道拜访宁山主,坐下来喝茶谈话,这有什么不好吗?”   “我可什么都没做。我只是上山而已,连菩提族任何一个人的面都没见到。是你,大开杀戒,把所有人都杀光了。你不怨恨自己,凭什么怨恨我一个上山的人?”   他故作惋惜地叹气:“唉!若我早知宁山主会在那晚遭遇不测,必早早上山去救下她,哪想到阴差阳错,让我慢了一步,竟叫她年纪轻轻,命丧你这贼子手中!”   万东泽说完,便抱着手微笑。他知道风惊濯能找到他,说出算账这种话,一定知晓了他对菩提一族没来得及使出的意图。   但他也知道,这一席话说完,风惊濯再也不可能拿起手中的剑,心安理得刺向自己的胸口。   滚刀肉再泼皮,说的也是事实。   果然,风惊濯眼中的杀戾与阴寒渐渐淡去,取而代之的,是千疮百孔的凄凉。   但他也没如想象中一般踉跄离去:“作恶,就该付出代价。我有我的代价,你自有你的。你这般品性,只会为祸苍生,如何做得神?”   万东泽高声道:“那你呢?你手刃发妻,你就做得?!”   他什么也没说,压着他直直去往帝神殿。   帝神殿上,他直言二人品行不端,恶贯满盈,枉为上神。拜谢无极炎尊后,一脚将万东泽踢下焚神炭海。   众神吸气,还不等说什么,他头也不回,义无反顾随之一跃而下。   ……   半生想来,也不过一瞬。风惊濯说:“你不必理会他是什么身份,我同你说过,我没有父母。”   宁杳听事情,从来不多想:“你要是恨他,到时候我帮你杀了他。”   反正,从自己报仇的这个维度上,她也是会要他命的。   风惊濯不置可否:“哦。”   宁杳期待:“这样你会开心点不?”   他语气还是那样,冷淡混着哀怨:“不开心。”   宁杳纳闷,都这么哄着了,他怎么这么难伺候:“为什么?就是因为烦我吗?你……你现在能接受和我一起走,难道不是……没那么讨厌我?”   风惊濯道:“谁说的。”   宁杳自我怀疑:“我想多了?还是讨厌的?”   风惊濯咬牙不语。   懂得,是想多了,看来还是讨厌。   宁杳欲言又止:算了,能理解,一万年自我折磨的难堪委屈,哪是这么会功夫就能轻易化解的。   她特看得开,希望他也能看得开:“你别太难受,那个,我从现在开始,少说话。先去抓个蛇,好不?” 第40章 “怎么渡?是用嘴吗?”……   ***   万东泽一路快步前行,宇文菜跟在他身后。   进殿门之前,万东泽脚下一停,向远处站的守卫招招手;那人见了,一路小跑过来。   “桑主。”   “准备药浴。”   “是。”那人应一声转身,万东泽叫住他,指指宇文菜:   “带他下去,让大长老看看舌头。告诉他,用药仔细点,务必早点长出新舌。”   那人道了声“是”,宇文菜对万东泽略略点头,跟着他下去了。   万东泽踏进殿内,里面迎出一女子,长眉入鬓,白衣上挂了一串骨珠,珠子不亮,显旧泛黄,随着她走动摇摆轻晃。   她手上端着一青玉材质的盆,走到万东泽面前:“桑主请。”   万东泽没立刻动作,盯着大殿上方挂着的人——那人应该被挂了很久,早就风干成了一具干尸,晃晃荡荡,幽暗的光打在他光秃秃的脑袋上,亮的晃眼。   他一哂:“这都挂了多久了。”   女子向上看:“几千年了。谁让他对着不该的人,说了不该说的话。”   “若不是他,说不定风惊濯早几千年就把自己折腾死了,何须如今这么费力的收拾。”   万宗泽随意抬抬手:“摘下来,丢去喂小龙吧。挂着也怪碍眼的。”   “是。”   他目光落在女子手中的青玉盆上,双手探入脖后,手指内扣向两边拉拽,一张皮从中分裂,渐渐被揭开。   他退下万东泽的皮囊,转转脖子活动了下,随手一扔,皮子丢进玉盆中:“琴斯啊,拿去好好清洗一下,这身皮穿着累。”   万东泽的皮囊又灰又脏,冒着黑气,还有一股腐臭味。   柳琴斯面色不忍:“桑主,委屈您了,在外面不得不披着这种贱民的皮。这么深的魔气,当真是辛苦。”   他转了转脖子,抻开手臂:“确实自己的身体舒服啊……不成魔,他这皮子受不住苍龙气,本就是越狱,没了皮子不行。”   笑了笑,又摆摆手:“能逃出牢狱,去外面看一看,哪怕披着臭虫老鼠的皮,也值当了;逐风盟那么多龙,他们的肉,我往外边喂了多久,才契合这么一个万东泽,还挑拣什么。”   他叹:“我一个人寂寞,只盼着所有人,都出去看一看。”   柳琴斯道:“这一天会来的。”   “是啊,会的。我们半神之族,怎甘生生世世做囚徒?”   感慨过后,他又问:“落神锁那没什么情况吧?”   “一切正常。”   万东泽,现在应该叫桑野行,点点头,正准备转身,脚步忽而顿住:   “那边一定要看好,那是咱们的底牌,绝不能出任何问题,否则万年心血必毁于一旦。”   “您放心,此事重大,您叮嘱多次,绝不会出问题。”   桑野行摇摇头:“不,这次不一样。以前在苍渊,绝对安全,如今不同,苍渊不再是铁桶一只。”   柳琴斯微微一愣,旋即侧身,右手向空中一挥,淡淡紫雾浮在空气中:“桑主,紫东云并未示警。”   桑野行也看着:“是啊,宁杳这狡诈妖女,躲到哪去了呢……”   柳琴斯微微皱眉,回头向他左右扫了扫。   “不用看了,宇文菜舌头受伤,说不了话。况且,此前他为看破诸神轮回之境,轮回术大受损耗,现在元气未复,怕是派不上什么用场。且让他歇着吧。”   桑野行一面说,向前面一立柱走去。   立柱有半人高,上面一盏精致的白玉托盘,中心供奉一颗柔软柔韧的物体。拳头大小,暗红色的底,湿漉漉的,细微处微微颤动,仿佛一颗活的心脏。   桑野行手掌覆在上面,闭上双眼,静静感受了一会:“苍渊中的确存在外人。我可以确定,宁杳已经进入苍渊,至于紫东云并未示警……”   柳琴斯一下子想到:“除非她是从西荒沼泽进去的。”   桑野行点头。   柳琴斯不理解:“她一个外人,没有人带,怎么可能从那进去?”   桑野行淡淡说:“简单,那就是有人带。”   “如若她真是从西荒沼泽进去,咱们也不用着急,”他收回手,五指沾了丝丝血迹,随意抓起供台上放置的干净布巾擦了擦,“西荒沼泽……呵,早该挖了的地方,就属那里最令人头疼。”   “无妨,宁杳又不会在那里呆一辈子,迟早会出来。一旦她离开西荒沼泽,紫东云便会指示她的位置。”   宁杳进得来苍渊,还能是什么原因?无非是风惊濯后脚赶到,带她进来的。   而苍渊这个地方,懂的人都知道,谁又愿意沾边呢?也就风惊濯这一身贱骨头,为了宁杳,死都愿意。他们两个,必定没帮手。   这样也好,也省的一个一个收拾。   桑野行道:“琴斯,你亲自带一队人,去西荒沼泽布防,紧紧围住出口,只要他们现身,务必给我拿下。”   “记着,宁杳要抓活的。”他说,“却缺胳膊少腿都无所谓,但必须是活的。”   柳琴斯道:“是,但风惊濯也在,属下……不是对手。”   “他?”桑野行不屑,“他身楔烹魂锥,以为借了灭天之力,就敢胆大包天。你不用跟他客气,咱们苍渊,恰恰就有烹魂锥的克星。你去拿上。”   柳琴斯目色一凛:“桑主打算直接要他的命么?”   “他……我想想啊,唉,没什么用。苍渊历来便是神冢,对他,能杀就杀了吧。”   ***   宁杳和风惊濯又向前走了一段路,终于见到前方微微光亮。   远处地平线上,有一线很微弱的白光,微微向上晕染,将暗黑的天照出一点点蓝色。   宁杳觑着那方位是东方,拽拽风惊濯:“哎惊濯。”   风惊濯停下。   她问:“你看那,是幻日要升起了吗?”   风惊濯摇头:“现在这个时辰,幻日正当中天,咱们只是要走出西荒沼泽了。”   原来这里叫西荒沼泽,名字还挺贴切。照这么看,出了沼泽就有光亮,不用再摸瞎黑了:“西荒沼泽离敬天道远不远?”   “很近。”   太棒了,一切都是这么贴心。   宁杳忍不住雀跃,原本由风惊濯拉着她走,一高兴,步子快了两步,改为她拽着风惊濯向前:“那咱们快点,趁外面亮天,我好摸清楚敬天道的地形地貌,要不黑灯瞎火的,肯定不好抓蛇。蛇这种东西,最喜欢阴暗爬行了,普通的蛇都躲在暗处,更别说你说的那种难抓的兰亭蛇。”   宁杳反手紧紧扣他手指,卯着劲往前走,风惊濯被她抓的身躯一晃,紧走两步跟着她。   小没良心的,只有听到这种事,手指头才知道出点力回握一下他。   走了十几步,风惊濯将宁杳往回一拽。   宁杳不解:“怎么了?”   “取兰亭蛇胆,还不是此刻最要紧的问题。”   宁杳没来由感觉:风惊濯心情好像变好了点。   为了保持他的好心情,她虚心请教:“最要紧的是?”   “等我们出了西荒沼泽,你作为一个外来人,会被玄龙殿的紫东云捕捉到。”   宁杳问:“怎么捕捉?紫东云是一张大网吗?很厉害?能把我扣住?”   “……”风惊濯说,“不是,苍渊的人,可以根据紫东云的提示,确定你的方位。”   宁杳皱眉:“这么烦人呢。”   风惊濯笑了。   那一声笑很轻,若不是周围太静,有可能就会错过,但宁杳听见了,那笑声还似乎带着愉悦的心情:“你笑什么?”   反正是在黑暗里,风惊濯也不装了,唇角弯着,嘴上说:“我不能笑?”   “能能能。你笑,多笑啊。”   宁杳转头瞅地平线那一线光亮,心中渐渐有个主意:“要不这样,咱们出了西荒沼泽之后,就分头走,你定个地方,就在那等我,我取到蛇胆后去找你,把它交到你手上,然后你就先去办自己的事情。”   风惊濯唇角慢慢回落,对宁杳的提议不置可否。   宁杳还在继续:“反正我是外人,你又不是。那个紫东云能察觉我,这没法避免,我总不能躲在这不出去。但既然会被察觉,咱们还一起走,不就把你也暴露了?”   风惊濯还是没吭声。   他俩手还牵在一起,宁杳很方便的摇了摇:“行不行啊?”   风惊濯说:“你想气死我是么。”   宁杳奇怪:“这是哪儿的话。”   不是,还讲不讲道理了?她刚才说的每一句话,每一个字,不贴心吗?啊,蛇胆她拿,拿到了给他;又主动提出分头走,不把危险带给他,体贴的要死好不好?   行,没事,没关系,都可以。宁杳把手往外抽:“那不然你说,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。”   风惊濯心脏漏掉一拍,五指用力,反应很快地攥紧手指,才没让她抽出去:“那我说。”   宁杳:“你说吧。”   “想要不被紫东云捕捉到,有两个方法。第一,你不再是外人,身体内外有苍渊龙气,紫东云辨别不出。”   宁杳道:“可我就是菩提,身体内外怎么才能有苍渊龙气?”   风惊濯喉结上下滚动了下。   他拉着她的手,薄唇微张,话已到嘴边,只听她说:“哎,没事,第二个方法是什么?”   “……”   他好久没说话,宁杳正要再问,只听他叹了口气:“第二个方法,就是暂时覆盖你的神印,压住你的灵力,你没有灵力,紫东云自然捕捉不到。”   宁杳琢磨:“哦……我不反抗的话,你是不是能做到压住我的灵力?”   “能是能,但你没有灵力,就是个普通人。前方困难重重,万东泽应该已经在布防,他绝不可能让你顺利从他手中救走你长姐。没有灵力,你怎么应对?”   宁杳咬唇。   这是两难境地啊。   从另一条路进苍渊,本有巨大优势,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带走长姐的精元,能避免恶战则避免,单枪匹马闯别人的老巢,低调为上。   可偏偏有这么一个紫东云,让敌我双方明暗调换,优势瞬间变为劣势。   宁杳取舍间,风惊濯的声音在她头顶淡淡传来:“第一个方法没那么复杂。你不用变成苍龙。”   “真的?怎么说?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就是苍龙,可以将我的龙气渡给你。”   宁杳微微张大嘴巴,眼珠转了转: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,简单,快捷,方便,好操作,解决了被紫东云捕捉和压制灵力的两大难题,是当下的上策。   她觉得很棒,就是怕理解错了:“怎么渡?是……用嘴吗?”   “是。”   “哦……”   “你不愿意?”   宁杳心说我肯定无所谓,还不是顾忌你。她试探:“你愿意吗?”   风惊濯慢慢咬牙。   他心底酸苦百转,爱恨翻覆,一会劝慰自己,她没心没肺也好,他不愿让她看穿;一会替自己委屈,她怎么能这么对他,凭什么现在还要他先说一个我愿意?   可是,说我不愿意,又舍不得。 第41章 他那颗该死的心一见她便……   最终,风惊濯没说他愿意还是不愿意。   只说:“可以,都是为了办事。你与苍渊为敌,我亦然。咱们两个互为援手,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帮一把。”   这话说的,大气!宁杳深深赞同:“可不就是这个道理。”   风惊濯语气平淡:“那来吧。”   “行。”   宁杳很痛快,仰起头等着他渡气。   没走到这前,四周伸手不见五指,此地近边界,有浅浅昏暗光线,加之他们站的近,互相的轮廓线条看得很清楚,风惊濯肤白,五官更是深邃英挺。   看着看着,宁杳心中冒出个疑问。   还没想好问是不问,只听风惊濯嗓音不咸不淡:“这也得我出力?”   不是,大哥,你就低个头,能累到哪去啊?   宁杳真是服了,这人呐,一会胸襟宽似海,一会心眼小的像针鼻:“好,你别动,我来。”   她用力踮脚,心中充满对自己宽容胸怀的肯定,循着风惊濯的唇印了上去。   冰凉,柔软。   他说不出力,还真就直挺挺的站着,连腰都不带弯一下的。这么一来,两人的身高差就十分明显,宁杳不得不双手攀上他肩膀,微微借力,脚踮的更高些,这才够着他双唇。   舌尖顶开他牙关,第一次,第二次都没成功,他始终紧闭,不肯放行。   宁杳心里又无奈又着急:你这不配合,怎么渡气呀?   正要向后仰头说句话,下一瞬他唇齿微张,让她得以顺利进入。   身体也有所松动,头微微勾下,颇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,一双大手全揽在她腰间,箍住,还往上提了一提。   宁杳双脚差点离开地面,扒他肩膀的手,赶紧改为搂他脖颈,这一个分神,他成功抢走主动权,她唇舌间尽是他缱绻痴缠的气息。   他几乎是把她抱起来吻,宁杳微微躲开:“我好像压到你胸口的烹魂锥了,你还是别……”   风惊濯追过来,重新封缄。   宁杳眨眨眼睛,她很确定,她的唇被他吮吸,辗转,磋磨。这个渡气的帮助,很容易让人想歪成一个吻。   他明明态度冷淡,也亲自承认讨厌,但她心里那个角落,还是产生出一点点小小怀疑:他会不会……还在喜欢——   忽然唇角一痛,是他离开时,狠狠咬了她一口。   真的挺狠,宁杳舌尖一扫,都出血了:“你怎么咬人呢?!”   风惊濯胸膛起伏,稍稍平复下气息,唇离开她,箍在她腰间的手还在,手掌紧拢,却不曾松动丝毫。   那双刚刚吻过她的唇,微微张开,声音很低很低:“我真恨你。”   宁杳舔舔被咬破的唇角,不吭声了。   刚才脑子怎么发热,竟觉得风惊濯还喜欢自己?哈哈……被咬了吧。   算了,别计较了,破这点皮才出几滴血,和惊濯比起来算什么。落襄山上的那个山洞,血覆着血,她流干鲜血也还不完。 奇!书! 网!w!w!w !.!q!i !s! h !u !9!9!.!c!o!m   所以啊,惊濯胸怀已经很宽广了,比自己宽广:要是她,她恨一个人,才不可能放下个人恩怨相帮,一定看着他困苦潦倒,得意洋洋地拍手称快。   这么一比,宁杳顷刻放下被咬的事:“对不起嘛。”   “对不起什么。”   “对不起没早点把飞升的真相告诉你,要是给你留封信就好了,或者……”   “从前,你亲我的时候,心里都在想什么呢?”   宁杳一怔:“啊?”   风惊濯五指合拢,暗暗握紧她纤软的腰:“我们在一起后,你每天都亲我,你忘了吗?早上,午间,晚上。你当时心里,在想什么?”   宁杳回忆:“我……什么都没想啊……”   风惊濯冷笑:“谁教你的,一天亲我那么多遍。”   宁杳直觉,这个问题不该说实话,就撒了个谎:“没人教。”   他笃定:“说谎。”   “我……”   “没人教?你是怎么对我的,没有人教,你能想的起来亲我?”   这是什么语气啊,宁杳不敢编瞎话了,已老实:“长姐教的。”   风惊濯锐利的目光缓了缓,紧绷的神色也放软一些,没再说什么尖利的话,只淡淡道了句:“原来是你长姐教的。”   他没再说旁的,慢慢松手放开她。   宁杳看着风惊濯,他转瞬之间就变成一块琉璃玉,脆弱得很:“你是刚才想起这事,才恨我么?所以对不起嘛,我没想到,这会伤到你……”   风惊濯道:“你说这种话,我更恨你。”   “不说了不说了,”宁杳赶紧摆摆手,想起自己一直还没问的问题,“我刚才看你的眼睛,好像有聚焦,是不是恢复视力了?”   “嗯。”   宁杳紧张:“怎么忽然恢复了?你没有对自己乱做什么事吧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她不放心,再次确认:“本来是件好事,可你这个人,就让人不放心呢,怎么恢复的?是拿到什么奇药?还是知晓了应对的办法?”   这些问题风惊濯都没回答,只抓住一个部分:“我哪里让人不放心?”   他问:“你不放心我?”   宁杳说:“那肯定啊,你什么时候为自己考虑过,都不爱惜自己身体。”   风惊濯长睫垂下:“那是以前,现在不会了。”   “是吗?”   “是,否则我怎么会想办法恢复视力?这是苍渊,与外面不同,处处艰难险阻,我要办的事,不可出任何差错。若看不见,怎么办得成。”   他目光扫来,冷冷淡淡:“我的眼睛不用你操心,又没多麻烦,怎么可能让自己二次受伤。”   宁杳笑了:“这话还对,你知道不让自己受伤就好。”   想了想,觉得还是得夸夸:“惊濯,你现在真的好厉害,比老解还厉害,怎么什么都知道?”   风惊濯道:“若非我从前才疏学浅,也不会铸成毕生大错。我怎么敢不博不精。”   救命啊,她为什么要多说这一句?   宁杳结结实实抿住嘴,连一丝唇色都抿的看不   到。   别说话了,宁杳,就当自己求你了。   *   两人又向前走了许久,越近地平线,光线越亮,像是清早灰蒙暗沉的天空,将亮不亮的昏,与夜晚格外不同。   脚下土地也有不小的变化:一脚踩上去,触底不是泥泞湿黏,倒把松软的土踩个严实。这种土地,与山上刚下过雨后的感觉很像,不平整,也不难走。   宁杳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路变得好走,她脑中还在想事情。想着想着,目光向下一扫,才猛然反应:这天也亮了,路也实了,她手指头,还反勾着人家的手指呢。   真是太不像话了。   宁杳尴尬的发麻,悄悄瞅一眼风惊濯,他背影冷淡平静,看不出什么。   她一面无声深呼吸,装作不经意,慢慢松懈手指,从他手心滑出来。   慢慢肌肤滑过时,那柔软的掌心冷不丁变的僵硬,但也仅仅只是僵硬。   风惊濯这次什么都没做。   等她离开,他手指微微蜷缩弯曲,如握空气,然后,就收进袖中了。   宁杳松口气,尴尬来的快,去的也快,松开手没两下,就忘之脑后了:“惊濯,惊濯。”   风惊濯侧头看她,目光湿漉漉的。   宁杳却盯着前方:“你看前面的雾,是不是不对劲?看着太薄了,像是结界。”   风惊濯叹了口气。   他手空,心也空,听到她唤自己名字,脑中就会闪过很多期待。没有甜头的话,也行,给些时间,自己能把自己哄好。可她呢?   脑子里没分一点点地方给他,全是办事。   压了压情绪,他答:“是结界。”   “果然是,这么薄的雾,还能看出流动感,薄而坚韧,是因为有这道结界在,紫东云才捕捉不到西荒沼泽内的人吗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这结界是谁的手笔?好厉害。”   风惊濯低头看宁杳,她眼睛里有纯粹的好奇和求知欲,他那颗该死的心,一见便软:“有一种说法是,苍渊乃伏天河身躯所化,他陨落在九天玄河的源头,从地理位置上讲,就在咱们头顶。”   宁杳顺着他的话,不由抬头向上看。   “传说中,伏天河身躯如山,绵延百里。自九天玄河源头垂直落下,化作深渊;西荒沼泽,是他的心脏化就,所以才会成为苍渊一处与众不同的地方。”   “哪里与众不同?”   “这里的一切,与苍渊整体,都反着来。”   这说法有点意思。宁杳说:“比如说,苍渊不欢迎外人,外人进去,紫东云就示警;这里欢迎外人,紫东云也没辙?”   风惊濯眼底带了点笑意:“是。”   “比如说,苍渊处处都可能暗藏杀机,但这里,绝对的可靠安全——就算有人想打,也冲不进来?”   “嗯。”   明白了,如果苍渊是黑暗的化身,那西荒沼泽就是光明的存在。   宁杳回头再看白雾,雾气如轻云,轻轻晃漾,后面的景色模糊不清,但薄如蝉翼的缝隙间,偶然能瞧见与西荒沼泽不大相同。   她舔舔嘴唇:“此刻,结界对面会有什么呢?”   风惊濯道:“多半已布下天罗地网。”   宁杳想了想:“惊濯,以你的分析,他们会不会手里捏着我长姐的精元?一旦我轻举妄动,就捏碎它,好让我束手就擒?”   “不会。”   “这么确定?”   风惊濯与宁杳说话,说着说着,语气就会软下:“你长姐的精元,是目前桑野行手中唯一的筹码。诚然,如你所说,他可以这样令你束手,但是,精元已在你眼前,你必然全力保护与争取,你我联手的情况下,难道不会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被夺去?他赌不起,一旦输了,是一败涂地。”   他分析很有道理,宁杳放心的同时,又觉得惊喜:“你愿意和我联手?”   听这话,风惊濯温和的面色一沉,眉眼重新染上漠然:“共同的敌人,分开打?”   他说:“我无所谓,都可以。”   宁杳心中大骂自己不会说话,怎么又把人给惹了:“别别别,联手,这种时候还是得联手。”   她拍拍手,向上卷卷袖子:“要是这样,我可就放开手脚了,咱俩都联手了,凭他是天罗还是地网,总能撕开个口子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等会儿出去后,你找着机会,就自己先走,我断后。”   宁杳动作一停:“为什么?”   他不说话,目光下瞥打量她。   他生的比她高,眼皮不全睁,半垂下,安静不说话时,换谁都会有种被看扁的感觉。   宁杳仰起头,也学着他眼皮半垂:“你这是什么眼神?”   风惊濯舌尖慢慢舔牙齿,忽然气笑。   她这副表情,怎么不叫人恨?又爱又恨。   他目光扎在她身上,口中喃喃:“我真想把你也拉进来……”   宁杳没懂,半垂的眼皮不知该撑还是不撑:“什么??”   他一惊,方知自己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。   还能是什么?拉住她,进入这爱不到、求不得的苦海中沉沦,让她尝尝,这是什么滋味,看她还能不能这么恣意,这么洒脱,这么无辜,和他对着干,不肯怜一怜他。   风惊濯闭上眼睛。   不瞪了?宁杳转转发酸的眼睛,戳他:“惊濯……”   风惊濯睁眼,眼神像野兽,幽暗冰冷,要吃人似的。   宁杳手一僵,直面这么露骨的恨,压力不可谓不大,大脑一白,要问什么都忘了。   只听他说:“罢了。”   罢了,太苦。她没有心,不用受,多好。   宁杳不解:“什么罢了?”   风惊濯不理她。   宁杳琢磨别追问了,先把前面的问题搞清楚:“你为什么要我先走,把你一个人丢下?这一向干点啥都是我断后。”   风惊濯睨她:“你强还是我强?”   “当然是我……”   话说一半,看见他胸口楔的烹魂锥。这玩意,可叫他和嫮彧打了平手啊。   顿了顿,她说:“我强。”   风惊濯懒得理她。   指指胸口:“你知道烹魂锥是什么吗?”   “远古法器。”多的她也不知道,这还是听崔宝瑰说的。   风惊濯道:“远古法器,有灭天之力,它出自苍渊,本身就是苍渊的天敌。”   宁杳呆了一呆:“这东西你是从苍渊得来的?”   风惊濯嗯了一声:“无论外面是什么情况,只要催动烹魂锥,都拿得下,但它力量太大,你若不走,会误伤你。”   说到这,他又是那句话:“我无所谓,看你。”   宁杳看看他,又看看他心脏处:“我觉得,你别催动烹魂锥。”   她说:“外面的事你都别动手,我来,如果我连这一关都过不去,我还怎么救长姐?还有,每次崔宝瑰提起烹魂锥,都上窜下跳大呼小叫的,就算它有灭天之力吧,你把它钉在身体中,肯定不是什么好事。你还催动它——”   “我再不济,最基本的常识也不能不知道吧?你摧动它,一定会伤到你身体。”   风惊濯忽然转身背对她。   他这不说好,也不说不好,宁杳不明白什么情况:“你怎么啦?”   风惊濯背对她,低头下压上扬的唇角。   没怎么,不想让她看见他笑。 第42章 他只能重重加深这个吻。……   “喂……”宁杳等了一会,戳戳风惊濯。   风惊濯抿唇,把自己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:也好,不到万不得已时,暂时不动烹魂锥之力,如若自己早早支撑不住,死在半路,没有把杳杳安全送出去,那如何能瞑目。   “好吧。”他答应。   宁杳笑:“这就对了嘛,心脏上有这么个玩意,本来就够难受的,你别总想着催动催动,老老实实的啊。”   风惊濯瞥她一眼。   宁杳眨眨眼睛,食指竖在唇边,对   他点点头,闭嘴了。   *   越近白雾,周遭越静,轻薄的雾气如同流淌的蜜油,隐约缝隙间看见外面金光大亮,和普通日光没有区别。   风中偶尔几下细小窸窣声,侧耳细听,又什么都没有了。   宁杳站在白雾结界前,眯着眼从偶尔流过的缝隙中向外瞧:如果说,外面的景象是一幅画卷,那么她窥见的这几丝,都大差不差,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画面。   风惊濯亦在观察,但一直没有出声,想必还没摸到门道。   宁杳拍拍风惊濯,凑到他耳边低声道:“这样不行,必须得冒个头,观察一下外边,瞧清楚了是什么情况,咱们也好有个计划。”   风惊濯也是这样想,本来一句“我出去看看”已经到了喉头,却不想她靠近说话,呵气如兰,他半面耳朵连脖颈都隐隐发麻。   “你……”   宁杳说:“你别动,我出去看一眼。”   “杳杳——”风惊濯手比脑快,宁杳话音未落,他立刻去抓住她手腕。   肌肤相触时,只觉她身体一个下坠动势,像下台阶时一脚踩空,虽然她下盘稳得很快,但风惊濯仍不免心头一跳,一把将宁杳拉回。   他唇微张,却没声音,喉头滚了滚,咽下没说出口的话,一双眼睛来来回回打量她身上各处。   没受伤,还好。   “惊濯,外面没人,也没路。”   宁杳没事人一样,面色严肃,跟他复述自己那一瞬看到的:“我们现在站在悬崖边上,外面是万丈深渊,迈出去就会踩空;山壁平滑,没有借力点。不过,离对面的峭壁,距离不算很远。”   “对面的悬崖比我们所处的地势高,上面视线受阻,看不到有没有人。但我想,若是在西荒沼泽外布防伏击的话,那里是最好的选择。”   “所以,我们现在应该考虑两个问题:第一是怎么过去,飞过去不太现实,肯定没那么简单;第二,对方会怎么对付咱们,在哪个时间点对付咱们——是刚冒头,还是走到中间,或是已经到对面山壁向上爬的时候,这里面,一定有一个最薄弱的环节。”   她一板一眼,脑子都用来分析,风惊濯剧烈跳动的心脏慢慢平复,本来不想说,可看她一点没后怕的样子,就忍不住:“以后再有探路,让我去。”   宁杳:“哎你……个人恩怨,不带质疑能力的。”   风惊濯说:“不是质疑你能力。”   那是什么?宁杳疑惑地望着他。   风惊濯摆手:“算了算了算了。”   他不跟她纠结这个问题,多说两句,只会把自己气死:“从前,西荒沼泽外面并非深渊,是一望无垠的平地。你说据对面山壁不算很远,我想这条深渊,是苍龙自己挖凿所成。”   想想也是,哪个当领导的喜欢被人对着干,更何况这还不是个人,是一处地方。自己不喜欢什么,它就反着来,治不了它,还不能想别的办法吗?   你不是喜欢外人吗,那就让外人进的来,出不去,出去就摔死。这所谓的保护屏障,也就废了。   宁杳感慨:“原来是自己动手挖的,怪不得,那么平整。”   风惊濯微微笑了一下,问:“你方才探出去看,两崖之间,有风流动吗?”   宁杳一怔,确定道:“没有。”   是啊,这么高的峭壁,必然有回风,刚才那一瞬就觉得平静的哪不对劲,一提醒才想起来,是没有风。   风惊濯说:“没有风,是因为两崖之间,有龙鳞桥。”   宁杳不知道龙鳞桥是什么东西,但高低是有“桥”的作用,不过,肯定不是个正经好桥:“我们想出去,不走这桥行不?”   风惊濯摇头:“龙鳞桥是桥,也不是桥,它是攻击性武器。龙鳞桥之外,皆是死地。”   宁杳揉了揉脑袋:“那可麻烦了。”   这龙鳞桥,你走吧,相当于上了人家的钩,走在人家手掌心里,丧失所有主动权,很容易变成砧板上的鱼肉;不走吧,那就困死在这,进不得,退不得。   反正,桥就摆在这了,看你上不上吧。   权衡再三。宁杳说:“不考虑外在攻击,只是过桥,你有把握吗?”   风惊濯道:“十足把握。”   “那走。”   “确定?”   宁杳说:“确定啊,我是没想到,苍渊的第一战竟然是个阳谋,既然对方这么坦荡,咱也光明正大呗。”   上,才有机会,谈得上翻盘;不上,可就真什么都没有。   风惊濯也不多说,直接牵起宁杳的手:“龙鳞桥无形无色,能下脚的地方不多,你跟紧我,别踩空。”   “好。”  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,喉结轻滚,千言万语,化作手上更添的力气,从抓握,改为十指相扣。   然后转身踏出结界。   西荒沼泽外,天辽地阔,一轮幻日正当悬。它比太阳小,精光如豆,炽热刺目,岩壁上一片灼烈的金光。   一出结界,脚下悬空万丈。深渊近处,四周都是晃亮的黑岩,岩缝中斜长冒茬的野草;再向下,昏暗模糊,直至完全漆黑。不知这深渊究竟深几丈,日光都照不透。   风惊濯向右跨前一步,触底反震,他心中有了数,迅速扫视,前方空气中一点闪过一丝极细的灵光,他当即踏上,手上用力将宁杳拉出,站在他方才站过的地方。   他们完全出了西荒沼泽,立于万丈深渊当空。   风惊濯找路,宁杳自觉承担戒备的活,右手立掌,面颊始终紧绷:四下探巡一圈,仍空无人烟,再向上看,对面那高高崖顶上静悄悄的。   宁杳慢慢握紧风惊濯的手。   情况比想象的还艰难,龙鳞桥,顾名思义,就是由龙鳞构成的桥:没有桥面,没有望柱栏板,只有散落不成规律的龙鳞,甚至不熟悉龙鳞的人,根本看不到。   而这龙鳞,也不过一个鸡蛋大小,可踩的空间小到离谱。   就这样,还仅仅是过桥,不知对方会发动何种攻击。   风惊濯觑准方位,再跨前一步,宁杳紧跟。这两步后,离西荒沼泽结界已经差出三个身位。   “杳杳,跟紧了。”   风惊濯轻晃宁杳的手,步伐加快,不复最开始的谨慎试探,一次连走两三步。   他们已经走到两崖中间,正可谓前不着村,后不着店,宁杳心愈发紧提。   “嗖——”   尖锐铮鸣声划破空气,宁杳迅速转头:声音来源处空无一物,但爆裂的灵力,正以极快的速度逼近。   钝钝两声,宁杳指尖接住一片将要滑擦过她脸颊的龙鳞,风惊濯空着的手亦捏住一片。   他手腕一扬,鳞片“噗”地打入对面山壁,只露半枚在外边。宁杳心念一动,学他的样子,指尖发力,鳞片落于风惊濯那片稍上一点的位置。   这样也好,山壁平滑,多两个着力点,管他用不用得到,总比没有强。   “嗖嗖嗖——”   随着五声刺耳的破空声响,龙鳞再次从刁钻角度飞来,这次速度比上一次还要快,第一枚打的是风惊濯眼睛,第二枚是他的太阳穴,第三枚正冲背心而去,还有两枚,一时辨不清方向。   宁杳猛地反应过来:他们两个手牵在一起,面对龙鳞暗器,除了用空着那只手接,只能动身躲避。   但龙鳞来势角度之刁钻,要风惊濯仅凭躲,终究会有一处致命伤。   宁杳不假思索,接下正中风惊濯背心那一枚龙鳞后,猛一甩手,旋身半圈躲开另一枚龙鳞的攻击,后退一步。   风惊濯反应也快,没有一只手的桎梏,剩下三枚龙鳞他轻松避过。   他的表情就不那么轻松了,严厉的要喷火,方才牵着的那只手向她伸:“回来!”   宁杳:“牵在一起,影响御敌。”   风惊濯太阳穴突突直跳:“掉下去你就完了!”   “我不会掉下去……你小心!”   又是一轮鳞片攻击,这些鳞片仿佛有生命,长眼睛,角度之刁钻奇诡,生平罕见,密密麻麻如飞虫,不要命地往他们身上扎。   来数众多,不好空手去接,最好的办法就是躲。宁杳侧身避过几回,脚下记着来时路,不得不再后退两步。   冷不丁的,她心头一凛:她和惊濯的距离在拉大。   在混乱中,两人距离变远不可避免,可几轮攻击,他们距离越来越   远,有没有可能,对方是故意的?   这一个思考的停当,她又发现了个问题:风惊濯承受的攻击,远远比她多的多。他的,都是冲着命去,她这边,更多是逼她后退。   宁杳侧身躲过两片龙鳞,眼珠微转,猛地回头,觑准一片直冲自己腰侧飞来的龙鳞,目光一沉,仰头向后倒。   这个角度,瞄准自己腰侧的龙鳞,必然会划上咽喉。   风惊濯虽在抵抗,但心神与目光始终关注宁杳这边,一时间血液全部轰上大脑:“杳杳——”   电光石火间,那片龙鳞硬生生顿了一下,悄然偏离一点角度,擦着宁杳喉咙而过,只划破浅浅一点点皮肤。   宁杳快速下坠。   这一刻,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风惊濯说龙鳞桥是攻击性武器,且“掉下去你就完了”,因为如若踩空,不在“桥”上,人就如同坠入虚空,在这虚空中,丹田处灌溉全身的灵力,竟呈现一种枯竭的状态。   宁杳在空中翻滚数圈,眼角余光瞥见一道绳索,如同细蛇奔腾,盘旋着向自己而来,不躲不避,任由它缠上自己腰间,一手握绳,借力向上荡。   因为她下坠的距离够远,这一荡开,绳子没有时间立刻抽回,摇摇荡荡被她带走,正向风惊濯的方向。   好像……差一点点。   宁杳心中暗道不好,拼尽全力向风惊濯伸手:他表情冷戾阴沉的可怕,眼眶发红,冷冷地瞧着她,也不动。   宁杳睁大眼睛,人有点懵。   不是,不会不管她吧?她仰起头,使劲冲他伸手,拉住啊!拉住啊!再不管她,她可玩完了!   风惊濯一把抓住宁杳的手。   拉着她一甩,宁杳在空中旋身半圈,她不在龙鳞桥上,没有灵力,但风惊濯有,右手成刀,灵光闪过,对着绳索狠狠切下。   与此同时,宁杳正随着荡开的力道绕到风惊濯身后,抱住他腰,借着未尽之势,奋力一跃,两人双双撞回西荒沼泽结界,扑通一声摔在地上。   按照宁杳的盘算,她应该会摔得很惨,但上天眷顾……啊,也不能说眷顾吧,眷顾她,那有人就要倒霉——她正摔在风惊濯身上。   宁杳赶紧爬起来,抓着风惊濯手腕扶他:“我看看,伤的怎么样?”   还行,都是皮肉伤。   风惊濯由她摆弄,眼中有血丝:“你刚才在做什么?”   一提这个,宁杳冲他一笑:“惊濯,你别说,咱们的默契,还是很可以的嘛!”   她一激动,还在风惊濯肩头上大力拍了下,拍完手就僵住了:你得意个什么劲儿,还拍人家,人家跟你很亲密么?不知道自己招人烦?   宁杳尴尬地舔舔嘴唇,对他嘿嘿一笑,手在刚才拍过他的地方揉了揉:“刚才事态紧急,来不及对方案,没想到咱们的想法出奇的一致!每一步都配合的刚刚好,哎……这真是,太美了。”   风惊濯问:“你觉得自己挺美是不是?”   宁杳笑容略收,狐疑地打量风惊濯:他又咋了?   他脸色难看得很:“你不是保证不会掉下去吗?怎么掉下去了。”   “哎呀,你误会了!”宁杳很兴奋,“你没发现吗?那个龙鳞的规律,对方只想杀你,却不想杀我,但凡是冲我的,都不是致命的地方。尤其是,用这种手段将咱们两个分开,这种区别对待,就更明显了。”   “你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?你肯定知道!”   风惊濯不说话,盯着宁杳。   “……”宁杳摸摸后脖子,自己补全,“说明你对他们没有用,可以置于死地;但是我,活着才有用,要是死了,反而没用了。”   她也不管风惊濯怎么看她,凑近些,高高兴兴给他分析:“不过,这是我的猜测嘛,总要验证一下,你看,往后一倒,我还没怎么样呢,他们自己都吓坏了,原来龙鳞还可以转方向,真是开了眼界了。”   最后,宁杳宣布:“桑野行对我,务必要抓活口,所以我肯定不会死,不然他们没法交差——所以,我想到了一个过桥的绝妙主意!”   她说到兴奋处,很作死地在风惊濯面前打了个响指。   风惊濯面色终于有些变化,微微歪头,似笑非笑。   他这样,宁杳有点笑不出来了,硬着头皮道:“嗯……我猜,刚才打过一场,你那边应该也有所发现吧。所以就先回西荒沼泽,交换下信息,商量计划,准备的更充分,就……就能过去了嘛……”   风惊濯一笑:“好啊。”   他笑这么好看,宁杳反而不确定了:“好什么?”   “交换信息,没有问题。”   “啊,哈哈,那……”   风惊濯又说:“你体内龙气不够了,要补。”   宁杳:“这么快?”   风惊濯陡然抬手,铁掌箍在宁杳后脖颈,将她整个人送到自己面前,动作很不温柔。   他低头咬上她的唇。   最开始那一下,称得上暴烈,在咬下去的一瞬,怜惜压倒痛恨,没舍得咬破她唇舌,轻轻吮吸了下,进而深入辗转。   打不得,也骂不得,多想说句重话,终于还是说不出。   他无可奈何勾头,重重加深这个吻,将所有不能说,不敢说,不可说的心意,全部交给她。   你可能感受到我无处寄托的不安?你可能明白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你的后怕?   风惊濯轻轻闭眼,她唇瓣温热,发丝柔软,因为喘不上气,而轻轻后仰。她活生生的,在他掌心里。   颤抖不已的手指终于慢慢平复,他活过来了。   风惊濯慢慢放开宁杳,顿了一下,推开她。   宁杳眨眨眼睛,他每次亲她,哦不,不是亲,是渡气的时候,都让她有一种错觉,好像他爱她,还爱的很深。   但是呢,渡完气,又翻脸不认人。   害,管他呢。宁杳摸摸嘴唇,抬眼,想着还是应该有点礼节,真诚道:“谢谢你啊惊濯。”   风惊濯:“不客气。”   宁杳:“那咱们来讨论一下怎么过去吧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风惊濯按住太阳穴:“说吧。” 第43章 心:别理她。手:不可能……   宁杳顿时来了劲:“我发现的东西都讲完了,现在心里有个想法,不过,还要等你那边信息补全了,再看可不可行。”   风惊濯叹了口气,目光落在她脸上。   她眼神纯净,什么都没有,若说有,也是求知欲,就等着他发言。   和她相处,风惊濯发现,自己境界提升了不止一个层次,现在他已经会变着花样安慰自己:能被她目不转睛看着,也是一种幸福。   他缓了缓,说:“外边围捕我们的人,是桑野行座下十三龙行使之一,叫柳琴斯。”   宁杳一脸严肃,认真听讲。   “柳琴斯的灵力,并不高深。但她傀儡术的修为仅次于桑野行,而且,她自创了一种法术,剥离苍龙身上所有鳞片,再点醒鳞片的意识,为她所用。”   宁杳下巴掉了:“所以说,刚才外面那么多龙鳞,那其实都是——”   风惊濯点头:“都是活的。”   宁杳很难理解这种行为:“此等邪术,肯定不止祸害一条龙,她残害同胞,就没人反抗吗?”   风惊濯沉默片刻。   终于,他说:“因为她用的,都是逐风盟中的苍龙。”   逐风盟?   饶是宁杳从小听解中意讲过五花八门的故事,其中不乏苍渊之事,却也没听过一字半句。   宁杳悄悄瞅风惊濯,他眉眼半   垂,卷长睫羽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,没什么表情。可他的沉默中,有难过——不是显而易见的,是厚厚岩层下,敲凿开,侧耳细听,才能听到的涓涓暗流。   逐风盟,宁杳默默记下这三个字。   她注视的目光强烈,强烈到风惊濯偏头看了一眼:她自己没知觉,比起方才那严肃坚定到下一刻要去宣誓的眼神,此刻她眼眸里,流淌着一种柔软。   那么柔软的东西,轻轻挪走他心头沉重,然后,暖意罩下来。   风惊濯低声:“你也知道,苍渊是伏天河身躯所化,他是创世神,甚至是最强的一位创世神。所以,此地虽为枷锁,却也诞生了无上的法术,和不可估量的灵器,同时,也滋长了……这些下三滥,柳琴斯的灵力,定不如你我,但龙鳞桥,的确是杀神的利器。”   可怕的不是人,是这里数不尽的上古法器。   宁杳摸摸下巴,侧头,盯着身边流动的雾霭:“龙鳞桥,我们干不过,就不干了。归根到底,咱也不是为了打烂龙鳞桥。”   风惊濯微微一笑,认同她的话:“抛开柳琴斯不谈,龙鳞桥正可解我们眼下困境。”   “对,其实,它就是个桥,帮助我们通过的桥。我们不能被柳琴斯的操纵遮了眼睛,要考虑的,不是怎么对伏龙鳞桥,而是如何杀得成柳琴斯。”   他二人目光对视,等宁杳说完这句话,风惊濯长睫微垂,蓦地移开目光。   宁杳拉他:“哎,你干嘛眼神闪躲?心里有主意了是不是?”   风惊濯道:“没有。”   宁杳嘿嘿一笑:“你没有啊?那我有,我说啦。”   “其实摆在我们面前的,也就一条路——如果柳琴斯想置我们于死地,那这事难办。但是,她只想杀一个,再抓个活口,这就有讨论的空间。”   宁杳说的起劲,风惊濯却也不看她,只低头想自己的,她不满,拍拍他:“你听我说话了吗?”   风惊濯叹气:“嗯。”   “我问你,如果不动烹魂锥的力量,要你杀掉柳琴斯,有困难吗?”   风惊濯颇为无奈地望了她一眼。   宁杳:“有还是没有啊?”   风惊濯道:“转瞬即杀。”   哎呀,真是太对她胃口了!宁杳眉开眼笑:“有你这话,那还说啥,这样,我看你龙鳞桥已经走的很明白了,第二次肯定比第一次更快。待会,咱们一起冲出去,你只顾往前跑,到对面山崖杀柳琴斯,我呢,直接就往下跳。”   风惊濯不同意:“没有任何防护,提不起一丝灵力,怎么能往下跳?”   宁杳说:“就是因为没有防护,没有灵力,才会让柳琴斯忌惮,只关注我,而顾不上管你啊。”   “我再想想。”   “别想了,咱哪有那么多时间?你信我,没问题的,那柳琴斯,比谁都怕我出事。”   不是的。   她还能有我,更怕你出事吗?   风惊濯深深看一眼宁杳,喉头滚动,默默咽下这句话。   宁杳真心看这主意不错,继续劝:“你看那深渊下面一片漆黑,连日光都照不到,足够我跳了——我就问你,你跑到对面,杀柳琴斯,加起来用的时间,还能让我摔到底、成个肉饼吗?”   风惊濯看着宁杳。   她重复:“能吗?”   他启唇,轻如风,重如山:“当然不能。”   宁杳一拍手:“那不就得啦。你说我就信,咱们就这么干。”   风惊濯低头,而后脸转过去,这个角度,只能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轻轻滚动的喉结:“你以前也这么说。”   宁杳心一提:说啥?哪句?她已经被他搞怕了,不会碰到他心理创伤之一了吧?   好像不是,因为下一刻,他转过头,唇角微弯,眉眼温软:“那我们就这么干。”   ***   柳琴斯耐心地站在崖顶。   抬头看看幻日,还不到一柱香的时间,且再等等,看他们能翻出什么花来。   她身后,有两人站的笔直,同她一道沉默。   柳琴斯盯着方才宁杳和方风惊濯冲出来的地方,侧头道:“等下他二人再出来,不必留反应时间,冒头便打。”   “是。”   想了想,又说:“多折腾几次没关系,就算宁杳再返回西荒沼泽,不用理会,先杀风惊濯,捉宁杳就好办多了。”   “是。”   柳琴斯微微一笑,忽然想到什么,转头向左边的人:“东西拿好了,风惊濯没那么好对付,一旦过了龙鳞桥,到咱们面前,那可没人打得过,可还指望它呢。”   一边说,她素手轻伸,抚摸爱人一样,点了点那人手中抱的墨色锦盒。   “是,柳大人放心。”   交代完毕,柳琴斯细细思量一遍,也没什么可嘱咐的了。龙鳞桥在前,就算是两个神,本事再大,发挥不出也是白搭。   很快,西荒沼泽的结界略有晃动。柳琴斯眉目一凛,口中低喝:“来了!”   下一瞬,只见方才那出口一同奔出两人,这一回,手竟没有牵在一起。   柳琴斯还没顾得上惊讶,却见这两人一前一下,风惊濯向前发力狂奔,转瞬已过桥大半,而宁杳,自出来便纵身一跃,如同一片浓墨重彩的叶,眨眼便不见了。   柳琴斯冷汗瞬间浸透,厉声道:“快去捞她!”   不用她指令,身后二人已经抢身向前,一人一只手,交握在一处,一条绳索破空而下,直直冲着深渊底去。   “快!再快!”   转瞬功夫,柳思琴额间已是一层细密的汗,跨前两步,恨不得亲自出手,然而她还没走到两人身边,腹部便受了重重一击。   她身躯一震,噗的喷出一大口鲜血,抬头一看,风惊濯已然站在悬崖边,劈手成刃,再次袭来。   只顾着宁杳不能死,竟忘了风惊濯!   柳琴斯咬牙,勉强聚集灵力硬接风惊濯这一道掌风,却被完全掀飞出去,在地下滚了三五滚,吐出一滩一滩的鲜血。   其实在场之人,谁不是心急如焚,风惊濯只会比他们更急。眼见柳琴斯活不成,他劈手两下断了那二人喉骨,反手接过绳索,只觉那绳子狠狠一坠。   心中大石轰然落地,风惊濯用力回拽。   长绳陡然回收,风惊濯奔至悬崖边去接。   他后面,柳琴斯双眼翻白,微微眯起,从左看到右,终于定睛,使出全身力气向前爬去。   地上倒着一只墨色锦盒,柳琴斯咽下一口血,剧烈抖动的手指扒拉锦盒外面的布包,却怎么也不成功。她喘气越来越急,终于张嘴啃咬解开,用下巴顶住盒盖,狠狠一歪头。   锦盒被她撞的翻了个,里边的东西咕噜噜滚出来,她头一歪,咽了气。   风惊濯这头正接住宁杳,一把拉她上来。   “几个人?死了没?”   “三个。都死了。”   宁杳惊讶:“就三个人,这来的也太少了吧?”   风惊濯道:“多了也没用。重要的是法器,不是人。没有龙鳞桥,三百个也只是送死。”   宁杳笑的弯了眼,拍两下手,低头去解自己腰间缠的绳索:“惊濯,你太棒了!无敌了无敌了!”   风惊濯比她冷静多了:“嗯。”   宁杳把绳索往旁边一丢:“苍渊条件不行,这次先记一笔,回头咱们再喝庆功酒!”   她笑得开心,两手举起掌心朝着他。   风惊濯无奈:“做什么?”   宁杳太高兴了,都忘了风惊濯现在烦她,摇了摇手:“做什么还用问嘛!击个掌啊。”   她的笑容太耀眼,比天上的幻日光芒还强烈——因为不能私有,而被灼伤,心脏钝钝生疼。   她手还举着,眉眼弯弯,没心没肺:“快快快,来啊。”   他目光微垂。   风惊濯,别理她,应该晾着她,冷落她。   刚刚在心中告诫完自己,下一刻,他不受控制软了肝肠,手不听话地举起来,和她碰了碰。   碰完就转身,好像看不见她,就可以看不见自己宠她的样子。 第44章 不开口,是无功无过,但……   而一转身,目光所及,他身躯一晃,捂着胸口弯下腰。   如同一记重拳狠狠砸在心口,一瞬的痛楚,让他连声音都发不出。   宁杳吓了一跳,连忙跑到他前面查看:“怎么了怎么了?!”   不用回答她也看见了。那只烹   魂锥,如同受到惊吓,在他心口咯吱咯吱的大幅度转动。   宁杳声都变了:“怎么回事!”   风惊濯勉强找回一点声音:“没事……”   宁杳沉着脸护在风惊濯面前,转头看地上倒的三人:没错啊,已经死了,不可能再搞鬼。   目光一定,落在前方地上的东西,还来不及想什么,忽听风惊濯在她身后说:   “杳杳,我没事了。”   宁杳回头,果然,风惊濯心口的烹魂锥已经恢复安静,他除了脸色有些苍白,不见承受暴烈痛苦的模样。   就算现在没事,宁杳也放心不下:“到底怎么搞的?刚才烹魂锥在动,为什么?你必须告诉我!”   风惊濯缓了缓,说:“应该是它的原因。”   宁杳回头指着地上:“因为这个骷髅头?”   “是。”   风惊濯已经缓过大半,抬手轻轻擦去额间细汗:“我看见它……或者说,烹魂锥看见它,才有如此大的反应。方才,你挡在我身前,阻隔视线,我就没事了。”   好奇怪……宁杳深深皱眉,不过听风惊濯这样说,她便牢牢挡着,不让烹魂锥和骷髅头视线交错:“这也是苍渊武器之一?难不成……柳琴斯被你杀的太快,没有时间催动法器,不然只是看一眼就有如此效果,若是当真动用,还不知道要坏成什么样子。”   风惊濯低笑:“这不是没事吗。”   没事是没事,那也后怕啊,若知道柳琴斯手中有如此杀伤力的武器,刚才的计划也不能定的这么草率,对于惊濯来说,也太危险了。   风惊濯注视宁杳,摸摸鼻尖,手掌掩在唇角,浅淡的笑意变深:“你那一跳扰乱她心神,她反应不过来。”   宁杳舔了一下嘴唇:“你转过去。”   “怎么了?”   “这个骷髅头,我拿走,”宁杳说,“它对你的作用这么大,留这不行,苍渊的人收走可了得?肯定再用来对付你。我得带在身上。”   风惊濯想了想:“此物邪异,我也不识得,你带着,万一出什么事情……”   他四下看看,目光定在万丈深渊下:“不如扔下深渊算了。”   宁杳不干:“白捡一武器,估计还是个极品武器,不要白不要。而且,这算是专门用来对付你的吧,到咱们手里,既解你的危机,又增强咱们声势,里外里,占两次便宜。”   她可真会算账啊。   风惊濯不说话,一看就还在斟酌,宁杳拍板:“别琢磨了,扔到悬崖下,他们就不会捡回来吗?这悬崖就是他们自己挖凿的,这种东西,别说不知道有没有伤害,就算有,也得先带在身上。”   宁杳推推风惊濯:“你转过去,我去捡。”   “但是……”   她一推:“快转过去吧。”   风惊濯手臂一动,僵硬挪开,他的动作和情绪传给宁杳,她心虚,赶紧撤手。   两人不约而同侧头,错开目光。   风惊濯明白宁杳说的有道理,略一沉吟,慢慢转过身。   宁杳松口气,走到骷髅头面前蹲下,歪头打量一眼:这一眼,她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说不出的亲密,很陌生,又很确定的安全感。   双手捧起,左右看看:“惊濯——这个头骨看着,小巧,秀美,是女人的头骨。后脑勺很圆润,眉骨也很精致,她生前肯定很漂亮。”   “……”说真的,风惊濯不知道接什么。   “不过,没感觉这上面有多大的灵力,也没有那种……邪恶的气质,你知道我说的意思吧?”   菩提血脉里,生来流淌纯净圣洁的力量,对邪魔有与生俱来的敏。感:一个东西,它邪不邪乎,一个人,是不是心术不正,菩提第一眼会有感应。   风惊濯说:“没有挺好的,你先收起来吧,别捧着了。”   “嗯。”   宁杳应了一声,将骷髅头小心放在锦盒中,盖好盖子,系起布包拎在手里:“姐妹,委屈你了,等我找到你的身体,请你入土为安。”   ……   出西荒沼泽,风惊濯领着宁杳走水路,一路向南,第二日傍晚,至敬天道。   到此都很顺利,也没遇到追兵,但一天一夜过去,还是没发现任何一条兰亭蛇的踪迹。   别说是蛇,连蛇穴都没发现。   眼见又是暮色四合,天空上的幻日渐渐接近地平线。风惊濯道:“不如休息一下吧。”   宁杳道:“行,你就在这坐着,到时我回来找你。”   她随手指了一块石头。   风惊濯道:“我的意思是,你该休息。”   宁杳道:“还是算了,兰亭蛇没找到,追兵随时可能会过来,时间本就不多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他们不会来。敬天道乃伏天河龙须所化,防御力极强,再好的法器在这里,作用都会被大大削减。况且,此处地形复杂,易守难攻,没有法器优势加持,杀死我,活捉你,都是痴人说梦。他们不可能自寻死路,后面多的是机会。”   这样啊,太好了。   宁杳眉目一松,露出两分疲惫,风惊濯看的心尖紧缩,低声道:“累了就休息吧。”   宁杳想了想:“我不累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怎么可能不累。”   从她姐姐出事,她就一直绷着一根弦,一直到向聿松庭寻仇,恢复记忆,他们两个谈崩了,不欢而散。接着,又马不停蹄赶来苍渊。   铁打的人,也累坏了。   宁杳斜眼瞅瞅风惊濯,忽然抿唇,露出一个想忍却没忍住的笑,抱着手臂靠在树干上,正眼打量他:“惊濯,你是不是……有那么一点点原谅我了?”   风惊濯道:“此话怎讲。”   宁杳道:“你劝我休息,这不是关心吗?”   他望着她,心里松一下,紧一下。   有什么话要破胸而出。   只见她又笑:“所以咱俩……还是朋友吧?”   风惊濯也笑了。笑的哪里不对:“你想和我做朋友呀?”   那当然了,撞见他笑眼,宁杳忙不迭点点头。   风惊濯笑容陡收。   语气轻描淡写:“想多了,就场面话。你休不休息,随便。”   *   原来是场面话啊,害。   宁杳脸皮厚,闹个乌龙,也不当回事,就笑了笑,转身继续向前走。风惊濯在她身后长呼一口气,什么都做不了,只能狠狠瞪一眼她。   她接着走,他一言不发跟上。   走一会,宁杳叫他:“惊濯?”   风惊濯不吱声。   宁杳毫不气馁:“惊濯,惊濯?濯儿?”   风惊濯皱眉:“干什么?”   “我怎么做,你才愿意重新和我交朋友?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不会把你当朋友。”   宁杳道:“一点余地都没有?”   风惊濯道:“一点余地都没有。”   宁杳道:“不当朋友……也没事,我就是想让你开心点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很开心。”   是吗?宁杳没感受到:“你都不怎么笑。”   多大的心,才能到这时候还笑的出来?哦,她笑得出来。   风惊濯道:“我不笑,是因为我生性不爱笑。”   “哈哈哈哈哈哈,你不爱笑?你以前……”宁杳话头一停,看着风惊濯不咸不淡的目光,抿上嘴 。   唉,好吧,不提了。   宁杳低头寻找蛇穴,有些费力地眯起眼睛:光线越来越差,苍渊和外面不一样,只有幻日,幻日落山后,天上没有星星月亮,漆黑的不见五指。   风惊濯看她瘦弱的背影,看了会,转开头。   没坚持多一会,他目光不自控重新落在她身上,唇张了又张,说:“我忽然想到——”   宁杳侧头。   “幻日落山后,兰亭蛇感知更加敏锐,任何一点动静,都会叫它们躲得更深,不敢出来;若绝对安静,它们喜夜游,说不定会出洞,让我们碰见。”   宁杳难以置信:“……这么重要的事,头一天晚上怎么没说?”   风惊濯道:“所以是刚想起来。”   那别走了,宁杳四下看看:“干脆在这坐会?”   风惊濯瞥一眼:“行吧。”   他语气平平淡淡,亲眼看着宁杳坐下,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,微拧的眉心松开。   走到她旁边,一言不发挨着她坐下,中间只留一掌的间距。   夜深人静,连风声都没有,一坐下来,不说话,静的连呼吸声都彼此可闻。   宁杳本来下意识想张嘴唠嗑,但及时刹住,老老实实闭着嘴——几番下来,她形成一个清晰的认知:不开口,是无功无过,但凡开口,就是火上浇油。   论性价比,闭嘴为宜。   风惊濯安静坐了一会儿,忽然双手交叠,抱着手臂,微缩肩膀,低喃了句:“真冷。”   宁杳狐疑地看他一眼。   他没看她,自顾自抱着手臂。   宁杳还是没忍住:“烹魂锥……不是热吗?”   “……”风惊濯说,“时冷时热。”   宁杳道:“那我运功帮你?”   风惊濯道:“你是苍渊外的人,运功会被紫东云发现。”   宁杳犯愁:“那怎么办?”   风惊濯低咳一声:“你靠过来些。”   能行吗?体温取暖这个事,宁杳一直抱着怀疑态度:他们修仙之人,若要让身体暖和,运功是最好的办法,其次是吃补药。   她摸摸口袋,上下翻找一圈,还真没带。   算了,聊胜于无吧。宁杳从善如流挪了挪屁股,紧挨着风惊濯。   她身躯柔软温暖,像一汪水,直接撞进他心里。   风惊濯长眉舒缓,冲旁边侧头,紧抿住唇——高估了自己,这一刻,他真想不管不顾,顺从内心欲壑抱住她。 第45章 “受过再深的伤,最终也……   再回头看,宁杳从乾坤袋中拿出宁棠元身,捧在掌心呆呆端详。   出西荒沼泽之前,她用灵力为宁棠元身充盈根叶,几日过去,又隐隐有些发蔫的趋势。   风惊濯道:“给我吧。”   宁杳转头,眼睛倏然亮起两簇小火苗:“可以吗?”   “可以,举手之劳。”   宁杳特别开心:“谢谢你!等我长姐和小竹子恢复了,我一定让他们俩再好好的谢谢你!”   风惊濯伸出的手,微微一顿。   “谢我?”   宁杳:“有礼貌嘛。”   风惊濯语气微凉:“那是什么谢法,拎着水果和茶叶,登门道谢?”   宁杳没听出反讽,也确实没想到这是个反讽:“你喜欢的话,可以呀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不喜欢。”   “那……”   “如果现在帮你的是太师父,你也大张旗鼓谢他吗?”   宁杳下意识:“太师父肯定不会……”   想想那个画面:她,长姐,宁玉竹三个人,一起郑重其事地向太师父道谢,那他绝不会感动,一定会深刻怀疑,他们三个是不是想出什么整蛊新玩法,整他。   风惊濯动了动唇,终于什么也没说,手猛地伸出去,接触到盛着菩提的小土盆后,又停顿,很轻柔地拿过来。   宁杳手托下巴,目不转睛看风惊濯。他手指翻动,温柔细致,对宁棠元身施法,点点灵光从他指尖溢出,融入到宁棠元身当中。   她枝叶渐渐舒展,垂头耷脑的叶片也抬起,油绿的一抹,饱满水润。   看了一会儿,宁杳目光落到风惊濯的手指上:他手生的极其好看,筋骨分明的手掌与指节,交错淡青色的血管,手指轻动,修长而有力。   他的手法更温柔,怕宁棠和宁玉竹消化不了,很有耐心地将灵力分为散点,缓慢地点点输送,只要感到一点阻碍,就会停下,细致的一丝丝梳理。   宁杳眨眨眼睛,悄悄瞅一眼风惊濯,他全神贯注,没看见她的注视。   她慢慢抚上心口处,这里闷闷的,很奇怪。   好像开心,好像难过,说不清楚。   *   直到宁棠元身的枝叶重新饱满欲滴,风惊濯才停下手,一侧头,宁杳已经睡着了。   她把自己缩成一小团,脖子歪成一个不落枕天理难容的角度,红唇微张,睡得挺香。   风惊濯久久移不开目光。   其实,自打她恢复记忆,他的目光,就没有完全从宁杳身上移开的时候,哪怕侧身,也在偷偷看她。   一万年了,怎舍得少看一眼?   风惊濯凝视宁杳,摸摸她的脸,大拇指缓慢摩挲许久,轻轻将她捞到自己身边,靠在自己肩膀。   靠上犹觉不够,风惊濯揽住宁杳的腰,不动声色将她环在怀中。   单薄的身躯,一下将他空荡荡的灵魂填满。   风惊濯低低一笑,轻道:“杳杳,我早就不生你气了。但是,我也不会与你做朋友。”   你是我永远的妻子,即便,你不视我为夫君。   他对着山林幽道,夜幕清风,低低将满腹心事送出去:“可我,不敢说喜欢你啊……”   你第一次说喜欢我,是为了飞升;第二次,若是为了愧疚呢?   他摸摸她发顶:“我只希望,你下一次说喜欢谁,仅仅是因为喜欢。”   风惊濯微微一笑,目光垂下,注视宁杳手中托着的菩提,渐变得凝重。   沉吟许久,他打开宁杳腰间的乾坤袋,安置好宁棠元身,旋即抬起空着的手掌,目光一利,手腕处霎时一道血线,鲜血汩汩流出。   看清那血,风惊濯自己也怔了下。   流出的血并非鲜红,或者说,还有一点点红,但已经不大明显,更多的是晶莹剔透的紫色。   风惊濯垂眸,又看了眼宁杳。   他无声揽紧她,终于,沉默垂手触地,莹润的紫色血液不断向前蜿蜒,渗入泥土。   ***   宁杳睡得不踏实。   她又一次回到最近缠身的噩梦:自从拿到聿松庭的记忆,她在梦中,总是被束缚在他的视角。   在简朴的木屋里,掀开地上盖板,灰尘如浪扑个满脸。顺破旧的木梯而下,地下室空气中浮着细小尘团,没有光,只有打开盖板时,才会露进一条惨白光线。   长姐身上附满锁链,头发乱糟糟的,面无表情抬眼看她。   她痛的喘不过气,张口叫长姐,口中发出的却是聿松庭的声音:“阿棠,你别怪我,我也是逼不得已。”   长姐说:“能不能站远点?你嘴熏的我头疼。”   聿松庭顿了顿:“宁棠,你恨我也没办法,从一开始,你接近我,本就别有目的。”   长姐叹气:“你修无情道的第一步,先舍的是不是脑子?”   聿松庭握拳,额上青筋暴起:“我正是因为有脑子,才不得不这么做!”   他指着她:“杀了你,我飞升了;你被我杀,你也飞升——然后呢?我们的飞升,始终绕不过你被我杀的事实!等日后神界再见,我会有什么下场?尤其是你妹妹,她会杀了我的!”   “难道我辛辛苦苦修炼,追求飞升一场,到最后为的,就是一个被人杀死的结局吗?!”   长姐目光阴沉冷冽,她活这么大,从没见过她用这种眼神看过谁。   聿松庭道:“我只能这么做,躲出来,不在你妹妹身边……才能保命。”   长姐垂下眼睑:“你已经躲这么远了,杀了我吧。我以菩提圣祖之名,向你起誓:菩提一族,日后在神界,绝不寻你的麻烦。大路朝天,各走一边,随着飞升,从前的帐一并平了。”   聿松庭摇头:“你已经被我折磨至此。你的话,我不可能相信。”   长姐闭上眼睛。   “我不会让你飞升的,你的精元,我已赠送他人,他会替你飞升。”   长姐冷冷微笑:“信我的,你这样,才是走向你必死的结局。”   聿松庭脸上表情不自然,扯了扯唇角:“你这意思,是指望你妹妹给你报仇吗?不可能的,你的精元,就是日后用来对付她的。”   长姐肃然睁开眼眸,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喝叫,剧烈挣扎,右手骨骼一声清脆裂响,滑脱铁链,紧紧扼住聿松庭的咽喉。   聿松庭大惊失色,宁棠已经被剥夺精元,没有灵力,可他仍下意识出了一身冷汗。   等反应过来,已经手起刀落,从宁棠手腕处斩落她的手掌。   断手光秃秃掉在地上,聿松庭嘴唇哆嗦:“我、我不是故意的,我没想……”   长姐双唇惨白,痛得双目充血,手臂无力垂下:“我这只手……定要……用你项上人头来还……”   聿松庭咽了口口水,目光故作镇定,扬起下巴:“从我动手杀你,你丝毫不反抗那一刻起,你就应该知道,你没有机会了。”   他狠狠一咬牙,手中染血的刀尖调转方向,对她小腹刺去。   然而,刀尖刺入宁棠身体半寸时,她整个人,忽然化作风沙。   幽暗狭小的地下室里并没有风,可她却变作点点金沙,轻盈地向上飞去,穿过木板,转眼就不见了。   ……   “长姐——”   宁杳满头虚汗,一个激灵睁眼。   她在一个坚实的怀抱中,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掌正不断抹去她脸上湿冷的汗。   宁杳呆呆看着他:“长姐……”   风惊濯又心疼又好笑:“杳杳,你再看看我是谁。”   还用看么,听声都知道了:“惊濯啊。”   风惊濯低声说:“嗯,没事了。”   宁杳缓过来些:“害,我刚做了噩梦……”   风惊濯道:“你不用强打精神说话。”   她动了动唇,低下头,确实没再出声。双手搓搓眼角脸颊,把湿润的地方全部抹干。许是累了,肩背微弓,肩头上微微支出一块骨头,折腾这些时日,人都消瘦了。   他心里某一块无声坍塌:“杳杳,都过去了,会好的,一定会。”   宁杳侧头看风惊濯,虽然清楚他们两个,连朋友都算不上,可此时此刻,他低沉的嗓音,就是令人没来由的信任、有与他讲话的冲动:“惊濯,你知道……聿松庭是怎样对待我长姐的吗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猜得到。此人金玉其外,败絮其中,多掌小人手段。”   宁杳道:“我们确实很蠢。”   风惊濯摇头:“不是蠢。”   其实他早就发现,宁杳这一辈,皆由解中意抚养长大,而解中意,他就是个很单纯的人。以至于宁杳、宁玉竹、楚潇,还有屠漫行,虽性格有烈又软,但对于人心险恶的想象力,很浅。   一般的小人,或伪君子,他们未必察觉不了,而聿松庭是此中高手,手腕之高,能令眼高于顶的娜珠死心塌地——肯下功夫,善伪装,舍得用苦肉计,不是他这种在阴暗地狱中滚过一圈的人,的确难以识破。   “别自责,不是你们的错。修无情道,本非过错,你们也……早有准备,”风惊濯顿了顿,“但聿松庭生性残忍,心胸狭窄,这是他的过错。”   宁杳低头:“我是不是杀的太痛快、太便宜他了?”   风惊濯叹了声,道:“杳杳,你和他不一样。”   他说:“折磨他人,是弱者所为。你做的很对。”   宁杳好久没再说话,过了半天,她抬头,雾蒙蒙的眼中带了些迷茫:“真的会好吗?”   风惊濯道:“会好。”   宁杳道:“可是我担心长姐……她遭此巨变,吃尽了苦,我很怕她以后都不开心。”   风惊濯笑了笑:“她不会的。”   宁杳道:“你都不认识我长姐,怎么那么确定?”   风惊濯仰头。   天际有一丝丝泛蓝,苍渊亮天的模样,和外边区别不大,昏昏的深蓝天空,带一点点亮色。   他说:“在……在你们家,受过再深的伤,最终,也都会好的。”   宁杳怔怔望着他,刚要开口。   风惊濯道:“天亮了,我们走吧。” 第46章 蛇年的一条助攻蛇   ***   无论什么事,找到兰亭蛇胆护住长姐元身最要紧,宁杳也怕她和宁玉竹撑不住。   拍拍身上的土,站起来判断方位,正要向前继续走,手腕被风惊濯一把拉住。   他指右边:“从这走。”   宁杳看看:“这是我们昨晚的来路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蛇这种生物,满地乱爬,不是说我们走过的地方,它就不会再出现。”   也对。   但是,从心理上讲,她更偏向于探索还没去过的地方。   风惊濯又说:“我看这边几率大些。”   宁杳奇怪:“你怎么知道?”   “……卜卦。”   宁杳更奇:“惊濯,你还会……卜卦啊?你在我睡觉的时候卜卦?怎么没让我看看我都没见过。”   风惊濯快没词了:“走不走?”   “走走走。”   两人确定方向,并肩向前走一段路。宁杳不晓得风惊濯卜卦的功底有多深,但真的,走不到三柱香的时间,前方路面上,竟然歪歪扭扭趴着一条碗口粗的青蛇。   宁杳呼吸都放轻了,凑到风惊濯耳边:“这是不是——”   风惊濯耳根发烫,侧了下身子,点头。   紧要时刻,宁杳什么都忘了,一手拉着风惊濯臂弯:“嘘……慢一点,慢一点,让我来……对,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?”   风惊濯看一眼她手:“没有。”   宁杳点头,屏住呼吸,俯低身子,慢慢向前挪动。等到近前,一个猛虎扑食,双手一起掐住蛇的七寸。   蛇没跑,没动。死蛇一样。   奇归奇,她眉开眼笑:“我抓到了!”   然后才感慨:“怎么这么容易?不是说这玩意很敏锐吗?我还以为得它逃我追一会,怎么它都不跑的?”   以宁杳方才的敏捷来说,对付这条晕乎乎的蛇,确实大材小用,它在她手里连挣扎都懒得,一副活不起的样子。   风惊濯还站在不远处:“嗯,懒吧。”   懒?宁杳举着蛇左瞧右瞧道:“不对吧,懒和敏锐又不冲突。”   敏锐对应的是迟钝,懒又不是,你可以懒啊,但是得分时候吧。   风惊濯笑了:“说什么你都当真,我随口瞎猜的。”   宁杳露出怀疑的眼神:“你——”   风惊濯定定神:“怎么了?”   宁杳说:“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?”   风惊濯道:“没有。”   宁杳看看他,再看看手中的蛇:“可是……这顺利的有些奇怪哎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都三天了,也该有点运气。你是怕我害你吗?”   宁杳跳起来:“当然不是!我怕你又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!”   风惊濯眉目疏朗,浮现浅淡的笑意:“我没有。”   宁杳还是不太信:“惊濯,我会查的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随便你查。”   他走上前,站在她身边,垂眸看一眼蛇:“先取蛇胆,看这条蛇呆头呆脑的,别一会反应过来了,不好取。”   闻言,蛇黑豆般的眼睛看着他,无声传达出无语的意味。   它张大嘴,露出两排小尖牙:“好喝。”   我靠!宁杳手一抖,赶紧攥紧,看风惊濯:“怎么还带说话的?”   风惊濯目光发凉,瞥它,半晌说了句:“有这样的造化,不容易。”   青蛇吐信子,扭扭身子:“还喝。”   宁杳不懂:“喝什么玩意?”   青蛇张大嘴要回答,风惊濯不急不缓:“取蛇胆,有两种办法,一种是开膛破肚。”   青蛇闭上嘴。   宁杳想听听第二种:“它都修炼出人声了,再给点时间就能化形。开膛破肚,下不去手啊,另一种办法是什么?”   青蛇抢先说:“我有三个胆,你要的话,吐给你一个。”   宁杳说:“我要俩。”   青蛇:“过分了吧。”   过分……那肯定有点过分,得着一条蛇身上薅,挺欺负蛇的。但是,碰到一条不容易,这个时候,宁杳实在讲不来公平。   风惊濯抱着手臂,靠在树干上,语气淡淡的:“那就开膛破肚,三个胆都要了。”   青蛇无语地望着他。   这个男的,很明显,对这个女的有意思。不要问它怎么知道的,它就是看得出来!但是,他心黑,它诅咒他一辈子讨不到媳妇。   还是这个小姐姐好,至少,人家还知道不好意思呢:“一个吧,我可以附赠你使用方法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使用方法我们知道。”   这个男人真讨厌,哪都有他。青蛇黑豆眼瞪他:“就算——就算你知道怎么处理蛇毒,光有理论,有什么用?你怎么做?苍渊的龙会帮助人吗?哈!天大的笑话。只有逐风盟的龙可能施以援手,你知道上哪去找他们吗?”   听见逐风盟这三个字,宁杳瞅一眼风惊濯。   他沉默不语。   察觉到她的目光,抬眸对视,眼轻点了一下头。   所以,这条蛇说的是真的,宁杳说:“你知道,你告诉我们呗。”   青蛇讨价还价:“那你要保证不能破我肚子。”   “我保证。”   “我只能给一个胆。”   宁杳犯愁,一个也不是不行,不过说好了,第一个要给惊濯,再碰第二个才是自己的。她倒不急,就怕长姐挨的辛苦。   宁杳说:“两个。你可以提要求,我能做到的一定满足。”   唉,它一条无欲无求的兰亭蛇,能有什么要求?这不是为难蛇吗?   瞅了瞅宁杳,眯眯眼,又仔细看了看:“你好漂亮。你亲我一口也行。”   宁杳:“可以。”   风惊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,眼睛都睁圆了。   手比脑子快,拉住宁杳来不及了,他直接捂住她嘴:“逐风盟是居无定所,但我不至于找不到。”   宁杳:? [奇^书 ^网][q i].[s h u] [9 9].[c o m ]   风惊濯伸手抢蛇:“给我。”   俗话说,识时务者为俊杰,眼看玩脱了,青蛇尖叫:“我吐俩!我吐俩!”   宁杳忙道:“那逐风盟?”   “我说我说。”   宁杳感激之余还有点惭愧:“谢谢你啊,你还是可以与我提要求。我叫宁杳,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它还没有名字,想叫怀胆,怀念它失去的两个胆。可是,直接讲出来的话,好像显得阴阳怪气,它不太敢,怕被开膛破肚。   青蛇道:“都可以。”   宁杳摸摸下巴,眉开眼笑地装傻:“你比我小很多,我就叫你都都了,谢谢你啦,都都,你吐吧。”   青蛇:“……”   风惊濯转过头笑,舔一圈嘴唇,唇角落下,平静自然地转回来。   问:“你对逐风盟有了解,他们最近,没在潜伏吗?”   青蛇道:“没有,最近动静大的很,好像内讧了,在抓逃犯。哎——你们吃没吃过那个瓜……大概一万多到两万年前吧,逐风盟里,有个叫风惊濯的小孩?”   风惊濯:“不知道。”   青蛇很失望:“不知道啊……宁杳,那你呢?”   宁杳这时候,肯定不能和风惊濯站对立面,于是说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   “哎呀,你们都不知道,那算了,八卦都不刺激。”青蛇满腔的分享与被迫终止,很是憋屈,“他们最近没太隐蔽,就因为抓逃犯,动静有多大呢?风无止——就是当年亲自处理风惊濯的首领——真是,说了你们都不懂是多大的阵仗。他都出山了。”   ***   灵犀峡,地下涧。   风扬旗走进来,满身满脸的水,整个人滴滴答答,甩甩头,用湿漉漉袖子抹一把。   转身喝道:“磨蹭什么?滚进来!”   后面跟着走来一串人,垂头丧脑,浑身湿淋淋,手被麻绳缚紧,一个接一个,活脱脱一根绳上的蚂蚱。   风扬旗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依次刮过,对着前头磨蹭少年的屁股踹上一脚:“快点!敢做不敢当吗?义父就是这么教你们的!”   听见义父,大家头不由更低,终于走快了些。   进了内室,前方一负手而立的男人回头:“都抓回来了?”   风扬旗道:“嗯。义父呢?”   “在里面。身体不太舒服,歇着呢。”   风山海看着这一串人,十三个,有男有女,都是年纪轻轻半大少年,最大的也不过才一千四百岁。   他额头青筋跳了几跳:“跪下。”   少年们呼呼啦啦跪了一地。   打头那个咽了咽唾沫:“山海哥,扬旗姐……”   风扬旗道:“把嘴闭上。”   风山海向里面看了一眼,那门安安静静,一丝响动也没有。他舌尖顶顶腮帮子,忍了又忍,走到少年们跟前,低声道:“为什么要跑?嗯?”   没人敢说话。   风山海直接点名:“风瞳,你说。”   打头的叫风瞳的少年怯生生看了眼风山海,低声道:“太苦了。我们不想死在苍渊。逐风盟……明明可以自由出入苍渊,去外面过平静的日子,为什么一定要以卵击石?”   风山海道:“这就是我们身为苍渊龙族,与外面那群苍渊畜生不一样的宿命。”   风瞳道:“我们与他们不一样,才更不该留在这里。留在这里,还不如跟他们一样。”   风扬旗眉目一冷,扬手要打,风山海立刻抓住她手臂:“他们还小,慢慢教就是了,别动手。”   风扬旗看他一眼,转过身。   风山海望着他们,语气温和下来:“你们扪心自问,真的想和他们一样吗?他们无情,寡义,利益相争起来,杀父,杀母,杀妻,杀夫,杀子!畜牲都比他们有温度,草木都比他们有柔肠。你们还小,不明白,人活一辈子,其实只活几个人,几件事,牵牵挂挂。如果没有这些,那也实在无趣。”   “我们是人,他们什么都不是。你们自己好好想想,真的要和他们一样吗?”   少年少女们面面相觑,说不出话。   风扬旗硬邦邦道:“就算你们现在后悔,也来不及了,谁让我们生来就与他们不一样?在他们眼中,我们才是怪物,我们有着他们讨厌的、黏糊糊的感情。”   她眉目一转,冷冷盯着风瞳:“尤其是你,风瞳,这次出逃是你策划的吧?你煽动这么多弟弟妹妹逃跑,难道忘了当年为了从你父母剑下救下你,逐风盟惨死三位叔伯?”   风瞳眼眶陡然一热。   风扬旗冷笑:“你大可以回家去,看看你父母见了你,会不会立刻拔剑杀了你!逐风盟只收有正直心性的人,你不想待,可以滚!”   风瞳眼眶含泪,大声道:“什么父母,我没有父母!逐风盟就是我的家!”   他脸色涨红:“我、我们也不是要抛弃逐风盟……我们只想离开苍渊……”   风山海说:“逐风盟有使命在身,不可以走。”   有个少年弱弱接话道:“为什么别人行,我们不行?”   风扬旗双眼一眯:“谁?谁行?来,给我讲出来!”   少年们嗫嚅一阵,终于有个细微声音说出个名字:“风、风惊濯……”   风山海与风扬旗同时脸色一变,对视一眼。   一时间,没人说话。空气中静得发慌。很久后,风山海才说了句:“那是你们不懂。”   “如果你们知道真相,就能明白,自己有多幸运。不用羡慕他,如果要你们跟他换,你们只会哭着喊着,心甘情愿留在苍渊。” 第47章 “她来了,她是谁?”……   风瞳张张嘴,还想再说什么,前方的门忽然开了。   里面走出一位蹒跚老者。   他须发皆白,佝偻着背,即便被人紧紧搀扶着走,走上一步,身体也晃晃荡荡,颤巍巍迈出腿,脚却像踩不到实处,怎么也站不稳。   风扬旗立刻冲上前,扶住老人另一边手臂:   “义父,您慢些。”   老人笑道:“不碍事,路我还能走明白。只是看着不如你们年轻人利索,你们就爱瞎操心。”   苍渊龙族作为上古之脉,又是当之无愧的半神之族,寿命可与神比肩,他老成这个样子,年龄得往百万岁上数。但他是逐风盟的首领,又亲自抚养了这群孩子,久而久之,算不好辈分,就人人都称一句义父。   风山海把那椅子直接放在老人身边:“义父,您身子不好,就在里面歇着,外边的事我与扬旗处理即可。”   风无止道:“这事你们处理不了。”   他摸索椅子扶手,被风无止小心搀扶着,慢慢坐下去。坐下后,缓了两口气,抬眸看地上跪了一串的少年。   叹了口气,问:“都想走?”   众人怯怯看他,无一不双颊红透,纷纷摇头。   风无止道:“你们还这么小,难为你们了。也怪义父,这么多年只顾使命,身体也不如从前硬朗,不能一一亲自教导,你们内心不坚,情有可原。”   风山海看他一眼,低下头:“义父,这些孩子都是各营新收的,年龄小,不懂事,也没经历过什么,没舍得让他们吃苦。但各营的兄弟姐妹,绝无异心,这十几个孩子,我一定悉心教导,请义父不要伤心。”   风无止微笑:“我不伤心。美好的东西,虽不能至,心向往之,这是人之常情。我为他们高兴。”   风瞳颤声道:“义父……”   风无止抬眼,恰看到风瞳衣衫前襟被扯开两寸,想是逃跑时被抓弄的。一直没来得及整理。他抬手指了指,风扬旗会意,上前拽了两下,帮他理正。   “你们不必害怕,虽说义父亲自出面,却也不是为弄出多大的惩罚。今日来,两件事,一是解惑,二为叮嘱。”   十几双清澈的眼睛齐齐望来,像溪水似的涓涓流过,能看清溪底的石头与游鱼,年轻的叫人不忍。   对着这些眼眸,那就先解惑吧。   风无止道:“苍渊是囚牢,苍龙是囚犯。但就如同树上会结不一样的果子,不是所有苍龙都是天生囚犯。逐风盟,就是把这些与众不同的苍龙聚在一起。”   “先祖伏天河,只囚禁邪魔,所以我们确实可自由出入苍渊,这是先祖给予我们的恩典;但是,我们不可以一走了之,这是我们回馈给先祖的道义。”   “你们知道,对于一个囚犯,终其一生追求的,是什么?”   少年少女们互相看看,一个女孩小声道:“自由?”   “对。一个囚犯,可以有许多想做的事,但他最先要做的,是越狱。”   其实说到这,大家都有些明白了。   桑主和东主缠斗几千年,他们二人的先辈,也有各种阵营争相搏斗。但其实无论谁做霸主,结果都一样,他们的目标,并非仅仅在苍渊称王称霸,而是做第一个解放苍渊的人。   到外面,苍龙的铁爪可以践踏世上任何一个角落,那样的霸主,才叫舒服。   “你们生在苍渊,比谁都更了解,苍龙是什么样的存在。也许他们的资质,能力,都不是最上乘,可苍渊是伏天河先祖的身躯所化,有数不尽的法器法宝。这些宝物被怪物驾驭,才是真正可怕的事情。一旦苍渊被打开一个口子,邪恶释放,如同天倾洪水,苍渊之外,会变成一片火海炼狱。”   风无止叹道:“如果我们不能阻止他们,还有谁来约束这群怪物呢?”   有人弱弱道:“义父,我……我不是反驳,我只是想问,苍渊,本就是很牢固的呀……他们不会出去的……”   风扬旗皱眉:“不会出去?桑野行被你吃了?还是你脑子被吃了,连这都能忘?”   所有人都沉默了。   桑野行,这个名字提起来,就是刻骨铭心的痛。   ——利用他们可以出入苍渊的特质,大肆捕杀活捉,以傀儡术送出苍渊,被人分食,成全他在外面养出千千万万个傀儡。最终,他选中合适的皮囊,脱魂出窍,逃脱出去。   风瞳紧紧抿唇,苦恨同时,也确实不明白:“可他们费尽千辛万苦,也只不过送出一个桑野行而已,苍龙何止千万,想全送出去,根本不可能。”   风无止没说话,默默抚了抚椅子扶手上掀起的漆皮。   就在大家以为他不会回答时,他说:“送出一个人,就是坏了规矩。规矩这种东西,被坏一次,就没有权威了。第二次迟早会来。”   “就像凿墙,前面挥了多少下锤子,都不要紧,只要有凿破那一瞬——有那么个洞口,接下来再凿,就会顺利很多。”   风无止叹气,伸手指他们,示意风山海。   风山海看他指尖,立刻会意,点了下头,上前依次给他们解绑,将麻绳丢到一边。   风无止这才继续:“这就像是,你们坏了规矩,就算反悔想留,我也不会留。但是——这也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:把你们抓回来,并非惩戒,是我还有话没叮嘱。这些话,你们必须听。”   众人纷纷愣住,失声唤道:“义父!”   风无知抬手:“听我说。”   “你们可以出去。从西荒沼泽那的漏天金走,最为安全。记得,出去后,绝不可以苍龙自居,如若被其他上古之脉认出,须立刻远离,不得承认。”   少年少女们惶惶不安,连“是”都忘了回答。   “你们的心性,我不担心,出去后锄强扶弱,广行善事,像个普通人一样过这一生即可。但是,有一件事,你们必须牢牢记住,将它刻在骨子里——”   他脸色一厉,目光炯炯:“男子不可娶妻,女子禁止嫁人,即便是情不知所起,一旦察觉,绝不准宣之于口,必须立下决断,速速抽身!”   众人愣住。   逐风盟中,确实严禁嫁娶。可出了逐风盟,也要遵守吗?   有个女孩试探问:“若是不遵守,义父会惩戒我们吗?”   风无止摇头:“不会。”   顿了顿,他说:“自有伏天河先祖亲自惩戒,那代价,你们承受不起。”   还有人要说话,风无止摆了摆手,对风山海道:“我累了,具体的,你送他们出去,告诉他们吧。一定要说清楚,不得隐瞒,别像……”   闭了闭眼,他声音转低,喃喃道:“那孩子,不知现在怎样了……终究是我亏欠他。”   风山海深深低头,无声行了个礼。转身示意他们起来,跟他出去。   屋中只剩风无止和风扬旗,她看义父身躯单薄,转身抱来一条毛毯,细致给他盖在身上。   他身体瘦的干瘪,像一节弯弯曲曲的木头,手背上几处绿豆大的淡褐色斑点,抬手配合她掖毛毯时,手都会微微颤抖。   风扬旗鼻头一酸:“义父闭关这么久,怎么不多休息一阵子?外边的事,吩咐我与山海去做,我二人必会办的妥帖。”   风无止摇头道:“她来了。”   风扬旗把毛毯边角掖在他脖颈处,口中应道:“什么?”   他重复:“她来了。”   那语气淡淡的,听在耳中,无端有种一路风霜,走到尽头的怅然。   风扬旗心中咯噔一下,颤声问:“她来了,她是谁?”   “钥匙。”   钥匙……风扬旗目光疑惑,忽然整个人如冷水一击,瞪大双眼:“钥匙?打开苍渊的钥匙,真的被桑野行找到了?”   风无止:“何止。人都在苍渊了。”   “怪不得……”风扬旗喃喃,“怪不得您会放风瞳他们走,您是想放手一搏?”   风无止微笑。   放手一搏?怎么搏啊。   他摇   头:“杀桑野行么?如果逐风盟有这个实力,早也不会留他到现在。况且,没有他,还有别人,杀不完的。”   杀不完的,杀不完的……   风扬旗脑子里都是这四个字,不知该怎么办。但钥匙就在苍渊中,这个消息让她整个人如绷紧了的弦:“那怎么办?桑野行成败在此一举,必然不惜一切代价拿到钥匙,打开苍渊;对于我们,也是成败在此一举!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!”   风无止静静道:“所以我在想,用一条无辜性命,换天下太平,良心这一关能不能过。”   “义父什么意思……”   风无止抬眼,浑浊的双目如残破风烛:“如果,毁去这把钥匙,苍渊……就变成一座永远的死牢,不是吗?”   ……   按照青蛇的说法,逐风盟必有一个据点,在灵溪峡一带。   月前,它修炼时受伤,濒死之际,被一苍渊龙族所救——要知道,在苍渊中能做“救命”这个事的,只有逐风盟。   那人将他抱回去养伤,因为伤势过重,声带受损,它始终没有开口说话,所以对方并不知,他已修炼出人声,毫无防备的将它放在房间,被它听去不少事。   宁杳对青蛇八卦那些逃犯不感兴趣,只关注一个人:“惊濯,小蛇说的逐风盟首领,风无止,和桑野行比,谁更厉害?”   风惊濯道:“苍渊中很少比拼真正的实力,比的是谁拥有更多的强大法器。”   越往下走,山路越难行,崎岖水沟伴着泥沙,说话间风惊濯不由又牵起宁杳的手,他自己都没发觉:“时间太久,我不好说。但我还在时,逐风盟的实力,远远不如桑野行。”   宁杳看看他们的手,再看看风惊濯。   说:“要是这样,我想打败桑野行,胜算很低啊,我连一件法器都没有。”   风惊濯回头瞥她一眼。   宁杳眨眨眼睛:“怎么啦?”   风惊濯道:“你为什么总是忘记?”   宁杳道:“我忘记什么了?”   风惊濯道:“烹魂锥。苍渊无数法器,只有烹魂锥享有天地圣名,这一件,可抵万千件。”   宁杳露出失敬的表情:“我不知道啊……主要之前那个头骨……不是烹魂锥的克星吗?”   风惊濯道:“……是。它现在在你手里,唯一的克星也没了。”   那倒是,她也希望有烹魂锥压阵,问题是风惊濯要同意啊:“你会陪我去找桑野行吗?你不是还有自己的事要办。”   一直以来,她都这么劝说自己:凡事都要靠自己,千万不要太习惯风惊濯,拿到蛇胆之后,他们两个不定什么时候就分道扬镳了。   风惊濯目光幽深地望着她。   宁杳听见他深吸一口气,再呼出来:“嗯,也是。”   虽然有准备,但听他承认,心头竟会有点小小失望:“是吧……所以我觉得,我还是应该早做打算。在苍渊,灵力高强的优势没有了,我该尽力寻一两件法器,给自己增点胜算。所以我想,逐风盟……”   天可怜见,宁杳天生超绝钝感力,这段时日,已被风惊濯活生生逼出一分敏。感:“那啥,惊濯,我提逐风盟,你会伤心吗?”   风惊濯心一软:“不会。”   “那你和他们有仇吗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“他们和你呢?”   “也没有。”   这样宁杳就大胆说了:“那你方不方便为我引荐一下?我想和逐风盟谈结盟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处理兰亭蛇胆之毒作药用,举手之劳,他们八成会答应;但结盟,我没有把握。你为何想与他们结盟?”   宁杳给他分析:“逐风盟是一个组织,就算所属法器没有桑野行多,也必有一两件镇盟之宝。你说过,桑野行大肆捕杀逐风盟的苍龙,两边的仇怨一定很深,我们有共同的敌人,就有结盟的基础。”   “至于信不信任,答不答应,那就谈呗,一切皆有可能。”   好一个一切皆有可能。   风惊濯终究还是没忍住:“所以,你宁可去试试虚无缥缈的逐风盟,也不打算考虑我。”   宁杳说:“我又不是那么不懂事的人。”   还考虑,怎么考虑啊?请他陪她一起去打桑野行?那她也太大脸了。   完全没把握的事,怎么能拉着人家一起跳火坑,想也不能答应,干嘛说出来惹他不开心。   宁杳觉得自己体贴细心又温柔,但是风惊濯这个人,令她迷惑,没半点感动的样子。   他仰头望天,舔了圈嘴唇,又咬了一下。   说:“该渡气了。”   宁杳:“是吧,我没好意思提,之前就算着是不是到时间了,就是没——”   没、没机会说话了。   这事,他应该真挺不乐意的,单手捏住她脸颊,虎口卡在她下巴上,嘴都被他捏的嘟起来了。   但,怎么说呢,手上不温柔,低头贴上来的时候,还挺温和的。 第48章 “说谁不要脸,你们要脸……   ***   灵溪峡这一带,暗沟很多,风惊濯看过几处,心中渐渐有了底:这里是上佳的藏身之所,又便于观察外面,方便跑路,逐风盟不在这设个据点,都可惜了。   反复掂量许久,他拉住宁杳:“杳杳,灵溪峡中有逐风盟的据点,基本可以确定,我们一旦踏入峡谷,就会落入他们的耳目。所以我想,你先别进去,在外面等我。”   宁杳仰头:“理由。”   看她这副表情,风惊濯真是又好气又好笑:“他们藏身于河沟之中,我走水路,找的快些。你水性比我,肯定不行吧?”   宁杳哈一声,深吸一口气,正要说话——   风惊濯道:“还有啊。”   宁杳差点岔气:“还有啥?”   风惊濯忍下笑,正色道:“我离开逐风盟的时候,年龄太小,待的时间也不长,已经过去这么多年,说不好他们变成什么样。同为龙族,我单独去更方便。你并非苍渊中人,我拿不准他们看你的心思。”   “确认没有危险,我出来接你。”   这话乍一听有点道理,转念一想就觉得不对:“不行,不行不行不行,你一个人进去,还不如我一个人进去呢——你和逐风盟的渊源,一定很深吧?看小蛇八卦的那个样子。我可不放心。”   风惊濯低眸一笑。   宁杳还没说完:“我虽然是个外人,又没得罪他们,听逐风盟的脾气心性,不至于上来就喊打喊杀吧?就算是,万东泽想让我活着,为了作对,他们也可能想要我死。但死是一个过程,从他们想我死,到我死之前,这一段,我肯定——”   风惊濯忍不住打断:“你好好说话,哪来这么多死。”   “哦……我的意思是,不用顾虑我,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。再者,我进苍渊,是因为与桑野行的仇怨,是来杀他的。我还是判断与逐风盟结盟更为上策。这么大的共同利益,他们脑子坏了,才会与我为敌。”   等她说完,风惊濯道:“首先,我与逐风盟的渊源真没那么深,我为什么这么出名,我自己也不晓得。”   宁杳:“啊?”   风惊濯:“嗯。”   他接着说:“你说的有道理,但是我拿不准。没有十足把握,我不同意你去冒险。”   宁杳寸步不让:“我也不同意你去冒险。”   她没经大脑,自然而然就说了:“好啦,我们干脆别争了,你不放心我,我也不放心你,咱们就一起进去。”   风惊濯抿了下唇,他就知道,在她身边,会吃到糖。   “行不行啊?”   风惊濯注视她认真凝望自己的双眸,都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就回答:“好……”   宁杳拍拍手:“那走吧,进峡谷。说我水性不行,你等着瞧。”   *   一进灵溪峡,宁杳就感觉到了冷。   峡中无风,轻泠泠的寒气直往骨缝里钻,那种冷,像是冰天雪地里,被兜头浇上一盆冰碴,一瞬间卷走身上热气,冷的邪门。   宁杳从很小的时候就不会喊冷叫痛,饶是这样冷,也只搓搓手臂,脸上没任何表情。   风惊濯看见她抱胳膊:“怎么了?”   宁杳放开手:“没怎么啊。”   风惊濯又看她一遍:“没事吧?”   宁杳表情太正常了:“能有什么事?走走走,不是下水吗。”   说着她也纳闷,目光转向风惊濯心口的烹魂锥:这玩意,不是一会冷一会热吗?惊濯现在,难道是热?   看着看着,心中生出些异样的感觉:“惊濯,你现在还疼不疼?”   风惊濯心一缩:“为什么这样问?”   “就问问嘛。”身上一直插着一把像刀一样的东西,还一直活动,他都不曾说过什么。   风惊濯低声:“习惯了,不疼。”   宁杳说:“苍渊这边的事了了,我别的什么都不干,就想办法把烹魂锥取下来。”   风惊濯笑了下。   顿了顿,说:“不   用取,不影响什么。”   宁杳道:“怎么会不影响呢?多难受啊,难受就是影响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不会难受了。”   不等宁杳发问,他又说:“你我的事办完后,你回神界做神女,我……大抵会去别的地方,不在落襄山了。以后,你还会记得我吗?”   宁杳立刻问:“你去哪?”   风惊濯轻松道:“四处游历。”   哦……这倒是没想到,印象中,惊濯很恋家,喜欢在自己熟悉依赖的地方,一直呆着,如今也有这样的志向了。   听他这么说,既为他高兴,又觉闷闷的,不知惆怅什么:“游历好啊,但是,偶尔也要回一次落襄山吧?”   风惊濯微笑:“如果我很久很久不回去,你会忘了我吗?”   “肯定不会。”   他说:“忘了我也不会怪你。”   这叫什么话?宁杳急:“我是猪吗?我怎么可能会把你忘了?我还是一株小芽时候的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!你个大活人,我还至于忘了?”   风惊濯欲言又止,见宁杳瞪他,举手:“我说错了,我不该质疑你的记忆能力。”   宁杳哼哼两声:“你质疑的还少吗?”她指着前方河湾,“下水下水,要不是场合不对,高低和你比比。”   瞪了一眼,又打个冷战。   风惊濯目光陡然锐利:“你冷?”   “不冷。”   他一把抓住她手腕:“说实话,到底冷不冷?!”   等不及宁杳回答,风惊濯双手忙乱地握住她小手,一握之下,那温度如同一块冰,瞬间将他心头希望浇的冷透。   风惊濯如同被打了一闷棍,整个人都傻了,茫然若失,忽地紧紧抱住宁杳,像是谁要来抢。   宁杳从风惊濯反应中,意识到事情不小,试着提气,发觉体内灵力尽数冻住——分明还是汹涌的,甚至流动,但就像冻在冰层之下,提不起来。   心头乱了一下子,很快就平静下来:一来本就冷静,二来,面前是风惊濯的胸膛,背后是他有力的手臂,她就是想慌,都慌不起来。   宁杳拍拍他:“没事,没事。”   她想挣脱出来:“我好好的呢,又不是站不住了。”   可风惊濯揽得很紧,死不放手。   他侧头,向前方脚步声方向看。   宁杳无奈,也看过去——就是听见有人来了,才想着应该把她放开,她是什么身份?就算灵力被冻住了,也要先正面回个冷笑才是,现在被人压在怀里,太不像话了。   一群人在远方站定,个个身穿黑袍,头戴兜帽,兜帽帽檐很长,遮住上半张脸,只露出鼻尖和下巴,看不清表情;打头的是个老头,装束与他们不同,穿着简单的灰布衫,须发皆白,走一步喘一口,两侧一男一女搀扶他。   老人颤巍巍伸手向上。   天地间忽起了风,全部向他而去,他掌心上三寸悬空处,渐渐聚集一团透明的灵气,越缩越小,直至化作一颗水滴。   他托着水滴在衣领上一蹭,那杀人无形的灵气,化作他衣领上一抹水渍。   “苍龙,你我同族,此事与你无关,你离开吧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你找死。”   风扬旗跨前一步,大喝道:“嘴巴放干净点,你非逐风盟之人,但心性与我们相同,义父才不愿与你为难,别给脸不要脸。”   这话宁杳极不乐意听,提了口气,一把推开风惊濯:“你什么态度?说谁不要脸,你们要脸?你还有理了!”   风扬旗扫她一眼,却不说话,不自然地转开目光。   宁杳看出点门道:“怎么?我说话就不敢骂了?你还知道胜之不武,还知道心虚啊。”   风扬旗大声:“谁心虚了!”   宁杳毫不客气:“你们真不能处,见到外人真杀呀,都什么办事水准,上来就是阴招。”   真想立刻告诉太师父,以后不要骂她情商低,情商更低的在这呢。   风无止道:“姑娘,我们亦是迫不得已。”   宁杳道:“我最不乐意听这话。有点事就说‘迫不得已’,有这个理由在,坑蒙拐骗杀人放火都得被迫理解。行,跟我说说,到底是什么苦衷,让你不得不要我的命。”   但风惊濯显然不想废话,他手按在烹魂锥上,灵光隐隐泄出。   看见他胸口上插。着的东西,对面脸色皆是一变。   宁杳脸色也变了,一把握住他手,低喝道:“你干嘛?谁让你动它了!”   他声音气恨的发抖:“我要……”   “不行!”宁杳压低声音,“他们我还有用呢。”   风惊濯皱眉:……你还想结盟?”   那怎么了?她看那滴水就挺厉害的,不定还有什么好东西呢,不试一试多可惜啊。   风惊濯看出宁杳在想什么:“浮冰牙不伤苍龙,拿了也没用。”   那……还有别的呢。又不止这一件。   宁杳怕风惊濯乱来,就抓着他的手十指相扣:“老大爷,你也看见了,我也不是躺平任杀,我这还有帮手,这烹魂锥也挺厉害,咱们两边打起来,两败俱伤,不是有病吗?来聊一聊,有什么事,还非得你死我活才能解决。”   风无止向左右看了一眼,示意他们没事,摆脱搀扶,很慢地向前走几步:“姑娘,我晓得,我这做法有违道义,对你来说很不公平。”   嗯,是句人话。   “我要了你的命,是我亏欠你在先,我愿意将我这条命赔给你。”   很好,这就不是人话了:“也就是说,咱们啥都不干,先咔咔死俩?”   宁杳打量他:“看你是他们的首领,本事必然最强,在下不才,也不弱。如果我们一起死了,让桑野行知道,那可太爽了,他一次性没两个劲敌,喜上加喜,可以放一块庆祝。你想给他省一次庆功酒钱,是不是?”   风无止道:“你是钥匙。”   宁杳道:“听不懂。”   风山海走上前,托着风无止手肘,对宁杳温声道:“姑娘,桑野行狼子野心,横行无忌,毕生心愿就是打开苍渊这座牢笼,将千千万万和他一样残忍无情的同类放出去,为祸天下。”   “逐风盟已与他缠斗数万年,始终无法将其拿下,一旦他心愿得偿,外界天地大乱,必会生灵涂炭,所以,我们无论付出任何代价,都绝不能让他成功。”   他低下头:“姑娘作为打开苍渊的钥匙,如若被桑野行所制,那一切都无法挽回了。”   宁杳指指自己:“我是钥匙?你们确定吗?”   风惊濯也拧紧眉心。   风无止道:“确定。”   纵使满腹疑问,宁杳也暂且按捺下——她为什么是钥匙,是什么钥匙,并不是现在的重点:“好,我是打开苍渊的钥匙,你们不想让我落到桑野行手里,这我可以理解。但你们就这么死心眼子,只有杀我这一条路可走吗?”   风扬旗皱眉:“你说谁死心眼子?”   宁杳回答:“你,你们。”   风扬旗正要说话,风山海给了她一个眼神,而后道:“姑娘,抱歉……”   宁杳摆手:“你先别抱歉,我还没说完。我明白,你们心里认可我无辜,要杀我呢,也觉得挺惭愧……等一下。”   她向一侧偏头,吐了一口血。   “杳杳……”风惊濯心都碎了,紧紧抓着她手。   宁杳也用力回握。一方面,她确实需要风惊濯的力气支撑自己身体,另一方面,也想告诉他,千万别动手,在苍渊,能多一个盟友,就别树一个敌人。   手上的力气风惊濯明白,忍着心头反复的痛恨,一言不发。   宁杳继续:   “我说你们死心眼,你们别不乐意听,这件事解决方法有这么极端?非得毁钥匙么,就不能堵锁眼?” 第49章 “因为一些事,出卖了他……   宁杳睁开眼。   失去意识之前,最后的印象是落在腰间的有力手臂,和仓惶的一声“杳杳”,但那会她顾不上了,又冷又累,只有心是安的:逐风盟杀人目的有的商量,危机解除。   她就放心地昏过去了。   这会醒来,宁杳眯着眼,反应片刻。   耳边滴答滴答的水声不绝,身下铺一层厚厚的毛毯,身上盖着三四层被。头顶黑漆漆的山洞被火光晃亮,昏黄摇曳。   宁杳揪住被角,往自己脖子边塞了塞。   塞紧实后,慢慢坐起来向旁边一扫。   ——呦,这不是那个暴躁大姐嘛。   风扬旗身边炉火烧的正旺,上面坐着一只青砂壶,茶汤已经煮好,咕嘟咕嘟冒着泡。   她不瞅宁杳,提壶倒了一杯茶:“醒了?喝水。”   宁杳四处看:“谁在说话?”   风扬旗扭头:“你是不是有病?”   宁杳说:“你才有病,你说话不会看着我?这是最基本的礼节好不好。”   风扬旗咬牙:“我没礼节?我还给你倒水——”   宁杳道:“你不该给我倒水吗?你看我冷的,我手能伸的出去吗?啊——”   她张嘴,理所当然的等喂。   风扬旗脸都有点扭曲了,她这个级别,只可能服侍义父,换个人她都不可能伺候,也没人敢;但是宁杳呢,嘴一张,还挺心安理得。   可能是灯光晃得,也可能是她肤白,围着被显乖,也可能是眉心的朱砂痣很漂亮……总之,她竟然真的该死的端起茶杯向她靠近。   风扬旗唾弃自己,冷声道:“你就不怕我泼你脸上?”   宁杳看她一眼:“你要是泼我脸上,你看我咬不咬死你。”   风扬旗嘴角抽动,居高临下瞥宁杳,宁杳没有一点被俯视的渺小感,脑袋一仰,那眼神,比义父派头都足。   她哪了不起了这么嚣张?风扬旗咬牙伸手,向着宁杳下巴去,打算恶狠狠的给她灌下去。   宁杳适时出声:“哎你温柔点啊。”   “怎么?不温柔会怎么样?向义父告状吗?”   宁杳道:“告状?我从小到大,就不知道什么叫告状。收拾你还用告状?”   要不是义父叮嘱过,风扬旗是很想立刻跟宁杳动手的,但是来之前,义父千叮咛万嘱咐:他们不义在先,对不起人家,要是宁杳心里有气嘴上不客气,不许还嘴,更遑论动手了。   风扬旗深深吸一口气,逼出一个僵硬的微笑,水杯递到宁杳嘴边,阴阳怪气:“好,您请喝水,慢点,别把嘴烫哑了。”   宁杳一笑:“谢谢提醒哈。”   低下头,吹了半天,小口小口啜饮。   风扬旗举的手发酸,忍了半天,看宁杳喝下大半,冷冷撤了杯子:“少喝点吧,体内寒气那么重,喝多了水更冷。”   看在这是句人话的份上,宁杳没计较:“我朋友呢?你们没对他做什么吧,他和外面的苍龙不一样,他是好人。”   风扬旗道:“这还用你说?我们还能看不出好坏?”   “他去见风无止了?”   “喂,你别说的我义父随随便便就能见到好不好,是我义父召见他。还不是为了给你解寒毒,我义父至少要损耗两分功力。”   宁杳不敢置信:“你们还委屈上了?给我解寒毒,那是应该的。还不是因为你们……”缺心眼。   这话就不说了,太师父教过,不能把别人的短处宣之于口,不礼貌。   宁杳紧了紧被子,抬腿下地:“我要去找他,正好我也有话跟风无止说。”   “哎——”风扬旗拦她,“义父说不准别人进去。”   宁杳看看她:“我不进去,我在门口等——这你义父没说不让吧。”   风扬旗还真愣一下,瞅瞅她:“你随便,不冷吗?”   冷,怎么不冷,冷的想骂人。宁杳露出一个微笑,旋即一收,裹着棉被走了。   走出三步,又停下,回头:“跟你打听个事。”   风扬旗拿乔:“你一个外来者要打听的事,我可不一定知道。”   “你认识风惊濯吗?”   风扬旗一僵,慢慢侧头盯着宁杳:“你打听他做什么?”   宁杳紧了紧棉被,因为她打心眼里觉得他们缺心眼,所以哄人的话张口就来:“我认识他,挺厉害的一个人,也想杀桑野行,还打算与我联手。不过,我不大了解这个人,总要打听打听他的过往,看看值不值得信任。”   风扬旗喃喃:“他还活着……”   顿了顿,说:“如果你想跟我们联手,就不用考虑他了。因为,在他很小的时候,逐风盟……因为一些事,出卖了他,把他坑的很惨。”   ***   “好了,你拿去吧,”风无止擦擦额头上的虚汗,递给风惊濯一枚火苗,“不可一次性送入她体内,冰火双重压力,身体会受不住的。至少分三次输送。”   风惊濯接过,抬脚便走。   风无止慢慢喘气,捂了捂胸口,皱眉片刻,终于缓上来一口气,高声道:“等等——”   风惊濯没有停下,又向前走出几步,步伐渐渐变缓,终于,站在原地。   “还有什么事?”   风无止累的站不起来:“孩子,你回来。”   风惊濯平静的眼瞳微微泛起涟漪,静了片刻,转身折返。   风无止望向他,一时间有些呆愣:他实在是长得很漂亮的一个孩子,苍龙都是伏天河的后代,长相无不优越,这么多年,他也见过许多令人惊艳的样貌,不曾想还能有如此出色的容颜,发丝银白,冰堆雪砌一般的人物。   他笑了下:“头发怎么都白了?生来如此么?”   风惊濯道:“你若只是想寒暄,我就不打扰了。”   风无止没办法,只能放弃缓和关系,开门见山:“你别生气,我们努力了太久,实在太想阻止苍龙越狱,永远封闭苍渊。做出……这样的事,是我们欠考虑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你不必说这些。原因我都听明白了,但我永远不会原谅。”   这样说,这事算是解不开了。风无止叹了口气,指指胸口,又问:“是谁告诉你这样用烹魂锥?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后果?”   风惊濯平静道:“知道。”   烹魂锥须以**喂养,若想驾驭的好,就要舍出自己最宝贵的东西。   风无止道:“你活不成,因为你捅的是心脏。就算你能将烹魂锥用的游刃有余,日后也会死的很惨。”   风惊濯沉默很久,道:“别告诉她,我不想她知道。”   “好,我可以答应你。”风无止话锋一转,“你提到那个姑娘,也是我把你叫住,要说的重点。”   他叹了一声:“你很喜欢那个姑娘。但你们不能再在一起。”   风惊濯目光漆静。   “你是苍渊龙族,可你和正常的苍渊龙族不一样,你天生有情,是苍龙视为怪物的那一类人,也是逐风盟吸收培养,互相取暖的人。”   说到这,风无止顿了顿:“只不过,我没见过你,不知道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。在苍渊中,哪一家出了这样的‘怪物’,都会被视为耻辱,用残忍的手段折磨死去。我救下过很多这样的孩子,却独独没见过你——不过,这不重要,你能活的很好,就是最大的安慰。”   风惊濯不知想到了什么,唇角浮现一抹笑容。   他侧着头,风无止没看见那份讥诮之色,还在往下说:   “但是,一定没人告诉过你,我们这类‘怪物’的致命缺陷。孩子,苍龙生来无情,而我们生来有情,可恰恰是这种有情,最终害人害己——我   们,不可以对别人动心。”   他说:“因为一旦心生情爱,心脏会长出鳞甲,阻断情根,等心脏完全被鳞甲包裹时,便会丧失理智,手刃心爱之人。”   风惊濯终于抬头,目光如刀一样深深扎在他身上。  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呢?比刮骨的刀还利,比千年的冰还冷。   风无止受了这道目光,心中微微叹息,只道风惊濯厌恶他,不信他的话:“我是为你好,你那么心疼那个姑娘,难道能接受有一天,她死在你手上?”   “你不知道,就在前天,我刚刚放走一批孩子,他们想逃出苍渊,被我抓了回来。不过,并非为了惩罚,而是事情没交代清楚,我绝不能把他们放出苍渊,最后伤了别人,也伤了自己。这不仅是对自己的孩子负责,也是对未来他们所爱之人负责……”   风惊濯道:“你没有告诉我。”   风无止不解地望着他,没听懂他的意思。   风惊濯一步步走上前,直至风无止身边,单膝跪地,视线与风无止平齐。   望着这双苍老的、熟悉的眉眼,心中重锤砸的一下比一下狠,他缓缓的看,像是看得更久,就能看得更清楚:“你没有告诉我。你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   风无止惊疑不定地望着他,瞳孔紧缩:“你、你这是什么意——”   “义父,你怎么能忘了我呢?我杀了杳杳之后,恨透了我自己,也恨着所有人。在所有人中,我最恨的就是你了。”   风惊濯看着他,很平静地崩溃了:“原来我不可以爱一个人,你为什么不告诉我?你不是不知道,也不是觉得这不重要,你会把逃跑的苍龙抓回来,只为了告诉他们这件事,可你为什么独独不告诉我?”   “为什么要把我赶出逐风盟?为什么给了我一个家,又亲手把我扫地出门?为什么把我变成一个无知的蠢货?你知道落襄山——在我心中是怎样的珍宝吗?哈哈哈哈……”   风惊濯说得大笑,笑到眼睛都弯起来。   风无止双唇剧烈颤抖:“你……你是……你是……”   风惊濯渐渐收了笑,唇角一点一点落下,眉目苍凉面无表情:“是,是我。苦苦哀求你宁愿死,也不想无家可归的风惊濯。” 第50章 “我要把世上所有能想到……   ***   自从风扬旗说完那句话,宁杳很久都没吭声。   也许是心中正义感太强烈,她一时半会对风扬旗摆不出好脸色,也没有好语气,干脆先不说话,压着火。   但越压越觉得,心中有股憋闷的气,散不出去。   “你们为什么要欺负他?”   风扬旗道:“逐风盟是无数被迫害的同族抱团取暖的地方,若不是万不得已,谁又想作恶,想去欺负别人呢?”   宁杳气笑了:“又是这句话。”   “我就不明白——我也就算了,风惊濯当年只是个小孩子吧,他能碍着你们什么?到底是什么好事,非要坑害他才能造福同族?”   风扬旗疑惑地看她一眼:“你不就是认识风惊濯,又和他不熟,干嘛这么为他说话?”   宁杳挺直腰杆:“我是为他说话吗?我是为正义发声!而且,从被你们坑的这个角度,我跟他就是站同一立场!”   这回,风扬旗不说话了。   好久后,她才叹了口气:“惊濯兄长离开苍渊时,义父也很舍不得。可义父他……真的是没有办法。”   **   “没有办法”这四个字,听起来像是不作为的一种托词,但事实上,确实有很多时候,人就站在那个岔路口,身不由己,是真的没有办法。   救下风惊濯,是个偶然。   当时,风无止带领逐风盟的一些核心成员,制定了一次暗杀计划,想在桑主和东主打的暗无天日之时,浑水摸鱼,万一能捡个漏,把他们两个中哪一个杀了,更激化两方矛盾,让他们无休止地自相残杀,大大削减苍渊被打开的可能。   风惊濯就是那个时候被发现的。   当时,他又小又瘦,关在一个窄小的牢笼中,那笼子长二尺不到,还没有膝盖高,那么小的孩子,蜷缩成一只小猫样,坐不了,站不了,只能抱膝蜷着。   这种待遇,一般只有“怪物”才能得到。   风无止他们多少听说了些:桑主和东主没开战之前,原是夫妻,生下一个长子,天生灵力充沛,是难得的奇才,故而金尊玉贵,被捧得很高。然而,就在他刚会说话时,有天救下一只后腿受伤的小兔子,不仅细心包扎,还抱在怀中温柔抚摸了很久。就这样一个举动,惹怒了他的父母。   这两个人,都是万里挑一的苍龙,根本无法忍受,两人生下的儿子,是个善良温柔的怪物这种耻辱。   所以,这位长公子,直接从天堂跌落地狱,听说受了不少磨难,他们也曾尝试搭救过一次,但毕竟是桑主与东主的儿子,并非普通苍龙防范的松,要救起来,实在太难,不得不作罢。   再后来,两边翻脸,陷入混战,有个说法是这孩子两人谁都不要,东主率众撤出桑主领域,而桑主悄悄派人将这耻辱塞进她仆役的马车,只等她发现,算是给她一个响亮耳光。   这之后就没消息了。几百年过去,没想到在桑主的地牢中发现了这孩子。   原本不想管的,他们实在没有多余心力。但是,恰逢他附骨锁发作,一双小手紧紧捂着脖子,双腿踢蹬,小脸涨得紫红。   可他又实在伸展不开,只能任由身躯和双腿不断磕碰到笼子边缘,发出“咚咚”的响声。   风无止心软了,劈开牢笼,将他带回去。   他亲自给他取了名字,愿他虽人生惊变,却能洗尽铅华,从此,他就是逐风盟的孩子。   风惊濯很乖很乖,比起其他的兄弟姐妹,他吃过更多常人不能想象的苦。对这份珍贵的安稳日子,格外珍惜,懂事的要命,什么活都干,对谁都恭敬礼貌,主动照顾弟弟妹妹,不哭不闹,什么都不求。风无止收养了这么多孩子,独独对风惊濯疼到骨子里。   哪知好景不长,日子才过了几年,一天晚上,风无止的房间内潜进一位不速之客。   等他发觉的时候,对方的手已扼在他咽喉上。   以他的功夫,即便是桑主亲临,也绝不可能毫无察觉、在睡梦中被人扼住咽喉。而这个人,姿态娴适,语气淡然:“你终于醒了,要不是使点力气,我得等到什么时候。”   是个女人,不是苍渊龙族,竟是个外人。   风无止瞥了眼自己脖颈间的手:“阁下有何来意,不妨直说,但凡老朽能做到,一定答应。”   “还是和聪明人说话省力气。我的确不想杀你。”女人放下手,微笑道,“你有一个义子,名叫风惊濯,是不是?”   风无止道:“如果你要打他的主意,我这把老骨头,倒愿意与阁下拼一拼。”   “这话就说的蠢了。老头,你有那么多儿子女儿,个个孝顺,何必舍不下一个风惊濯呢?他是一条能出苍渊的龙,你把他交给我,我带他去外面长见识,享清福,不好吗?”   风无止盯他半晌,冷笑:“我是老了,但不是傻子。阁下一个外人,深夜来访,张口便要带走惊濯,说是带他去享清福,我怎么可能信?”   女人点点头:“好吧,那我就说实话——我要他。就是为了折磨他。 ”   她站起来,在屋中转了一个圈,仰头向上,声音轻快:“我要把这世上所有能想到的痛苦,全部加注在他一个人身上,让他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我要他喘气的每一刻都凄苦无比,直到他死,也不得解脱。”   风无止听得心惊肉跳,更万般不解:“他只是个孩子,你何至于对他有如此恶意?!”   “跟你无关。你只说给不给人?”   “不给。”   “不给,好啊。”女人笑道,“我可是带着十足的诚意,先来找了你,若你不给面子,我也可转身离去,去找那姓桑的,或是姓东的。帮他们指点下迷津,点拨点拨,怎么打开这座牢笼——然后,动动手指,就能灭了你们逐风盟。”   风无止颤声道:“你少危言耸听。”   女人道:“你可以试试。”   风无止沉默了。   这个女人的实力无需她亲口言明,自己就掂量的出来。她所说的那些,她能不能做到,他也很清楚。   他抿着唇:“我替他受,行吗?”   女人道:“你算什么东西。”   百般煎熬后,风无止终于点头:“好……”这一个好字说完,他双手掌心,皆是打湿的虚汗。   女人满意微笑:“事不宜迟,明天,你就把他赶出苍渊。”   “记住,不许跟他提起我。不许把你们苍龙动情的秘密告诉他,更不许让他死。就仅仅是赶他走,明白了吗?”   *   风无止一夜未眠,天亮后,他将风惊濯叫到身边,对他说了自己的打算。   “惊濯,义父……对不起你,昨夜……我收到一封信,桑野行知道我收养你,要来攻打逐风盟。之前暗杀计划失败,盟里折损不少人手,义父现在真的没有实力对抗……你毕竟是他的儿子,这里,怕是留不得你了。”   这是他冥思苦想一夜,想出来的借口。但他发现,那个女人,竟比他还更了解风惊濯。   风惊濯听完,既不哭闹,也不愤恨,只是端正地轻撩衣摆,沉静下跪:“义父,惊濯明白。是我给逐风盟添了麻烦。”   “逐风盟是我的家,我不愿离开,但我这条命是义父救的,请义父收回,惊濯毫无怨言。”   风无止别过脸:“我不会杀你,也不准你死。你走吧。”   风惊濯仰头,粉雕玉琢的小脸浮现茫然。   风无止何尝不心酸难忍,那么小的孩子,一定不明白为,什么自己不哭不喊,已经懂事乖巧成这个样子,只想作为一个死人,留在自己深爱的家中,都不行。   何止惊濯不明白,他也不明白。   风惊濯很聪慧,听得懂他语气中的决然,小心翼翼为自己争取:“求义父赐我一死。”   风无止不松口:“你走吧。”   “义父……”   “离开苍渊,随便你去什么地方。记住,我不准你死,我会找人送你,看着你,一直到你离开。”   风惊濯在他身边多年,从未给他添过半点麻烦。这次也是一样,他没奢求留下,只奢求死,但知晓求不来后,静静看他良久,对他磕了三个头:“是,惊濯领命。”   或许是上天都在帮他圆谎,他们离开的途中,的确遭到桑野行的伏击。得知消息后,风无止钻心的痛——也许在惊濯眼里,真的因为他是桑野行的儿子,才被无情赶走的。   他会有多悲哀?往后的生活,又会是什么样?   ……   风扬旗讲完,叹了口气,看着宁杳:“当年义父什么都没说,我们都不知道真相。一万多年过去,义父他老了,被病痛折磨的神志不清时,断断续续吐露了这些往事。你说,这真的怪他吗?换作是你,你还有什么办法?”   “我们不是故意欺负他。逐风盟的孩子,谁不是被父母亲朋厌弃、凌虐?他们没有心,可我们有!谁心里没有几道疤,怎么会故意欺负人?义父心里真的很苦,我们也知道,逐风盟亏欠惊濯兄长。但凡有的选择,谁又愿意做出这种决定?”   她看着宁杳半天,努力几番,终于低声问出来:“你认识惊濯兄长,是亲眼见过他吗?他现在过的……好一点吗?”   她本来想问“好吗”,可这两个字,实在问不出口。   宁杳没吭声。   一方面,她在思考风扬旗直击灵魂的拷问;另一方面,对于风惊濯过的好不好这个问题,她给不出答案,一想胸口就闷闷的,喘不上气。   “那个女人,是谁带进来的?”   风扬旗摇头。   宁杳皱眉:“你们在苍渊里,就没想查一查吗?她是外人,进不了苍渊,里面一定有人接应。顺藤摸瓜查下去,总能查出是谁在背后捣鬼。”   风扬旗道:“查了又怎么样?在苍渊,所有苍龙都是逐风盟的对立面,知道了是谁,也没有意义。”   宁杳道:“你们还是不重视他。”   要换做是她,一定将这件事查个底朝天,看看是谁算计她,欺负她的人。她要找机会反击,十倍奉还,她不会赶惊濯走。   这话风扬旗不认可,反驳:“我们怎么不重视他?义父这些年身体这么差,就是因为放不下。忧思难解,才越来越虚弱。你这么厉害,你去查呀。”   宁杳道:“我确实会查,你不说我也会查。”   顿了顿,转身向门口走:“我要去见风老头。”   风扬旗:“不是说了……”   “既然他这么多年念念不忘,这个女人的脸,他总该记得吧?我要让他画下来。”   风扬旗跺了跺脚,没好气道:“等一下。”   噔噔噔跑出去没一会,手里抱着个卷轴回来,往桌子上一搁:“看吧,义父早就画过了。”   这还差不多,宁杳横她一眼,将画轴摆正,往上一扒拉展开。   画中女人对着她,似笑非笑。   随着她这个笑,所有未解之谜,又产生了新的、更大的谜团。   风扬旗觑着宁杳,又看看画,很惊讶:“你认识这个女的?”   怎么不认识……   这是,慕容莲真啊。   *   风扬旗走后,宁杳皱眉托腮良久。   这事太离奇了,越想越离奇。   首先,慕容莲真的酆邪道宗,就是一个靠采阳补阴邪术上位的东西,加上她的品性,大家都怕和她沾边,对她那三分敬,是敬而远之,并非打心眼里尊敬。这么一个人,怎么可能认识、还里应外合到苍渊龙族,把她带进去呢?   第二,风无止什么水平,她很清楚,现在她是神女,对付他不成问题,可飞升之前,她还是落襄山山主之时,要想打败风无止,肯定要花费不少力气。就算当年风无止的造诣不如现在,也绝不比慕容莲真差——连桑野行潜入他都敢说必有察觉,怎么可能被慕容莲真扼上咽喉,都没反应呢?   按他的形容,慕容莲真灵力之强,比之神都绰绰有余。   第三,当年惊濯到酆邪道宗时,是成年以后。她也从未听说慕容莲真对幼童有特殊癖好,况且,那个时候,她根本没见过惊濯,为什么会指名道姓,偏偏要带他走?带走之后,却并没把他带在身边,而放之任之,直到他成年后,才将他带到身边折磨。   不过,只有一点是通的,那就是风惊濯的人生,确如她所说,过的惨重痛苦——幼时受尽虐待,落到仙月仙宗手里,被剜鳞割肉切骨,生生挨到长大,又落入慕容莲真手中,变着花样折辱。   但是,这就来到了最后一个疑问:第四,为什么慕容莲真一定要惊濯过这样的生活?他的凄惨,到底能给她带来什么好处? 第51章 “要是不生气了,能跟我……   宁杳想的头都大了,太阳穴一突一突的跳,重新紧了紧被子,还是觉得很冷。   又一次暗骂逐风盟不干人事,听见身后脚步声。   宁杳回头:“惊濯?你这么快就回来了,我还想去找你说……”   风惊濯一言不发,打横抱起她。   “哎!你干嘛?”   风惊濯眉目淡淡:“谁让你下地的?浮冰牙,越活动越冷,你哪来这么多力气蹦蹦跳跳。”   宁杳心说这也太耽误事了:“这玩意啥时候能好?还要冷多久?”   风惊濯将她放下,拿过两床被子,全部盖她身上:“你不老实,就一直冷着。”   宁杳撇撇嘴:“浮冰牙,该不会是伏天河的   牙变的吧?”   “是啊。”   果然是,伏天河上神,你可真棒啊。相比之下,菩提先祖真有些逊色了,寂灭之后,就尘归尘土归土,那些叶子啊,枝径啊,根啊,也不说变点什么宝贝,人比人,还真是气死人。   宁杳才躺了没有十个数,就觉得躺不住,跟风惊濯商量:“我不乱动,我能不能坐着?我真躺不住,我现在脑子哇哇转,精神的要命,恨不得上天入地飞一圈。”   风惊濯忍了又忍,才没动手照她脑门戳一下。   看宁杳眼巴巴的目光,终究认了命,抓起被角往她脖子后塞,把她裹得严严实实蚕蛹一样,然后扶她起来。   没什么靠的地方,风惊濯垂眸坐下,让她靠自己身上。   这光线足,两人又挨得近,宁杳盯着风惊濯:“惊濯,你哭了啊?”   他说:“没有。”   “骗人,你眼睛都红了。”   风惊濯瞥她一眼:“我这是气的。”   “真的假的?”   “你少气我两场,我眼睛也不至于这么红。”   宁杳笑得没皮没脸:“那你也太爱生气了吧?我也没干什么。”   风惊濯不吭声,她忍不住戳戳他:“喂……”   风惊濯立刻拧眉,捉住她手往被子里塞:“手别伸出来。”   “不伸不伸,”宁杳老实下来,“你跟我说实话,风无止没欺负你吧,你们两个说什么了?”   风惊濯道:“他把解寒毒的真火交给我了,等你身上寒气散一些,我为你驱寒。”   “就说这些?”   “嗯。”   宁杳坐直了些:“惊濯,那我要跟你说点事。”   “说吧。”   宁杳一点也没瞒着,把风扬旗告诉她的,全部哇啦哇啦说给风惊濯听。   他听完后,点点头,说了个:“哦。”   这回宁杳老实不住了,差点把被掀了:“‘哦’?你就说一个‘哦’?就这样的反应?啊?不觉得这件事很离奇,很扯淡,是一个——”   她张开手,比了个大圆:“——巨大的阴谋吗?”   风惊濯道:“这和你救长姐有关系吗?”   宁杳被问住了。   是没关系啊,这件事,和救长姐完全不相干,可是不相干,她就不重视吗?   宁杳盯着风惊濯,眼睛眨一下,再眨一下,真心感到有点难过:“你是不是觉得,我没有心?所以听到这些事情,也就听完就过。不在意,才是我的正常表现。”   本来没那么难过,说完之后,更难过了:“我已经解释过很多遍了呀……以前的事情,我真不是故意伤害你,如果我知道你有天会想起来,痛苦这么久,我宁可不飞升,也不会让你伤心,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?”   “我没有,没有,”风惊濯立刻慌了,“我刚才说的话,不是你想的意思。”   他完全回过神,也顾不上其他,将宁杳连人带被全部抱进怀中:“杳杳对不起,我刚才心情不好,是我没表达清楚,我从来没觉得你没有心,我就是……不想你太累了,你长姐的事情,已经很费神了,还要再来操心我的,我不愿意让你再分神去想这些。”   “这样哦。”   风惊濯紧了紧手臂:“嗯。对不起,我说话欠考虑。”   那倒是也没有,他解释完之后,那股难过一下子就松了。宁杳仰头:“你为什么心情不好?”   风惊濯:“我……”   他半天说不上来,宁杳问:“是因为见了风无止,所以不开心吗?那你刚才听到我跟你讲的,他确实有苦衷,会不会好受一点?”   风惊濯沉默。好受吗?似乎也没觉得有多好受。   宁杳没手,只能撞撞他:“惊濯,你刚才说,你不觉得我没有心,是不是原谅我了?不跟我生气了?要是不生气的话,等救回长姐,你能跟我回家吗?”   她说:“你没有神印,回不去神界的话,那我们也不在司真古木住了,就回落襄山,还像以前一样,行不行?”   “我用我当了几千年首领的尊严发誓,无论发生任何事,咱们一家人,肯定不离不弃,就算有天大的苦衷,大不了跟他拼了,拼不过就死在一块,谁也不会丢下谁。他们几个,我也敢说包同意的,好不?”   风惊濯低头笑了。   忽然死死抱住宁杳,用力,再用力,将她抵在心口的烹魂锥上,只有这样,才能抵消胸膛里一阵阵的排山倒海。   刚才他没觉得有多好受,可是现在,仅仅用“好受”两个字,又根本不够形容。   过往的一切都被击碎,从逐风盟,到玄月仙宗,酆邪道宗,还有生不如死的一万年,全部溃败成风沙。   这一刻,即便算上之前全部的人生,他也坚信,自己,是世上最幸福的人。   宁杳被勒的喘不过气,风惊濯又只顾勒,不说话,她没有手,只能低头用脑袋在他肩膀上敲一下:“怎么不给个话?”   风惊濯低笑:“司真古木那么好,真不住啊?”   宁杳道:“是啊,你过不去九天玄河,那还住什么。一起回落襄山多好。”   他脸颊轻轻蹭了蹭包着她的厚被,反正她感觉不到,他也贴到了她的温度。   低低道:“杳杳,我记得你很嫌弃落襄山啊,这样不委屈么?”   宁杳说:“你笨,咱不会把落襄山捯饬捯饬啊?以前是没有钱,现在……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富。”   不至于没苦硬吃,拿上钱,缺啥置办啥呗,算起来落襄山比司真古木还大呢,一人一座大宫殿不成问题。   风惊濯唇角上翘,真好啊,这样的日子。   说到这,宁杳又想起来:“你不是还攒了很多钱?都放我那屋里了,说起来,是不是得充公一部分?”   风惊濯直起身,低头看着她笑。   宁杳:“你笑是什么意思?不是,你这么抠?”   哦……她忽然想起来,自顾自说了这么多,风惊濯并没有应承一句“好”,是不是后面说的有点太多太过了?   常言道,提钱伤感情。   她往回找补:“不充公也行,嘿嘿嘿……你自己好不容易攒的嘛,那,你自己留着花吧。”   这都无所谓,她更想知道这件事:“所以,你要不要跟我回家?”   风惊濯目光浅浅,黑白分明,像暗夜星河。这么看,看不出什么答案。   看不出,他全身的力气都在说“我要”,全身的力气也在克制说出“我要”。   自己杀了自己一遍,风惊濯才发出声音:“我想一想,行吗?”   宁杳:“行啊,太行了。你好好想想。”   风惊濯又说:“那些钱你拿着用吧。”   宁杳道:“那多不好意思,那么多钱,给我,不定啥时候就花光。”   风惊濯看她表情,怜爱的浪潮一下下拍打心底,嘴上轻描淡写:“你都拿去花就是,也没多少,我懒得搬走了。”   宁杳:“……你这也是句人话?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?”   风惊濯笑:“我放那的,我能不知道?”   好吧。宁杳却之不恭:“我拿钱从不假装推辞,你说给我的啊,我不客气啦。”   “嗯。”   宁杳强调:“我可会花钱了,花没了的话,你不能跟我生气。”她补了句,“就像进苍渊以后这种天天生气。”   风惊濯温柔道:“绝不生气。以后我都不跟你生气。”   那就好,宁杳正要说话,风惊濯起身将她慢慢放倒。   “干嘛?”   他说:“寒气散了一天一夜,应该差不多了,我用真火帮你驱寒。”   宁杳求之不得:“快快快。一刻也忍不了。”   风惊濯柔声道:“真火进入时,最开始会更冷,但时间不长,忍一忍,好么?”   宁杳浑身不习惯,傻傻望着他,说了句:“你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好?”   风惊濯低眉:“我本来就该对你好。”   ……   真火入体那一瞬间,是真的很冷。如同置身冰天雪地,被寒冰包裹,肌肤的热气源源不断被吸走。   宁杳冷的牙关咯咯打颤,硬挺了一会,不知道是昏过去,还是睡过去了。   她看见了风无止。   本就冷的忍无   可忍,立刻冲上去劈头盖脸破口大骂一顿,把他骂的跟孙子一样,垂着头,一声不敢吱。   骂累了,她摆摆手:“行了,懒得跟你计较。慕容莲真呢,让她滚出来见我!”   风无止不说话,只默默看她。那表情分明写着:你这不是找死吗?   宁杳只觉受到了严重侮辱,跳起来丢下一句“你等着”,转身向外走。不知走了多久,看见前面两道人影,男子高大俊朗,女子细若柳枝。   她忙喊:“惊濯——”   那两人一同回头。   宁杳跑上去,看着风惊濯,觉得他有些陌生。他身边的女子面容模糊,看不清脸,但是她打心眼里觉得,这是一个很美的女子。   她问:“惊濯,你不跟我回家吗?”   风惊濯道:“不了。”   宁杳点点头,尊重他的意愿,但心里某处地方有些空空的小失落:“为什么呀?”   风惊濯道:“你没有心啊。”   宁杳大声说:“我有!”   风惊濯目光向下:“你自己看。”   她低头,如坠冰窟的身躯,更添津津寒意:她心口处破了一个大洞,里面空空荡荡,真的没有心。   宁杳摇头:“不、不可能啊……我有心的,我的心哪去了?我有心的!”   风惊濯转身走了。   他和身旁女子并肩,走出很远很远。   哎,她这冤枉还没解开呢,他怎么走出这么事不关己的步伐?   宁杳冲他背影大声道:“我爹爹说我有心的!我是菩提之女,菩提心!”   不回头?不回头算了,谁稀罕啊。爱信不信呗。   宁杳也转过身,跟地有仇一样,一路走的尘土飞扬,走出好远,才慢慢停下来。   她低头,盯着胸口窟窿,仔仔细细地看,风吹起她的长发,将她的声音送往远方。   “我爹爹说我有心的……”   ***   风惊濯知道宁杳冷,半步都不敢离开。   她嘴上不说,行动上也没什么表现,生龙活虎的能上天上打太阳。但他心里明白,苍渊法器怎可能是等闲之物。   所以,只有她昏睡时,能看见她不愿示人的脆弱。紧紧抱着自己,牙齿咯咯打颤,浑身发抖。   风惊濯心早碎了,搂她入怀,恨不得以身代之。   摸一摸她的脸,声音又低又沉:“杳杳,你总是在意自己有没有心。你有没有心,我能不知道么……我好想跟你回家。可是,如果我死在落襄山,我又怕你会伤心。”   你已经知道,我为你楔上烹魂锥。   那么,我不能让你知道,我终将死于烹魂锥。   “杳杳,这段时间我对你太坏了,是不是?对不起……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……”   忽然,风惊濯身躯一震,望着宁杳眼角落下的那行泪,大脑轰轰作响。   他从未见过她的眼泪。她一直都皮实的很,就连看见长姐断手,也只发出一声哽咽,忍着没哭。   不知是什么噩梦,风惊濯急得摇她:“杳杳……杳杳……”   她没醒,略显苍白的唇上下轻碰,低低呓语。   风惊濯忍着心疼,凑近去听,听到她叫了一声爹爹,几声娘亲。   …… 第52章 沉入幽冥水底,能看见爱……   风无止的真火很好用,宁杳用了几回,寒症减轻不少。   这几天,风惊濯寸步不离,看她好些了,打算处理兰亭蛇胆的蛇毒,逐风盟自知理亏,对他们有求必应,想帮他们处理,风惊濯没同意。   宁杳也觉得:“他们肯借工具就好,比起他们,我当然更相信你,你会的话,就辛苦啦!”   风惊濯会倒是会,就是放心不下宁杳:“我要去几个时辰,我不在的时候,你自己一个人老实点。”   宁杳道:“如果你这个老实指的是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挺尸,那我只能说恕难从命。”   风惊濯问:“一动不动的挺尸和蹦到天上去,这两者之间,就没有一个中间值吗?”   宁杳为难道:“我尽量找找。”   风惊濯还是没忍住笑,弯唇半晌,叹气,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:“别出去,外面冷。”   他走后没多久,风无止说,要过来看看。   进来宣布这个消息的是风扬旗,用她的话说,义父亲自光临,这是宁杳几辈子修来的福气。   原本嘛,宁杳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:风无止那老头,腿脚不灵便,挪一步挺费劲的,虽然他们都叫他义父,但实际上,他的岁数算是他们祖了多少辈的祖宗,对她而言,更是个大前辈;再加上知道他和风惊濯的过往,心里对他的怨气也消了大半。   作为晚辈,如果他提出见面,她肯定没有异议,会过去的。   但是呢,风扬旗非得这么说话,宁杳就很不爽:见面就见面,不就普普通通见一面,哪儿就这么了不起了,她嘴快,立刻就回了句“这是我几辈子修来的晦气”。   眼瞅两人一言不合,要从斗嘴升级到动手,风山海及时赶到,拉住风扬旗呵斥两句,对宁杳弯腰一礼:“宁姑娘,抱歉。小妹娇纵惯了,不懂事,我代她向你道歉。回去后我必好好教训她。”   宁杳不知道,风扬旗可看得清楚,风山海,他行的是对长嫂之礼。   她问:“你有病吧?”   风山海:“把嘴闭上。对宁姑娘尊重点。”   风扬旗不能理解:“你没事吧?”   风山海无语地盯着她。   宁杳支着脑袋在旁边看,点评:“山海兄你看,是得好好教教,她还不服呢。”   风扬旗气得俏脸扭曲,正要开骂,后面几声咳嗽,把她的话堵了回去。   风无止从外面进来,一步三晃,慢悠悠走上前,避开两个来扶他的手:“你们都先下去吧。”   宁杳乐呵呵跟着挥手:“哎,下去吧。”   在风扬旗气死之前,风山海把她拽走了。   屋中就剩宁杳和风无止,他一手扶着椅子把手,慢慢坐下:“宁姑娘,身体怎么样了?”   宁杳道:“还行吧。这寒毒没什么后遗症吧?”   风无止:“倒是也没有。”   宁杳道:“你别‘倒是’,有就有,没有就没有,要是有的话,你就告诉我,也让我有点心理准备。”   风无止犹犹豫豫,支支吾吾,一脸为难说不出,看的宁杳感觉天都塌了:“不是,你赶紧说,会不会影响我的战力?”   “不会。”   “那到底是啥。”   “真没什么。”   宁杳:“不行,你快说。我怎么这么不踏实呢。”   “就是……”   宁杳竖起耳朵听。   风无止:“日后行房事时间太久,会乏力。”   宁杳:“……”   她真的觉得很离谱:“还有吗?”   “没有了。”   他唯唯诺诺,老脸爆红,宁杳也不忍心,给了个台阶:“那你还有事吗?”   风无止坐正了些,显然有事:“你要想骂我,就快骂一骂。”   宁杳奇道:“为什么?”   “因为,我要和你说正事。”   宁杳道:“那就直接进入正题吧,我这几日天天在背后骂你,做梦都骂,也骂饱了。你这突然求骂,我都不会骂了。”   她说这么直白,风无止摇头失笑:“你这孩子,也是奇了。说话不恭敬吧,但就是招人喜欢。连扬旗那么心高气傲的,都喜欢你呢。”   谁?风扬旗?宁杳疑惑:“有这事?”   风无止笑着点点头。   她喜欢的方式,还真是特别啊,宁杳不知道该怎么评价,默默检讨了一下自己对风扬旗的欺负,暗道阿弥陀佛:“前辈找我,有什么事?”   风无止道:“我想与你谈谈,你那天所说堵锁眼的事。”   宁杳沉吟:“我能先问问,为什么说我是钥匙吗?有什么依据?”   风无止料到宁杳定会有此问,从怀中掏出一枚物什,递给宁杳:“你看这个。”   “这是?”   “伏天河先祖的逆鳞。”   这片逆鳞,比正常龙鳞大许多,像一块铁掌,既厚且沉,透明,边缘锋利,灯烛光下   折射出七彩晕光。   不过,中间破了一个洞,像一扇打开的小门。   宁杳问:“这逆鳞是做什么的?”   “宁姑娘已经知道,苍渊是一座牢笼,但并非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。此地乃伏天河先祖身躯所化,龙有逆鳞,触之逆鳞,即便是创世神,也会妥协。”   “你看见那逆鳞中间破开的洞了吗,原本这鳞片光滑平整,在你踏入苍渊那一刻,鳞片有所感应,渐渐打开——正如你是那把钥匙,能打开沧渊一样。”   风无止说:“它也指引着我,找到了你。”   宁杳举起逆鳞,左看右看:“风前辈,所以您因为这片逆鳞打开,就断定我是那把钥匙。”   风无止以为宁杳不信:“逆鳞是我的义父传给我的,一代代不知传了多少万年。逆鳞开,苍渊冢,这句话逐风盟刻在骨子里,绝无差错。”   宁杳摆摆手:“不是不是,我不是怀疑我作为钥匙的真实性。我挺相信的,不仅仅因为相信你,还因为桑野行的态度,我看得出来,我之于他,价值不低。”   “我只是在想,您因为这片逆鳞锁定了我,那桑野行又因为什么?难道他手中也有一片逆鳞?”   感觉不会,如果逆鳞有如此高强的指引性,桑野行又何须寄托于紫东云呢。   风无止摇头:“苍龙身上只有一片逆鳞,这是唯一的一片。至于桑野行,他身边有玄武辅佐,知晓谁是钥匙,应该不难。”   宁杳嘴角抽抽:“你说那个大王八?他也不行啊他。”   风无止微笑道:“你是个机灵人,想想便知道,若那只玄武当真一无是处,桑野行怎会把废物留在身边?还委以重任,事事听从。”   是,这也是一直最想不通的地方。   宁杳回忆了下:“反正,他那人窝窝囊囊的,轮回术也不精,没少出错。我也很奇怪,桑野行是怎么忍受他的?”   风无止沉吟:“也许……他轮回术功夫还不到家,却胆大妄为,强行破了他破不了的境,给桑野行一次至关重要的指引,代价就是毁了大半轮回术。”   宁杳若有所思。   这说法说得通,否则,很难解释为什么桑野行从一开始就对她抱有针对性的敌意,他很确定,她就是他要寻找的钥匙,伏脉千里,利用长姐引她入局。   想着想着,宁杳啊了一声:“那个女人……”   “哪个女人?”   宁杳道:“就是半夜翻进你屋,要你赶惊濯走的那个,莫名其妙的,会不会也是受了轮回术的指引……”   风无止垂下眼:“也许吧。”   宁杳暗暗琢磨:等此件事了,她出去就找宇文行问问。惊濯受的罪,她非要查到底不可。   正想着,听风无止说:“姑娘与惊濯,现在……”   宁杳问:“现在怎么了?”   风无止低垂着头,像做错事的小孩,花白头发微微抖动:“宁姑娘……恨他吗?”   想想那天惊濯血红的双眼和平静的崩溃,死在他手里一回,应该是恨的吧。   宁杳疑惑:“不恨啊。”   又说:“我恨他干嘛?”   听这话,还隐隐有为风惊濯说话的意思,风无止重新打量她:“宁姑娘你……你已经知道苍龙动情后的秘密么?”   “我知道。”   知道就好办了,风无止说:“我……并非要帮惊濯说话,只是想把我看到的告诉你,我怕我不说,他那个性子,不会跟你说。”   “你看到他心口的烹魂锥了,你知道那是怎么来的吗?”   宁杳摇头。   她心中偶尔也会闪过这样的疑问:进入苍渊之后,了解到苍渊处处都是法宝,烹魂锥更是法宝中的法宝,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。然而,却既没落到桑野行手中,也没被逐风盟拿走——两边都看不上吗?不可能的,可为什么它始终没有主人?   风无止道:“因为烹魂锥,在幽冥水水底。”   “幽冥水?”宁杳向前倾身。   风无止点点头。   崔宝瑰说,惊濯堕焚神炭海,落无间狱,走阿鼻道,渡幽冥水——这些东西,她一直没来得及去了解。   宁杳正要说话,风无止已经开口了:   “幽冥水,据说是伏天和先祖的一滴眼泪所化。沉入幽冥水水底,能看见爱人来生的路。”   他嗓音沉沉苍老,每一个字都有百转千回的意味:“烹魂锥就在幽冥水水底,多少年了,不是没人想拿,而是没有人承受的了那种苦楚。”   “宁姑娘,惊濯沉入幽冥水水底,为看见你来生的路,复活你。他一定是没办法了,所以什么方法都想试一试。”   不知他到底看见了什么,但是他选择将烹魂锥锥插在心脏中,那一定是……风无止低声:“他一定是很想、很想你活着。”   宁杳微微皱眉,总觉得哪里奇怪。   按风老头的说法,惊濯沉入幽冥水水底,看见了她来生的路。那他应该知道,他什么都不用做,她自然就会重生啊。   可是,他拿到烹魂锥,看见了指引,将它插在心脏上,要开启什么逆回法阵。   它怎么指引的?   这幽冥水……权不权威啊? 第53章 “分析原理没用,就是干……   宁杳抱着对幽冥水的怀疑,问:“风前辈,烹魂锥到底怎么回事?他把烹魂锥插在自己心脏上,要付出什么代价?”   风无止道:“烹魂锥……就是一个至高法器。”   顿了顿,又说:“没有什么代价,以身饲养,是它的使用方法,这几就是代价。”   没有代价?没有代价,崔宝瑰那么上蹿下跳。   宁杳问:“他会不会死?”   风无止道:“不会。但驾驭烹魂锥,确实很痛苦。”   他说不会,宁杳也并没放心,然而细细观察风无止神色,他的模样无懈可击,看不出说谎的痕迹。   她心中存了疑问,不动声色另问道:“我冒昧地问一下,您知道无间狱和阿鼻道么?”   风无止心下奇怪,不解地看一眼宁杳,虽不知为何她忽然提及这两个地方,还是做出解答:“听老人说,阿鼻道在神界九天玄河的源头,是众神陨落的地方;至于无间狱,我不大清楚,古籍记载中,那似乎是月姬一脉的私人领域。”   他知道的都是很表面的东西。宁杳点点头,若有所思。   宁杳一直不说话,风无止就接着自己方才的话说:“宁姑娘,既然知道惊濯并非有心,若能释怀,请你……不要对惊濯太苛责。”   听了这话,宁杳抬眸:“您这是在关心他?”   风无止点点头。   宁杳笑了笑,觉得这人也真是有意思:带给风惊濯最深伤害的,分明是他——当年,她带惊濯回落襄山,他怎么也不相信,一遍一遍求证,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永远留下。   因为被抛弃过,他怕了。一直怕了这么多年。   宁杳说:“风前辈,看在你比我大了不知多少倍的份上,我叫您一声前辈。但是我和风惊濯的事,真的不用你操心,你有什么资格疼爱惊濯,又有什么立场来劝我不要苛责他呢?你的关心拿不出手,惊濯也不需要,至于我,我自己有数。”   人都是活自己,什么人,该怎么对待,用不着别人教。   风无止沉默,半晌,笑了一下。   她这样说,他反而放心。   宁杳瞅瞅风无止,想了想,把语气放软了点:“我知道,提起他,您心中有愧,忍不住想多说几句。但我觉得,惊濯性子虽温和,但也挺倔,一定不想咱们两个在这里谈论这些……好了,扯远了,还是来说说堵锁眼的事吧。”   风无止抹了把脸,平复情绪。   宁杳等着他。   片刻,风无止收拾好了自己,回到正题:“宁姑娘那天一说,令我醍醐灌顶,这几日也在反复思量——姑娘有什么想法么?”   宁杳道:“想法自然是有,就是不太成熟。你堵过锁眼没有?其实从原理上讲特别简单,只要用点别的什么东西,把锁眼毁了,那管他什么天造地设的钥匙,也不好   使。”   风无止喃喃道:“把锁眼毁掉……”   是个办法,只是想来想去,有一点放心不下:“如果他们修好了呢?”   顿了顿,他解释:“我不是还想伤害你的意思,只是讨论,是不是在钥匙上做文章,更稳。”   宁杳意见不同:“不能这么想,如果锁能被修复,钥匙就不能被修复吗?而且,钥匙可能不止一把、可能会被复制,但锁永远就这么一个。只要锁还在,就算我死了、甚至桑野行也死了——也不敢说绝对安全。”   “要说一劳永逸,肯定还得处理这把锁。你说呢,老风?”   风无止舔舔嘴唇,点头。   宁杳问:“那锁在何处?长什么样子?具体情况你都知道吗?”   “我只知,他们那边管那处叫落神锁,坐落在断神山,具体位置……暂时不知,但给点时间,我必能打听出来。”   宁杳微微张嘴:“具体位置目前不知道?”   风无止神色凝重:“嗯。”   宁杳道:“这么隐秘啊……”   风无止道:“毕竟是核心机密,苍龙终其一生追求的,也是落神锁之下的自由。”   宁杳向后一靠,半天,说了句:“我有一片孔雀翎,可指引方向,应当也能有些用。”   她垂眸想一会,看看风无止,将自己进苍渊的目的简单说了说:“我是为取回我长姐的精元才来的,这也是桑野行手中最有效的诱饵。以我判断,我长姐的精元,多半就放在落神锁里。只要我去取,就会直接走入他的圈套,成全他的心愿。”   一定是的。   风无止苦笑了下:“若你长姐的精元不放在落神锁,而是在别处,那桑野行也太蠢了。”   但现在,他们连落神锁的具体位置都不知道。   宁杳出了会神,淡淡道:“若是如此,我得去闯一闯。”   风无止立刻紧张:“宁姑娘,我不同意你去冒险。打听落神锁的具体位置,还有你长姐的精元,逐风盟可以出动所以高手,无论多少,都行。你这把钥匙,绝不能主动走进锁眼中、或者桑野行面前。”   宁杳摇头:“你们比我危险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宁杳笑:“桑野行要抓我活口,至少我性命无忧,你们呢?他才不会在乎。可是这里人人喊你一声义父,你不在乎吗?”   风无止哑口无言。   “再说,如果我不出现,将救长姐这件事托付给你们。在桑野行眼中,我长姐将不再是王牌,他自会想别的办法逼我进入落神锁——那到时候,他会怎么处理我长姐的精元?”   他们三方的目的,都不一样:她想救长姐,逐风盟志在永远关闭苍渊,而桑野行则想打开囚牢。三者碰撞在一起,互相矛盾,互相掣肘,每一方,有且只有一次机会。   所有人都卯足了劲,所有人都想牢牢把握这唯一的机会。   风无止还是觉得不可靠:“可是……”   本来这话宁杳不想说,见他百般为难,笑道:“风前辈,你只管放心,所以说咱们两个能结盟呢——我不会输的。就算我没有赢,也不会让桑野行成为赢家。”   “如果真不成了,我自会死的。”   风无止想说什么,宁杳笑着摆摆手。   她早就想好:她一个钥匙,不能来这搞了一通,结果把苍渊给打开了,放这群玩意出去,给外面苍生添麻烦啊。   风无止听的低下头,再想想之前自己所作所为,脸色都发红:“宁姑娘这样说,实在令老朽惭愧,如此逐风盟岂不是占尽便宜。”   无论宁杳成功,还是失败自尽,有她,逐风盟都稳赢不输。   宁杳向后一仰,给风无止来来回回打量个遍:“叔,你惭愧什么?占什么便宜?我是要往前冲,没说逐风盟就可以啥都不干啊。”   大概是当头头有肌肉记忆,她说的起劲,直接指挥:“逐风盟得辅佐我啊,我赤手空拳人生地不熟的,你们该当向导当向导,该出主意出主意,还有那个……”   宁杳清清嗓子:“有什么法器,也别抠,好的借我用用。”   风无止失笑:“这是肯定的。不用你说,我们也会全力以赴。”   宁杳一愣:“这么大方?”   风无止说:“共进退的事,我们本也不可能藏私。”   这下,宁杳就彻底放心了。   她心里咕嘟咕嘟向上冒泡,第一个想到风惊濯:怎么样,她就说能谈下来吧,还谈的这么好,等他回来就告诉他,看他什么表情。   风无止又道:“我这两日,就将逐风盟手里的家底整理整理,到时你看看需要什么,尽管取用。”   宁杳笑着道了声好,又想起一个问题:“苍渊的法器,都是伏天河上神身躯所化?”   “是的。”   宁杳舔了舔唇,微微向前倾身,这个问题困扰她很久了:“风叔,嗯……伏天河上神,不是创世之神,功德无量吗,为什么他的后代都是天生的邪魔?”   除了突然变种的,比如逐风盟,但是一旦动情,也是邪。   风无止沉默了下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   这问题同样困扰着他:伏天河若是好人,为何苍龙多数都天生坏种,六亲不认无情无义;不是天生残忍的,最终也被逼成罪恶滔天的结局。可若他心存邪念,又何必以身躯为困,将此地永久圈禁封存。   宁杳道:“给我的感觉是,他好像知道自己神力无边,陨落后,身躯的点点灵光也能滋养出生命。但是他又很清楚,他的后代,绝不可放任流落世间,否则会造成人间大难。”   就……特别矛盾。   风无止看了宁杳很久,微微侧头,盯着桌上跃动摇曳的灯火:“宁姑娘,你是我活到现在,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。其实我也茫然,但我是逐风盟的领袖,不能把这种茫然,带给大家。”   他说:“若让我说,伏天河是一个,最后一丝良知未泯的……坏人吧。”   宁杳摸摸下巴。   坏人,嗯……差不多,苍渊本来就邪里邪气的,透着一股子阴暗,说句不好听的——哪天她要是死了,身躯倒下,肯定化作一片仙山,又美又灵。   对,还有什么幽冥水,他的那滴眼泪,也是鳄鱼的眼泪。估计就是害人的,不知道给惊濯看了什么东西,美名其曰她来生的路,肯定不准。就骗着他,把烹魂锥插在自己身上。   以及他那片逆鳞,认自己做钥匙,太扯了,谁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菩提祖宗得罪了他。   “若他不是坏人,怎么忍心下手挖去浮曦神女的眼睛,还……”   “等等等——”宁杳停止腹诽,瞪大眼睛,“浮曦神女的眼睛是他挖的?不是她自己挖的吗?”   风无止的表情很奇怪:“外面是这样传的?”   宁杳仰头回忆小时看过的古书:“是啊,天地被打开后,一片黑暗混沌,浮曦神女不忍心苍生生活在黑暗中,所以舍下自己两只眼睛,一只化作太阳,另一只化作月亮……”   当然了,现在也知道,另一只是被分成两半,化作月亮,和幻日。   风无止道:“那外面的说法里,有没有提浮曦神女是从何处来的?”   宁杳想了想:“五彩天光?”   “是,浮曦神女自光中诞生,她是光明的化身。她在哪里,哪里就有光明。她就是光,又何须献出自己一双眼睛,给世间带来光明呢?”   宁杳怔住。   “浮曦神女的眼睛,是伏天河剜去的。一只化作太阳,半只化作月亮,另外的半只不知为何,他随身携带。”   说到这,风无止顿了顿,抬头指了指天空的方向:“他陨落时,身上带着浮曦神女的半只眼睛。所以,苍渊封闭,幻日……也永远被困在苍渊中。”   ……   风惊濯回来,宁杳立刻将她与风无止的所有对话都说给他听。   风惊濯听完,暂时没发表意见,默默将火盆挪过来。   宁杳嫌弃:“快快快,快拿走,热死了。”这是用那抹真火生的,简直能把人烤熟。   风惊濯看她一眼,   搬了凳子坐她旁边:“我陪你一起热。”   宁杳无语:“你不是觉得这样很贴心吧?你坐过来我更热了。”   风惊濯抱着手臂瞅她,绷了一会,笑了。   宁杳问:“笑什么?”   笑什么,笑我怎么这么喜欢你。   风惊濯没回答,说:“风无止既然这么说,就不用顾虑什么了,到时我与他一同斟酌选用。”   宁杳眉开眼笑:“那就更好啦。”   她微微抬起下巴,长眉轻扬,就那么看着风惊濯。   风惊濯会意,说:“杳杳,你怎么这么厉害?”   宁杳心满意足,谦虚道:“嘿嘿,还可以吧。”   真想揉揉她的脸,他盯了她一会,搓搓手指按捺下,低头拾起铁钳拨一下火盆。   宁杳歪头瞅他:“惊濯,你心情不好啊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宁杳凑过来:“那你有心事啊。”   风惊濯“嗯”了一声:“我在想,你为什么会是打开苍渊的钥匙。”   宁杳道:“管他为什么呢,是都是了,分析原理没用,就是干。”   但风惊濯仍眉心轻蹙:“我看过的记载中,没有一句提过菩提和伏天河是同一时期的。伏天河陨落至少几百万年后,才出现菩提这个种族。”   可是,最后开启苍渊的关键,竟会在杳杳身上。   宁杳拍拍他:“没事,诡异是诡异了点,但既然被选中了,咱也没招啊。反正,要么赢要么死,肯定不会叫他得逞,不用焦虑。”   她还嘿嘿笑,用手给他扇风:“话说钥匙是我,又不是你,你上火干啥。”   风惊濯无语地望着她。   好半天,说了句:“你真是心大。”   宁杳很高兴:“这话我爱听,心大好啊。”   不仅有,而且大,想想就很骄傲。   不像某些人,她瞅一眼风惊濯,有的时候吧,他就小心眼。 第54章 想和惊濯贴贴(……?)……   ***   风惊濯将蛇胆上的毒素处理好,运功用蛇胆为宁棠以毒攻毒,宁杳在旁边托腮看着。   几日没有输送灵力,宁棠元身的枝叶又隐隐打蔫,宁杳看得皱眉,伸手摸了摸。   随着风惊濯灵力深入,她的枝叶渐渐舒展,叶片变得水润饱满,枝茎的褶皱展开,光滑如玉。   变化肉眼可见,如同喝饱了水,茎叶展颜,泛出莹润的光泽,鲜嫩欲滴。   宁杳眉眼一弯,心下稍安,转头看风惊濯。   这一眼,她愣住。风惊濯脸色微微发白,眼底有一小片淡淡青影,显得憔悴。但他容貌出挑,将这憔悴,变做了破碎美感。   宁杳眨眨眼,呆怔看了风惊濯很久:他银白色的长发束的松散,两鬓垂落些许碎发,拂在高高的山根上;双目闭合,睫毛又密又长,鼻梁秀挺,唇形薄而优美,还软软的……   宁杳猛地回过神来,托腮的手掌翻转,用手背蹭了下脸:软软的?她刚才脑子里想的词,是软软的吗?   好像……是吧?   宁杳重新审视风惊濯,只盯着他嘴唇看。   因为灵力流失,他唇色有些淡,但瑕不掩瑜,他唇生的饱满立体,看着确实是软软的。   宁杳向四周看了下,刚才自己观察的太入神,身体前倾不少,离风惊濯也就两个拳头的距离,她舔舔嘴唇,坐直坐好。   在这静谧一刻,心跳声音细而密,一下一下,在耳边轻轻回响。   宁杳没发觉,她那根粗糙的神经,竟然开始思考细腻的问题:以前在落襄山那会,她时刻谨记,到点了,该亲亲了……但是现在,这时间也对不上,也没有什么紧迫性,为什么看见他的唇,就蠢蠢欲动,想和他贴贴?   宁杳在心中快速过了一遍和她关系走的比较近的男人们。   宁玉竹?呵呵,狗东西。   楚潇?他嘴长什么样,她就没细瞅过。   太师父……罪过罪过,这个就过吧,冒犯了,简直欺师灭祖。   崔宝瑰?他那张大嘴,一天到晚哇啦哇啦,她只想拿针线给他缝上。   最终,宁杳的目光再次落到风惊濯嘴唇上:嗯,还是惊濯看起来最正常,想贴贴。   宁杳咬唇,一直盯着风惊濯看,终于等到他手掌缓缓放下,眼睛还没睁开,薄唇动了动:“杳杳,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?”   他睁开眼睛,向她看来。   宁杳心跳一漏:哇……惊濯长的,是真的很好看啊,头发是白色的也不打紧,不一样的好看。   她扬起一个笑脸:“惊濯,你长得真好看,我好喜欢。”   风惊濯呆住。   片刻,他低头笑了一下,捧起宁棠元身递给她:“不用这么客气。有紫东云在,你不方便运功,我为你姐姐医治只是举手之劳。”   宁杳小心接过宁棠元身,妥帖收好,笑着看他:“嗯嗯,你辛苦啦!”   风惊濯也笑:“不辛苦。”   宁杳看风惊濯笑这么好看,往前蹭了蹭:“惊濯,咱俩难得有时间好好说说话,我可不是瞎打听哦,我只是想帮你分担一些,你看,我什么事都对你讲,你也应该把你的事告诉我——取下烹魂锥,是咱们共同的事。以及什么无间狱阿鼻道幽冥水那些,你要和我说。”   “对,还有你进苍渊要办的事,”宁杳拍拍胸脯,直接揽过来,“我要和你一起分担。”   一股酸涩直冲眼眶,风惊濯扬起唇角,用力将酸楚咽回去。   他温柔道:“你是听冥神说的吧,他性子你还不了解,总是一惊一乍,讲话夸张。烹魂锥是绝顶法器,要想使用,需以身饲养,不像其他的得到了就能用。所以人们都对它敬而远之,但我用着还挺顺手,也不想取下来。”   “你提的几处地方,没什么特别。只不过阿鼻道是禁地,各路上神谨遵法则,而我当时心急毛躁,落在他人眼中,定是离经叛道,不可理喻;无间狱是落阴川私有,常人绝不会去,一是没必要,二来大家也不愿与落阴川打交道,我是事出有因才去的。”   “至于幽冥水……不过就是一片普通的水泊。我想过了,我们要接近桑野行,最好走幽冥水,你若好奇,到时我带你看。”   最后,他笑着总结:“杳杳,这些地方都不危险,只不过世人都在避嫌,我去了,大家才觉得我特殊。尤其,你是从冥神那里听来的,他这个人啊……见人衣服脏了都会跳起来,你不用理他。”   宁杳瞅他:“你该不会是以为这样说我就都信了吧?”   风惊濯失笑:“是真的。而且,这些都是过去的事,我不在意,你也不必放在心上。   宁杳默了默。   至少在幽冥水这一点,惊濯没说实话,或者说,他说的不全面。但有一点他说的对——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。   过去的,她改变不了什么,但以后,她一定好好照顾他。   宁杳盘腿坐下,看风惊濯,从他的眉眼到下巴,来来回回看一圈:“那你进苍渊,是为了办什么事?”   风惊濯说:“什么也不办,苍渊处处都是坑,你一个人进,我不放心,就跟来了。”   宁杳一呆:“你那时候,不是还跟我生气?”   风惊濯笑了笑,道:“生气,但也不能冷眼旁观啊。毕竟……是朋友,对吧。”   “哦……”   朋友?   真奇怪啊,她想和他做朋友时候,他不干;现在他跟她和好,亲口承认他们是朋友——如此喜事,她又没觉得多兴奋。   咋回事?以前她没这么事啊。   宁杳慢慢道:“惊濯,原来你是为了陪我,我……我真的眼拙,一点都没看出来,还以为你跟我生气。以后,我要再有什么事没跟上你的心思,你就立刻跳起来说清楚,好不?”   风惊濯笑容很暖,因为太过温暖,甚至感觉有些发苦。   他伸手摸一下她发顶: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   哎呀,氛围可真好。宁杳乘胜追击,问:“那你要和我回落襄山不?”   风惊濯道:“不回去了。”   宁杳眨眨眼。   他说:“我想一个人,四处走走。”   ……?   宁杳望着风惊濯:说实话,风惊濯这个回答,有点出乎意料。   她确认:“真不回去吗?”   风惊濯嗯了一声。   ……好吧,害,也没关系啦。这是惊濯,她喜欢尊重他的意愿。   宁杳道:“那好吧,你要记得常回去看看。”   风惊濯看着她,她明亮轻快的笑容,让他的沉重也不再沉重:“好啊,杳杳。”   *   风无止和风惊濯商议用什么法器对付桑野行,宁杳不放心,也过去盯着:他们两个从表面看,就是……很正常,客气,平淡,礼仪都是刚刚好。   商量正事,认真严谨,都拿出了极其专业的水平,令人听不懂。   宁杳坐在后面,风山海和风扬旗也在旁听,他们多数时候插不上话,就自己成一个圈聊。   宁杳道:“山海兄,你对苍渊法器了解的怎么样?”   风山海道:“那自然是比不上义父,略有涉猎罢了。”   宁杳对风山海还是有点了解的:“你谦虚了,那个,你见识广,你帮我看个东西。”   风扬旗忍不住了:“我见识比他广,你怎么不问我?”   宁杳道:“哪有见识广的人嚷嚷自己见识广?”   又说:“你看你就这态度,我才不问呢,我肯定找脾气好的人问。”   真不是她不让着风扬旗,她在家里和那帮人斗嘴惯了,从不知道“让”怎么写,有事必怼。   风扬旗道:“随便。你问我,我还不稀罕告诉你呢。”   我也不问你啊。宁杳撇撇嘴,从乾坤袋中取出之前收着的锦盒,微微嵌开一条缝,看一眼风山海:“有感觉吗?”   风山海没明白:“什么意思?”   “这个法器很强,我怕伤着你,所以先打开一点点,你感受一下,有没有什么不舒服?”   风山海什么都没感受到,指尖卡在那道缝隙中,向上抬了两寸:“没事,宁姑娘,我倒没察觉出这法器有如此威力。”   宁杳试着全部掀开,露出锦盒中装的头骨。   风山海伸出双手,恭恭敬敬端出,捧着看了一会,摇头:“宁姑娘,请恕在下眼拙,此物似乎并非伏天河先祖身躯所化,从外观特征看,是一个女人的头骨,且与苍龙女子头骨走势不同。”   他看一眼宁杳,有些尴尬,低声道:“恕我直言,这似乎并非法器。”   宁杳心说是不是他年轻,还是见得少,换了种问法:“那你知不知道,什么法器是烹魂锥的克星?”   风扬旗一直关注这边,闻言插嘴道:“烹魂锥怎么可能有克星?”   宁杳回头:“你又知道了。”   风山海笑道:“是真的,宁姑娘,扬旗说的不错,烹魂锥乃伏天河先祖的龙角所化,是至尊法器,鲜有对手。只怕至少十种法器一同对抗,才能与之一战。”   宁杳想了想:“龙角?龙不是有两只角?那有两个烹魂锥吗?”   风山海道:“不是你想的那个角,此角也称为元骨,古籍记载‘伏天之水虚空来’,虚空化作实质,便是一块元骨,渐渐生出龙形,成为世间第一条龙,”他指自己额发中间,“伏天河先祖的元骨,长在此处,据说额间有一道灵印。”   风扬旗按捺不住,拿过风山海手中的头骨左瞧右瞧:“不是苍渊龙族的女人,头骨本身也不存在灵力,大概推算……死了至少千万年,甚至万万年,也有可能。”   真的假的?宁杳瞅瞅风山海。   风山海微笑,微微扬眉:扬旗确实渊博。   宁杳转过头,也不害臊,亲亲热热挽着风扬旗胳膊,牛皮糖似的在她身上蹭:“好姐姐,你还看出什么了?快给我讲讲!”   风扬旗胳膊发麻,俏脸涨的通红:“你赶紧给我——松开!”   宁杳嘿嘿笑,撞撞她:“说说,说说。”   风扬旗抽出手,狠狠瞪了她一眼,别别扭扭道:“这个我也不能确定,只是看着头骨年代久远,是女人,又是外族,让我想到一个人。”   风山海了然:“你是说浮曦神女?”   风扬旗将头骨放回锦盒:“只是我的猜测。”   宁杳垂眸,望着头骨若有所思:   风无止说,浮曦神女的双眼乃伏天河所挖,那么,这两人应当算血海深仇的死敌。如果这真是浮曦神女的头骨,烹魂锥作为伏天河的元骨,见到它,生出异动,也说的过去。   许是正义感太强烈,宁杳心中生出一股郁郁的意难平:凭什么啊,浮曦神女,创世神之一,光明的化身,陨落后竟然尸首分离,头颅流落在外……   她狠狠咬了下下唇,压抑心头肃杀之意。   这会儿功夫,那边两个人谈完了,一起走来,风惊濯立刻察觉宁杳不对劲,来她身边:“杳杳,你怎么了?”   宁杳说:“没事,你们商量的怎么样?”   风无止道:“各有想法,僵持不下,想来问问你的意见。”   “说来听听。”   “小濯的意思,我们先去断龙山等待,他去打探落神锁的具体位置,将消息以流风术传给我们。他手中有烹魂锥,是法器之尊,只要卡住一个好时机,全力一击,可以抵挡住桑野行的任何法器。烹魂锥在前面拦着,可为我们争取最多一柱香的时间,我们进入落神锁,取出你长姐的精元,并毁掉落神锁。”   风无止看一眼风惊濯,又看宁杳:“但我不建议。”   宁杳皱眉:“那还用说吗?听这个烹魂锥我就不同意。这条过了。第二个办法是什么?” 第55章 一次关于“喜欢”的答辩……   “第二个方法,比较保守,是我提的。”   风无止沉吟:“我手中有两件法器,一为隐光甲,可令人隐身若无物;二为断仙台,能够令人隐蔽灵力,化作一丝微风,不引人察觉。用这两件法器,操作得当,可悄无声息潜进落神锁。”   “但此方法有三个弊端,第一,这两件法器的覆盖面不够广,最多只能容纳二到三人,无法安排更多的高手进入;第二,进入落神锁后,要取宁姑娘长姐的精元,必定会动用灵力,那么外边的人便会察觉,迅速应对,只怕措手不及;第三……”   这个第三,在风无止看来,是一个不算弊端的弊端。可这是风惊濯最在意的,他也一并说出来:“按照宁姑娘的猜测,和对桑野行的了解,你长姐的精元,势必由你亲自拿取才能成行,所以,进入落神锁的人选中,宁姑娘是必有的。”   宁杳点点头。   风无止话锋一转:“但是,我手中的法器,并不足以跟桑野行抗衡。法器这一条,还要仰仗小濯的烹魂锥。所以为了以防万一,应对突发情况,小濯不能陪同宁姑娘一同进入落神锁,必须在外防护。”   宁杳不假思索:“咱们就选二吧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杳杳……”   宁杳道:“你别杳杳了,杳也不行。你提的方法我不同意,听起来很简单,很爽,很方便,可是对这个烹魂锥,我就是放心不下。”   风惊濯还想争取:“杳杳,其实这两个办法,本质上没有区别。我提的办法更十拿九稳。如果选了二,你进入落神锁后,遇到任何危险,我还是会全力催动烹魂锥。”   宁杳道:“这就是我要对你提的要求了,无论任何时候,你都不准催动这个玩意。就算这是个顶顶好的法器,可我一点也看不上。”   什么东西啊,还需要用肉。身饲养才能干活。就是一个小家子气的法器,让它出力,它还得索取点什么。   说什么全力一击,这东西这么抠,全力一击,它得往回要多少账?那惊濯能承受的了吗。   他还说舍不得,还用着顺手,等着吧,迟早想办法给他拿下来。   宁杳说:“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情,能救,是我的本事;救不了,也是我的命。我不允许任何人为此牺牲。”   风惊濯动了动唇,无奈低叹。   他不说话,风无止露出些欣慰模样:“这是松口了?唉,还是宁姑娘讲话有用。”   宁杳看风惊濯一眼,道:“怎么可能?肯定憋着心思呢。”   她坐的又端又稳,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,或是客人,说着说着就摆出山主范:“你们两个思考问题吧,都太细。太细本来是件好事,但又很容易忽略事情的本质。刚才你们谈论法器,我听得头大,退出来休息一会,谁   知道你们不等我就开始商量,然后就跑偏了。没有我把把关,还是不行。”   风山海暗暗偷笑,风扬旗则很难置信地看了宁杳一眼。   倒是风无止,还挺谦逊,拱手笑道:“那还请宁姑娘指教。”   说指教,宁杳也不客气:“事情的本质是什么?本质就是我们并不是来送死的,也不是来杀人的——你们,想永久封闭苍渊,我呢,想救我的长姐。甚至,桑野行也不是要杀人,只是想用我这把活钥匙,打开苍渊。”   “所以你们看出本质了吗?”   所有人都望着她,但没人说话。   宁杳心说真是没默契:“本质就是我。但矛盾的是,并没有人希望我死。”   她斜眼瞅来,戳戳风惊濯:“难道就你怕我出事吗?桑野行也很怕啊。你们重点都放错了,要考虑的,不是我的安危,是你们的安全。”   风山海和风扬旗都端正起面色,风无止也凝神垂眼,默默思索。   风惊濯低声道:“‘毫发无伤’和‘不死’是有区别的……”   宁杳瞪他一眼:就你能抬杠!   风惊濯哭笑不得:“杳杳,如果桑野行,对你的要求仅仅是活着,你无法想象,他会下什么毒手。”   “我能想象。”   宁杳低头,指指自己右腿:“打个比方,如果在这场斗争中,它不幸牺牲了,我最多伤心一下子,以后没事看着我的左腿,怀念怀念它。当然了,如果有一根趁手的拐棍,我可能就连怀念都不会。”   “可是若牺牲的是你,那就太不一样了。你和长姐,都是我要豁出一切保护的人,你们同样珍贵。我要你们两人都平平安安。”   卧槽,好好的,怎么突然有这种话。   风扬旗第一个把目光转走,向右侧头,刚好和风山海转来的目光撞在一起。   他们两人同时一震,立刻错开,风扬旗向左转,又正撞上风无止仓促的目光。   他们都没办法,只能仰头向上。   天,一个人怎么这么有种?说话这种的时候,都不管外人在场吗?   众人中间,风惊濯内心轰隆隆大响,像有一座万年高山倒塌,碎石满地,泥流漫天。   他的小菩提说,他和她长姐同样珍贵。   是什么时候?他都不敢设想,自己在她心中,会有如此位置。   风惊濯嘴唇颤动,连言语都忘了,宁杳也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有如此杀伤力,说完后想了想,觉得有点厚此薄彼,对着另外三人抱歉笑笑:“当然了,你们也不能牺牲,大家都不能有事,都要平平安安的嘛。”   她挥挥手:“这样,咱们不打无准备之仗,如果能成功潜入落神锁的话,也不立刻动手,先摸情况——反正也要去桑野行那边探明情况。摸明白后,退出来,大家再一起商量一次,定最后的计划,怎么样?”   风无止缓了缓,点头:“可以。”   “我们兵分两路,我可以借你们一艘船,走幽冥水,直达桑野行巢穴。我带着他们从逐风盟密道走,断龙山有我们的营地,我会召集逐风盟所有高手在那里会合,届时为你们二人掩护。”   ……   宁杳看过地图,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认为从幽冥水出发最妙。   桑野行的宫殿在一处暗谷中,而幽冥水则是谷外的一片蜿蜒崎岖的江流,其中有一分支,能直接抵达宫殿背后。   而由于幽冥水的特殊,桑野行也不敢触碰,在那水面覆盖之处,没有任何苍龙的踪迹。   不过,抵达水岸之后,必定有守卫布防。   所以风无止再三确认:“隐光甲的使用方法,你们还有什么不懂的吗?一定切记,上岸之前就要完全隐身,哪怕周围没有人,也万不可大意。”   宁杳:“放一千个个心吧。”   风无止笑,转头看风惊濯:“五日后,无论探查多少,都在渠江水畔汇合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好。”   他们二人踏上摇摇晃晃的小舟,这只孤舟完全由凝成实质的灵力幻化而成,在幽冥水水面上,竟意外的很稳。与水接触的地方,鼓起细小的一颗颗气泡。   风无止道:“此舟灵力足以过江,到地方后,你们直接弃船即可。灵力最终会化在江水上,不会留下痕迹。”   “好,”宁杳挥手,“五日后见。”   风无止三人一直目送孤舟成为一个小黑点,才转身向回走。   “山海,扬旗,你们速速联系苍渊各处堂主,让他们……”   “轰隆隆————”   风无止话还没说完,突然天空上方一声巨响,脚下土地微微颤动。片刻后,慢慢恢复平静。   三人抬头,幻日当空,明亮沉静。   风无止喃喃:“好厉害的人,这是以多大的功德飞升成神,才引来如此动静。”   风扬旗觉得奇怪:“苍渊与世隔绝,独承天地,千百万年飞升了多少上神,也没这样的手笔。这……”   “那也好解释,”风无止低声,嗓音含了一丝忧虑,“上神飞升,苍渊震动。看来这位上神与苍渊的缘分,可谓不浅啊。”   ***   幽冥水平静如镜,没有波纹,没有涟漪,墨绿的颜色深到发黑,风吹过,也吹不起一丝褶皱,安静的感觉不到水流流动。   风惊濯在前面辨认方向,宁杳坐在后边。   她身子歪在船沿上靠着,探出脑袋往下瞅:幽冥水碧绿如玉,是那种泛着一点点翠色的墨玉,干干净净,一点杂质也没有。   宁杳抬头,偷偷瞄了眼风惊濯。   他专注掌舵,背对着她。   她就着盯风惊濯背影的动作,右手慢慢下探,逮住一个空档,转过头,指尖迅速没进幽冥水中。   下一刻,宁杳猛地抽回手,船都被她动作带的向左歪了下。   风惊濯回头:“你在做什么?”   宁杳很无辜:“没做什么啊。”   风惊濯狐疑地望着她。   宁杳笑嘻嘻的,脖子向一边歪:“我想这么倚着,没倚住。”   风惊濯:“……你坐好吧。”   “哦。”   直到风惊濯转回去回,宁杳才龇牙咧嘴地捧着手指看一眼:怪了,她指尖细嫩白净,没有任何痕迹,甚至连一丝发红都没有。   不是吧,刚才指尖入幽冥水那一刹那,只觉万千钢针一同扎上,也像野兽疯狂嗜咬,她以为手指必然废了。   没想到,竟干干净净完好无损。   正研究呢,头顶上方投下一道阴影,宁杳抬头,风惊濯挨着她坐下,看着她。   此刻幻日光芒正烈,照耀在她面孔上,映的她肤白如玉,眉心朱砂夺目生辉。   风惊濯痴痴望着,喉结轻滚:“杳杳,你方才说……”   宁杳:“嗯?说什么?”   他手指轻轻搅在一起:“你说……我和你长姐等同珍贵。”   宁杳点头:“对啊。”   她没想到他在纠结这个:“怎么啦?你们当然同样珍贵啊,一直都是。”   风惊濯内心轻扬的火焰慢慢平息:“那,其他人也是吗?太师父他们。”   宁杳道:“是啊。”   明白了。是她的信仰,众生平等。她长姐并没有高出一截,而他,也并不特殊。   风惊濯看着宁杳,叹道:“杳杳,你真是天生的神女。”   宁杳向后一仰:“你为什么忽然吹彩虹屁?”   风惊濯失笑:“夸你一句都不行。”   又叹:“是我不好,我太坏了。之前一直在欺负你。以前你得到表扬,早就高兴的摇头晃脑了,现在还想这么多。”   宁杳嘿嘿一   笑,自然而然地刮了下他鼻尖:“你还知道啊!”   风惊濯神色一僵,默默低头,摸摸自己鼻尖,耳根渐渐爬上一抹浅红,欲言又止。   沉吟再三,他说:“杳杳,其实你不用……”   “不用可怜我。”   宁杳不理解:“我没有可怜你啊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你想让我回落襄山,不是因为……不是因为怜悯吗?”   “不是啊,”宁杳想了想,她也说不上因为啥,“我就是想让你回落襄山。”   风惊濯低声道:“杳杳,若你日后再见到一个很可怜的人,难道不会带他回落襄山吗?”   宁杳道:“那得分情况。”   风惊濯眼眸黯了黯。   她又说:“那要看有多可怜,能帮就帮一把呗。如果不是重伤快没命了,也不能都带回家,家里也放不下,顶多是看情况,帮一下;要是说伤的很重,不救就死了,那还是救这一命,让他把伤养好吧……”   风惊濯沉默不语。   宁杳看看他,眼珠转了转,觉得他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事情:“可是你回落襄山,跟救不救可怜人,有啥关系?就算救了哪个小可怜,最多让他养养伤,就得了呗,他也是个外人。你又不一样,我又不是看你可怜才让你回落襄山,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啊。”   风惊濯听得心脏都颤栗了,听宁杳的话,他竟听出了一线希望,无尽长夜,好似迎来一丝黎明曙光。   此刻,像站在命运魔盒前,不确定打开后,得到的是鲜花还是毒药。   他艰难道:“你想和我在一起……又是为什么?”   宁杳奇道:“我不是说过啦,我喜欢你,你这么快就忘了?”   风惊濯:“我没忘,我只是……”   他心底一株嫩芽破土而出,拼命向着太阳光芒的方向伸展,期待,渴望。   “你说的喜欢,那是什么意思?”   宁杳不解:“喜欢就是喜欢,喜欢还能有别的——”   哦,对。在惊濯那,喜欢分概念,有区别。   宁杳苦恼,这怎么解释呢:“我就是喜欢你啊,我到现在,还是不愿看见你受伤,不愿看见你难过,想对你好,想你过的好,想保护你……”   唉,这不是又说回去了吗?这不是惊濯想要的喜欢啊,他会不高兴的。   她不知道怎么说,就多说些:“我还觉得你长得好看,除了我爹,我都没觉得哪个男人长得好看过。你看楚潇,大家都说他一表人才,可我觉得也就那样吧。还有宁玉竹,总自称天然大美人,我也没觉得他美到哪去。以及崔宝瑰,他再怎么涂他那张脸,我也没看出涂不涂有什么区别。只有你,惊濯,我觉得你长得最好看了,鼻子,眼睛,耳朵,嘴,我都喜欢。”   “嗯……你说你以后想四处游历的时候,其实我还想陪你一起来着。但是,毕竟人各有志嘛,我是菩提的主心骨,也是气运之神,不能丢下一家老小跑出去四处玩,所以我就没有说。但你真的是唯一一个,让我有想跟你走的冲动,换了别人,我才没兴趣呢。”   “对,还有……”   这个就有点不好意思了,宁杳脸颊有些发热:“我看见你,就想贴贴,我也不知道为啥,我还想摸你,就是想摸你的手,脸,还有头发,什么的……看见你的唇,我也想亲——不是一天三次的想,是……有事没事就想。”   说了这么多,宁杳感觉自己的词汇真是乏善可陈:平常说话办事表达能力还行啊,一到形容“喜欢”,就东一下,西一下,说的没有逻辑条理。   她说完了,瞅他:“情况……就是这么情况吧。你看这个……喜欢……咋样?” 第56章 剿匪临时小分队   风惊濯很久都没说话。   宁杳看着他,他也就这么看着宁杳。   久了,宁杳眼眶都有点酸——大概是场合使然,她都没怎么眨眼睛,疯狂的内心活动快把脑袋胀破:   救命啊,刚才说的那些,有这么令人无语吗?为什么惊濯一句话都不说?他看上去……好吧看不出来。   很冒犯吗?也没有吧……长得好看,这事实啊,而且也不是那种令人不适的凝视,是欣赏啊,欣赏。   如果他生气的话,为什么不干脆骂我两句,或者直接动手干一架?很简单的事情嘛,现在这个情况该怎么办?我应该再说话吗?但是已经半天没说话了,这一下子也不知道该说点啥。   人和人之间,真是不一样,他们当动物的,我们做植物的就是搞不懂。这大概……就是物种的多样性吧……   救命,想动一下,也不知道该不该动,算了,就这么僵着吧。   左侧,左侧,有根头发一直在刮我的脖子,啊好痒……   风惊濯终于开口:“杳杳。”   宁杳直起身板:“请讲。”   她看见他微微歪头,漂亮的眼睛一点一点变红,水光轻闪,像星子映在暗河中。   他张开手:“让我抱抱。”   “抱可以,”宁杳讨价还价,“你把眼泪收回去,因为我吧,我实在是不会……”   风惊濯一把抱住宁杳。   下巴搁在她颈窝处,侧脸轻轻贴住她长发,闭上眼睛,睫根处微微濡湿,但双目紧闭,没有泪水流下来。   他喃喃:“杳杳,杳杳……”   “是我不好……是我不好……我竟这般愚蠢……”   宁杳皱眉:“你不愚蠢啊。”   风惊濯低头看她,双臂未松,仔仔细细上下打量,像是第一次认识。看了好久,唇角一点点向上扬,直到笑成一个颇有傻气的弧度。   他低声:“你喜欢我?”   宁杳道:“你这个问题就确实有点愚蠢嗷。”   风惊濯又笑了。   问:“想亲我?”   宁杳点头:“早就想了,能亲不?”   他倾身吻住她。   多余的动作也没做,用唇轻轻碰了下她的唇。   “杳杳,我跟你回家。”   这个轻轻的吻,宁杳心中晃晃荡荡的,还没落地,便听见这句话,很是意外:“真的?你不四处游历了吗?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之前拒绝你,说要去游历,你心里是不是难过了?”   宁杳道:“也还好。你有自己想做的事,我也很高兴。”   他笑了,说:“我不走了,我不要离开你。永远永远,都不离开你。”   你喜欢我,我怎舍得不回应。   风惊濯眼眉深弯,重新将宁杳拉进怀中,紧紧抱好,仰头向天,朗声大笑。   他要活下去。   他不可以就这么死了,让杳杳的喜欢成一场空。   风惊濯低头,视线落在自己胸口上,目光渐变深沉,无声揽紧宁杳:“杳杳,你想让我回家,我就跟你回家,你想要我陪着你,我就一直陪着你。以后,你什么都不必考虑,只向我提要求就好了。”   宁杳仰头瞅他:“那多不讲理,我能是那样的人?”   风惊濯说:“我想满足你。满足你的愿望,就是我最开心的事。”   宁杳拉长音哦了一声,清清嗓子:“行吧,那听好——我对你的要求,就是平平安安。”   他低笑,说:“那我就平平安安。”   ……   船行一半,举目四望都是茫茫绿水。   宁杳望着幽冥水出神:“惊濯,你们的祖先,可真浑身上下都是宝啊,一滴眼泪,化成这么一大片江河。”   风惊濯一直揽着宁杳没放手,回了句:“那品行也是下乘。”   宁杳:“哦?说出你的观点。”   风惊濯微笑。很快,笑容敛去,道:“原来我也不知,只觉他是创世神,开天辟地举世无双。后来……看了苍渊记载,才发觉此人恶贯满盈,倒比桑野行之流更甚。”   “他干了什么?”   风惊濯道:“浮曦、月姬两位创世神,皆葬送在伏天河手里。其中浮曦神女,曾受挖眼之苦,最终被伏天河枭首。”   宁杳打了个寒战。   风惊濯立刻发觉:“怎么了?吓到你了?”   宁杳道:“怎么可能,我怕过啥。我就是……听你说的这些,我就很……”   恨。   胸腔里翻滚着意难平的愤怒。   他凭什么这么对待浮曦神女?古往今来这么多记载,全面的、不全面的,有依据的、瞎说的……哪一个写过浮曦神女半句不是?退一万步讲,就算浮曦神女有什么过错,要杀她,又为什么这么折磨她?   宁杳狠狠抿一下唇,低声道:“惊濯,我觉得,这个头骨……”   她指指腰间悬挂的乾坤袋:“这大概就是浮曦神女的头骨。你的烹魂锥,是伏天河的元龙骨,他做贼心虚,见到浮曦神女,自然惊慌失措、仓皇不已。”   风惊濯沉吟:“有可能。桑野行和东诗交战得胜后,收缴了大批法器,是苍渊中拥有法器最多的人。我想,烹魂锥他不曾拿取,除了得之不易,最重要的一点,便是他手上有烹魂锥的克星,所以不在意得不得到烹魂锥。”   宁杳点点头,正要开口,突然重心不稳,右臂前伸,像被人拽住一样往前一够,这艘小船本就不大,没有多少活动空间,猝不及防身子一歪,险些翻下去。   风惊濯眼疾手快,一把搂住她腰。   “砰”的一声,宁杳右手臂上的神印金光大作,凭空跌出来三个人。散落在可怜的小船上,登时小船飘荡摇摆,差点翻了。   风惊濯双手抱紧宁杳,一脚踏上掀起的船舷,用力踩回水面,倾斜的船只恢复平衡。   “没事吧?”   “没事,”宁杳看一下自己神印,那已经恢复平静,再看看眼前的人,“福来?宝瑰?你们怎么……怎么出现的?”   还有一个人脸朝下趴着,她也不知道是谁。   五福来顾不上回答,心有余悸:“杳杳,你这什么情况,你竟然在幽冥水水面上?好危险,真的好危险啊。”   崔宝瑰更是俏脸煞白,手忙脚乱从衣服中掏出镜子,左右照照,确认自己依旧是唇红眉黑眼线精致的模样,收起镜子,没好气地对那个趴着的人质问:“所以说为什么这么急?为什么?!”   他很崩溃:“这要一个不小心,我们就栽到幽冥水里边去了!那可就毁容了!”   宁杳好心提醒:“不会的,皮都不带红的。”   风惊濯在她身边,语气发凉:“你怎么知道。”   宁杳卡壳:死嘴,叫你讲话这么快。   风惊濯又道:“你碰幽冥水了。”   宁杳抬眼瞅风惊濯,果然,他表情很严肃,或者说,很严厉。   “哈哈,这个……洗个手。”   风惊濯哪有心情跟她开玩笑,快被她气死了:“你别说话了。”   他捞起她手,里里外外检查个遍,生气无奈是真的,心疼也是真的:“还疼吗?”   宁杳说:“这话应该我问你吧。”   崔宝瑰早就看傻眼了:“不是,你们怎么会在幽冥水上?你们……俩……”   你们俩是不是也搂的太紧了?   看见崔宝瑰懵懂的目光,风惊濯一脸平静放开宁杳,但牵着的手没松。   崔宝瑰有些石化:这什么情况这是?   他暂时忘了恩怨情仇,叫另外两个人:“哎你们看——”   这会功夫,后面那人已从摔懵的状态中恢复,爬起来,转身露出一张笑呵呵的大饼脸:“冥神,安心。我有准,肯定不会摔下去嘛。”   宁杳又惊又喜:“宇文行?!”   宇文行笑:“好荣幸,你还记得我。”   风惊濯沉默望着他。   他也很有礼节:“惊濯公子,好久不见。”   风惊濯略一拱手:“恭喜飞升。”   宁杳挑眉:“刚才飞升弄出那么大动静的人是你啊,好了不起。你怎么会和福来宝瑰在一起?”   宇文行腼腆一笑。   崔宝瑰则是翻了个白眼。   五福来清清嗓子,介绍道:“杳杳,这是新封的时神。”   “食神?”   宇文行自己纠正:“时神,时间的时。”   宁杳点点头,和风惊濯对视一眼,又问:“那你们怎么会一起来?”   崔宝瑰叹气,瞅五福来;五福来沉吟,瞅宇文行。   宇文行在众人的目光里,笑得斯斯文文:“是我向无极炎尊提的。覆灭苍渊,铲除万年毒瘤,此乃天赐良机。”   **   这事还得五福来这头说。   五福来这段时间忙的起飞,处理玉神的后事、各位上神的下凡历劫、神权督查、神职更替等一系列令人想死的活计,还没倒出来一口气,这边,吧唧飞升了一个新神。   五福来两眼发黑:一般来说,新神飞升是最麻烦的,因为他们永远都有问不完的问题,没有几个像杳杳那样,好奇心不重,还有一堆自己的事办,给了她一次宝贵的清静。   大部分新神活计不重,基本就是在她身边跟着,熟悉情况,然后一天到晚,哇啦哇啦问个不停。   五福来悲催地去接人,却没想到迎来了职业生涯中最可亲可敬的……这么一个人。   从认识这一路到帝神殿门口,她不断刷新认知,体会到玄武族的可爱,正要邀请他进去,听见里面传出一阵爽朗的笑。   五福来道:“宇文上神不要介意,这是……”   “冥神,”宇文行微笑,“掌事神若是劳累,就歇着吧,小神都清楚。”   这话他不知道说了几遍了,五福来对他竖起大拇指:“你是这个。”   又说:“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啊。”   宇文行一礼:“献丑了。”   五福来连连摆手:“不丑不丑,快,请进!”   无极炎尊没有架子,崔宝瑰也是个随和性子,不是外人,这一面气氛很是融洽。宇文行被封为时神,一个清闲的神职。   谢过后,他话锋一转:“无极炎尊,小神有一事,想请无极炎尊允准。”   “你说。”   “现如今,苍渊为患已久,只因它是伏天河上神身躯陨落而成、封闭至今,里面的邪魔不曾外逃,才并无祸患生出。只是,据小神所知,苍龙虽被困于此,越狱之心却从未停止,他们已经利用傀儡术祸乱外界,成功潜逃一人。”   无极炎尊点头:“你说的本座明白,只是苍渊特殊,那句话怎么说?哦,‘穷山恶水出刁民’,苍龙,那是真敢杀神的。”   “且那里面的法器,都是伏天河身躯所遗,并非在世神神力可以抵挡。”   宇文行道:“原来确实不行,但现在,天赐良机已现,只需顺应天道,便可一举铲除苍渊,还天下一个清静太平。”   无极炎尊沉吟片刻:“我不愿手下众神,有任何一个陨落。”   宇文行道:“无极炎尊,恕小神直言,这是造福苍生的事,是身为上神的职责所在。若为苟活而放弃千载难逢的良机,升而为神的意义何在?”   无极炎尊沉默良久,终于道:“好。本座想一想如何安排——这需要多少神进入苍渊?”   宇文行道:“无需很多。气运之神与堕神此刻就在苍渊,那么再加上小神——”   他看了一圈,笑得很和气:“掌事神和冥神,就足够了。”   ……   “所以我就是这么被拐来的,合理吗?像话吗?这是我的活吗?我一个干文书的,剿匪是我应该干的事吗?”   宁杳揉揉耳朵,劝崔宝   瑰:“宝瑰兄,你也别嚎了,福来也是干文书的,这不也来了,人家一个字都没抱怨,这就是格局。”   格局?崔宝瑰看五福来一眼:什么格局啊,福来也算是休假了。   五福来道:“老崔,接受吧,来都来了。给新神点关怀嘛,毕竟他初来乍到的,跟谁都不熟,指了咱俩,就帮个忙吧。”   “不不不,”宇文行笑吟吟否认,“掌事神,我可不是因为跟您与冥神认识了才点名您二人的,是这千载难逢的时机,只能由咱们五人把握——多一个,少一个,换一个,都不行。” 第57章 气运之神在气运这一领域……   对耶,他可是宇文行。   宁杳忽然很兴奋:“啊,你知道……”   宇文行:“不可说,不可说。”   宁杳:“透露一点?”   宇文行道:“按照事情的既定轨道发展,这就不可说。说了,就坏了规矩,也就走不到原定的结局。”   宁杳争取:“都是友军,提供个方便也不行吗?你稍微说点,咱们早点结束战斗不好吗。”   宇文行很坚定:“不好。”   崔宝瑰接道:“是啊,杳杳,你别问了。我问了一道我会不会死,时神也没给个准话。”   宁杳妥协:行吧,宇文行的嘴很严,磨也问不出。   她泄气向外看,目光触及平静的水面,忽然一跃而起:“我的妈呀!”   众人看她:“怎么了?”   他们不知道,但风惊濯明白啊,宁杳一把抓住风惊濯的手,脸色发白:“他们三个是外人,进入苍渊,没有防护——那紫东云不是捕捉到了!”   她急死了,脱口而出:“你现在给他们三个渡气还来得及不?!”   风惊濯:“……”   他字正腔圆:“来不及。”   宁杳心死了:“那怎么办?”   风惊濯道:“早就来不及,他们出现的那一刻就没救了。紫东云示警是一瞬间的事,瞒是瞒不住了……”   他举目四顾,江河茫茫,离他们的目的地还有很远。但此刻所处的这条河道不算很宽,不远处靠岸,是片陌生的山林。   “先弃船进去……”   风惊濯的话还没说完,水面忽然震荡开一圈涟漪。   这幽冥水,自从下水以来一直平静如死狗,冷不丁有动静,风惊濯就知道,完了。   其实大家也都知道完了:抬头看,天空一片黑压压东西蠕动,好似一群飞鸟,密密麻麻冲他们压来。近了才知道,那并不是飞鸟,而是由无数条龙构成的巨大龙爪,这些小龙穿梭交织,龙爪也厚重紧实。   桑野行就在龙爪之上,他身后还有十几名沉默的黑衣人,手中牵着一丝银线,线连龙爪,那龙爪几乎遮住半个天空。   五福来咽咽口水:“这是什么情况……话说我确实也是干文书的。”   宁杳仰头:“干不干文书的……你们来之前不能先沟通沟通?你们来的……真太是时候了。”   崔宝瑰恨不得昏过去:“别说没用的了,那是个什么玩意?”   谁知道,肯定是伏天河殒身后变出的什么法器,估计是他爪子变的。   龙爪上,桑野行微微歪头,似笑非笑,左手缓缓抬起,那手上戴着一只黑色手套,五指轻动,他脚下的龙爪也跟着轻轻晃动。   随他动作,一股邪风压来,幽冥水的水面扬起落下,他们的小船也东倒西歪。   毕竟都是神,底盘还是稳的,这样的晃动造不成什么威胁。只是对比人家的气定神闲,略显狼狈罢了。   桑野行笑道:“几位上神,对在下的待客之道可还喜欢?”   崔宝瑰道:“我很不喜欢。”   桑野行食指微勾,对应的龙爪向下轻轻一划,如刀劈斧切,一道利光轰然袭来!   宁杳暗道不好:这又是相似的套路——看这道光刃的方向,冲的是她和风惊濯牵在一起的手,逼他们二人分开。   她想也不想,一把甩脱风惊濯,迅速侧身,险险避过光刃,光刃擦下她鬓边扬起的发,几缕发丝削落,同时,这艘灵力构成的小船被擦切为二。   不愧是逐风盟,以灵力铸成的船,即便被斩断,也并没有翻,摇摇晃晃浮在水面上,宁杳在一头,其他四人在另一头。   风惊濯踏前一步:“杳杳!”   宁杳抬手:“别过来——”   风刃力量一掀,他们已经相隔数尺,龙爪在上,风惊濯过来说不准会有什么危险。   况且,那边还有三个干文书的,他一走,那三个彻底完了。   宁杳暗暗丈量了下这段距离,手掌一翻,向后挥出一道灵光,借水面反力向前,与他们四人靠近。   桑野行冷眼看着,食指向下,虚空里一插,龙爪中的一指直直刺下,如同一根天柱“嗵”地插进幽冥水面,溅起冲天的水花。   他离得远,他倒是无所谓,宁杳张开双手,以灵力撑住一道光圈,抵挡幽冥水溅到身上,大喊:“宇文行!能不能给点提示啊!”   宇文行也大吼:“撑住!”   我撑你个死人头啊。   宁杳不指望了,扬手将水花挥向桑野行方向,但他站的太高,根本毫无影响。   水幕落下,风惊濯他们那边也是勉强撑住,他还好,身后的三个人脸白了一层。   风惊濯脸色不好看,目中满是焦虑,上前一步,眉眼沉沉。   宁杳眼尖,又足够了解风惊濯,顿时明白他动了烹魂锥的念头,立刻大喝:“按住他!用神印!”   说时迟那时快,崔宝瑰向前一扑,五福来十分默契地打了个响指,淡淡金光飞入风惊濯体内,他当即僵住动弹不得。   反抗神印不是不能,只是会对施术的神造成伤害,风惊濯如困兽双目赤红:“宁杳!”   宁杳顾不上他,手臂一甩,祭出气运盘。   ——也是被逼到没路了,在苍渊,如果不是足够强大的法器,根本干不过另一个法器。风无止倒给了几个法器,但都小巧精悍,不适合眼下情况。他们最强大的法器就是烹魂锥,可她不想让他用。   那还能有什么招数?宁杳想,她是气运之神,在气运这一领域,怎么着也是无人能及吧?   气运盘升至半空,在宁杳面前旋转不停。桑野行见了,动作微微一滞,狐疑不定地盯着气运盘。   他没见过气运盘,想来把他唬住了一下,宁杳张开手掌,在面前一抹,同时,扬起右手,并拢食指中指做笔,快速写下桑野行的名字。   这王八蛋,运气还不低呢。   宁杳咬牙,手掌回拨,成半弧状画了一个圆,消弭桑野行的全部气运。   桑野行拧眉,目不转睛盯着宁杳动作:既没有发出强大的灵力,周围也没生出非比寻常的动静。   什么玩意。   他懒得奉陪,手掌成爪下压,向着宁杳方向笼罩下来——   龙爪下行,无数小龙穿梭的更快更密,也不知怎么回事,其中一条穿过桑野行脚底时,打滑偏了一下,桑野行随之一歪,说时迟那时快,另一条小龙擦过他鞋边,两下里他没站稳,一头栽下来。   他身后的十几个黑衣人立刻抓紧手中细线,稳住龙爪,但桑野行站在龙爪尖端,已经来不及了。   俗话说,人倒霉的时候,喝凉水都塞牙,桑野行此刻作为上天入地倒霉第一人,将这句话体现的淋漓尽致——他的手下操纵龙爪捞他,而他太小,龙爪太大,一下子从龙爪指缝间落下去,直直向着水面摔。   那些人也是训练有素,知道轻重缓急,龙爪向宁杳方向张开。   宁杳却顾不上那头,跃身飞掠,脚下狠踢这残缺船板,船板飞起,正好将桑野行接住——还没拿到他脑子中关于落神锁的记忆,他可不能沉下去,这又不是簪雪湖,没个捞。   但此刻宁杳毫无借力点,龙爪在上挥动,她躲避两次,回回都是擦着身子荡开。   宇文行一跺脚,冲那两人大喊:“快放开他!”   这两人不愧是干文书的,令行禁止,立刻松开风惊濯。   风惊濯毫不犹豫纵身踏水奔向宁杳。   一手环过宁杳,另一手抽出腰间长剑,向天空一划,龙爪中几条龙被削成两半,扑簌簌落下,但对于庞大的龙爪并无影响,依旧虎虎生风。   宁杳被风惊濯压在怀里,心下更是踏实,冲那边吼:“龙爪我们挡着!你们仨上!拿他的记忆!有用!”   崔宝瑰强调:“我是干……”   “管你是干啥的你是个神就完了!你们三个神干不过一个苍龙?快快快——摘他手套!”   五福来在宁杳说完之前就动手了,双手结印,直接打在桑野行戴手套的手上,桑野行扑腾了一下,在神力压制下,只能含恨咬牙,动弹不得。   就是这一瞬,五福来吼崔宝瑰:“上啊!!”   崔宝瑰眼睛一闭,赶鸭子上架大力出手,手掌从爪成拳,往上一提,一团白光从桑野行脑袋中晃晃而出。   宇文行夸   道:“冥神您力气这不是很大吗?干嘛这么自卑?这是要把他脑袋拧下来吗?”   崔宝瑰没好气:“闭嘴!帮忙啊!”   宇文行道:“这看着我也帮不上什么啊。”   崔宝瑰把那团记忆揣在怀里:“帮宁杳他俩啊!”   其实,宁杳这边还好,正如她所说,他们不敢让她死,只要她和风惊濯紧紧挨在一起,对面的人便投鼠忌器——想全力打,怕伤她性命;不用全力,又干不过他俩。   他们别别扭扭不好下手,倒成全了他们左突右进,避开龙爪攻击,离那半艘破船越来越近。   对方也知情势不好,细线微抖,无数条小龙从龙爪中脱离,身躯僵直,如同箭矢直直刺向宁杳和风惊濯,瞄准的都是他们手臂,意图还是要将他们二人分开。   这样不行,只会越来越被动。宁杳抬眼看风惊濯,正巧撞上他目光,两人眼神交汇,同时看清彼此心意。   默契无需多言,他们同时放手,旋身半圈,背对着背贴紧,以此解放双手,对付这些飞龙绰绰有余。   此刻,两个黑衣人分出两根细线,缠上桑野行身躯,用力一提,他重新飞空。   但角度不对,这方向,正撞向宁杳和风惊濯。他们身边万龙汇聚,桑野行双手张开,那些小龙如同气流被他拨至两侧;而他右手高举,顿时十几条龙齐聚化作一柄长刀,由他指着,直直劈向风惊濯方向——   风惊濯护着宁杳,大开大合挥剑劈砍,宁杳瞅准空隙,抓住两条攻击他们的小龙,朝桑野行面门的方向一扔。   霉运作祟,那两条死龙既无生命,便不听桑野行的控制,正正打在他眼睛上。   得了这个空档,风惊濯长剑一挑,斩断缠在桑野行身上其中一根细线,他顿时失去平衡,整个人在空中旋转。   风惊濯眉眼冷厉,手腕悍然一沉。   剑刃划过桑野行右臂,他的身躯犹自旋转不停,手臂却已飞出去,砸进幽冥水中,没了踪影。   他痛的脸色惨白,咬着牙一声没吭,目光狠绝,被身上剩的那根细线拉上龙爪,却因为去右臂,对龙爪的操控程度大大降低。   宁杳一把抱住风惊濯的腰,旋身半圈,带他一起落在那半艘破船上。   将将站稳,龙爪便已袭来。   这一回,没有方才的灵活度,爪指都很僵硬,只有手掌如扇,猛地挥过,搅的幽冥水波荡不止。   打这么一会儿,几人也算培养出些许默契,三道神印包在外围,这艘破船才挺住没翻。   风惊濯道:“杳杳!别硬扛了,天龙爪在苍渊是数一数二的法器,若非同等力量法器,根本不可能退敌。你护住他们三个,我必须用烹魂锥。”   宁杳咬牙:“不行。”   “杳杳——”   “我不想让你死!”   吼完这一句,宁杳眼中泛起稀薄水光:“你以为你不说,找风无止这个老头瞒我,我就猜不到吗!我懒得跟你计较!等出了苍渊,把这个破玩意拔下来之后,再跟你算账!”   风惊濯心软的一塌糊涂:“我不会死。”   “我有数,烹魂锥也不是动一下就能要我的命。”   烦不烦!宁杳气恨,使劲踩了风惊濯一脚。   她转过头,目光快速移动:这三个人指望不上,这艘破船,也被一刀两断,灵力渐薄,别说利用,能不能支持住他们五个人都难说。再往外看,举目皆是茫茫江河,那幽冥水,碰一下都要痛死个人。   宁杳目光一顿。   碰一下都要痛死个人?   她双眸陡然亮起两簇小火苗,一把拉住风惊濯的手:“谁说我们没有其他法器?”   “幽冥水是伏天河的眼泪,力量可不比这只爪子弱!”   人家只是老实,静止不动,打起架来,绝对一把好手。   宁杳伸手指向龙爪,嘴上招呼所有人:“咱们一起,拿水泼它!” 第58章 随他呵气,宁杳耳根发烫……   这个方法出乎意料的好用。   破船上的五个人都是上神出身,神力之威,自不必说,随随便便一挥手,扬起个水花,还是很简单的。   五道浪涛拔地而起,源源不绝,一波一波泼在龙爪、以及操纵龙爪的苍龙身上。   霎时间,桑野行和一众黑衣人身上响起“撕拉撕拉”的灼烧声,大叫躲避;构成龙爪的小黑龙也都慌不择路,缩成一团,险些维持不住龙爪之态。   他们身上未湿,脸上也无伤痕,但就是痛不欲生连连后退,一波波水花压着打,令他们抽手还击都做不到。   水花攻击一直持续到他们停船靠岸,风惊濯将那半艘破船扬至空中,狠狠砸下,“嗵”的一声,巨大浪花冲天而起,半面江河几乎卷上了天。   趁此机会,他回身挥手,五个人一同无声潜进山林,转眼不见了踪影。   ***   为防止再次被紫东云捕捉,风惊濯为他们三人提供了暂压神印的掩盖方法。   虽然,宁杳觉得这方法有些可惜,但自己也把自己劝住了:第一,他们三个在苍渊也不顶什么事,有她和惊濯在,没有问题;第二,既然暂时没有危机,那神力留着也没啥用;第三……总不能给他们用渡气的方法吧?   太不尊重,对于他们每一个人,都太不尊重了——当时关心则乱,说话不经大脑,这会已经冷静,别说风惊濯不同意,她也不同意。   此刻暂得安全,他们五个找了处避风的地方,打算把桑野行的记忆拆了。   崔宝瑰把那段记忆拿出来,往地上一搁:“来吧,新鲜热乎的。”   宁杳看了眼:“这么多记忆?你把它从龙胎开始的记忆都掏出来了吧?”   五福来则问:“你怎么不把他脑脑子直接掏出来?装柔弱人设,下手这么狠。”   崔宝瑰微笑:“不要要求我太多,干完了你们还嫌干多了。说真的,我今天能发挥成这样,有如此丰厚的成果,很优秀了好吧?”   没有人应和,他就找一个感觉会给捧场的:“你说是不是惊濯?”   风惊濯道:“是,多谢你们。”   怎么说呢,虽然他嘴上说谢,但并没有令人感受到太多的谢意。崔宝瑰干笑:“富贵……险中求嘛,不问过程,结果是好的,这就行了。”   宁杳赞同:“确实是,本来我和惊濯打算去桑野行的老巢探上一圈,你们仨这一来,虽说刺激了点,但反倒因祸得福,事半功倍了。”   “岂止是刺激点,”崔宝瑰整理自己微乱的碎发,将垂下来的长发向耳后掖,“你们谁有镜子?”   五福来无语看他:“这时候你还要镜子?”   崔宝瑰就着五福来的眼睛,凑近了照:“福来啊,很好,你就这样睁着,你眼睛长的确实水灵……”   五福来无情闭上眼。   所有人中,就宇文行一直没说话。   他乐呵呵的,气定神闲靠在树干上,对于他们的讨论,没有一点要参与的意思。   也是,一个知道大结局的人,没有好奇心很正常。   宁杳拿起桑野行记忆,瞅瞅风惊濯:“咱俩一起看?”   风惊濯点头。   宁杳又问:“我方便看吗?你要是有心结,就你自己看,然后你给我讲落神锁就行。”   风惊濯说:“怎么不方便。”   他心里一阵柔软一阵酸,从前,杳杳没心没肺的时候,他一面爱的无可奈何,一面也气得咬牙切齿,只恨不能敲敲她脑壳,帮她开一窍;如今,不知什么时候开始,她心变细了,想的多了,他心疼,又渴望她回到从前。   有些话,不好当着众人面说,他凑到她耳边,声音低低:“我的一切都是你的,我在你面前,从来都是一览无余。你什么都可以看。”   随他呵气,宁杳耳根发烫。   他说的,明明是桑野行记忆中有关于他那部分,很正常;但她听在耳里,眼睛就不   受控往风惊濯领口瞄。   不是故意的,可这话听了,就忍不住哇。   风惊濯看见宁杳的眼神,显然是没想到:“杳杳,你……”   宁杳揉揉鼻子:“你就想你说话有歧义不?”   风惊濯侧头,唇角一弯,压也压不住。   宁杳戳他:“有没有。”   “有有有……”他抓她手,纯情的声都是颤的,“别闹。”   宁杳笑嘻嘻,一把握住:“不闹可以,得让我牵着。”   **   桑野行记忆有很大一部分都苍白阴暗,没什么价值。这里面除了落神锁所处之地,和长姐精元被囚放的准确位置,宁杳只记住三个印象极其深刻的点。   一个,是风惊濯还是苍龙幼崽的时候,她又看见了慕容莲真。   同样漆黑的夜里,她手上抱着一只浑身是血的幼龙,这只龙崽还没有化作人形,圆滚滚的小小一只,唇齿张着,时不时发出虚弱的哼唧声。   桑野行跪在地上,旁边是他的妻子东诗,他们二人面前,有一只冰凉的龙崽。它已化人形,只是太小,龙角龙鳞还没全收,软哒哒的贴在肌肤上。   只可惜,龙崽面色灰败,身体僵硬,已断了气。   慕容莲真将手中幼龙抛给他们:“很遗憾看到你们的长公子夭折,这条小龙,算是我的补偿。以后,他就是你们的儿子。”   桑野行与东诗不是正常人,闻言并未愤怒,只是恐惧对方的可怖力量:“是……我们必定……必定好好待他……”   “哦,那倒是也不用,”慕容莲真说,“该怎么对待就怎么对待,你们不是父母子女情很淡薄吗?”   “我也说了,这是补偿。不用因为惧怕我,而不敢发泄仇恨,我与这条龙本身也没什么感情。”   慕容莲真笑着,轻轻一挥手,那条虚弱哼唧的幼龙被她挥在地上。她上前两步,一脚踩在幼龙崽崽身上,他喉咙中发出痛苦的吱叫,矮墩墩的龙身挣扎颤抖。   她深深吸气,表情愉悦,问:“他的惨叫好听吗?”   桑野行和东诗喏喏点头:“好、好听。”   慕容莲真道:“那就让他一直这么叫。”   一个,是长姐的精元。   她并没见到长姐,在桑野行的记忆里,见到的人是聿松庭。   聿松庭将一颗闪着强烈光晕的白玉菩提放入他掌心:“你确定拿到她的精元,就可以与她交换命格,替她飞升吗?”   “当然。”   聿松庭松手,精元落下:“好吧,别忘了你的承诺——你会去对付宁杳,绝不让宁杳飞升成神,否则,你我都永无宁日。”   桑野行打了个呵欠:“知道。你这么怕她干嘛?”   “你我将她姐姐害到这个地步,她发起疯来,可说不好后果。”   桑野行掂了掂手中精元:“放心吧。有这个在,不愁请君入瓮。入了苍渊就由不得她了,我必叫她身碎骨裂,届时,分你两条枝蔓也未尝不可。”   第三个……是紫骨针。   宁杳看见风惊濯刺进自己双目的全过程,心里隐约清楚:这东西绝不简单,她轻描淡写说自己已处理好,没有隐患,她死也不信。   *   探查记忆结束,宁杳看一眼风惊濯,他眉头紧锁。   “杳杳,你先不要进落神锁,我进去看了情况后,咱们再商议。”   原本的打算,他们二人隐去灵力一同进入查探,再退出来和逐风盟一同商量。但现在,看过桑野行记忆,风惊濯不敢冒险:“你是钥匙,伏天河的逆鳞认得出,难道落神锁就没可能认出么?我觉得……”   宁杳说:“好,我听你的。”   风惊濯眉目安稳不少:“嗯。”   她又说:“记下来,我听了你一回,后面你得还我一次。”   风惊濯挑眉:“算这么清楚?”   宁杳点头:“必须这么清楚。”   他笑了:“好。”   这会功夫,五福来和崔宝瑰那边的打闹也结束了,目光渐渐被宁杳和风惊濯吸引。   看着看着,两人双手环胸,和宇文行一道,不说话,就直勾勾看。   对面太安静了,宁杳意识到,侧头一看,对上三道明晃晃的目光。   五福来清清嗓子:“我说,二位上神,你们看起来……”   崔宝瑰接话:“有情况。”   宇文行举手:“我知道怎么回事……”   宁杳跳起来:“你闭嘴!这功夫你来劲儿了,刚才混战的时候让你帮个忙,你磨磨唧唧,现在可是长了个嘴!”   宇文行眨眨眼,乖巧地抿紧嘴巴。   宁杳舒坦了:“我俩的事,当然得我俩自己宣布。多的不说了,你们有一个算一个,准备好份子钱。”   风惊濯低笑。   五福来和崔宝瑰没见风惊濯笑过,一时惊呆,眨巴眼睛看了好几眼。   五福来努力消化:“你们俩……”   宁杳挑眉:“般配不?”   崔宝瑰反应快,点头:“配配配。”   宁杳不满:“说一遍就行了。”   崔宝瑰皮笑肉不笑,没看出来,风惊濯这小子不显山不漏水,蓄谋已久!他什么时候对宁杳动的心?还巴巴的跑来苍渊,美名其曰办私事,肯定就是为了跟着宁杳!   他悄悄看一眼五福来,惆怅地叹了口气。   忽然,宁杳注意到宇文行不在原地坐着了:“哎,他人呢?”   左右看看,宇文行独自一人站在十几步开外,背对他们,面向茫茫山林一动不动。   宁杳奇怪:“他怎么自闭了?”   五福来猜测:“刚才你不让他说话,他不高兴了?”   是吗?她刚才恶语伤人了?好吧……下次注意。宁杳搓了搓手:“那我去跟他道个歉,把他劝回来。”   风惊濯起身:“我跟你一起。”   “不用,你看着他俩。”   宁杳心说,这还不是去去就回,她会诚恳温和的认错,很快就解决;当然了,如果宇文行非要矫情,她也能三拳两脚速战速决。   走到宇文行身边,宁杳歪头向上一瞅,他表情挺平静:“宇文行,你干什么呢?”   又说:“我刚才话说重了,你伤心啦?我是跟你闹着玩的,下次一定注意,好不?”   宇文行侧头笑容温和:“掌事神只是猜测,你还真信啊。”   宁杳道:“你没生气啊,那你干嘛一个人跑来这自闭?”   宇文行道:“我要不这样,怎么把你吸引过来,跟你单独说话呢?”   宁杳恍然:“你是为了——你怎么知道吸引过来的一定是我?”   宇文行挑眉:“我当然知道啊。”   也对。   算啦,这不重要,她含笑凑近:“有什么天机要透露给我啊?快说快说。”   宇文行看她很久,欲言又止。   终于,他深吸一口气,将要说话之前,胸腔一震,一泓鲜血从嘴角慢慢流下。   宁杳正激动等待天机泄露,却不曾想宇文行忽然吐血,吓了一跳:“宇文行,你受伤了?!”   她一提气,正要扬声,宇文行立刻制止:“别喊他们。”   宁杳皱眉:“你……”   宇文行低声:“对抗天道法则,损耗修为罢了。我只是想试一试。”   “什么啊……”   他说:“能不能放弃?不要去断龙山了。我看得到,你不会完好无损的……从那里走出来。”   宁杳沉默了下,道:“你还好吧 ?你说这些,对你的修为损耗很多吗?”   即便知道她下一句会说什么,但亲耳听到她口中所言,仍心潮难平。宇文行叹气,闭了闭眼睛:   “我还好。”   宁杳说:“你为了劝我,无端端受了伤,我却不能答应你,这多对不起你啊。”   宇文行摇头。   他答应过师父,不说。但还是修为不够吧,事情越近,越忍不住:“这和你无关,是我自己的选择。我不想看到你走向那个结局。”   宁杳低头,很快扬起,盈盈一笑:“我长姐会好好的,是吧?”   宇文行望着她。   宁杳道:“你只说我不能好好的从那里走出去,却没说我是竹篮打水一场空。所以,我长姐最后会平安的,没错吧?”   宇文行沉默,这沉默在此刻成了一种默认。   宁杳拍拍手:“好啦,走吧,上路。你也是,以后别这么干了,把自己都给弄伤了。”   “走了走了。”她冲他招招手,一笑,转身先行。   宇文行眼眸暗淡,无可奈何叹息。   还是不行啊,刻意制造一场事件的改轨,可最终,还是不可抗的,回到既定的轨道上。   ……   落神锁在断龙山一带,确定了具体方位,他们五人略作休整,马不停蹄向那边赶。   事实上,这三个人身上背的任务是覆灭苍渊,但这目标太大,宁杳不知道从哪入手——当然,他们自己也不知道。除了宇文行,他又半个字都不说。   没办法,只能按照自己的节奏来,先去断龙山落神锁救长姐,大家都没有异议。   宇文行也什么都没说。   幽冥水一战,险胜半招,为求安全,他们不再从幽冥水上走,好在风惊濯对苍渊的情况了熟于心,带着他们往前走了一段,渐渐辨明了路,翻过几道河,从山林腹地横行穿梭。   终于,在第二日傍晚,到达断龙山附近。 第59章 “其实我只是想抱抱你。……   从踏入断龙山地界那一刻起,空气中,一直飘荡着丝丝细细的血腥味。   说不上是从哪来的,仿佛这座山里有一道血河,蜿蜒缠绕,所以哪里都有挥之不去的腥气。   宁杳一行人抵达落神锁所在洞口对面的山崖,安顿下,向外观察。   落神锁内部是什么样子,谁也不知道,在查过探过之前,风惊濯不同意宁杳进入。   那日,宁杳已答应他的要求,她是桑野行终其一生努力的目标,落神锁内,确实很有可能存在只针对于她的陷阱,她不会在这个时候逞能,让风惊濯不安心。   可事到临头,她也不放心:“你一个人进去,万一出点什么事,都没有个商量的人。”   她想了想:“要不再等一天?和逐风盟会合的日子也到了,到时让他们出个高手,和你一起进,我看山海兄就很稳重。”   风惊濯已经观察很久,沉吟片刻:“现在入口处守卫渐多,若再等两日和逐风盟会合,我们最多也只能多进一个人。而那时桑野行必定做好万全准备,调动大量法器到此,怕只会更不容易。咱们现在抢在他们前头,最好即刻出手。”   宁杳犹豫:“你让我想想。”   僵持不下,宇文行开口:“我与惊濯公子一同进入吧。”   宁杳直接拒绝:“你们本就不是战斗型的神力,又是外来的,人生地不熟,不如逐风盟懂得多……”   她没说完,宇文行就笑着打断,指指自己:“杳杳,你担心风惊濯公子的安危,都没仔细看一眼吧?是我,我在说话。”   宁杳一下反应过来。   对啊,宇文行主动提出要进去的话……应该能算是安全的象征吧?那她对这件事,就放心得很了。   只不过——宁杳怀疑的小眼神上下扫了扫,叮嘱道:“你要小心,千万别受伤。”   风惊濯看来一眼。   宇文行摸摸鼻子:他明白她言外之意是什么。相当于别乱说话。   转头看了风惊濯一眼,对宁杳道:“杳杳,你只对我说这句话,那某些人可确实要受伤了。”   宁杳顺着他的话看风惊濯,果然见他神色淡淡的,见她望来,还垂了目光。   不是,真吃醋啊,宁杳又好笑又无奈,狠狠瞪了宇文行一眼,朝风惊濯走去。   一边走一边向后说了句:“失陪一会,稍等片刻。”   然后,她推着风惊濯向旁边走了十几步。   确定避的足够远,宁杳戳戳风惊濯:“濯儿,你吃醋啊?”   风惊濯心头一热,笑意染上眉梢。   她又开始了。以往在她对他心软,怜惜他的时候,就这样很亲密地唤他。他生命中,没有第二个人再这么珍惜的叫他。   他侧头,目光挺平静的:“我怎么会吃宇文行的醋。”   宁杳说:“你确实吃啊。”   她指指点点:“你看你现在脸上的表情,分明就是‘为什么要关心他,怎么还不关心我?快关心我啊,讨厌!’这样的表情嘛。”   风惊濯不信:“有么?”   宁杳认真:“有。”   风惊濯被她逗笑了:“能看出这么多细节?”   宁杳嘿嘿道:“我何等眼力。”   不等他说话,她伸出双臂拥抱他:“惊濯,我可是听你的话,信任你了。你要好好照顾自己,不许受伤,知道不?”   风惊濯心底无声塌陷,她一句话,可以抹平他所有情绪,热血从心脏冲上眼眶,百转千回的发酸。   “你要是受伤了,我会狠狠记你一笔,回头跟你一起算总账。要知道,我现在心中的小本本上,已经记了很多笔了。”   宁杳仰头,就着这个动作,很是个过来人一样,在他肩上老成地拍拍:“就你现在欠下的账,你可能没数,这么说吧,后面日子你不太好过,挺惨的。所以一定要掂量好,不要再添新账,要不你可怎么还?唉,都是为你好,懂不懂?”   风惊濯一腔悸动从云端晃荡下来,似笑非笑注视宁杳。   宁杳:“怎么?莫非不服气?”   风惊濯道:“没有。懂,谢谢杳杳。”   嗯,乖就好。   宁杳还是仰着头,重新抱紧他,对上他黑白分明的眼眸:“当然啦,我也不是就为了吓唬你。其实我只是想抱抱你,除了让你照顾好自己外——那天,我看过桑野行的记忆,就一直很想抱抱你。”   风惊濯眼眶再次微微发烫。   她三言两语,就捏着他的心大起大落,但起起落落,无一不是因她而生的欢愉。   她就在自己眼前,很近,明亮皎洁的脸庞对着他,清澈如水的眼睛,倒映他的身影。每每看着,爱意便在心底疯狂滋长。   风惊濯低头一吻,落在她唇边。   宁杳笑盈盈:“很好,你表现的好,我会在小本本上抵账的。”   风惊濯低声:“那我以后都好好表现。”   ***   风惊濯和宇文行撑开隐光甲,瞬间身形变作透明,连一根头发丝都看不见。   落神锁在断龙山背阴处的山腰上,那洞口由内向外,两步一人守着密密麻麻的哨兵。洞口中央有一光圈,五彩生晕,看着灵力不俗。   风无止说,隐光甲和断仙台两样法器搭配使用,既隐身形又藏灵力,走过时,只叫人觉得吹过一丝清巧的微风。   宁杳三人还在对面,藏在山坳里,向外观察。   风惊濯和宇文行身形隐匿,也不知他们走到哪里,有没有进洞。但是观察很久,也没见洞口有什么骚乱,按时间算,他们二人应当已经顺利进入。   三人松懈下来,剩下就是等。   崔宝瑰不会容忍气氛僵硬太久,抱着手臂,有一搭没一搭拉开话匣子:“杳杳,你和风惊濯,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的?”   宁杳道:“这就说来话长了。”   “那长话短说?”   短说啊,好办,宁杳道:“看对眼了呗。”   五福来也支着   耳朵听:“虽然是短说,你这也太短了吧。”   宁杳摆摆手:“爱情故事过后再讲吧,又不能长翅膀飞了。我有个问题要问啊——老崔,你带轮回册了吧,能不能帮我查个人?”   崔宝瑰:“没带啊。”   宁杳一口气没上来:“身为上神,神权难道不该随身携带?”   崔宝瑰叹道:“我的神权,你以为和你的气运盘一样那么好带,那是轮回册啊!死沉死沉的,有几个会像福来一样认真严谨,把神册随身携带的?”   好好好,真是一点也指望不上。   宁杳忍不住思考,宇文行所说的他们几个缺一不可,换一不可,到底重要在何方?   忽听崔宝瑰又说:“你要查个人的话,不如你说说他叫什么名字,要是很知名,我这大脑也不是白长的,能和你说道一二。”   宁杳抱着试试看的态度:“叫慕容莲真。”   崔宝瑰眉毛上挑:“毫无印象。很出名的一人吗?”   宁杳沉吟,本来应该不算什么出名人物,可她三番五次出现在苍渊——从风惊濯还是幼龙时开始,一直掌控他的人生,能力不俗,目的难测。现在看,感觉也不能算是普通人。   正考虑怎么回答,五福来在旁一拍手:“慕容莲真?我知道啊!”   *   风惊濯和宇文行顺利进入落神锁。   开始是一条狭长拥挤的甬道,很奇怪的是,外面守卫重重,进入内部后,竟无人看守。   两人一路向前,走着走着,忽然见了光亮:前方是一巨大的下沉圆形空地,密密麻麻错综排布薄光形成的竖墙,直至通道顶端;这些光墙上将下面分割成一个巨大的圆形迷宫。   迷宫中央的白玉盘内,放着一颗精华四溢的菩提。   风惊濯微微伸手,指尖蜷缩,慢慢收回,搁在二层护栏上。   宇文行看他:“有想法?”   风惊濯道:“这是龙睛凌虚阵。”   不用他多说,宇文行自是清楚。龙睛凌虚阵是灵力极强的进攻型结界,这里的每一道光墙,都连接在阵眼中央,宁棠的精元上。设阵者,只会留一个开阵之人。   ——如若不是宁杳进入,换做任何一人,杀阵都会开启,直接摧毁宁棠的精元。   风惊濯道:“我明白桑野行为何那般成竹在胸了。”   这个结界,外人不可触碰,一旦越界,轻则损伤长姐精元,重则会让她灰飞烟灭,所以必须由杳杳亲自来,才能成行。   “杳杳是打开苍渊的钥匙,那么她进入落神锁,就是钥匙插。入锁眼,而她穿梭在这个迷宫,最终抵达长姐精元所在之处,就是钥匙转动,开锁的过程。”   宇文行微拧的眉慢慢舒展,道:“你分析的不错。”   风惊濯知道宇文行不会多说,干脆一字未问。   他重新打量整个迷宫,忧心忡忡:该怎么做,才能解开眼下死局?   “所以……你要劝杳杳放弃吗?”突然间,宇文行的声音淡淡响起。   风惊濯看他,道:“不劝。”   宇文行问:“为什么?”   风惊濯沉默良久:“只要是杳杳想做的,我都支持。她的阻碍已经很多了,我不想做拦路的石头,我想做帮她搬走石头的人。” 第60章 保重,我也会保重的。……   ***   外面,宁杳和崔宝瑰的目光一起投向五福来。   五福来还真被崔宝瑰说着了,从来都随身携带神册,从袖口中往外一掏,沉甸甸的,厚如砖头。   “稍等,让我翻翻,这个名字我十分耳熟,肯定是个很出名的……谁呢……”   崔宝瑰帮忙解释:“福来要操心的事可多了,各路上神的一应事务,包括但不限于婚丧嫁娶,下凡游历,神职调动,历劫历难,各地香火福利……总之,庞大而杂乱,她能有印象,这人八成来头不小。”   宁杳的心提到嗓子眼:来头不小?慕容莲真那么一个龌龊、离谱的人,竟然和神界扯得上关系?   “找到啦!”   五福来一声欢呼,把神册翻过来,举给宁杳看:“我说怎么这么耳熟?这是嫮彧上神下凡游历时的化名之一啊!”   她解释:“她这个人,老气横秋……不,渊渟岳峙,”她换了更礼貌的说法,继续,“但不知怎地,很喜欢下界游历。太多次了,比所有上神加起来都多。化过的名字数不胜数,我都会记上一笔。”   宁杳怔在原地,脑中轰轰作响。   五福来看她神色不对,在她眼前挥挥手:“杳杳,出什么事?”   宁杳慢慢回拢神思,伸手拿过五福来的神册,盯着上面文字:“慕容莲真曾是嫮彧游历时的化名……”   再往上看,她看到了何天寿。   何天寿,玄月宗仙宗的宗主。   还有赵三方,陈胥,王坤仙,莫清妍等等……脑中残余印象中,叫得上名的玄月仙踪首徒,或酆邪道宗地位较高的女子。   五福来看宁杳出神,怕她不懂:“杳杳,我要提醒一下,游历和下凡历劫是两种不同的概念。下凡历劫,就要把记忆交到我这,投胎成凡人,历经苦难一世,功德圆满后回来,修为可增进不少。但游历呢,就是带着记忆和神力下凡,附到一个人身上,体验他所体验的。这个时间啊……一般比较短。”   宁杳忽地抬眼:“若是游历,是否能操纵凡人的意志,借他的手,干自己的事?”   五福来连连摆手:“不不不,当然不能,这是违规的!”   是么?   宁杳低头,可是嫮彧,她违规了啊。   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事,由此一通,竟处处贯通:   慕容莲真的水平当然进不了苍渊,可是嫮彧不一样,她母亲是月姬,与伏天河齐名的创世神之一,就算她不是苍渊龙族,这么一个远古大神进苍渊,有点自己的本事和门路,总也有些说服力。   再者,风无止,桑野行,以及东诗,这些苍渊霸主都被她死死压制,很正常;那是因为她是神,且是神界中,神力登峰造极的神。   最后便是她的目的。   一个以痛苦为食的神。她要的,从来都是风惊濯的痛苦。   甚至是,她在风惊濯人生的各个阶段,变换不同的身份在他身边。时而是卖卖他的老板,时而是剜鳞割肉的刽子手,一会是何天寿,等他成年,又变作慕容莲真。   然后,她像饕餮一样,快乐地、满足地品尝他各种各样的痛苦。   宁杳皱眉,自言自语: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非要是风惊濯……”   啊,对了,桑野行记忆中,惊濯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。惊濯第一次出现时,还是一条很小很小的龙崽,当时他被慕容莲真,也就是嫮彧,抓在手中——那他的来处究竟是什么?   五福来见宁杳思考的入迷:“杳杳,你遇到啥难处?说出来,大家一起想办法啊。”   崔宝瑰煞有其事:“要不还是算了吧,杳杳遇到的事,一般都是了不得的大事,我陪跑过两回,感觉人生已经达到了巅峰,很满足,不太想知道了。”   五福来和崔宝瑰也是真熟,直接上手揪他耳朵,用力拉的长长的:“给我听!”   宁杳被他俩逗笑了,风惊濯以前的事她不想多谈,但他受的委屈,她不能视而不见:“你们俩不用搅进来,我就问两个问题。”   “第一,嫮彧下凡游历,并没守规矩,她借凡人之手干了不   少坏事;第二,月姬一族身有禁令不可强行制造痛苦,只能食用现成的痛苦,可她自己给自己做饭,干扰别人的人生把人变得不幸——我就想问,以上这两种情况……”   崔宝瑰算是听明白了,甚至不敢听完:“停停停,所以你现在就是,杀了人家女婿,还没完,你还要干嫮彧……啊?”   宁杳说:“不是干,是讲道理。”   崔宝瑰看五福来:“我说不了她,你说说她。”   五福来双手交握,有些为难:“杳杳,你说的这种情况,就算真有,也不会发生在神界,毕竟焚神炭海在上,还是要……收敛一些的。”   “但是,若发生在神界之下……怎么说呢,无极炎尊知道,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”五福来瞅瞅崔宝瑰,指着他,“你看,老崔负责生死轮回,他会去平衡这些。你别看他吊儿郎当,上一届冥神交任的时候,给他的是一本烂账。他这么多年,一点点把账做平,其中肯定不乏为月姬一族找补。”   所以,五福来摸摸鼻子:“杳杳,若你有什么从前的朋友,受了委屈,就算你不说,老崔这边也会衡量,给他一个好的来生。”   宁杳低头想了一会:“福来话说的有道理。”   顿了顿,又说:“可我难以接受。”   凭什么?   这一世的委屈,下一世还。那这一世怎么算?   破坏规则,触碰底线的,明明是施暴者。难道仅仅补偿受害人就结束了吗?施暴者,依然会继续施暴。   风惊濯就活该从出生起,被人设计人生,日复一日被践踏吗?   崔宝瑰又凭什么承担这份本不该得的辛苦?   如果一切不公,都只用“补偿”的方式解决,维护的,到底是公平正义,还是施暴者变本加厉的为所欲为?   崔宝瑰双手一摊,跟五福来诉苦:“杳杳又开始了,认死理,看她这表情我就知道。”   五福来也发愁:杳杳性子确实倔。   宁杳抬头看他们,挥挥手笑了:“你们俩不用这样看着我,我又不是立刻就要冲上神界,和嫮彧开打——人家什么段位,我会这么急吼吼的去送人头吗?”   “无极炎尊有难办之处,我很明白,不会去为难他。你俩别这副倾家荡产的表情,我不是傻子,我这不是还得想想吗。”   五福来问:“倾家荡产是这样用的吗?”   崔宝瑰说:“这是宁杳对于表现咱俩愁绪的一种修辞。”   宁杳:“……”   “不过我还是要说……”五福来正要继续劝阻——   “轰隆隆——”忽然,天边轰隆一声。   他们循声望去。   天空一寸一寸暗下来。   一团巨大的乌沉雾气飘过,像云,却没有云那般绵软缥缈,阴的能滴出水来,一点一点遮住幻日。   雾气中央,晃晃荡荡垂下一柄钢刀。   不,不是钢刀,从外观看,它更像一条巨大的肋骨。   此景映入眼帘,宁杳霎时忆起风山海和风扬旗那几日跟她讲过的各种法器:“这是……我天,这好像是杀神斩。”   下一瞬,黑沉雾气中传来两声意味不明的呜哼声。   那条肋骨仿佛得到指令,也像长了眼睛,倾斜旋转半圈,直直冲他们的方向,倏地变长,瞄准的是崔宝瑰的脑袋。   宁杳想也没想,一把拽过崔宝瑰,他方才站的地方被肋骨呼啸穿过,碎石满地。   呼哼声再次响起。   肋骨调转方向,直冲五福来而去,宁杳咬牙,拉着五福来向后急滑。被攻的这两下,他们所处山坳已被完全摧毁,掩不住他们身形。   “呜呜——”   崔宝瑰破口大骂:“这什么玩意是?!”   他不知道,宁杳却已听出来——这是被割去舌头的宇文菜。怪不得,指哪打哪,还回回都避开了她。   宁杳把他们两个往旁边一推,一把抽出腰间乾坤轮,迎着肋骨的第三次攻势,挥轮一挡!   “铮”地一声,肋骨被急速隔开,一小块破损缺角砸在脚边。宁杳垂眸看了眼自己的乾坤轮:真不愧是极品护身法器,完好无缺。   宇文菜在上面,就算他再菜,到底还有点轮回术。想躲是不可能,宁杳以手画弧,挥轮一圈,圣洁纯净的光晕照下,正好照在他们三人身上。   趁此喘息机会,她简单介绍:“宇文菜。从前是宇文行师兄,现在是苍龙的走狗。”   崔宝瑰忙问:“师兄?也会轮回术?”   “当然了。”   五福来两眼一黑:“那不是要废?”   宁杳说:“人菜瘾大,没宇文行能耐。可以当他是宇文不行。”   哦,那还好。   他们有乾坤轮罩护,肋骨左突右进,急于找到出口,却始终无法突破,只照着他们团团转;那黑云上面,倒也不急,暗流涌动,灵气四溢,缓缓推出十几个物件。   宁杳眯眼瞧:有几个从外观看,大概能认出都是逐风盟曾提过的法器,更多的,她也不认识。   这是把看家本领都拿出来了。   上方最中央的法器,是一圆形铁盘,渐渐膨胀变大,足有百尺径长,遮天蔽日,缓缓下压,光线都被它阻挡,闷的透不过气。   霎那间,那圆盘面上弹开无数暗格,哗啦啦声响过,密密麻麻垂下几十条锁链,每一条锁链尽头都拴着一条苍龙。   都是原形,虚弱无力,龙头向一边歪垂。   宁杳的心完全沉下:断龙山血腥之气如此浓重,原是已有一场恶战。   沉云之上,桑野行声音飘下:“宁杳,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,你能护住那两个,你能护住所有吗?”   话音刚落,一道金刃光芒闪过,其中一条龙的龙腹从上至下被豁开一条口子,切腹之痛,他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,便断了气。   宁杳眼神一暗,双眸顿时布上血丝。   金光再闪,又是一条龙被生剖龙腹。   宁杳身形微微一动,五福来眼疾手快,一把攥住她手腕:“杳杳——”   她亦是满眼焦虑,咬着牙,冲她摇头。   宁杳很慢地抿了下唇。   头顶上,还有十几样叫不出名的法器。别说紧紧将她制服,便是将她撕碎,也绰绰有余。   云端里传来桑野行一声轻笑,那锁链开始转动,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响,随着响动,其中一条链条渐渐加长,多垂落下几尺,离地面更近。   ——这是一条很老很老的龙,和其他肌理紧实的龙身相比,他骨肉萎缩,须发皆白,龙身纤细,虚弱的只剩一口气。   他被吊的难受,身子一直打晃,浑浊龙目半睁,望向她方向,颤抖着轻轻摇头。   宁杳心中一跳:约定好的,在断龙山暗点会合,逐风盟却已全军覆灭……这龙便是……   她指骨捏得极紧,心思百转千回,忽听那被锁的龙群中有一熟悉女声:“你不许出来!不许出来!我们舍命一战,葬送了桑狗大半法器!为的就是给烹魂锥省些力气,给你们多添一分胜算!我们都死了也不要紧!别忘了你答应过什么!”   那道飞向风无止的金光生生转了个弯,向龙群那道声音飞去。   宁杳死死睁大眼睛,那金光分明离她越来越远,她却仿佛感到,那光芒划破的,是自己的身体。   忽然间,大地开始颤抖。   那道金光没有抵达龙群,便悄无声息消散掉。   空气里诡谲扭曲的灵力流动,如同海啸来临前的暗流急涌,风云变色——落神锁的洞口处,忽然掀开一道巨大气浪。   五福来和崔宝瑰同时喃喃:“烹魂锥……”   宁杳咬住下唇:他还是用了。   烹魂锥不愧是绝顶法器,震慑苍渊,名扬天地,风惊濯站在风眼处,天地光芒尽涌向他一人,空中那十几个大放异彩的法器全部暗淡失色。   对方力量被压制的这一空档,宇文行迅速提气掠来,触地后三步并两步跑到宁杳身边,拍着胸脯喘气。   崔宝瑰比宁杳还急:“里面什么情况?”   宇文行喘了一口气,将山洞中的见闻,风惊濯的分析,毫无保留讲了一遍。   最后,他问:“你还是决定要进?”   “要进。”   宇文行语气沉重:“逐风盟的下场,你都看见了。”   宁杳看他:“正是因为看见,我更要进去。”   “逐风盟是为自己夙愿,但也确实,给了我一个救长姐的机会。”原来他们从没想汇合商讨,舍命一搏,卸掉桑野行一半的力量,只为让烹魂锥能占得片刻上风。   宇文行闭上嘴。   宁杳不再多言,向前走两步,忽地停   下回头,看宇文行:“惊濯不会有事的,对吧?”   宇文行没立刻回答。   对上宁杳的目光,一股腥甜向上涌,但他还是说出来:“有我在,不会。”   宁杳笑了一下,转身欲走。   “等等!”   五福来和崔宝瑰两人异口同声,刚才宇文行反馈情况也没避着他们,两人都听的一清二楚。   五福来说:“我陪你进去。”   崔宝瑰也不管了:“福来进,我也进。”   宁杳衡量了下,感觉还是外面更安全,正要拒绝,宇文行开口:“冥神,你得留在外边帮我,惊濯还要靠咱们两个保。掌事神,你倒是必须进去。”   *   进入洞口之前,宁杳向后望一眼。   天上光芒交织,那巨大圆盘上的铁链根根斩断,逐风盟的苍龙不断获救,但上方那十几个死气沉沉的法器,渐渐重有活跃之势,光轮旋转,拧成一股对抗烹魂锥的威压。   风惊濯衣袂翻飞,他的背影,比断龙山还苍劲安稳。   宁杳轻轻动唇:“惊濯,保重。”   停一停,又说:“我也会保重的。”   不知道,他听见了没有。 第61章 他们还要在一起,过很长……   宁杳和五福来进去了。   崔宝瑰盯着洞口看了半天,直到一点人影也瞧不见,才抿抿唇,收回目光。   他焦虑的像热锅上蚂蚁,简直想扒开宇文行的脑子,看看后面到底发生了啥:“咱们现在该做点什么,怎么帮你?怎么帮惊濯?”   宇文行道:“理论上讲,你掌管生死。你在活的东西和死的东西面前,有一定发言权。”   崔宝瑰道:“谢谢。这个说法不全面。活的东西有自己的思想,死的东西,从一定意义上来看,是虚无的概念,因为他投胎了,就活了。”   宇文行眯眼笑:“但现在不一样啊。”   他指指天上:“冥神,这些法器皆由伏天河躯体所化,他们算不算活过的、而现在状态为死的物件?”   崔宝瑰:“……算?”   宇文行欣慰地嗯一声:“所以,就要麻烦冥神您,帮它们调个位置,方便我开启轮回阵——虽然这些法器不能为你所用,但是给你个面子,稍微动弹动弹,还是没问题的。”   应该……可行。   崔宝瑰问:“然后呢?”   “然后轮回阵开启,法器的力量被尽数卸掉,转移。我要守阵,惊濯是阵眼,也动不了,要麻烦冥神你跳上去,把那几条作乱的苍龙杀了。他们没有法器,就是老虎成了猫,肯定不是你一个上神的对手。”   崔宝瑰疑惑的眼神一个劲瞅他,估量这个计划的可行性。   宇文行笑了,捶捶他肩膀:“冥神,真的。其实我也是想在你面前讨个巧,毕竟……咱几个覆灭苍渊成功,都立下大功德,而你,你斩枭贼首,是首功啊。”   *   操作上手,崔宝瑰终于弄懂了宇文行的思路。   风惊濯的烹魂锥是很强,完全催动,可以暂时压制桑野行所有法器的力量,但这只是暂时的,这是拿命在耗,他随时有可能倒下;他若倒下,不仅宁杳退路堪忧,在场所有人的小命也都要玩完。   而宇文行的轮回阵,大概是眼下困局的唯一出路:趁此刻风惊濯烹魂锥最大,能压制群雄,将其列为阵眼;崔宝瑰帮忙摆阵,阵型一成,宇文行发动轮回术,把这些法器通通倒走。   就是……崔宝瑰在呼呼狂啸的大风中对宇文行吼:“时神!你说的轮回阵!和逆回法阵!是一个东西吗?!时间不会被倒回去吧?!”   宇文行也吼:“当然不会!”   崔宝瑰又吼:“那这些法器会倒回到哪里?!”   宇文行继续吼:“说不准!”   崔宝瑰一口老血差点没上来,不是,你扯淡吧?这个时候了,你还搁这说不准?你都不如不回答!   狂风呼卷,飞沙走石,无数细碎尖沙枯叶被卷上天,一张口就是一嘴沙子,崔宝瑰不得不把吐槽咽回去,心中确定一件事:时神这人,不能处。   风惊濯从站在此处的一刻,心中就没想过其他。   他要替杳杳守好这个出口。   她需要多长时间,他就坚持多长时间。   唇边有温热濡湿感缓缓淌下,风惊濯闭了闭眼,眉目更定,暗暗咬牙,双手结印,再度挥开。   这一刻身体所受的压力更大,胸口烹魂锥咯吱咯吱转动不停,大量鲜血从烹魂锥与身体相切的缝隙中涌出,白衣染血,连脚下踏的土地都是暗红色。   他眼眶,耳朵,也渐渐有鲜血渗出。   身如沸水,置于焦炭,恍惚间,仿佛沉入慕鱼潭潭底,隔绝出一片安宁水幕,心里一道声音清晰浮现:他要护着杳杳,和她一起回落襄山。他们还要在一起,过很长很长的日子。   忽然,后面一道声音狂吼:“风惊濯!!!这样下去你必死无疑!不想死的话,你听我的!!!”   宇文行换了口气,继续:“我已经托冥神帮忙摆阵了!等下你只压着这些法器就行!我用烹魂锥做阵眼,把这些法器统统转移掉!”   风惊濯舔了舔嘴唇,他没办法张口回答。   “但是!有一点!因为烹魂锥在你身体里,所以你的意识也会随着法器暂时转走!但你不要担心!轮回就是一个圈,你的意识走一遭,最终还会回到原点!你就记住我的话,别着急就行了!!”   宇文行吃了一嘴沙子,看见风惊濯做了个颔首的动作。   他深吸一口气,仰头向天。   天空中,轮回阵阵型已经初具,虽然那些法器仍在与烹魂锥对抗,但已经处在正确的位置上——说到底,它们也都是来自同一个人,同一具躯体。   宇文行运起双手,一扇金轮在他面前渐渐增大。   金轮不断转动,密密麻麻的小字流转。   就是现在!   宇文行双臂上举,金光大盛,强烈的几乎睁不开眼。   “砰”地一声,风停,光灭。   满地狼藉。   崔宝瑰始终牢记使命,等这一刻到来,无脑冲上去,一个手起刀落!   ——搅弄的风云变色的苍渊霸主,如待宰的小羊,反抗一下的力量都没有,就送了命。   剩下那些更不用说,崔宝瑰杀了一圈,回到地上,才好好看看眼前:然后就傻了眼。   “风惊濯呢?”他问。   宇文行身体摇摇欲坠,向前一扑,喷出一大口鲜血。   崔宝瑰魂飞魄散:“我靠!你干嘛吐这么大一口!你怎么了!”   他一把扶稳宇文行,却觉他腿软无力,灵力残损:“时神!时神!宇文行!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!”   宇文行虚弱地摆摆手,指指自己眼睛:“我犯错……太多次了,几乎看不见了。你说说,发生什么了?”   崔宝瑰心一沉:这哪是看不见啊,这是轮回术都没了啊。   他不死心,又环视一圈,沉声道:“风惊濯……消失了。”   宇文行借力的手一紧。   崔宝瑰更没底了:“不是像你说的意识被转走,他整个人就……不见了。”   ……   宁杳这边,也在摸索前行。   踏进山洞之后,不知道是外面法器对抗动静太大,还是这里感应到她这把“钥匙”到来,整个山洞都在抖,像地动一样。如果这种颤动能看到纹路,那就像是浪花,或者涟漪,均匀且持续。   抖得宁杳觉得,自己也在跟着抖。   低头一看,是腰间的乾坤袋动弹不停。   宁杳一犹豫,打开乾坤袋。   取出震荡不止的头骨,拿在手上——长姐和狗竹也在呢,它这么激动,再伤到他们。   但这毕竟是人的头骨,甚至很可能是浮曦上神的头,宁杳怕不恭敬,就把头骨搂在怀里。   五福来看她:“杳杳,你手里这个头骨……”   “嗯?”   “我感觉,它好像……要化了。”   什么?宁杳立刻低头查看,一瞬间,如同迷雾冲脑,眼前一片茫茫。她心神一激,反射般运起全身灵力防御。   但什么都没   发生,白雾瞬间就淡去了。宁杳双手一空,旋即皱眉,迅速环视——头骨呢?   五福来一声“妈呀”尖叫。   宁杳一震:“福来你怎么样?!”   “我我我、我没事!杳杳,是你啊——”   我?   宁杳下意识向五福来方向——   崔宝瑰说的不错,福来的眼睛很大,很亮,圆圆的,真可以暂时当镜子。她在她眼睛中,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:   她脑袋上,隐隐约约笼罩一个几乎成透明状的骷髅头。   宁杳脑瓜子嗡嗡的,赶紧用手往下拔,一摸之下,却扑了空,摸到的是自己的脸颊和脖颈。怎么摸,都是自己皮肤,没有任何异常。   她心中一片冰凉:完了,不会余生都要戴着这个透明骷髅头见人吧?   哪还像气运之神啊?活脱脱的白骨精。   五福来倒不觉得宁杳吓人,毕竟这颗头骨套在宁杳脑袋上,只显现一点点透明浅白,她看到的还是宁杳的脸,就是担心:“杳杳,没事没事,外观……也还好。你现在……没感觉吧?不难受,对不对?”   宁杳慢慢冷静:“不难受,就眼前有点白。”   五福来道:“还好还好,身体没事就好,就是有点影响美观。”   宁杳说:“害,能怎么地,不也……挺有威严的。以后出去,知名度一下就打开了。”   反正眼下没办法,又不影响什么,先往前走。   再往前走十几步,就到了迷宫入口,也是结界的大门。踏进去,走迷宫,就是步步开锁。   五福来问:“杳杳,这里你预备怎么做?有主意了吗?”   宁杳道:“有。”   五福来道:“我能帮你做点啥?”   宁杳扭头:“福来,你还真能帮我做一件事。”   五福来点头,脸上写着“你随便张口,我必定追随”的表情。   宁杳问:“你还记不记得,咱俩刚认识那会,打过一个赌?”   五福来是何等的情商天花板,人人事事,都记到细枝末节:“记得啊,单向赌约,你要是能让山神放弃开启逆回法阵,我就答应你一件事。”   她劝:“我的承诺多么宝贵,你现在给用了,不合适。我都陪你进来了,而且情况这么复杂棘手,无论你跟我提什么要求,我都答应,别把这宝贵的特权浪费了。”   宁杳挽她胳膊:“我很确定,就是此刻,我要用特权。”   五福来看她这个笑容,觉出不对味儿来:“你到底要干嘛?”   宁杳嘿嘿一笑。   宇文行还真是有本事,这一刻,她终于服了:冥冥中,天注定,事情必按照既定规道,毫不偏离的前行,苍渊这地方,他们五人,缺一不可。   她说:“你先答应我。”   ***   ……   宁杳浑身是血,被五福来扶着走出山洞。   她今日原本穿一件浅色衣衫,此刻已看不出任何底色,大片大片的干涸血迹挂在身上,白净的脸颊上还有两道血痕。   崔宝瑰第一个看见她们,三步并作两步跑来,架起宁杳另一只胳膊:“怎么搞成这样?福来,你没事吧?”   五福来罕见地端肃面色,一言不发,只摇了下头。   崔宝瑰看五福来没受伤,转过头接着检查宁杳,皱眉:“杳,你伤的有点重啊。”   宁杳仰头一笑,虚弱的手指毫无力气,还硬打一个一点声响都没有的响指:“看着好像怎么回事,实际上也就那么回事。”   五福来语气很硬:“把嘴闭上吧你。”   宁杳道:“我再说两句,说两句。”   她双眼无力地扫了一圈,沉的眼皮都快抬不起来:“外面怎么这么安静?咱赢了吗?惊濯呢?我没看到他……”   崔宝瑰抿了下唇:“你先别问他了,这事说起来挺麻烦,他人估计没事。就是你……”   他手在宁杳脑袋前后左右挥舞了一遍:“你这什么东西呀,白乎乎的,罩在脑袋上。”   宁杳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:“什么叫估计没事?”   崔宝瑰怕刺激她,笃定道:“就是没事。”   宁杳哦一声:“他没事啊……你们都没事吧?”   “没事没事,你——”   宁杳身子一歪,毫无声息的昏了过去。   ……   *****   云山雾海中,风惊濯慢慢前行。   他长发披散,长度几乎到脚踝。清风拂过,吹起他几缕发丝至眼前,是黑色的。   风惊濯看了眼,捞起来,盯了很久,眼中浮现一点迷茫色彩。   黑发?   为什么会是黑发?   好一会,他眼珠慢慢转动:黑发……哪里不对吗?   他抬起头,环顾四周:不知自己从何处来,不知自己去往何方。   眼前山林,无数耸峙参天的大树,树干粗要有六七人合抱。树冠茂密,枝叶繁荣,自成一片绿波碧海。   他站在最高的那棵树下,停住脚步。   闭上眼,很快。一动不动。像安静地站立睡着,沉眠进黑田梦乡中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猝不及防的,他紧闭的眼球轻微转动。   最开始很轻微,渐渐的,转动速度越来越快,直到某一刻,陡然停止。   很久很久之后,他慢慢地,重新睁眼。   那目光漆黑,粘稠,平静。像一泓静深的水,一座巍峨的山。   男人伸手,轻轻拢在树干上,那只手骨骼感很重,用力时青筋凸起,指节分明,像精挑细琢的璞玉,结实,漂亮。   指尖处发出轻闪细光,沿着树干渐渐向上,没一会儿,茂密枝条中露出一个脑袋。   ——极其绝色动人的姑娘,娇憨柔婉,全身浮着淡淡光芒。额间一条细细银链,中央缀着一颗宝石,明亮夺目的红,如同一颗小小的朱砂痣,更显她肤白如玉;白色的轻软绫罗拢在身上,像绵软的云。   她跃下来,轻盈落地,发带披帛和衣衫上数条系带纷飞。   观音降世,圣洁无暇。   树下男子沉默凝视她,眼神很深,深不见底。   是姑娘先笑的:“伏天河,你回来了。”   【第3卷 完】 第62章 忽地双眼微眯,伸手握住……   宁杳被鼻尖碎发轻拂的痒意弄醒。   还没睁开眼,手先下意识握紧——当时她出来的时候,手里紧紧攥着长姐的精元。   可一抓握,发现掌心是空的,就连手掌也是摊开交叠,搭在小腹处,什么东西都没有。   宁杳悚然一惊,立刻就要翻身跳起,一动,才发现事情更加不妙。   她动不了了。   想坐起来,办不到;想看看手、找找身边四周,不能够;说话都张不开口,想睁眼都不行。   完蛋了,她可以是人,也可以是植物,但不应该是植物人啊。   宁杳心正拔凉,忽然睁开眼睛。   ——不是她自己要睁开的,非要形容,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睁开眼睛,而她跟着借光,看见外面的世界。  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。   天空晃漾瓦蓝色,像一泓清泉,动荡浅浅的水波纹;离地百尺,天低地旷,天上却没有太阳,柔和温暖的光充斥在空气中,明亮,鲜活。   身旁的树木、枝叶,地上的花草,都完全叫不出名字,菩提土生土长,山里来木里走,不可能这么多花草树木没一个认识的;而且,这树生的这么高,没听说树能长这么高的。   这感觉就像……就像是这些林木,来自上古,甚至远古。   下一刻,手不由她控制地抬起。   这只手掌纤细柔美,指尖微扬,一看就有十分轻软的灵活度,细腻如羊脂玉,每一寸都精致漂亮。   宁杳有点思路了:她在别人的身体里。   出山洞后,她没说两句话就昏迷了,醒来就在这。这是虚空?结界?还是真实存在现实……   想法还没结束,她双手合十,清亮的光点从指尖散出,合掌结印,翻手向上——天地霎时更亮几分。   一个没有太阳的世界,此   人却能自产生光。当时,她身上发生的唯一怪事,就是手中头骨化作薄雾,落在她的脑袋上。所以,她现在待的这个身体就是……   树下灵光一闪,她又动了。   宁杳也感觉到了,一股灵力从树干向上,如同敲门,她跟着她的动作探出头,看见树下的人。   老天奶,这个世界太魔幻了。   **   浮曦轻盈跃下,鬓发间,手腕、脚腕上,细碎银链清脆撞响,衣带翻飞,灵光萦绕在她周围,她走到哪里,哪里的光芒就更柔和皎洁。   她笑道:“伏天河,你回来了。”   伏天河“嗯”了一声。   浮曦问:“此行顺利吗?倾天之势挡住了、没有生灵伤亡吧?”   伏天河道:“没有。”   浮曦向后方看看:“月姬呢?怎么没与你在一块。”   伏天河道:“她还有事情。”   浮曦又是浅笑:“你们辛苦了,若日后再遇大劫,我定与你们同去分担。”   伏天河眼睫一垂,眼珠轻轻转了两转,似乎才想起什么:“你伤势如何?”   浮曦道:“已经养好了。”   伏天河颔首,未再多问。   浮曦对他浅浅点头,转身欲走,她身形一动,衣带飘扬,轻薄软纱贴于肌肤,上衣衣摆紧窄,与裙封间隔处,露出一截冷白如瓷的纤柔腰肢。   伏天河眼眸暗了暗。   忽地双眼微眯,伸手握住她那截细腰。   掌心感受到几乎化成水的柔滑,温润如玉,暖融融的温度直达肌肤,分明没有任何神力痕迹,可半个手掌都是麻的。   伏天河微微歪头,盯着手掌下浮曦这截细腰,若有所思。   浮曦回头,她的腰还被对方握在手中,但她脸上还是一片安宁沉静。目光清澈如溪,仿佛伏天河的动作,就像拍拍她肩膀,或是以言语叫住她,没什么两样。   “伏天河,你还有什么事?”   他慢慢揉搓一下手中肌肤:“你动了神力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手心酥麻仍在,伏天河沉吟:“你疗伤初愈,神力大增,几乎可隐于无形,恭喜。”   浮曦:“有……吗?比之从前,应当损了两分。”   伏天河摇头:“不,没有损。”   浮曦也不与他争辩,笑了笑,问:“你还有什么事?若需我帮忙,直接说。”   伏天河什么都没说,上前一步,淡淡垂眸。   他高大身躯拢下来,在浮曦唇边碰了碰。   ——说是一个吻,又不像,轻轻蹭了两下后,便含住她唇珠,过了两息,松口离去。   浮曦目光澄净,略有不解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   伏天河道:“此番下界,见多苍生百态。在凡尘中,此举乃是好友相见的一种问候。就是,”他一顿,微笑,“想让好友开心的意思。”   浮曦弯了眼睛:“他们太有趣啦,我又学到了。”   又说:“你也有趣,伏天河,你竟然也开始学凡尘中人的举止。”   她踮脚,仿照他方才的动作,先在他唇角蹭了蹭,而后含住他唇珠。   伏天河怔住。   足有三息,他回神,慢慢道:“浮曦,据我所知,这个动作只有至交好友才可为之,且须由对方先行,你才能反之,否则便失礼数了。”   浮曦道:“可是,你刚刚先对我做了,那你算失礼么?”   伏天河道:“若你着恼,无需还礼。自可打我骂我,我以后不做便是。”   浮曦笑:“我不恼。”   伏天河道:“日后不可对他人如此。”   浮曦微微皱眉,疑惑不已:“其他的至交好友也不行吗?无极,不行吗?”   “不行。”   “月姬也不行吗?”   伏天河道:“不行。别人都不行。”   浮曦应允:“好,我会遵守你的心意。”   伏天河嗯了一声,这才慢慢松开手掌。因是他掌心温度灼热,她玉白纤腰间,留下一个极淡极浅的手掌红印。   *   宁杳在心里,快把嗓子喊破了。   她发现了,目前她是“意识在浮曦身体里”,能看见浮曦看见的,听到浮曦听到的,甚至体会到浮曦的情绪;但是,她不能表达自己的想法,替浮曦做些什么。   这一切都已经发生,是历史,是过去,是不可变更。她只是通过千万年后的头骨媒介,被传召到此而已。   就比如,刚才一照面,她张口,下意识想叫一声“惊濯”,说出的名字却是“伏天河”。   虽不明白为什么伏天河与风惊濯长得一模一样,但,就算浮曦不开口,她也已转瞬辨别出:这绝不是惊濯。   他的气场,气息,还有给人那种不舒服——充满欲望、邪恶的、妖气横生的精明算计,都能令人毫不费力的把他和风惊濯区分开。   他们完全是两个人。   伏天河,就像一个妖怪,包裹在一张清雅俊逸的玲珑皮下。言谈举止没有什么错,可内里流淌的,是腐烂黑腥的脓液。   要命的是,浮曦不愧从光中诞生,是光明的化身,整个人从内而外,无论心脏还是灵魂,都没有一丝污垢与阴暗:怀疑,猜忌,防备,这些负面情绪,她一点也没有。   比如,她不懂伏天河嘴上说着关切的话,人,却毫无关心之意;   比如,伏天河握住她腰时,眼眸中流淌的,是完全纯粹深沉的欲望,她却不知;   比如,伏天河吻她时……就算是个吻吧,根本不带半点情愫,还什么狗屁的好友问候——他分明是在模仿,如动物,如妖怪,探索模仿人的行为;   再比如,他最后的叮嘱,简直是毫不掩饰的独占欲。   ——天底下所有坏的东西,邪恶,狡诈,残忍,阴险,私欲,等等一切……给人的感觉就是,他用这副皮囊,把这些东西兜起,糊出个人形出来,冲着浮曦,坑蒙拐骗。   创世神伏天河,亲眼所见,竟然就是这么个下三滥的玩意!   说起来,因为他那张脸,宁杳甚至恍惚:当时她被风惊濯所杀,震碎灵脉,化尽躯体时见的那个人,脱离风惊濯的本质,倒是更像这个叫伏天河的家伙。   “恶意”这两个字,在他身上凝成实质,一滴一滴往下滴,宁杳恨不能为浮曦擦擦被他碰过的嘴,奈何实在动不了。   话说回来,她也并不想在这停留。   ——历史就是历史,已是既定事实。既然无法改变,那陪在这里,等着看浮曦被伏天河挖眼砍头,又有什么意义?   ——还有苍渊那头,长姐的元身,惊濯的平安,还有福来宝瑰以及宇文行他们,她都放心不下。   远古世界,没有太阳的东升西落,也就失去时间的概念,浮曦睡,她就得睡,浮曦醒,她也跟着醒。几觉下来,宁杳根本分不清自己已经在此多久。   伏天河又来了。   他还是上次的打扮,长发未梳,披散至脚踝,如一匹光滑柔软的黑色绸缎,长眉英挺,浅笑兮然。   士别三日,刮目相看,他学人的演技又精进几分。   浮曦对伏天河的到来很高兴:“伏天河,你怎么来啦?有什么事要我帮忙?”   伏天河道:“若是无事,我不能来看你么。”   浮曦笑:“当然可以。你来,我高兴。”   伏天河从袖中取出一东西,攥在手掌心,看一眼浮曦。浮曦会意,伸出手,掌心朝上。   伏天河将东西放在她手上,离去时,指尖缓缓擦过她掌心的肌肤。   淡淡看自己手指一眼,微微垂眸。   浮曦望着掌心的金色小鸟,小鸟无精打采,耷拉着脑袋,眼皮半睁;看见浮曦,张了张嘴,发出一声弱小的鸣叫。   “它怎么生病了?”   伏天河道:“我离开多时,无人喂养它,饿了太久,喂下灵果也不见起色。灵力治愈没有效果,只得来找你。”   浮曦道:“伏天河,你灵力深重,它吃不消的。”   伏天河道:“嗯。”   浮曦道:“交给我吧,很快。”   她双手食指中指并拢,交叠翻转,一股细腻淡雅的灵力在手中溢出,不消片刻,金色小鸟有了力气,蹦哒两下,扑扇着翅膀。   浮曦放下手:“日后你再离开,就把它送到我这照顾,好么?”   伏天河道:“麻烦你了。”   浮曦笑:“不麻烦,我们是……”她想了想,说出一个词,“莫逆之交?对吧,凡间是这样叫的吧。”   伏天河微微挑眉,旋即淡淡承认:“是。”   他微微矮身,双臂圈揽,轻轻抱了抱浮   曦。   浮曦不明所以。   伏天河解释:“表达谢意。”   “又是你这次出去学到的?”   他低声:“嗯。”   浮曦眼眸清亮:“那‘不用谢’该怎么表达?”   伏天河靠近她耳测,低磁沉静的嗓音,伴着呵出的滚烫气息落下:“牵一下我的手。”   浮曦照办。   然后呢?她抬眸看伏天河。   伏天河微笑,弯腰,几乎贴在她耳垂:“九天正落星,美景难得,我想你喜欢。我带你去看。”   浮曦的开心宁杳暂时顾不上,她审视伏天河,察觉他在酝酿一个邪恶的阴谋,这阴谋的第一步……   叫做勾引。   他在勾引浮曦,以一个男人的身份。  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,最奇怪的是,那只金色小鸟,它就是无极炎尊神殿里金色神鸟的幼年版——若说它对风惊濯有好感,那说的过去,毕竟惊濯的脸和他主人长的一模一样,可是……它为什么对她那么照顾呢?   这个问题,不久后便有了答案。   *   那是在浮曦睡梦中,宁杳的意识先醒了。   周遭一片黑暗,她很奇怪:此刻世上没有太阳,也就不分白天黑夜,浮曦醒,世间亮;浮曦睡,世间便暗。   睁眼黑暗,说明浮曦还在沉睡,也说明,她和浮曦不同步了。   紧接着,宁杳发觉,浮曦身体对她的禁锢有所松动,轻轻一翻滚,意识竟出了她身体。但仅仅是出来,离不开她五步远。   四下扫视,很好:自己只剩一团意识,连个躯壳也没有。   一转头,视线落在浮曦身上。   宁杳惊呆。   即便没有躯壳,她仍有种,寒意从脊梁漫上后背的荒诞感。   浮曦神女沉沉睡着,清软绫罗贴在她肌肤,她身形纤巧,绝色动人,额间细链缀着一颗红宝石,熠熠发光,与她身上自带的淡淡微光交相辉映。   她是红宝石,她是朱砂痣。   除此之外,她们的长相,就没半分不同了。   麻了,真的麻了。   不过,宁杳调整的也快,她分析了一番:伏天河勾引浮曦的时候,浮曦开心归开心,可胸腔内平静的要命,完全没因他的撩拨,而产生一丝半毫的涟漪。   毕竟有过相似的经历,宁杳在这个立场上,还是有点发言权:就是说,有没有可能,浮曦神女身负无心神脉?她娘亲……莫非是浮曦后人?这是一种返祖现象?   要真是这样,咱也算是神界有人了。   自从脱离浮曦的身体,宁杳便对她求爷爷告奶奶:“浮曦上神,你体谅体谅我,先放我回去成不?我那边真有急事。”   “我知道你有冤屈,你放心,你让我帮你做什么都成,我回去就跟无极炎尊说,把你的冤屈昭告天下,让伏天河这个王八蛋遗臭万年。”   “收尸这件事,也包我身上,你有什么要求,不然你托个梦给我。”   “苍渊,我尽力铲平,这不是三五天能干完的活,但我保证干到底。”   一连几日,一切求告都落了空。浮曦压根听不见,看不着。   宁杳尝试了很多办法:运功,没有灵力;凝聚神印,毫无回响;干脆赌一把,从高处跳下,意识就像一团软绵绵的云,轻飘飘落在半空,又被浮曦吸回去。   她没招了,蹲在浮曦身边欲哭无泪——这可咋整啊。   本来就烦,感受到那丝灵力波动,宁杳更烦了:伏天河这个垃圾,怎么又来了!   狗东西!宁杳怒气冲冲迎上去。   正要破口大骂,宁杳一噎,傻眼地望着来人。   这是……伏天河还是风惊濯?   他束起长发,一身清冷的素雪,纤尘不染,俊美昳丽,从外貌上更接近风惊濯,但最重要的还是——   气质。   之前见的伏天河,举止有礼,谈吐文雅,确实凭一己之力塑造出一个君子形象。可此刻的他,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温和从容。   他演技又精进了?精进到这种人鬼不分的程度??   伏天河没立刻走近,轻轻咬了下唇,低头看看自己,单手抚了抚衣襟,摸一摸鬓发。   深吸一口气,喉结轻滚,什么都没干,耳根先红了。   他一直一只手动作,宁杳疑虑大起,抵抗浮曦的吸力,艰难探头,向他身后一看:   他手里拿着一枝灼灼山花。   宁杳慢慢回身,再审伏天河。   他眼神不一样。   她做惯了上位者,每次和伏天河对视,看他居高临下,却装作平等凝视的模样,就反感的要死;可这一次的他,虽然他身量更高,但是神色透露出来的却是仰视。   像仰望皎月微山,显得自己愈发渺小。   姿态很低,低到尘埃里,才开出手里拿的这朵花。   不是……伏天河,他精分啊? 第63章 这只手,他喜欢。日后应……   其实,不是之前那个伏天河装的不好,说实话,他装的挺好。   按理来说,以宁杳见识险恶的眼界,未必能识破他精分这件事。但宁杳心中有一套基准,那就是,以风惊濯为镜。   这样再看伏天河,就非常清楚了:第一次出现的伏天河,无论他多么温润如玉,多么谦谦君子,只用他那张脸和风惊濯一比,就知道皮囊下,是满满的阴鸷虚伪;可第二次出现的伏天河,讲真的,宁杳都分不出他和风惊濯的区别。   脸一样,性格一样。就连害羞时,耳根爬上红晕的程度,都一模一样。   此刻,宁杳真怀疑浮曦确实是她祖宗:菩提已经是超绝钝感力了,浮曦,更是不输——伏天河先后的差别,她一丁点瞧不出来,在她眼里,他一直都是温柔知礼,善良可亲。   他们两人聊天,宁杳干脆就站他们中间,方便观察:   对于伏天河的到来,浮曦从来都表现的很开心——事实上,无论谁来做客,她都欢迎,哪怕只是一场飘雪,一阵春风,她也开开心心的:“伏天河,你又来陪我啦。”   伏天河道:“不知怎么休息了那么久,我应该早些来看你。你伤势怎么样了?”   浮曦笑:“好了。”   又说:“早就痊愈了,你不用担心,一直问我。”   伏天河欲言又止,听到这话,便浅浅一笑,没再说旁的。   浮曦温温柔柔看伏天河:“你也没有很久没来呀,你应该多修养,打开天地,你耗力最多,失了一只手作天柱,亏空一直都没补回来。”   伏天河连忙摇头:“不可以这么说……”   浮曦噤声,眨眨眼睛,无措中透着乖巧。   伏天河又笑了,是那种宠溺耐心,又镀着层暖意的笑,“不是说你说错话了,打开天地,是我们七人共同为之,没有谁出力更多,大家都一样。”   浮曦小小声道:“就是你最多啊。”   伏天河声线低柔:“大家皆有付出,付出都是平等的。”   浮曦努力理解:“我明白了。”   只要是伏天河说的,她都毫不怀疑其正确性,就是接受的慢:“我从前的想法,以后不在别人面前说,我就放在心里。”   伏天河笑意加深。   浮曦很真诚地夸:“伏天河,你懂的真多,我也走了很多地方,可还是有好多不懂。”   伏天河轻声道:“因为你是光。”   “嗯?”   他自觉失言,用手背蹭了下脸,但脸颊两侧还是浅浅烫起来。   这一动作,才发觉自己手中一直攥着东西,枝蔓上甚至有一层微微薄汗:“浮曦……这个,送你。我来的路上看见的……”   他越说声音越低,但浮曦提供情绪价值没挑的:“好漂亮!谢谢你,伏天河。”   伏天河轻轻呼出口气。   浮曦问:“这是什么花?无极给它赐名了吗?”   伏天河道:“还没。”   浮曦说:“你来取一个好不好?”   伏天河温柔道:“可是无极才是我们推   举出来的帝神……”   浮曦想了想,小声问:“无极那么好,不会计较吧?天上地下,还有那么多没来得及取名的山林湖海,就一朵花,行吗?”   伏天河眉目几乎化水:“行。”   迎着浮曦期待的目光,他略一思索:“花开荼靡,灿若朝霞。朝灼,怎么样?”   浮曦点头:“好听。”   她将朝灼花插在伏天河发间,说:“衬你。花好看,你也好看。”   伏天河轻怔,摸了一下耳上花瓣,唇角一点一点悄然弯起。   浮曦见他发边花,想起一件一直放在心里的事:“伏天河,你这么厉害,给自己也取个名字吧。”   一直都说伏天之水,虚空中来,从此世间便有了水源。天地打开后,伏天之水化作江河湖海,四散各方。他与伏天之水同时诞生,是世间第一条龙,但一直到打开天地至今,都没有自己的名字,一直以伏天河代称。   伏天河低声道:“我……我想……”   浮曦认真聆听。   “我想由你帮……”   “浮曦!”   两人同时抬头,见一少女急匆匆跑来,金钗流苏纷乱撞响,直接闯进:“浮曦。”   浮曦很开心,和见到伏天河的开心别无二致:“月姬。”   月姬眼珠转了转,从浮曦脸孔转到伏天河脸上,上下扫两眼,舔了舔嘴唇:“啊……伏天河,你在浮曦这里啊。”   伏天河冲她淡淡点头,很有礼貌,也很疏离。   月姬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转了个弯,紧握的双拳慢慢松开,身体也渐渐放松。   浮曦上前,自然拉她手:“月姬,你找我有急事?”   月姬笑了一下:“没有。我……我就是想问问你,看没看见伏天河。原来他在这,那就没事了。”   “伏天河,你跟我回去一趟,我有些事情请教。”   伏天河迟疑,侧头看浮曦。   浮曦大大方方一笑:“月姬找你,你快去吧。”   伏天河只好起身。   月姬眼神一直盯在他身上,见他动作,微耸的肩膀塌下来,催促:“你快些啊。”   说完,她先转身跑出去。   浮曦还想说句话,月姬跑的快,也没说成,回头看伏天河,他神色淡淡的,脚步不情不愿。   浮曦眨眨眼睛,目送伏天河:“怎么了?”   他低声:“我方才的话……”还没说完。   浮曦忍俊不禁:“以后再说,我等你,月姬这样急,别是外面出了什么乱子。”   伏天河临走前回头:“我改日再来。”   奇怪,他看起来,不开心。   浮曦一脸认真走上前,踮脚,在他唇角边蹭了两下,然后含住他唇珠。   这是好友间的问候,希望他开心的意思。   她仰头望他,笑容明亮:“伏天河,你知道我的意思的,对吧?快去吧,别让月姬等急了。”   ……   又是几轮天亮天黑,伏天河再来的时候,长发披散。   他脸上端着恬静清浅的笑容,动作愈发从容不迫,身周萦绕血腥气,不浓不淡。   浮曦一下就闻到了,皱起眉:“伏天河,你伤到了?”   伏天河手臂横在身前,一点点卷起袖口,露出半条小臂上纵横交错的刀痕:“嗯,一些皮肉伤,没什么。”   浮曦细眉皱的更紧,两手一起温柔托他手臂:“好多伤口,神躯受损,怎么能是没什么,你怎么不处理一下?”   她担忧地看他一眼,随即垂眸,素手拂过伏天河手臂,每抚一下,那伤痕便淡一些,直至完全消除,恢复平整光洁。   伏天河望着浮曦,眼眸深暗。   忽地垂眸,一把抓住她的手。   浮曦问:“怎么啦?”   伏天河不语,只默默观察她手——方才她抚平他伤口时,为何带来的触感会顺着他血肉肌理,直达胸膛处异样波动?她的神力,莫测到这种地步。   浮曦不明白,迷迷糊糊跟他一道,观察自己的手。   伏天河眼眉微压,心中有数后,大拇指无意识摩挲她细腻柔滑的手背,心思不知觉跑了偏:这只手,他喜欢。日后应该夺来私有。   “你前几日,去无极那里了?”   浮曦点头:“去看看他。无极复生的日子将至,我怕他有不方便的地方,但没见到他,应是在做复生的准备,我就回来了。”   伏天河道:“是啊,我来找你,都没找到。”   浮曦双眼微微睁圆,柔声说:“对不起,我不知道你来。你这伤拖了些时日,很疼吧?”   伏天河怔了一会。   说:“倒也没有。”   浮曦还是担忧:“这世间有什么能伤得到你?你是不是遇到了难处?”   伏天河道:“是。我来便是与你商议。”   浮曦道:“你说。”   伏天河道:“天地初开,大道初立,世间还有太多变数不稳定,我们七人散落天南海北,各守一方,如遇大祸,难以及时聚汇。所以,我想着,能否七人连脉,共织一张网,将神力融合到一处,回流往返,彼此承担,彼此汇通。”   浮曦道:“好啊。”   伏天河顿了下,打量浮曦:“你便这样同意了?”   浮曦浅笑:“我为何不同意?这是好事啊,为苍生大地造福。我不比大家灵慧,想不到什么好主意,你们殚精竭虑,很辛苦,我怎么会拖后腿、不同意呢?”   伏天河沉默了下。   很快,他又露出极温柔的微笑:“好,那便这样——你,我,加上月姬,我们三人先试着连接灵脉,确认无虞后,再向外扩增。”   浮曦点头:“嗯。”   这件事她毫无异议,但还是担心:“伏天河,你受伤是因为此事么?是你和月姬连续灵脉时不顺利吗?若是如此,你便告诉我,连我的时候,我多为你们承担。”   她说话,伏天河望着她澄净如溪的双眸,她说完许久,他竟忘了回答。   浮曦挥挥手:“伏天河?”   伏天河回神,长睫轻动,垂眼挪开目光,锁扣她小手的手指不自觉一松,改为虚虚握着。   浮曦不明所以,追上去看他:“你受伤是不是因为连接灵脉啊?”   伏天河静了静,再次看向她:“不是。我最近,在思虑一件事。”   浮曦问:“我可以帮你吗?”   伏天河道:“天地初开,苍生万物都需要光。我们七人中,唯有你一人从光中诞生,是光明的化身。只是你睁眼清醒时,天下大亮;闭目睡去时,夜幕漆黑。对于生灵而言,不规律,更有太多的不确定性。”   他低头,抚了抚方才还疤痕遍布的手臂:“有些时候,暗夜太长,生灵遭受不住,我只能以神血勉力制造些光来。但比起你的,我生出的光阴暗,且有血色 ,终究差的远了。”   浮曦低头,像做错事的孩子。   想了想,她弱弱保证:“我可以不睡觉的。”   伏天河微笑:“世间万物皆需均衡之道,长夜未明不好,白日漫漫也不好,最好是轮回更迭,黑白交替。只是,最好的解决办法……我暂时还未想到。”   浮曦轻轻咬住下唇,使劲的想。   伏天河瞥她一眼,双眸眯了眯,目光深沉,口中发出的嗓音却温和耐心:“你该休息,便休息,还有我呢。我想……还是我的血液不够资格。眼睛是最明亮的所在,也许下一次,我可以从这方面寻求解决之道。”   *   宁杳“腾”地站起来。   畜牲!   她看见这次来的是散发伏天河,心中一阵恶寒,不想看见他顶着风惊濯的脸作恶,干脆眼不见心不烦,就着这团意识飘到门口。   看是看不见,但可以听到。他说完这一句,她实在忍不住了。   宁杳心中翻腾起杀戾,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,挥掌拍在伏天河头顶——可她没有掌,更没有力量,这一掌,像风化在空气中。   “你这个小人!狗东西!王八蛋!我一定把鬼东西苍渊铲平!把你那些破烂法器都融掉!让你活不了一点!”   宁杳看一眼浮曦,脑瓜子嗡嗡的。   现在她已完全区分开自己与浮曦,虽然她们长得一样,可真是毫不相同的两人——虽说浮曦是个大大大大神,她能感受到她如深渊般广淼浩瀚的力量,可本性,却实在是一张白纸。她脑中,心中,没有丝毫关于“阴暗”这方面的认知。   ——对这个大神,她看着,就像看一个小妹妹。   明知这是伏天河盯上浮曦这双眼睛的开始,却改变不了任何,就像无法磨灭她的世界里,的确有太阳,月亮,轮回交替的事实。   抵消不掉心中意难平,宁杳飘向门外,想透口气。   刚刚出去,便一眼看见远山密林中,那双漆黑深沉,如同狩猎的、野兽的眼睛。   月姬。   *   片刻后,伏天河出来。看他的方向,正是朝月姬那里走去。   宁杳实在没忍住,抵抗着浮曦的吸力,尽可能靠近。   隐隐约约的,清风传来了他们的对话:   月姬问,怎么样?   伏天河答,上钩了。   月姬的声音很兴奋,兴奋的几乎扭曲,太好了,太好了!你……你怎么了?   伏天河静了片刻。说,累了。 第64章 而浮曦,没过多久,就陨……   那天,伏天河走后,浮曦一直都没睡觉。   她蹲在树上,抱膝望着远方,思索良久,闭一会眼睛,但闭不了多久,就又睁开,然后脸上浮现茫然无措的苦恼表情。   考虑了很长时间,她微微挺直身子,轻盈跃下树枝,往出走几步,顿住,折返回来。   她扬手,一道灵光闪过,在树干上留下一个火焰的标记。   *   宁杳被浮曦的身体吸附,又晃荡在她身上。这一回,终于见到了她口中多次提到的创世神之一,无极。   在上古传说中,有七位创世神。其中一位脱胎于泥土,拥有无穷的大地力量,同一时期与其他几位诞世神明并肩成神。最后,坐镇天地的帝神人选落在他肩上,他的名字,叫做无极。   五福来曾与宁杳闲聊过这个事:为了纪念无极上神的丰功伟绩,每一任帝神名字前面,都要冠上“无极”二字。至于无极炎尊,他做帝神已经很久很久,久到她前任的前任那届掌事神,都是无极炎尊一手带出来的。   此刻,宁杳心里念叨无极炎尊,再看无极这张脸,觉得颇为微妙:   无极的脸很神奇,不能说他像无极炎尊,他们是完全不同的模样;但单看之下,就会发现,他的五官对比无极炎尊,只是略有微调——   眼睛,比无极炎尊略略小些,眉毛生的更浓,眉弓上挑;   唇薄而锋利,无极炎尊的嘴较之更宽厚;   山根极高,无极尊鼻梁那么高挺的,比他都差一些;   头发茂密,无极炎尊的发际线……嗯,后移太多,所以他们的额头差距较大。   即便如此,也还是可以看出来,无极炎尊那张脸,处处都是无极的影子。   无极看见浮曦,指着对面的椅子叫她坐:“浮曦,你来的正好,赤周新生了一株无名果,用来泡零露,很好喝,你尝尝。”   浮曦尝了一口:“好喝。”   无极道:“取个名字?”   浮曦摇头:“我文采欠佳,不好。”   无极道:“和文采有什么关系,你想取什么,就叫什么,有你赐名,是此果之幸。”   浮曦道:“那就叫幸果。”   无极扑哧笑了:“……好,就叫幸果。”   浮曦低头喝水,啜饮两口,瞅瞅无极。   无极问:“怎么了?有难事。”   浮曦把心事说了:“无极,我在考虑光明和黑暗不均衡的事。”   无极惊讶,久久看浮曦:“你……怎么会考虑到这些?”   浮曦惭愧:“你看,你这样惊讶,就知道凭我自己是考虑不到的。是伏天河与我说的,他若不说,我从没意识到。”   无极愣住。   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,他有些懵:“伏天河怎么会与你说这些……不,我的意思是,他怎么……”   舍得呢?   但说就说了,追究也没意义,无极道:“浮曦,创世伊始,百废待兴。很多事情还没有更好的解决方式,我们慢慢摸索,不要着急。”   “而且,你不用愧疚。你是光的化身,世间的光明都由你带来的,若没有你,万物永远都生存在一片黑暗之中。所以,你是施下福泽的女神,怎反而觉得亏欠了呢?如今有光已经很好很好了,这均衡问题,总会找到解决之法。”   浮曦眉头舒缓些许,想了想,问:“那你现在,有没有什么好办法?”   无极摇头。   他看浮曦这么认真,不忍心打击她。有些道理,伏天河没考虑到,没说的,他来说:“你是光,你说了算。”   “你想什么时候睡觉,就什么时候睡,天地陪着;你什么时候醒来,那天便什么时候亮。没有受恩惠,还挑三拣四的道理。浮曦,这事你别想了。”   浮曦慢慢点头,手指还搅在一起。   想了想,说:“无极,先不说我了,你怎么样?你复生的日子是哪一天,能确定了吗?”   无极摇头:“不确定,总之快了。”   浮曦道:“到时我来陪你,给你护法。”   无极笑道:“好。有你在,我万事无虞。”   ……   浮曦回来的时候,伏天河已经在此等候许久。   他长发梳得整整齐齐,俊朗深邃的侧脸如同琢玉,站在树下,手掌抵在树干上,大拇指一点一点轻轻蹭去树干上的火焰标记。   动作特别轻柔,仿佛重一点,树会感到疼痛一般。   浮曦眼中浮现笑意,大步上前:“伏天河。”   伏天河回头,柔声道:“浮曦,你去无极那里了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是特意给我留的标记吗?”   浮曦点头:“我人不在,担心你过来扑个空,找不到我。”   伏天河笑叹:“你不在,我就在这里等你。”   浮曦道:“那万一要等很久呢?”   伏天河道:“那就等很久。我愿意。”   他嗓音很低,说完后,微微伸手,在半空中顿了一下,屏住呼吸,轻轻在浮曦额头上点了点。   做完这个动作,连后背都是一层薄汗。   浮曦本没感觉,忽然皱眉,左看看,右看看:“伏天河,你脸怎么一下子这么红?刚刚还没有。”   伏天河双手捂了下脸,侧身半圈:“有么。”   浮曦不明所以,上前牵过他手腕,一把撸上他袖子:“我看看。”   还好,手臂上没添新伤,没事。   伏天河一惊,连忙缩手,从她手中仓皇逃脱,放下袖子遮住露在外边的半条手臂:“浮曦……你,我,那个……”   浮曦:“嗯?”   伏天河浅浅低头,声音也很低:“你的心意,我都知晓了。我……我亦是如此。”   说到“亦是如此”,他愈发声如蚊蚋,悄悄弯唇。 :   浮曦迷惑:他如此什么?   伏天河抬头,神色认真,语气更沉着:“我细细想过了,天地有道,无媒无证,总是缺了点什么。我不想、也不敢亵渎你。所以,我们以伏天之水为媒,昆仑山为证,由他们五人共同见证……你说可好?”   浮曦就点头。   虽然并没有听太懂,可伏天河实在太认真,那股认真劲,让她都不好意思反问一遍“你在说什么”。   反正伏天河是她的好朋友,好朋友要做的事,当然支持。只是,浮曦提醒道:“伏天河,你忘啦,伏天之水已经被无极改称为九天玄河,以后没有伏天之水这个说法了,我们要尊重他的劳动成果。”   伏天河又无奈又好笑:“是,我说错了。刚才紧张,以后我都记着。”   浮曦很开心:“那就没别的问题了。”   伏天河道:“好。浮曦,待我走一趟惊鸿山,将那边的事处理好,回来后,我们……我们就……”   他哪里说过这样的话?确实紧张,也太纯情,一双眼睛亮晶晶的,散着星星点点的光。看着浮曦,心脏都会错拍,更别说直言剖白自己的心意。   浮曦:“好,都好。”   对于伏天河的期期艾艾,她完全理解到另一个层面:“你这样为难,惊鸿山出什么事了,是不是特别棘手?”   伏天河柔声道:“不棘手,我压得住。”   浮曦问:“你自己去?我陪你吧。我看你说话都不利索,是不是太累了?”   伏天河:“……”   “很累啊?”   “不是,”他笑,“你不必陪我去,安安心心等我便是。你为苍生造福的能力,比我多出几何,不要东奔西跑,我们各司其职。”   浮曦道:“各司其职我同意,可我们为天地造福的心一样,所以,我们能力就无差别。这是你教我的。”   伏天河笑,嗓音温柔如水:“好。”   浮曦又问:“你要好好照顾自己……对了,月姬呢?月姬不与你一起吗?”   他们外出,不总是在一起的吗?   伏天河长眉微扬,有些讶然:“不,我没有与她说。”   浮曦点头:“哦……”   她想起一件事,叮嘱道:“你走之前,把小金鸟送到我这来,我照顾它,不然我怕它饿坏了。”   伏天河失笑,没想到听到这么孩子气的话,也不反驳,只呵护她的赤子之心:“好,我送来。”   又说:“它最近不知从哪捡来一只鸟蛋,我带着它寻了很久,也没找到鸟蛋的主人,索性就留下来了。它护的很,待它如小弟一般,一刻也离不开。”   浮曦道:“那就都送来,我一起照顾。”   伏天河眼弯如月,实在没忍住伸手,弓起食指,用关节轻轻蹭了蹭浮曦的脸颊。   他说:“浮曦,等我。我很快就回来。”   *   宁杳知道,伏天河等不到。   因为浮曦快要陨落了。   方才回来,见到是束发的伏天河,知他善良的一面又出来了,便没躲出去,借浮曦的眼观察。   看久了,渐渐确定很多东西:伏天河体内,有两道人格,一道纯善,一道至恶。   可怕的是,两道人格互相,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。   ——善的人格,不明浮曦亲吻他的真正含义,和月姬的关系十分微妙,他压根不知道“自己”和月姬走的近。   ——恶的人格,也没警觉。否则,他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,为所欲为的算计、哄骗浮曦。   善恶两面,两面皆是他。   还没对这个结果生出更多感慨,就听见伏天河口中提到“惊鸿山”三个字。   惊鸿山。   那么多上古神话记载里、坊间各式各样的传说,以及老解在她小时给她讲过千奇百怪,被他添点油加点醋的故事里,无一不提过惊鸿山。   各种记载,可能随着时间推移和口口相传,产生偏差。但其中,唯一被大家公认的一件事实是——   浮曦神女,双眼化光,自惊鸿山山顶送入九天,一只是太阳,一只是月亮。   而她,没过多久,就在惊鸿山,陨落了。 第65章 恶鬼动心。   宁杳又开始观察。   浮曦确实很会照顾人……以及鸟。   可能因为她从光中来,灵气十足,内心完全的纯真,纯朴,陪一只人话都不会说的小鸟玩,她也开开心心,暖洋洋的,看着她笑,也想跟着笑。   这只金色小鸟,主人是伏天河,但它对伏天河,更多的是忠心,若论喜欢,还是更喜欢浮曦。   更别说它新收的小弟,浮曦照顾两日,它就迫不及待的破壳了,是只翠绿色的孔雀。   小孔雀见到的第一人是浮曦,那粘糊劲儿,比金色小鸟更甚,只不过,它挺懂礼仪尊卑,不太在明面上和大哥争宠,只偶尔的绿茶一下下。   宁杳感慨,大概只有伏天河的邪恶本色和月姬的阴险狡诈,才会将歪主意打在浮曦这样的姑娘头上。   自从那日听见关键词惊鸿山之后,她焦躁的心渐渐平复下来:方法都试过了,的确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从这离开,那么,也许当浮曦走到结局时,她的……委屈,为她所知,怨气消散了,她就能回到自己的世界。   这一天来的也很快。   *   近几日是无极复生的日子,最开始,宁杳不理解他们总提的“复生”究竟是何意,这两日跟浮曦呆在无极身边,基本明了了:   所谓复生,是无极这位创世神独有的生存方式。他肉身脱胎于泥土,来自大地,不老不死,但会腐朽,所以每隔一百万年,他会萎缩成一滩泥土,再从泥土中重塑肉身,形成一个崭新的自己。   这个“崭新的自己”和之前的自己,在外貌上没有很大区别,但会有微微改变。比如说,他从创世以来已经复生过七次,据浮曦的话,这七次累计下来,他和最开始的模样,已经能被看出细微不同。   复生这事,本身没有危险,只是复生之后,因为“崭新”,他会失去所有记忆。这时,就需要有人将他早早备好的记忆,送入他脑中,才算完成了整个复生过程。   也就是说,这一套流程下来,操作无误的话,无极除了身体更健康轻松,灵魂灵力更强盛,根本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。   在他们的闲聊中,宁杳知晓,前七次送记忆的这个重要的环节,无极都交给浮曦来做。浮曦亦是认真,每次无极复生,她都从头守到尾,待他睁开眼睛,将记忆放入他脑中,才会离开。   可是这一次……   还会成功吗?   按照无极复生的理论,正常来讲,无论多少代过去,现在的帝神应当还是无极——是创世神,无极,而不是为表尊敬,将自己的名字冠上无极前缀的、一次又一次的复生者。   就像无极炎尊,他根本不知道,自己就是无极。他更没有创世神无极的任何记忆。   一定会有一次失败。宁杳甚至有强烈的预感,就是这一次。   ……   随着时间推移,无极的双膝以下已渐渐化为泥土,无法站立,这代表着,距离他复生的日子已经很近。   浮曦也做好万全准备,时刻守在无极身边,寸步不离,一双眼睛就长他身上。   这个时候,回来了一个本不该回来的人。   伏天河长发披散,柔弱无依的垂荡在脸颊旁,为他的俊美添了一丝苍白凄楚。他面容憔悴,嘴唇几乎毫无血色,走进来时,身躯颇有些摇摇欲坠,而他勉励支撑。   浮曦吓了一跳:“伏天河——怎么回事?”   无极亦是担忧:“怎么瞧着这般虚弱?快,快坐下来,坐下来歇一歇。”   伏天河弱柳扶风地落座,浮曦上去扶他,他便顺势靠在浮曦肩上,端的是一个柔弱不能自理。   宁杳一片恶寒。   只听他说:“惊鸿山那头形势严峻,情况愈演愈烈,我倾尽全力,还是弹压不住。”   浮曦皱眉,为他整理凌乱的发丝,柔声道:“你这么辛苦,还要强撑。上次问你,你应该跟我说实话才是啊。”   伏天河眸中闪过一丝无声的冷光。   他看一眼浮曦:“上次?”   他离开之前,并未去找她。   浮曦也不是责怪他,便没多说:“以后不要再逞能了,我将神力渡给你,你坐好。”   伏天河垂眸,眼珠轻轻转了转,暂时压下情绪,手掌搭在浮曦肩头,有气无力地撑   着身体:“谢谢你,浮曦。”   无极目光忧虑:“他们几个要镇守东南西北,轻易动不得,连你都如此,若月姬过去,我怕她应付不来……”   “不必她过去,我还是会去,不然我不放心,”伏天河回绝,喘一喘气,目光望向浮曦,“但我需要帮助,让浮曦跟我一道去吧。”   无极犹豫。   浮曦更为难:“伏天河,我要看着无极,无极很快就要复生,离不得人。”   伏天河一怔。   这一瞬间,纵是恶鬼也茫然,像是没想到浮曦在他与无极中的选择,他会是被放弃的那一个。   他低头,神色完全变了。   方才伏天河靠过来时,宁杳就嫌弃地跑出来,上一边蹲着,此刻只有她的角度能看见伏天河的眼神:他几乎快要吃人了。   但是,当他重新抬起头,眼神只剩脆弱无助和一层薄薄的泪光:“……那我怎么办?”   浮曦道:“不是还有月姬吗?”   伏天河的脆弱僵硬在脸上。   好半天,他说了句:“你要我和月姬一起去?”   浮曦觉得很正常:“是啊,每每外出,你们总是搭伴。”   对,确实如此。   可今日,他格外不愿听:“我与月姬一起,你可以吗?”   浮曦笑了:“有什么不可以?月姬陪你,你就不是孤立无援,我很开心。”   伏天河道:“你就这么……不愿意帮我吗?”   浮曦连忙解释:“不是!我答应了无极,要照顾他。”   伏天河慢慢侧脸,神色落寞至极。   无极从没见过伏天河这样,可能因为受伤疲累的缘故,他就像变了一个人。也许,他确实太艰难,太无助:“伏天河,是不是有什么事须得由浮曦才能完成?”   伏天河道:“是。”   浮曦忙问:“怎么回事?”   “惊鸿山的暗毒凭神力,不是不能解决,但那暗毒由黑暗滋生,畏惧光明,若天地时明时暗,终究不得根治,所以我想——”   他转头看浮曦,慢慢道:“浮曦能与我同去,身为光之神女,为那里长悬光明。待到将暗毒完全决除后,那里的生灵不再恐惧黑暗,此事才算圆满解决。”   浮曦咬住下唇:“原来是这样。”   伏天河握住她手:“只有你能救他们。”   浮曦双手交握,陷入两难:一方面,她听到这里,恨不得即刻动身前去惊鸿山,拯救苍生于水火;但另一方面,她应承无极在先,君子一诺,如何反悔失信?   无极一眼便知浮曦心中所想,更为伏天河的周全大义心折:“浮曦,你不必顾及我,我这边是小事,没什么打紧。我将记忆放在手边,再给自己留一张字条即可。”   浮曦不放心:“你复生后记忆全无,如新生幼婴,无人照看不行的。”   无极笑道:“好办,月姬此刻应当无事。我请她来,这你总该放心了吧?”   浮曦点点头。   伏天河的目光在他二人中间慢慢转一来回,手掌上移,按压在心脏处。   手掌下,是比平常更剧烈几分的撞击,好像有一团火,从内向外,烧灼在肌肤。   他看向无极。   无极微微一怔:“伏天河,怎么了?”   伏天河霎那间调整好表情:“我很抱歉,搅和了你复生的事。”   无极笑容如清风:“你还是这么客气。客气的有点过了啊,伏天河,咱们是至交好友。朋友之间,说什么抱歉。”   伏天河微微一笑,语调缓慢,慢的有些奇异:“我觉得,当感到抱歉的时候,就该立刻说出来。否则……”   否则?   无极等着听,浮曦也望着他   他说:“我会觉得很遗憾。”   ……   浮曦,从五彩霞光中诞生,伏天河则脱胎于伏天之水,两人的神力皆是翻手云覆手雨的强大。半盏茶十分,到达惊鸿山一带。   这里几乎是人间炼狱。   小时候,宁杳了解过惊鸿山流水暗毒之事,大意是讲五官如流水,但具体怎么流水的却记载寥寥。各类古籍上大多数的侧重点,都放在浮曦陨落这件事上,关于这场炼狱般的暗毒,它的细枝末节,早就成了未解之谜。   如今亲眼所见,才知是何等的毛骨悚然:   还没进村,在山脚下的山道旁,撞见十几个向外奔逃的人,为首的穿粗布短打,嗓音闷且浑厚,是男人的声音:“光!光!郑伯说,翻过前面那道沟,有一种不知名的虫子,虫子会发光!有了光,我们就有救了!”   为什么他嗓音闷呢,因为他的嘴不在脸上,而是在侧腹那里发出的声音。   事实上,他整张面容,也只有光秃秃一片。   为首之人再开口时,声音从膝盖下的布料发出:“阿福!阿喜!你们谁还能看见路?我眼睛流到后背去了!”   他身后的十几个人,或面容光秃秃,或还剩一只眼睛,或者一个鼻子、耳朵。总之,没有一个人有完好的五官。   天际上边缘浅浅一线红,那是上神之血发出的微弱光芒,这里的黑暗,即便浮曦亲至,都照不透。   浮曦浑身冰凉,双手往外一撑,强大而圣洁的神力骤然扩散在天地之间,一片皎洁明光,如火般点亮大地。   光芒散开的瞬间,那十几个人身躯一晃,只见他们的眼睛,鼻子,耳朵,从脖颈处的衣领下迅速流回,爬上脸庞,安然无恙地呆在原本该在的位置。   十几个人均是一怔,不敢置信地望着天地光芒,旋即注意前方二人。顿时,不用人下令,众人呼啦啦跪倒一片,不断磕头:“求上神救命!上神救救我们吧!求上神帮我们驱散黑暗!”   那头磕的真用力,两下便见了血。   浮曦如何能承受,立刻冲上前伸手去扶:“你们……”   一双大手在她之前拦下,旋即温柔的扶起那些人。伏天河侧头看浮曦,身体挡在她前面,笑容无懈可击:“你辛苦了,我来就好。”   他将那些人扶起,温声道:“你们不要怕,我们必永远护佑你们。”   得了这句话,那些人才千恩百谢,呜呜咽咽哭出来。   浮曦心痛不已,凝眉观察上空黑暗:“伏天河,这黑暗很不对劲,我站在此处,本应无需施力,便能驱散所有黑暗,可是你看……”   光芒只照亮了茫茫一团,再往深处看,仍然黑沉不见底。   “这还是我与此黑暗对抗后的结果,我的光,照不穿这片黑暗。”   伏天河握住她手,低声道:“别急。”   浮曦期待地望着他:“我一直在这撑着,再不回司真木林,是不是就能护住他们?”   “你一直在此处,也未必是最好的解决办法,若是这黑暗侵袭到了别处,你如何能分身?我觉得——”他一边慢慢说,一边侧头,目光落在浮曦脸上。   话头一停,游刃有余的节奏一缓。   他不由得怔忪。   ——她仰头看他,剪水双瞳澄净无瑕,这一瞬间,当真美得风华绝代,天地失色,颠倒众生。   那双眼,像两丸皎亮的水银丸,黑白分明,清澈见底。那里面全是纯粹的、没有一丝污垢的善良。   伏天河胸腔里的心脏咚咚作响,有力的撞动胸膛,他根本不知道,自己发了多久的呆。   等完全回过神识,喉咙里干涩发紧。   他僵硬转过头,才能把话说完:“我们还是应该考虑……如何,让光明永驻。” 第66章 伏天河道:“我想让她爱……   这股黑暗的力量邪门且强大,浮曦与之对抗许久,直到脸色泛白,才勉强将最后一点黑压回天际。   不过,天空也不是澄净的浅蓝,而是灰蒙蒙的雾白色。   但好歹见了光亮。   成百上千的村民向这边来,道上挤不下那些人,后边的几乎看不到浮曦真容,只朝这个方向跪拜叩首。   他们脸上的五官已重新归位,只是还不太灵活,有的眼珠僵硬,有的翻转不停,嘴巴里讲的话含糊不清,但所有人的神色,都是劫后余生的恭敬与感激。   浮曦微微笑了一下,轻声道:“你们不要怕。”   她声音很轻,但毕竟是创世神女,这句话被送入每一个村民的耳中。   “是神女!神女施恩了!感谢神女护佑!”   “感谢神女护佑!”   一两个磕头声可能不显,但成千上万以头撞地声音,山林里回荡着闷闷回响。   浮曦很苦恼:“伏天河,怎样才能让他们回去休息?”   这句话只有他二人能听见。   伏天河低头,目光冷淡。   他什么都没说,抿一下唇,随后抬手,一道光芒   闪过,人群中有人提议:“我们不要在此吵嚷叨扰神女,都回家去,各自点香为神女祈福。”   “是啊。”   “有道理……”   “神女在上,若有任何吩咐,请随时召唤大家!”   他们又说了几句,小心翼翼散去,如潮水退境,这里安静许多。   浮曦累极了,看人都走了,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,扶着山石慢慢靠坐。   坐到一半,身子陡然一轻——伏天河一言不发上前,轻轻松松将她打横抱起,沉着脸,向避风的山洞口走。   进了里面,本该放下浮曦,他低头看见那一地杂乱脏污的石块,双臂紧了紧,没松开,稳稳抱着人。   浮曦疲惫的外在表现,是困的睁不开眼睛:“伏天河……”   她甜净的嗓音在耳边,伏天河眉目先是一软,而后重新冷厉。   他垂眸,眉心几乎拧成一个死结:“我说过,我用神力可以帮他们压制流水暗毒,此事不急于一时,你何必消耗如此多的神力压制黑暗?”   浮曦原本安心靠在伏天河肩膀上休息,听他这个语气,直起身体瞅他。   伏天河道:“看我做什么?”   浮曦低头去碰他的唇。   伏天河侧头躲开:“你干什么——”   浮曦道:“你不开心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浮曦道:“我想让你开心。”   伏天河怔愣,长睫上下轻动:他想起来了。   一时间,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抱着浮曦,看见她满是担忧、关心的明澈双眼,默默转眼。   浮曦道:“伏天河,从我驱散黑暗开始,你就一直不开心。是我什么时候惹你讨厌么?”   伏天河脱口而出:“我不是讨厌你,我是——”   是什么?他说不上来。胸腔中像有一只大手死命的拧,拧的他心烦意乱,拧的他想翻转天地,想桎梏眼前人的双手,遮挡她的视线,甚至破开她的心脏,将她心里装着的、那些与他无关的东西全部掏出去。   也许吧,也许这是讨厌:“你应该听我的话。”   浮曦浅笑:“原来你是因为我没听你的话,才对我生气的吗?”   她劝:“你不要跟我生气,我不是不尊重你。因为导致这场流水暗毒的,是那股黑暗力量,这是根源。你用神力压制,不仅永远没有尽头,还会不断的消耗你;而且,你的方法有先后顺序之分,治好一个人,后面还有成千上万的人等着。那些排在后面的人,要多挨很久的恐惧和痛苦。”   伏天河不知道,他的神色,真的一点一点松缓下来。   浮曦又解释一遍:“我真不是不尊重你。”   伏天河语气低柔:“我知道。”   说完,他自己先怔了一下:抬手摸一摸喉咙,像是疑惑刚才的声音,是不是从这发出来的。   浮曦道:“我有点困。”   伏天河思绪当即断开,只去接她的话:“困便休息。睡吧。”   浮曦摇头:“不能睡。”   伏天河噎住。   半晌,他说了句:“浮曦……你睡吧。外面有我看着,没事。”   浮曦仍然固执:“不能睡。睡了就没有光了。”   伏天河道:“还有我。”   浮曦道:“那你会很辛苦。”   伏天河手指一颤,喉咙中像糊了一层结实的胶,令他说不出话。只随自己心意,横在浮曦后背的手臂向内紧收,让她依在自己胸膛。侧脸向她歪去一点角度,轻轻挨住她毛茸茸的发顶。   “浮曦,你喜欢我么?”   浮曦道:“喜欢。”   他又问:“喜欢无极么?”   “喜欢。”   “月姬呢?还有其他的人,还有……天地苍生。”   浮曦道:“都喜欢啊。”   “最喜欢哪一个?”   浮曦本就又困又累,听他说这些,更困:“没有最喜欢,都一样喜欢。”   伏天河:“一定要选一个呢?不用那么大的范围,我和无极之间,选一个呢?”   浮曦选不出来:“都一样啊……”   伏天河喉结上下滚了滚:“那,如果你只能跟一个人一直一直在一起,选了这个人,就再不可以见另一个人,你会选谁?”   浮曦想了想:“选无极。”   “……为什么?”   浮曦有理有据:“因为选了一个人,就不能再见另一个人。无极虽是神躯,可他复生有危险,不能出差错。我若永远不能见他了,那不行。伏天河你不一样啊——”   “就算我永远不能见你,我知道你平平安安,会把自己照顾好,就能放心。”   伏天河闭上眼睛。   若不闭,他只怕她会看见他双眼中压制不住的嫉恨和戾气。   “伏天河,我觉得你真的很了不起。你考虑的事情,是很重要、很对的事情。”   猝不及防的,浮曦低低说。   伏天河心神尚乱,勉强回复:“什么事?”   浮曦道:“光明由我独自掌管,确实不妥。”   “我应该想到让天地光明循复永存的办法,这本就是我的责任。我的责任,我没有承担,却让你来操心……”她摇摇头,很认真,“这不行的。”   “你不要再伤神,我一定会想到办法。我来解决此事。”   伏天河想都没想:“不行!”   浮曦困顿的眼中浮现疑惑。   伏天河:“……不行,不行。”   他望着她的眼睛:不久之前还在盘算的事情,到这一刻,竟完全抗拒:“不行,浮曦,我不同意。”   “你高兴睁眼,就睁眼;你累了要休息,就闭眼。天地的光明都由你带来,你有权处置,你是最有资格给或不给、给多少的那个人。”   浮曦:“可是……”   伏天河打断:“你不亏欠任何人。”   浮曦笑了,摇头:“伏天河,你今天怎么了?这可不是你的格局。这和亏欠没有关系,为生灵造福,不是我们一直追求的吗?”   伏天河眉心深深拧起。   太久没回应,浮曦轻轻扯扯他袖子。   伏天河勉强打起精神,对她笑了一下:“是。”   看了眼地面,他脱下外衫铺在地上,这才放下浮曦:“你在此休息,我出去看看。”   她脸色很苍白,他看一眼,再看一眼,挪不开目光。终于抬手摸了摸:“别胡思乱想,等我回来,我们再说。等我,好么?”   浮曦先点头:“好。”   又说:“我有些没力气,你过来点。”   听到这话,伏天河英挺漂亮的眉轻蹙,不假思索靠近浮曦。   浮曦很干脆地碰了下他的唇珠,说:“刚才还没做完。”   伏天河如被施法,定在原地动弹不得。   她说:“伏天河要开开心心的。”   “嗯。”伏天河胡乱应了声,几乎   落荒而逃。   ***   宁杳一直在外面等,等到伏天河出来,便跟上去。   她有种预感,这事快走到结局了。来此一遭,她想彻底洞悉伏天河与月姬的阴谋,还浮曦一个公道。   就在浮曦的吸力达到顶峰,她快坚持不住的时候,终于看见伏天河停住脚步。   山崖那边,走出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,却又意料之内的人。   月姬向前后张望一圈,低声问:“如何了?”   伏天河沉默不语。   月姬催道:“怎么了?不顺利吗?”   伏天河看她:“你那边怎么样?”   月姬得意一笑,从怀中掏出一团光亮,那光晕晃晃漾漾,正是无极的记忆。   伏天河压制了很久的杀意,终于放肆流淌在眼角眉梢。   他伸手捏起这段记忆,冷眼注视很久,慢慢翻转手掌,让这段记忆被托在掌心,旋即眉心狠狠一拧,手掌随之用力攥紧!   记忆霎时四分五裂,化作无数破败棉絮,滚落在地,随风飘摇,再聚不成完整一团。   月姬道:“这下你满意了。浮曦呢?我要的呢?”   伏天河道:“你回去吧。”   月姬立刻皱起眉:“你什么意思?我遵守承诺,帮你解决无极;你可答应过我,会让浮曦饱尝情伤之苦,供我服用!”   伏天河淡淡道:“我食言了。”   “你——”   算了,争辩又有什么用,他这个人,集天地至恶于一身。作恶之于他,就如同水粮之于人类,他离不开作恶,也无时不刻不在作恶。   食言……也算一种作恶吧。月姬咽下恼火,软了语气:“到底怎么回事?前面铺垫了这么多,浮曦不是很信任你吗?为了你来到这里……”   伏天河打断:“她不是为了我。”   月姬皱眉。   不是为了他?不是为了他,抛下无极来这里?这不是证明,她在无极和伏天河之间,选择了伏天河吗?   是不是这人心狠手毒,骨子里流淌的血都是黑的,所以做得出恶趣味勾引他人的事,却判断不出对方喜欢自己?   “你太迟钝了,伏天河,浮曦对你那么好……”   伏天河道:“她对谁都好。”   “她没有情爱,”看在合作已久的份上,他多说一句,“你想食用她因情而生的痛苦,永远不可能。”   月姬眉眼微沉,目光一扫,在他身周慢慢环绕走了一圈,声音如媚如丝:“伏天河,话不要说那么绝。我们可从来都是一拍即合的好搭档,你不问缘由作恶,而我跟着你混,既吃得饱,又吃得好。”   “你作恶,爽够了,我配合你这么久,连一口热汤都没喝到呢。”   伏天河似笑非笑:“你想怎么喝?”   月姬直白道:“不然你现在就回去,直截了当告诉她,这么久以来,你一直在利用她,欺骗她。就算她对你没有男女之情,友情总有吧?被友情背叛,也算一种情伤。”   伏天河只看她,不说话。   月姬等了很久:“这也不行?”   伏天河道:“浮曦惩恶扬善,我们二人在天地初开后做的种种事,被她所知后,你以为,她只痛苦一下,就结束了吗?”   这倒是。   浮曦黑白分明,对于善,哪怕一株柔弱无依的小草,她也呵护;面对恶,斩草除根,她从不手软。   月姬毫不怀疑,她一定会杀了他们。   伏天河道:“她是光,我没把握打赢她。”   月姬道:“你忘了?我们三人,已神脉相连。”   伏天河眼珠微微一动。   “你在她身上作恶,作够了,我也吃饱了。无极已不足为虑,剩下三个,根本不是对手。你我二人联手,干脆一不做二不休,杀了她,怎么也有七分胜算。”   伏天河沉吟,许久也没回一个字。   与他这种人合作,是与虎谋皮。稍有不慎,火就可能烧到自己身上,月姬道:“若我的提议你不喜欢,不然……你来说,想怎么做?”   伏天河道:“我想让她爱我。”   月姬皱眉:“所以,其实你也想看到她因男女之情而痛苦?若仅仅想凌。虐她的情感,也不一定非是你啊……或者,她喜欢无极?我可以操纵无极来伤她。一样的。”   伏天河眉眼一沉:“她不喜欢无极。”   月姬道:“你这么确定?”   伏天河重复:“是,她不喜欢无极。”   月姬看了伏天河一眼,耸耸肩膀:“无所谓,因情伤而生的痛苦最香,你要一定追求完美,我不反对,可以等。但若实在没有,那只要是痛苦,我来者不拒。”   伏天河抬眼:“我作恶,你食苦。为什么一定是浮曦?”   月姬道:“这问题有意义吗?我们不一早就定下取所需?”   “为什么一定是浮曦?”   “因为她最强,”她说,“也最好骗。”   伏天河道:“我不想干了。”   月姬目光一利:“你说什么?”   她不能相信:“作恶是你的本能,你说你不干了?你要对抗你自己的本能去——”   ……护着浮曦吗?   这一回,伏天河没有回答,而是向天空猛一挥手,大片大片的黑暗如烟般散去。   月姬低吼:“伏天河——”   伏天河道:“我不干了。”   说完他便转身,走出两步,慢慢停下。   又回头:“你服食谁的痛苦,我不干涉;我如何作恶,你也别过问。只有一点,浮曦不可动。   月姬:“你是不是——”   他说:“谁敢动,我就杀。” 第67章 仿佛能看见浮曦在笑,和……   伏天河一路快行。   快到浮曦所待的那个山洞时,步伐渐渐慢下,直至停在洞口不远处,低头看一眼自己手掌。   掌心一片焦黑痕迹,这是灵力外化,又强制收回的痕迹。微微发烫,闪烁的灵光如有生命,在手掌上跳跃不息。   伏天河垂眸,几个呼吸间,掌心痕迹渐渐转淡。   他方才,是真想杀了月姬。   杀了月姬,他二人所谋之事,世上再无人知晓。他不必忌惮她有一日要揭开他的真面目。   ——之所以不杀,倒不是不忍,而是一旦月姬陨落在此,浮曦必然知晓。这里能杀得了月姬的人,他首当其冲,证据指向太明显,他不可能犯这个蠢。   伏天河深吸一口气,目色淡淡,放下重回白皙的手掌。   不急。月姬必须死。日后总有机会。   调整好心情,伏天河重新迈开步子,不紧不慢向山洞走去。然而,没走出几步,他倏然闭眼,身躯发颤不止,闭合的双目下,眼珠急速转动。   很久很久之后,伏天河猛然睁眼。   他目光澄净,一片茫然若失的清明。顿顿看了四周好久,怎么都回不过神——他为何会在此?   最后的记忆,是为惊鸿山的村民医治流水暗毒。这暗毒离奇可怖,像天生压制他,无论如何也趋不尽,只能用最原始的手段,在村民身上强行压制。   似乎是……他终于体力不支,骤然昏厥。但醒来后,为何在惊鸿山脚下的林间?   而且,天色还这么亮。   一念及此,伏天河身躯猛地一震,眉头比意识更快一步拧起,灵识扩散感应:就在前方,浮曦果然在此!   伏天河当即顾不得疑惑,骤然发力向山洞急奔。   **   虽然伏天河说他盯着,浮曦也不敢闭目休息,将压力都堆在伏天河身上。   此事到底是自己失职。   她不敢久坐,怕迷迷糊糊睡着了,世间又被黑暗笼罩,便站起来绕着山洞一圈圈慢走:   究竟有什么办法,才能让光明与黑暗均衡交替?光明时,天下应大亮;而黑暗笼罩,也不可完全漆黑一片,须亦有一线光亮。   伏天河以体内鲜血制造光亮,她既是光明化身,她的血,会不会更有用处?   可是血液并不清明,比起眼睛投射的光芒,会让世间陷入浑浊……   等等,眼睛?   浮曦脚步一顿,茫然目色渐转清明,浅浅喜色漫上眉梢。   伏天河说过,眼睛是见光明所在,他考虑用他的眼睛为世间带来光亮。那么比起他,自己岂不更适合?   念头刚起,便被山洞口一阵匆匆脚步声打断。   浮曦回头,一见是伏天河,目光自然变作温柔钦佩:“外面怎样了?天上的黑暗没反噬回来吧。”   伏天河上前。   “没有……”他目光上下三两遍,低声道,“你怎么会来,不是答应我在司真木林等我?”   浮曦微愣:“你叫我来帮忙。”   伏天河茫然摇头:“我……”   没有啊。   就算他支撑不住,也绝不可能向浮曦开口。他明知无极这段日子会复生,是至关重要的时刻,浮曦必要陪在身边,怎么可能为难他们两人?   况且,就算再难,他也不忍心将浮曦卷入这种黑暗之中。   伏天河思绪混乱无比,喃喃问:“是我亲口与你说的?”   浮曦点头:“是。”   “无极呢?”   “无极也知道。”   伏天河张了张嘴,哑声道:“我是怎样说的?浮曦,你复述给我。”   虽不理解此刻追究这个有什么意义,但伏天河要求,浮曦没有多问,只将当日他所言所行说与他听。   伏天河如遭雷击,脸色难看无比。   风吹过,他后背的冷汗一阵沁沁凉意。   “浮曦,你听我说……”   “伏天河,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,我想到啦!”浮曦先一步抓住伏天河手腕。她太开心了,以往他二人同时开口,她都会先让步,听伏天河先说,可这一次,她难掩激动:   “我想到光明和黑暗永远均衡的办法了!”   伏天河:“……你想这个做什么?”   浮曦看他:“因为……因为光明被我一人掌控,不妥当。最好有秩序,有规律,生灵万物才能太平。”   伏天河沉声:“谁说的?”   浮曦道:“你啊。”   她浅浅一笑:“我决定了。我要为苍生献祭我的眼睛。”   伏天河如被当胸捅了一剑,脸色迅速灰白,瞳仁颤抖——那么甜净的声音,说的是世上最恐怖的言语。   “浮曦……”   伏天河勉强找到思绪,双手一把握住浮曦肩头,定定看她:“你听我说,你现在听我说:无论之前我讲过什么,都把它忘掉,你只听我现在说的——”   “光明掌控在你手中,是天地之福,你本就有秩序,有规律,无需献出自己的眼睛,你为天地带来的光,就是最大的福泽。”   “而我……”   要说吗?说什么?说,他身体里有一个血口獠牙的鬼怪,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跑出来,掌控他的灵魂,披着他的皮囊,哄骗他倾慕的神女?   要说,一定要说。他既是危险,她必要远离:“浮曦,我不是好人……我曾对你说的那些,都是在误导你!你莫要再相信我,莫要再与我见面。”   浮曦早被他说蒙了:“伏天河……”   他说的她一时片刻理解不了,但他的痛苦显而易见,浮曦不假思索,踮脚上前。   伏天河几乎要碎掉,一把捂住她唇。   “不要,”他连连摇头,“不要,不要……”   他整个人向后退,如满地碎片,风一吹,就飘飘摇摇:“浮曦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”   拉开距离后,他最后看一眼仰慕的神女,语气凄凉破碎,也斩钉截铁:“是我,一直在骗你。”   说完,伏天河转身,大步向外奔去。   天光大亮,天空上翻涌着浅灰色的层云。   光明之外,是还没有散尽的黑暗,如同野兽放弃狩猎,缓缓退场的身躯。   有一道疑问扎进心脏,撕开血肉,不得到一个答案,鲜血就会永远奔流不止。   伏天河举起手。   风静云停,水定山沉。   天空上光明之外,那浮浮沉沉的灰白雾气渐渐聚拢,重新堆积成黑暗的形态,阴阴压顶,似有卷土重来之势。   原来如此啊……   伏天河轻轻笑了,笑容沉痛苦涩,旋即仰头,向天哈哈大笑。   打开天地的是他,毁灭天地的是他;救人的是他,杀人的是他。一面行善,一面作恶。原来,那股势均力敌,无法战胜的力量,是他自己啊。   他怎能忍受?   伏天河闭上眼,忽然双手向上举起,数道金光在他周身迸开,如同一把把金色利剑,剑尖皆指向他。   他毫不犹豫,双臂一齐向下陡沉,那无数金光长剑得到指令,随他动作齐齐向他刺去!   万剑凌迟的痛苦却并没落在身上,伏天河肃然睁眼,不可置信回头望去——   浮曦单手立掌,在半空中的手掌一旋,消弭他所有力量。   伏天河绝望喝道:“浮曦!你不要管我!是我——”   浮曦只是很柔软地看他。   她手上没停,纤细的手掌翻开,以指作笔,在空中写下一道禁令,外圈收圆,带着一层轻柔的温度打进他体内。   “浮曦!!”   浮曦道:“伏天河,你是不是太累了?我送你回去。”   “这里交给我,我一定会做好一切。”   “你是最宽容善良的神,我很清楚。无论发生任何事,我都会相信你。”   伏天河泪如雨下。   浮曦道:“我绝不允许你在我眼前自尽,我以光明之力在你体内种下一道禁令,你永远都不可能自尽。”   “好好休息,有我,一切都会好。”   ……   伏天河猛地睁开眼睛。   清凌凌的林木清香不复往日的沁人心脾,带着层冰凉的寒意,如同毒蛇,寸寸爬上他的脊梁。   这不是惊鸿山,是浮曦的司真古木林。   伏天河长发凌乱,血红的眼睛四下扫视:她不在,她不在这,她没有回来!  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他见过月姬之后,回去找浮曦,在半路便不省人事,他是神,怎可能如此脆弱?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!从来没——   伏天河眼珠陡然僵直。   ……是他体内另一个人出来了?   那个窝囊的废物,那个温吞的草包!他去见了浮曦,他说了什么?为什么他自己跑回来,把浮曦一人丢在那里?!   在满腔愤怒的、阴毒的情绪中,还夹杂一道他不愿承认的恐惧:自己对自己,最是了解。长久以来,他们在睡梦中轮换交替,从未发现彼此存在。如今,他已然警醒,对方难道还能蒙在鼓里吗?   必然不会。   他会对浮曦说什么?   浮曦、浮曦……   伏天河一脚踢开挡路的茅竹椅,满目阴沉向外走。   一出门,他如坠冰窟。   其实外面并不冷,相反,还暖洋洋的。湛蓝的天空上,挂着一轮明晃晃的耀眼光亮,炽热,明亮。   看见它,仿佛能看见浮曦在笑,和他打招呼,说,伏天河,要开开心心的。   伏天河双膝一软,骤然失力,如烂泥瘫倒在地。 第68章 “他在亵渎你。”   浮曦一个人下山。   轻软绫罗荡在她身上,她好像一瞬间就瘦了许多。衣带飘扬,却不似从前那般翻飞如蝶,清凌凌的,像快要消融的透明雪花。   她双眼上缠了一层轻薄的透明绸布,绸布下眼眸闭合,鸦羽般的长睫卷翘,安静又乖巧。   虽然看不见,但有神力傍身,加之心头轻快,脚下步伐依然欢快灵动。还没到山腰,在崎岖陡坡上,浮曦慢慢停下脚步。   她道:“月姬?”   月姬就站在她身前山路尽头,闻言垂眸,很久后,轻轻嗯了一声。   浮曦微笑:“你怎么也来这了?无极复生结束了吗?他一切都好吧。”   月姬不答,说:“浮曦,你为什么自挖双目?”   浮曦道:“为世间光明与黑暗的交替秩序。”   月姬道:“是谁告诉你,要你把眼睛挖出来。”   浮曦摇头:“没有人说,这是我自己的想法。”   月姬道:“不。有人引导。”   温暖的日光倾洒在林间,一片金光灿灿,月姬沐浴在金光中,步步向前,如同行走在光芒中的鬼魅,身上的恶意冒着丝丝青烟,丝毫不加掩饰:   “如果不是伏天河,你又怎会想到这些?怎会落得双目尽毁的结局?”   浮曦微微皱眉。   月姬见她神色,停顿片刻,抱着双臂,好整以暇待她反应。   浮曦道:“月姬,你为什么会这么想?我们同为创世神,心中所思应当相同。如今你看我,竟只能看到我自毁双   目的结局吗?”   她是真的不明白,语气中只有不解,没有任何反感:“你看,天上有了永远的光明,世间生灵,再不必畏惧永沉黑暗,你应该为此感到高兴。你更该为我感到高兴啊。”   月姬微微张大嘴巴,目光呆滞,盯着浮曦。   实在没想到,她会这么说。   “我高兴,”月姬道,“我很高兴。不过,浮曦,我想对你提出一点点……不成熟的建议。你两只眼睛在天上,的确很明亮,很温暖。但是过犹不及,永远的光明,对于苍生来说,也就永远得不到休息,这也并非是件好事。”   浮曦微微一笑。   低头想了一会儿,重新仰头,一手指天,轻声道:“你看。”   天上明晃晃的亮光,正逐渐西沉。   暮色四合,清冷暗夜悄悄笼罩。山间枝头,一轮皎洁柔亮的银盘悬于九天。   月姬喃喃:“这是……”   浮曦道:“我的两只眼睛,灵力相等,同样明亮炽热。如若都悬于天空,便如你所说,过犹不及。所以,我将其中一只切割下大半,只留一点微末光亮,如此天地在暗夜中,不至于迷失于一片漆黑,便足够了。”   月姬:“好,好。真好。”   那轮素光,清清冷冷,光晕柔和而不刺眼,正如同眼前神女,低眸浅笑,从容不迫。   月姬道:“既然是你的眼睛,你的光亮,可想好取什么名字?”   浮曦摇摇头:“还是由无极来取,他才是帝神。”   “可惜。无极没机会了。”   浮曦眉心一跳,上前两步,语气不安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   到此刻,月姬终于回答了浮曦最开始见面问她的问题:“无极复生结束了。”   顿了顿,又说:“他很不好。”   浮曦急道:“他哪里不好?”   “人废了,记忆也没了。还活着,就是……”   月姬特意停了一下,鼻尖轻动,忽然深嗅一口气,露出如获至宝的满意神色:“就是与一具躯壳无异。”   浮曦明快的神色渐沉,一向欢喜开心的脸上,第一次出现隐约痛苦:“怎么会这样——发生了什么?”   她一着急,上前好几步,山路崎岖坎坷,她关心则乱,脚底被石头绊了一下,身形狼狈一晃,险些摔倒。   月姬冷眼看着,顿了两息,才上前扶住她手臂。   凑近她耳边,声音轻柔:“是伏天河害了他。”   “伏天河?”   “是。”   浮曦摇头:“我不相信。”   月姬道:“他不仅害了他,也害惨了你,他就是这么一个人。他最喜欢的,就是带上温良纯善的面具,将人骗得团团转,等他玩够了,你们也都被伤的体无完肤。”   浮曦道:“不可能,他不是这样。”   她慢慢摸索上月姬的手,这双手,在开创天地时,她们也曾拉过无数次:“月姬,你怎么了?你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?”   月姬笑了一下。   确实,以浮曦单纯的心性,怎么可能听一面之词就深信不疑。尤其是,伏天河的坏话从她这个“好朋友”嘴里说出来,对于她来说,既复杂难解,又不愿相信。   她说:“我一直都是这样。不仅是我,伏天河亦然。我们在你面前,不过演戏罢了。”   浮曦沉默,看样子,还是不信。   月姬凑到她耳边:“你跟我来,我带你看看,你这位至交好友伏天河——他的真面目。”   ……   她们二人进入村子。   这些时日,村民都知晓浮曦的救命之恩,见她出现,纷纷放下手中活计,对她行跪拜大礼。   眼见她并肩而行的也是位衣着华丽的貌美少女,定然也为上神下凡,口中高呼感恩神女护佑,叩头不已。   浮曦弯腰,亲手扶起一位年迈的老奶奶,请众人起身。   月姬在旁旁观,冷不丁用手指一个年轻男子:“我问你——”   男子忙擦了擦脑门上的汗,诚惶诚恐:“请神女垂问,小人必定知无不言。”   “一个男人,用嘴唇,碰女人的嘴唇,这代表着什么?”   年轻男子没想到是这样的问题,一时卡壳:“呃……”   月姬道:“你直说就是。”   男子道:“那,那这两个人,一定是夫妻啊。男子亲吻女子,就是,就是表达爱慕……吧……”   月姬道:“有没有可能不是爱慕?有没有可能……”她不动声色看一眼浮曦,“只是玩。弄呢?”   倒是也可能有。   男子抿唇:“说不好,若不是夫妻,又没定下婚约,那就是轻挑孟浪,肯定不行,很不尊重姑娘家。”   月姬看浮曦一眼,进而笑问:“有没有可能,是这个男人在向女人表达友情,盼望她开心的意思?”   这一回男子答得很快:“这怎么可能呢?男人亲吻女人,怎么可能是友情嘛。”   月姬笑:“二人不是夫妻,男子又用这样的话术哄骗姑娘家,多次索吻,你说说,这男人怀的什么心思?”   “这不是欺负人吗!”不等男人回答,一个大姐先忍不住了,“这男的不是什么好东西,该死!要是在我们这出这样的人,早就戳脊梁骨被骂死了!”   月姬微微一笑,没再说话,拉起浮曦转身走了。   她们又去了另一个村子。   同样的对话,男人女人,给出的答案都大差不差。   直到走完三个村子,夜已至深,空旷的街道上再无一人。   月姬端详早已沉默的浮曦,凑到她耳边,呵气如兰:“他是怎么对你的,又是怎么跟你说的,你应当没忘吧。你现在还觉得,他没有羞辱你吗?”   浮曦低声道:“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,我会向他问清楚。”   月姬笑了:“你问我也是一样啊。难道你没发现,你们二人之间的细节,我全都一清二楚吗?”   浮曦道:“我们二人之间的任何事,都坦荡无愧。伏天河视你为友,向你诉说,很正常。”   “那得是伏天河对你所做之事,都是在尊重你的前提下,”月姬歪着头,长眉上挑,“但是,他在亵渎你。”   浮曦沉默,侧脸像一抹苍白的魂魄。   月姬继续:“浮曦,你不要固执了。伏天河与我,本身就是利益同盟,要不然,我们怎么会一同定下计划,来对付你呢?”   浮曦深深皱眉。   她神色里没有恨,也没有怨:“为什么要对付我?”   月姬道:“因为伏天河本性至恶,作恶之于他,就如同人要呼吸;而我,我视你为盘中餐,已经很久很久啦。”   浮曦道:“你们把无极怎样了?”   月姬不答,冷着眉眼探入怀中,捏出一把灰白粉末,对着浮曦一扬。   浮曦怔忪伸手:那些粉末落在她手心,从她指缝间滑落。   她喉咙间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呜咽,蹲在地上慌慌张张摸索,摸到了那些碎成渣子、所剩无几的记忆碎片。   “无极……无极……”   月姬立刻深深吸气,无比餍足。   她目光下至,看着狼狈的浮曦:“熟悉吗?这捏碎记忆的手法。你应该不能认不出,这是你好朋友伏天河所干吧?”   “还有,你对抗那股黑暗力量时,难道就没有、哪怕一点点熟悉的感觉?”   浮曦双手顿住,发丝颤抖。   月姬道:“我就知道,你一定有所察觉,可你的心太明亮了,没有一丝阴暗,所以即便察觉,你也丝毫不去怀疑。”   浮曦艰难道:“这是你的一面之词,我会亲自查证。”   月姬又连续几口吸气,垂眸道:“你很快就明白这些都是这么。别怪我,因为伏天河对我动了杀心,只因他想隐瞒我与他勾结的一切,继续骗你。但现在,我已捅破了这层窗户纸,他没有机会了。”   “既然骗你这条路已走不通,那么,他会和我一起杀了你的。你现在这么虚弱,我二人联手,大约也有九成胜算?”   浮曦按在地上的手指微微蜷缩,终于一根一根慢慢攥紧。   她轻悬身躯荡开数尺,手指点在自己眉心红宝石上,用力下按。   细细银链应声而裂,红宝石被深深嵌进肌肤,看着就像一颗鲜红明亮的朱砂痣。   随着宝石嵌入,她整个人都在发光。   月季心中一沉,冷汗漫上背脊,正思考硬着头皮迎战还是跑为上策,冷不丁的,看见浮曦身后高大挺拔的身躯:“伏天河!你来的正好!和我一起杀了她!”   她迅速看浮曦,语速更快:“我们之前的猜想没有错,眼睛就是她的致命弱点,她没了眼睛,不再是无坚不摧!那些阴暗的、漆黑的、痛苦的一切,都能轻而易举的摧毁她!就是现在!动手啊!”   随着话音落下,浮曦果真仰头喷出一口鲜血。   大片大片的黑暗与绝望漫过内心光明,不断将其吞噬殆尽。   黑暗每包裹光明一分,她身上就多痛一下,如烈火过境,只留一片苍灰。   身躯摇摇欲坠间,一双有力臂膀支撑住她身体。   浮曦回头,看不见伏天河血红双眼里破碎的目光,只能感受他手掌的力气:“你有无冤屈,我听你辩驳。”   伏天河哑然。   月姬快要急疯:“动手啊!伏天河!趁现在她最虚弱的时候,她已经将赤晶内化了,再犹豫就来不及了!!”   伏天河一挥手,数道白光闪过,如同一张凌乱交错的大网,瞬间切过月姬的身体。   她惶急的神色僵硬住,身上各处细细一线血丝,慢慢鲜血如注,身体如同软面条般滑在地上。   浮曦身躯打颤,一咬牙,推开伏天河。   伏天河还要上前:“浮曦……”   浮曦道:“别过来。”   他颤声:“为什么?”   浮曦摇头:“我不认识你。我认识的那个伏天河,不是你。”   伏天河低声:“因为我杀了月姬?她将你毒害至此,破了你的光明界……”   “不是因为这个。”   伏天河的声音戛然而止。   浮曦道:“只因为你不是我的朋友。”   伏天河道:“我根本不想做你的朋友!我——”   浮曦道:“想做夫妻是么?”   伏天河浑身一震,眼底光芒僵硬,倏然转头,看向月姬了无生气的躯体,恶气横生。   浮曦道:“永远不可能。”   “浮曦……”   浮曦立掌,光芒在她手心流转:“以光为誓,生生世世,不与你结亲结发,有违誓言,神魂俱灭。”   “不要——”   可是,她已经说完了。   伏天河如同绝望的困兽,眼眸暗沉如血:“浮曦,我知晓、我知晓错了——”   “错了”这两个字,他从未想过,有一天会从他嘴里讲出来。问世以来,作恶无数,他脑中心中,从没有“错”这个概念。   浮曦道:“你哪里错。”   伏天河颤声:“我不该骗你,我不该引导你,害你失去眼睛,是我当时——”   “不,你做的所有坏事里,只有这一件,不是错。也只有这一件,我不怪你。”   浮曦道:“伏天河,时至此刻,我也认为你说的很对。这件事,就算是你误打误撞,为苍生谋了福祉。”   伏天河不断摇头:“不、不……”   浮曦道:“你错的,是不该为私欲祸害苍生,不该把苦难和恐惧带给百姓,你不该伤害无极,不该轻薄我。”   伏天河声音发抖:“浮曦,我不是,我……我……”   浮曦问:“若你死了,善良的那个伏天河会活下来吗?”   伏天河话语一顿。   他脸色呈现一种死相的灰白,静了很久,说了句:“会吧。我本就有两条命。”   “原以为,两条都是自己的,后知后觉我善恶同体,那一条命,是那个伏天河的。”   浮曦点点头:“你是坏人,但那个伏天河,是我的朋友。我要为他一战。你可以动手了。”   伏天河迟迟不动。   浮曦身上的微光渐变强盛,眉心朱砂痣氤氲一片浅浅灵光,她掌心集聚一团灵力,越来越强。   伏天河就像没看到,低声向她呢喃:“浮曦,那我呢?我算什么?”   浮曦不回答。   伏天河看她娇美温婉的脸庞,却再看不见她笑意盈盈的双眼。也听不到,她唇轻启,叫他伏天河的模样了。   浑浑噩噩的,他双膝一软,慢慢跪在神女面前。   浮曦道:“你不反抗么?”   伏天河仰视:“求求你,原谅我一次,可以么?”   浮曦什么都没说,高扬手掌,对着他的天灵盖,重重落下。 第69章 原来人黯淡疲累的眼睛,……   这一掌,浮曦用尽全部力气。   力量之强,触到头盖骨只觉柔软脆弱。   伏天河毫无闪避,她手掌落下的模样,在他眼中几乎变成慢动作——每落下一毫,寸寸过往,在他心间如走马之灯。   “伏天河,你回来了。”   “对不起,我不知道你来。你这伤拖了些时日,很疼吧?”   “你这么辛苦,还要强撑。上次问你,你应该跟我说实话才是啊。”   “你不要跟我生气,我不是不尊重你。”   “伏天河要开开心心的。”   要开开心心的。   他闭上眼睛。   不会了。他还没有彻底理解开心的含义,最先感受到的,就是永远都不会开心了。   “砰”地一声,浮曦重重拍在他天灵盖,伏天河身子向下一顿,双目僵直。   好久后,汹涌的、暗红近黑的血慢慢流下,不多时便染红半边脸颊,如同修罗鬼刹。   伏天河安静跪在地上,头颅一点一点慢慢低下,弓着脊梁,鲜血挂在他长长睫毛上,渐渐凝固成一颗欲落不落的血滴。   浮曦很慢地眨了下眼睛。   她终于支持不住,摇摇晃晃后退几步,摔在地上,神识从沉默安静的伏天河,扫向如一潭死水的月姬。   额头中心的红宝石,因嵌进肌肤留下一线血丝,漫过鼻梁,渗进唇角,浮曦慢慢抿了下唇。   她也实在没什么力气了。   还剩这最后一点,用来做什么好呢?   浮曦手撑在地,想了很久,慢慢坐直身体,双手结印,灵动的光芒从她身上扩散,旋转飘扬在伏天河月姬他们三人之间。   那就,解开他们三人的神脉相连吧。   浮曦侧头,善良的那个伏天河醒来,还要继续做上神呢。   她轻轻叹了口气,用力支撑身体站起,摇摇晃晃向后走,每走一步,身上便有光点散落下来,如同烧干的余烬,星星火点,风一吹,便熄灭成了灰。   越走越远,直到走到黑暗尽头,完全被黑暗吞没。   ……   宁杳在最后的时刻一直是乱的。   大概黑暗侵袭的力量令浮曦太痛苦,也侵蚀她的心智,她时而旁观,时而落在浮曦的视角上。   但直到浮曦离去,义无反顾走向黑暗,她就被锁在浮曦身体里,再也没办法去看一眼伏天河和月姬最终的结局。   但她知道,此事还没结束。   伏天河没了一条邪恶的命,还剩一条命,算不得死;而月姬,在上古传闻里,她和伏天河分明一同陨落在九天玄河的源头,那个被称作阿鼻道的地方。   她死了么?   宁杳用尽全力回头——   朦朦胧胧间,只看到月姬死气沉沉的身躯渐渐化作泥土,而泥土巨堆的尖端上,有一只手,缓慢破土而出。   ……   ***   “杳杳?杳杳?我谢天谢地,你醒了耶!”   宁杳一睁眼,看见五福来那张福气满满的笑脸,对着她连连拍手:“好好好,太好了!你真棒!真棒!”   宁杳从被中伸出一只手拉她,打断这源源不断的情绪价值:“我睡了多久?”   五福来:“八天。”   “这么短?”   五福来无语:“大姐,你还嫌短啊,我们都提心吊胆哆哆嗦嗦的,用了各种方法,也叫不醒你 。要不是宇文行一个劲劝我们别上火,我们早满嘴大泡了。”   说着摇头感慨:“也就是他说别上火,令人信服,叫人放心。”   要不如此苍白无力的劝词,谁能听得进去。   宁杳说:“你们处的挺好啊。”   “还行吧。”   宁杳嘿嘿一笑,爬起来:“福来……”   五福来伸出一只手:“停,以我对你的了解,我知道你要问什么,甚至知道你要问的顺序。你耗费了太多神力,少说点话吧。来,让掌事神伺候你。”   她大手一挥,撸了撸袖子,转头从床尾抱起两盆菩提,摆在宁杳手边。   十分专业地介绍:“因为你长姐早早用至阴的兰亭蛇胆解了龙阳之毒,身体情况非常好,当时你带出她的精元,攥的死紧,我们谁都拿不下,把你长姐靠近你之后呢,精元就被她自动吸收了。现在,她已经把你的表弟宁玉竹放出来,两个人的情况都很稳定。”   宁杳立刻笑弯眼睛,抱起两盆菩提挨个看了看,手指在半空犹豫了下,点点菩提青翠欲滴的根节枝茎。   好开心呀   长姐第八茎节多出的枝蔓已经消失,看上去漂亮又正常,宁玉竹这边滋养的也不错。   宁杳笑吟吟抬头看五福来,两只手一起竖大拇指,往前一举。   五福来轻描淡写拍开她手,继续:“落神锁倒了。这回锁眼被毁,苍渊彻底成了死牢……就是吧,这牢房结不结实,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,在它坍塌之前,崔宝瑰这个捡漏王,把苍渊那个霸主和他的狗腿子都杀了——倒让他捡成个大功臣,我服了。”   “然后,你记不记得,咱们进洞之后,苍渊就有点类似于地动?等你罩上那个骷髅头后,苍渊摇晃的更加明显。后来出去,你晕倒没看见,苍渊完全陷落了,除了逐风盟的龙,剩下那些没来得及杀的苍龙都化成了灰。所以,现在这不仅是一座彻底封死的牢笼,囚犯也都死绝了,双重保险。”   “还有那些法器,令整个神界束手无策的法器,也随之化灰,连渣都不剩。”   宁杳听得连连点头,深吸一口气,正要开口——   五福来压根不给机会:“你脑袋上那个头骨……不好说,你昏迷之后,它渐渐变成透明,到现在完全看不到了。反正,说不好是消失了,还是完全透明,你觉得呢?”   宁杳道:“看不见了还管他,爱咋咋吧。”   五福来佩服:“杳杳,你们菩提真是带着一种微妙的死感,每当我钦佩于你的这种“差不多活着就行”的美好品质,你总是能刷新这个上限,让我更加佩服。”   宁杳一笑:“这也不重要,我还想说——”   五福来道:“风惊濯回来了。人没什么事,就是……”   她顿了一下,又说:“没事,都挺好的。”   宁杳不放过:“就是什么?你说你这句话,让我怎么相信没事?你快说全,要不我抓心挠肝的。”   她倒不是担心,五福来的神色并不忧虑,只是有些古怪。   五福来道:“这怎么说呢……目前谁也不知道他消失的这段时间去哪了,问他,他也不说,可能跟你能倾诉吧。而且,他胸口的烹魂锥……不见了。不过人好好的,言行举止都正常,没看到有任何拔出必死的前兆。”   宁杳一下子精神了:“这么好?”   五福来凑到宁杳耳边,道:“偷偷跟你说——这是我自己想的,没跟别人说过:我甚至觉得,烹魂锥是归位了,认可山神为主。因为山神的神力,绝不可同往日而语。所以,本来是催命夺命的法器,因祸得福,倒成了天大的好事。”   宁杳眨眨眼睛,放在被上的手无意识划了两下,轻轻握紧呗角。   “还有一个,嗯……现在风惊濯给我的感觉是啥呢,感觉他好像变了一个人。但你硬要说他变了,又没变,反正……就是挺说不上来。”   自己毕竟跟风惊濯不算很熟,变不变的,宁杳更有话语权:“这只是我的个人感受,因为没深入了解过山神,对这方面的把握,不太足。你自己看吧,我也说不好。”   宁杳点点头,若有所思。   五福来看她:“一会儿他回来,你跟他聊一聊就知道了。其实他失踪没有多久,你昏迷后不到十二时辰,他就回来了。这些日子,就一直寸步不离守着你。”   “就刚刚,那些没化灰的苍龙——你应该知道,叫风无止的那一群,有事找他,他才离开这么一小会,换我守着你。”   宁杳点头:“哦……”   五福来挑眉,盯着她:“杳杳,你这边……没什么事吧?怎么我看你,感觉不像简单昏迷一场呢?”   宁杳斜睨她:“福来,你要是这么说,那我不得不承认——你看人真准。”   那么,她对于惊濯的所谓“个人看法”,应当比较客观。宁杳抿了下唇,双手交握。   五福来:“你承认不承认的,所以发生啥事了,继续说啊。”   宁杳松开手,抓了抓头发:“有点复杂,我得理一理。等我理清了,跟你们几个一起说,要不我得说好几遍。”   “好啊。”   宁杳摸摸鼻子,探身向外瞅了瞅,做贼一样确认一圈,压低声音:“山洞里那些事,你没跟别人说是不?”   一听这个,五福来脸色沉了沉,对着宁杳眉心狠狠戳了一下。   宁杳炸毛:“干嘛戳我?”   她抬手揉了揉,真不是她说,她眉心朱砂痣是天生的,但随着五福来刚才动作,竟然有种隐隐作痛的感觉。   五福来道:“我真是疯了我答应你。”   宁杳问:“所以你肯定守承诺了吧,对吧?”   “嗯。是。”   五福来双手环胸,瞪了宁杳半天,无奈叹气:“我是答应过你,会替你保密,但还是觉得,这件事你找机会和风惊濯谈一谈。个人建议,你的身体状况,该让他知道。”   宁杳仰头看天花板:“我想一想。”   门口由远及近传来几声交谈,宁杳和五福来对视一眼,齐齐向那转头。   房门虚掩,外面的声音能听得很清楚。   崔宝瑰道:“你们就放心吧,苍渊里又不是人人都有罪,有罪的都成灰了,你们和他们又不一样。”   风无止道:“你们都这么说,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。那个……宁姑娘,哦不是,气运之神醒了吗?方不方便探视?”   风惊濯声音最近,应该是站在门口:“不太方便。等她恢复好了再说。”   “那也好。那到时候,您记得告知我们。”   “嗯。”   宁杳抱着双膝,看一眼五福来:风惊濯音色未变,但就是透着一种……难以言喻的稳。他本来就稳重,现在更有沉如山海的冷静。   五福来冲她眨眨眼睛,大意就是你自己体会吧。   下一刻,门被轻轻推开。   风惊濯脸色略显疲惫,鬓角散落两缕碎发,唇色浅淡,进来时脸还冲着外面:“你先去休息吧。”   然后是崔宝瑰的声音:“我等福来一起回去。也没什么事,去看看宇文行,那个菜菜还在他手里呢,也不知道他打算什么时候切。”   风惊濯转头向内:“掌事神……”   他呆住。   原来人黯淡疲累的眼睛,是真的可以被瞬间点亮,如燎原之火,瞬间生动。   风惊濯大步走来:“杳杳?杳杳——你什么时候醒的?怎么不叫我?有没有哪里不舒服?让我看看。”   他走的好快,衣袂扬起,带来一股风。   五福来很有眼色地起身。   风惊濯顾不上道谢,目光全在宁杳身上,落座后一手揽住她空着的手,轻点她眉心要探查。   宁杳一躲:“等一下——”   风惊濯心一缩:“怎么了?”   她一手捂着额头,眼珠微转,直勾勾瞅他。   风惊濯以为她捂着头是难受,目光一柔,担忧浮上来:“怎么啦杳杳?头疼吗?”   宁杳没回答,还是呆呆愣愣看风惊濯。   风惊濯转头向五福来,急得声线都不太稳:“掌事神 ,杳杳刚才是不是出了什么事——”   五福来也奇怪呢:“刚才挺正常的……”   “福来,”宁杳后知后觉开口,“我想和他单独说两句。”   她浅浅指了下风惊濯。   五福来应一声,云里雾里地转身离开,半道还回头看了眼。   此刻,房间内只剩他们两人,宁杳搓一搓脸,目光又一次久久落在风惊濯脸上。 第70章 天下苍生面前,唯一私欲……   风惊濯又心疼又好笑,不知她怎么回事:“杳杳,有什么事你与我说。”   这么双眼睛,一直盯着他,也不说话,还让他活么。   宁杳清清嗓子:“你……”   风惊濯全神贯注恭听。   宁杳顿了一下,说:“惊濯?”   风惊濯心说真是栽了。随着她言行举止,一个停顿,一个眼神,真是让他上天入地走一遭:“嗯,杳杳,你说。”   宁杳慢慢开口,但是眼睛不动,如同探寻什么一样,看他脸上细微的变化:“惊濯你……你去哪了?我从山洞里出来的时候,就没看见你。”   风惊濯沉默一下,道:“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,一开始,找不到回来的路。”   宁杳揪紧被子一角。   风惊濯望着他,又慢慢笑了:“在那边睡了一觉,做了个梦。醒来就回来了。”   宁杳慢慢“哦”了一声。   低头一会,说:“我也做了个梦。”   风惊濯心脏一突。无他,他从小到大,都在不断品尝“失去”,对于失去的预知力,比其他任何情绪都更加敏。感。再加上,他确实曾失去杳杳,这种敏察,几乎到达顶峰。   此刻,他看着她,心和大脑一同为他拉响警报:他感觉,她好像离他有些远。   比脑子更快反应过来的是手,风惊濯拉住宁杳的手,拉住一只还不够,他一只大手,将宁杳两只手都拢在掌心:“杳杳。”   宁杳低头看一眼,抬眸:“怎么了?”   怎么说呢?要说“我觉得你对我有些冷淡”或者“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”?风惊濯咬一下唇,露出一个笑:“你再跟我说说话。”   宁杳道:“惊濯你的烹魂锥是怎么拔掉的?靠不靠谱?以后不会有什么危险吧?”   风惊濯道:“应该不会。”   宁杳道:“你怎么这么确定?”   风惊濯笑道:“杳杳,我读了这么多书,默了那么多古籍,这样的情况还是有把握确定。”   宁杳点头:“对,你确实懂得比较多。”   风惊濯几不可察地蹙眉,目色担忧注视她。   宁杳挪了挪身子,看上去是向上靠,坐的更稳;但实际上却离风惊濯远了一些。   风惊濯冷汗都快下来了,虽然宁杳什么都没说,也没对他怎么样,可他就是很害怕。   从情感上,他恨不得现在就把她抱在怀里,抬起她脸颊,让她只看着他一人,或者求她回抱自己,让他们之间的距离越小越好;从理智上,他却不敢轻举妄动——只要是面对杳杳,他从来都是缩手缩脚的胆小鬼。   提心吊胆不知多久,好像只有一个呼吸间,却觉得无比漫长,才听到她又说了句:“惊濯,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间的暗号?”   ……他们之间,有暗号?   风惊濯在宁杳的古灵精怪面前,只能甘拜下风,献上他的诚恳和老实:“我们没有定过暗号。但是,如果你想说什么,我可以试着应对。”   宁杳问:“你记不记得,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哪里?”   风惊濯道:“玄月仙踪的地牢。”   宁杳道:“不对。”   风惊濯没任何犹豫:“不可能不对。”   宁杳看他半天:“……我跟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?”   风惊濯道:“你说要我别动。”   这句纯属白问,宁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,那么久的事了。   风惊濯语气软下来:“杳杳,你在考我?”   他莫名其妙,还觉得有些好笑:“为什么考我?我又没有失忆。”   宁杳说:“你确实没失忆。但是……”   算了算了算了,她搞不出什么高深莫测的试探方法,曾经做山主的时候,也不是什么高岭之花一样的领导,一向都是直给。   宁杳索性掀了被:“我要下地,站着说。”   风惊濯哪敢忤逆她,乖乖让开地方。   这就对了,脚踩在地上,人如一节翠竹般站着,感觉气势拔地而起:“你没失忆,这个我信。可你自己不觉得你和从前不一样吗?福来都看得出来,崔宝瑰那个大嘴巴,肯定贴脸开大,当着你面都说过了吧?”   风惊濯沉默的时间不长:“杳杳,这个我可以——”   宁杳道:“你还是风惊濯吗?”   风惊濯骤然抬眼:“我当然是。”   宁杳道:“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。不许说你不知道。”   风惊濯望着她,神色有点伤心,还有点委屈。   “你告诉我,我是不是浮曦神女的转世?”   风惊濯垂眼。   宁杳目不转睛看他:“如果是,那我是怎么转生的?虽然说,老解教导我长大,没领我见识过太多世间险恶,但我也感受到了那么点……阴谋的味道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杳杳,你是浮曦神女一缕碎魂转世。但怎么转生的,这个我确实不清楚。”   他也说是。   苍渊是伏天河身躯所化,浮曦就是世间唯一一把打开他心门的钥匙,她是浮曦的转世,这很合理。   宁杳点点头:“你印证了我的猜想,那这个问题过。”   “你呢?你还是风惊濯吗?你宇文行的逆回法阵转去了上古时期,是不是?”   “是。”   宁杳说:“那恢复了伏天河记忆的风惊濯,还是风惊濯吗?”   风惊濯被她问得哑了声,百口莫辩地张张嘴:“我是啊……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不是?我是风惊濯,只是风惊濯。”   宁杳最大的好处就是直白,死也让人做个明白鬼:“那你刚才怎么那么看着我?”   风惊濯不知她指的是什么:“我……怎么看的?”   “我昏迷的这段时间,一直沉在浮曦的记忆中,虽然我知晓她身上发生的事,也知晓自己大概率是她的转世,但我并不觉得我就是她,那种感觉……就像在看别人的记忆一样。”   宁杳低头想了一下,继续道:“我在浮曦眼睛里,看到伏天河是什么样子。你的眼神简直和他一模一样……就是特别软,特别深,特别怜惜——你从来都没怜惜过我,我很不习惯。”   尤其是刚才他进来看她的眼神,就像她是一件易碎的琉璃,那简直和伏天河最后跪在地上,被浮曦打碎天灵盖的最后一眼——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。   风惊濯睁大眼睛,不敢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。   宁杳还没说完:“所以,话我得说到前面——我不当替身的。”   “如果你不是风惊濯了,也别把我当成浮曦。”   风惊濯开口之前,先仰头看看天花板,深吸一口气,缓缓吐出。   要不然他觉得他会气死。   调整好情绪,他喉结上下滚了滚,才开口:“宁杳,你知不知道你从山洞里走出来,身上有多少血?你知不知道自己伤的很重?你昏迷了八天,整个人都瘦了一圈,你可以去照镜子,看看   自己脸色什么样子。”   就是现在,她给他委屈受,他看她,心尖也是疼的:“你觉得我应该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你?”   一开始,她是落襄山山主,他只是她救回的一低微妖族,他看她,又敬又佩,怜惜这样的情绪,只怕是亵渎了她;   后来在神界,他惭愧痛悔,只恨不得被她一剑杀了,赎清自己的罪孽,哪敢流露一丝一毫的怜惜;   等到了沧渊,她毫不开窍的模样,像只上窜下跳的猴子,快快乐乐的,简直要把他气死。他倒是想怜惜她,都不知道自己的怜惜该安放在何处;   风惊濯深呼吸好几次:“谁把你当替身了?”   宁杳迟疑:“那你为什么那么看我?你看我的眼神,和伏天河看浮曦的一模一样。”   风惊濯面无表情:“所以你觉得,我那样的目光,奉与的人是浮曦?”   宁杳:“是吧。”   苍天可鉴,她这辈子就没被人垂怜过,或者说,没承受过如此直白的垂怜目光。整个人都很懵。   懵过之后,再看风惊濯,前后一联想,得出一个荒唐的结论——他是伏天河转世,而且已经觉醒,所以他才会有一些微妙的变化。   风惊濯低叹:“你真是不让我活。”   他这几天是怎么过的?守在她床边,煎熬地看她一天天消瘦,脸颊清减的挂不住肉,每次握她的手,都那么无力,每一时每一刻怎么挺过来,他都不敢回头看。   宁杳没听懂:“我怎么不让你活?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以为那天在幽冥水上,我们两个已经说的很明白了。”   怎么忽然跨度这么大?宁杳回想:“说的很明白了?啊对呀,确实说的很明白。”   她问他要不要跟她一起回家,他说要,这多明白的事啊;   问他可不可以亲他,他说可以,她就亲了,这没毛病啊;   讨论喜欢他这个事,她还列举了那么多她是怎么喜欢他的,天底下都没有比她说的更明白的人。   风惊濯看宁杳那样的表情,就知道她又能把他气死:“我明白了,怨我,我落了一句话没有说,我以为我们心意相通,才羞涩难言——我不说,指望你自己懂,是不可能的。”   听听,听听他这咬牙切齿的语气,怎么?还是她的不是了:“你现在又在说什么东西——”   “宁杳,你听好了。”   风惊濯盯着她,字正腔圆:“我喜欢你,我说的喜欢,就是那天我们在幽冥水上,你对我的那种喜欢。是对妻子的喜欢;是对所有亲人朋友的喜欢加在一起,还要多的喜欢;是独一无二,非你不可,没有人任何人能替代的喜欢;比我的生命更重要,天下苍生面前唯一私欲的喜欢。”   宁杳气焰全灭,因为这一串话,还有点蒙。   风惊濯道:“你为什么不说话?”   宁杳弱弱问:“你想让我说点啥?”   风惊濯:“不是我想让你说点啥,是你现在应该对我说……什么话?”   宁杳想了一下,越想脑子越发白:“我不知道啊,我应该说……什么……”   风惊濯彻底绷不住了,手掌攥住宁杳手臂,将她转了个半圈,抵在墙上:“那你就好好想想,现在就想。”   宁杳被桎梏太紧:“这怎么想?”   风惊濯力气一点不松:“就这么想。”   宁杳挣扎,竟然没挣动。   她立刻就不动了——按照实力来说,她绝不可能摆脱不了风惊濯的桎梏,但第一,她受伤了,还比较虚弱;第二,风惊濯不仅有伏天河的记忆,且还讨厌的恢复了伏天河的本领,她暂时打不过,实属正常。   但既然打不过,就不能暴露出来了,宁杳放弃挣扎,转为言语反抗:“你这样的行为很不礼貌。”   风惊道:“这功夫我还顾得上什么礼貌?”   宁杳道:“我记住你了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你记不记住的,你赶紧给我开窍。”   宁杳反问:“我哪窍没开,我不聪明吗?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已经说的这么清楚,你哪窍开了?”   说的这么清楚……宁杳回味刚才风惊濯说的,他说什么来着?   ——天下苍生面前,唯一私欲的喜欢?   宁杳木头脑袋清明了一瞬。   所以,惊濯还是惊濯,她也还是宁杳。他们两个,和前世今生都没有关系,风惊濯不是站在伏天河的视角上去看浮曦,而是纯粹作为风惊濯……看宁杳?   他喜欢她,她也喜欢他。就是……很简单,是吗?   其实宁杳快想明白了,但时间有些长,风惊濯不想等了。   “行,今天得不到我想要的,你没这么容易过关,”风惊濯点点头,面无表情,“那我这么说——伏天河心悦浮曦,我管不着,那是上辈子、他们两个之间的事。我风惊濯,唯爱宁杳。” 第71章 “但你怎么没有亲我呢?……   宁杳脸颊腾的烧起来:“风惊濯——你会不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?”   风惊濯道:“会啊。可我有什么办法。”   宁杳:“怎么就没办法了呢?说这么肉麻的话。”   风惊濯:“……”   他弯下腰,微微歪头注视宁杳:“我倒是想。我之前就没说。哪知道你还没转过弯,不这么说,你得什么时候才能懂。”   宁杳从不内耗,直接指出风惊濯的不妥:“你看,你也承认你之前没说,那就是你的不是了。你得说。”   “幽冥水上,我们是说了很多话,可那基本都是我说的呀。你啥都没说,就同意和我回家,同意让我亲,答应我会平平安安的——不就这几个事吗。”   人,怎么可以不表达?指望别人猜中。   猜中倒好,没猜中呢?哪有直接说来的稳妥、万无一失。   宁杳还找到了占理的立场:“惊濯,你以后有什么情况,你就早点说,要不多耽误事。尤其是大事……你只爱我?”   这话真的没听过,好新鲜,好好听。   风惊濯:“对,只爱你。”   宁杳扑哧笑出来:啊,真是太美了,好顺耳。   不过,美哉之余,她提醒:“以后你要注意,不要做锯嘴葫芦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错了。”   宁杳很大度:“知错就改。”   风惊濯似笑非笑:“我改。我哪敢再犯,再来一次,你误会我把你当替身,不理我,这日子还怎么过?”   宁杳:“说的好像我欺负你一样。”   “是,你没欺负我。我欺负你。”   说完,风惊濯拦腰抱起宁杳,转身向床榻方向走。   把她狠狠丢在床上的心都有,但看她血色淡薄的小脸,终究还是疼惜占了上风,轻手轻脚放她下来。   宁杳问:“这是做什么,还让我躺着?”   风惊濯面无表情看她,此情此景,他连举止中的欲念都没藏一藏。可她,清澈冷静的一双水眸,没有羞赧,更遑论害怕。   澄净的简直像一条小溪,下意识就想维持君子模样,不敢把欲望叫她映了去。   他服了,谁叫他这么喜欢她。   风惊濯“嗯”一声,沉静下乱跳的心脏:“刚才不敢违逆你的心意,才让你下地的。你老老实实躺好,别动。”   宁杳讨价还价:“我刚醒,躺不住啊。坐着行不行?老老实实的。”   一边说,一边往里蹭了蹭,拍拍床沿:“你坐下说。”   风惊濯看一眼:“别了,这样的行为很不礼貌。你才记我一笔仇,再记一笔,我受不住。”   宁杳大为震撼:“你怎么这么小心眼……”   她也不劝了,直接伸手扯他腰带,勾着他坐下:“不记了不记了,刚才那笔也给你抹掉。”   风惊濯不得不顺着她的力道坐下,但也没看她。   宁杳便凑上去:“惊濯,你又生气啦?”   风惊濯转头:“你不是老老实实的坐着?”   “我挺老实的呀,”宁杳拽来棉被围在自己身上,两只手在棉被下面揪着,如同一个粽子,只露出毛茸茸的脑袋,“这样行不行?是不是看上去特别老实?”   风惊濯不予评价。   宁杳道:“惊濯,你喜欢我,你之前怎么没说呢?”   风惊濯抿了下唇,哭笑不得。   宁杳又道:“所以你答应跟我回家,并不是只为成全我的心愿,你是因为喜欢我,才要跟我回家的?而且还是……那种喜欢,就是,那种。”   那种。哪种?   她算是把他所有脾气磨没了。   宁杳还没完:“但你怎么没有亲我呢?我还挺想亲你的。可我看你,好像并不热衷。没看出来你什么时候想亲我。”   风惊濯倏然转头。   漆黑的眼眸里,如同亮着一盏深暗烛火,清幽冷冽。看得宁杳心里发毛。   合理的质疑还是要提出:“你这是什么眼神,让我想起大家对我有意见、反抗我的统治的时候。喜欢怎么能是这样的眼神?”   风惊濯低头便吻。   还有什么可跟她说的?   他一手箍紧她后腰,一手捏住她下巴,让她仰头,而他唇齿微张,长驱直入。心中又恨又爱,连呼吸的机会都不想给,只想掠夺,索取。他教不会的,不如让这个吻去教。   感受到她喘。息渐重,一会向左试探,一会向右试探,想找一个空档呼吸口气,但始终不得成功。唇齿间发出呜呜的声音,手扒上他胸膛欲推。   不用睁眼,也能感到她清亮目光,含着薄泪看他。   应该让她长长记性的,应该狠下心,给她一个教训,再也不敢说出“他不想亲她”这样冤枉委屈的话。   心中发狠地想着,嘴唇却一松,慢慢离开,还给她呼吸的空间。   算了吧,他怎么舍得。   她再怎样欺负他都好,捏圆捏扁,予杀予夺,他心甘情愿在她股掌之间。   宁杳重获自由,舔一舔嘴唇,嘿嘿一笑。   她这一笑,风惊濯那点委屈也全散了:“笑什么?”   宁杳说:“你真是风惊濯啊,就算恢复了伏天河的记忆,也是风惊濯?”   风惊濯已经学会了,该回答的,绝不含糊:“是风惊濯。”   “哦……”   “杳杳,伏天河的一切,他这个人,这条命,记忆,情感,在他彻底死亡以后,就都结束了。”   他摸摸她的脸,低声道:“我来到这世间,是风惊濯。爱的是宁杳。”   如果从一开始,他带着伏天河的记忆来到这世界,看见宁杳,或许会因为她是浮曦的转世,对她生出别样情愫;   但是,他这个人,灰暗苦涩的前半生空空如也,直到遇见宁杳,才被光充实,被赋予风惊濯的意义。   他是完整的风惊濯,是她一个人的、私有的东西。   宁杳眨眨眼睛,小声问:“嗯……惊濯,浮曦神女最后杀死伏天河……这个事,你怎么看?”   风惊濯道:“杀得好。”   又说:“杳杳,你应该已经清楚,伏天河是善恶同体,共体双生。他体内邪恶的人格,以作恶为生,如若不死,必定还会为祸苍生,这与他心中是否生情没有关系,他就是个彻头彻尾恶贯满盈之人。”   宁杳点头。   风惊濯柔声道:“而且,那是浮曦上神和伏天河之间的事,与你我无关。我承载了浮天河的记忆,可我并不认为我是他,你连浮曦上神的记忆都没有承受,就算是她的转世,你也只是宁杳而已。”   他这样说,宁杳彻底放松下来,一把掀开被子,双臂缠上风惊濯脖颈:“啊,果然是我们家濯儿,这下我就放心啦!”   她说:“刚才我醒,问到你的时候,福来跟我说你挺好的,就是感觉哪里有点变化,又说不上来,我心里顿时就七上八下的——因为我自己经历一圈,联想到你和伏天河的长相,就怕你变成伏天河,风惊濯就消失了。那我不就没有风惊濯了?我一想,就有些难过。”   风惊濯眉眼深深无奈,轻轻点点她脑门:“你到现在才放心啊。”   又把她拉下来,抱在怀中,宽大的袖袍遮盖在她身上:“刚才不是信誓旦旦的保证老实坐着?才老实了多久?”   宁杳有理:“开心嘛。这谁坐得住?”   风惊濯道:“开心就好,以后不许说难过。我不会让你难过的。”   宁杳一笑:“嗯!”   她在风惊濯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,干脆窝在他怀抱里:“那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打算?惊濯,你知不知道嫮彧以各式各样的身份下界,在你身边折磨你,吸食你痛苦这事?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知晓。”   宁杳道:“伏天河是创世之神,死而不僵,在苍渊重生,应当是他灵魄聚集,诞生了你,可是嫮彧得知消息这么快,你刚刚出世,她就迫不及待赶来,品尝你的痛苦。”   一开始,是给他找了一对狠心的父母,还杀他们亲生儿子,让本就心黑手毒的两人更加的本加厉地做践他。   然后,又让他到逐风盟,体会短暂的温馨快乐,为他日后被家人抛弃的痛苦,做甜蜜的铺垫。   在苍渊的痛苦,她吃的满足,便开始寻找各式各样的方式来制造各种维度的痛苦,从幼年,到少年,再到青年,永不停歇。   风惊濯低头,对上宁杳的目光,微微一笑,揉了揉她头发:“怎么这么看着我?没事的。”   宁杳坐直了些:“惊濯,你小时候,是不是每天都很委屈,很疼?”是不是连一个关心他的人都没有?初见时她想,总会有一两个正常人,不去欺负他吧?现在才知道,嫮彧变换着身份在他身边,又怎会让他体会一丝一毫的温暖。   风惊濯低笑:“也没有,最多只是想,我怎么那么倒霉,每次挨打都有我。”   宁杳抱住风惊濯的腰。   他心底一暖,被她抱着,他竟也大胆洒脱地回忆那些痛苦不堪的往事:穿过眼帘前的重重血幕,回到记忆深处,唯一一次抬眼正视慕容莲真的场景。   他终于看清她眼底的厌恶,痛恨,还有隐藏在深深情绪下,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。   也终于明白,她从诸多酷刑加身,过渡到践踏他的尊严,折磨他的精神,却始终不敢把他变成真正男宠的原因。   她怕他。   风惊濯低头蹭了一下宁杳的侧脸,将她揽紧,深深嗅着她发丝间的清香,闭上双眼。   宁杳低声:“惊濯……我觉得我,是被特意制造出来的。”   风惊濯猝然睁眼。   “你出世之后,怎么就那么巧?过了一千年,我也出世了,我们年龄相仿,相遇,相识。嫮彧她……最爱吃的,不就是情伤的痛苦吗?”   风惊濯双眼微眯,几条血丝布上眼珠。   宁杳犹豫了下,道:“你说嫮彧这个人,有没有可能,就是月姬?” 第72章 “什么痛苦,不给她吃,……   嫮彧,有没有可能就是月姬?   意识还沉浸在浮曦脑中时,她就已经在思考这个问题。   当然有可能。   宁杳道:“当时无极出事,只有月姬在他身边,也许她偷学到了无极的复生之法。因为我看月姬最后一眼,她虽死犹生,在泥土中伸出一只手。”   说到这,她看了风惊濯一眼。   月姬当时大概率并没有死,伏天河也没有死,他还有一条命。他们两人,应是按照记载所言,双双陨落在九天玄河的源头,阿鼻道。   但那是浮曦身死之后的事。   而阿鼻道之后,月姬是不是真的死了,还是换了壳子作为嫮彧,暂时不得而知。   风惊濯看宁杳的模样,知她心中所想,柔声道:“后来的事情,等日后再与你讲。其实不是什么好故事,等你哪天闷了,我当笑话讲给你听。”   宁杳很不满,用手肘撞他一下。   风惊濯身子一晃,唇角上扬。   宁杳道:“什么笑话。满口胡言,我不喜欢听。”   风惊濯跪得也快:“我错了。”   她还不知道他么,大约是伏天河善良人格苏醒后,结局太惨烈,他顾及着她,不愿意把不好的事情说给她。   宁杳顺顺风惊濯的头发,掐一把他脸颊:“不管她是月姬也好,是月姬的女儿也好,总归,嫮彧这个人和月姬一脉相承,毫无神性。”   风惊濯点头。   无论是作为伏天河和浮曦,还是风惊濯与宁杳,不仅为自己,更为承受无妄之灾的天地苍生,新账旧账,都该一笔不少,一并清算。   风惊濯颔首:“月姬一族,表面上的规矩,是不可刻意制造痛苦,底下人的人或许遵守,但嫮彧这千万年来,不知生出多少祸端。曾经她与伏天河形影不离,一同作恶,尝到甜头,怎可   能罢手。”   宁杳认同:“像她这样的上神之身,身边已无压制她的人,伏天河浮曦都已陨落,无极为她所控,她想要多少痛苦,就能制造多少痛苦。”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h u 9 9 . c o m   说到这个份上,其实两人的想法高度一致:这样一颗毒瘤,私欲到了极致,若不根除,灾难还会不断发生。   风惊濯握着宁杳的手,低头思索间,轻轻揉捏:“我们回去,先与无极炎尊商定。”   宁杳也是这么想。   无极曾葬送在月姬手中,如今的无极炎尊,要么毫不知情,要么无能为力。   但是,回想进苍渊之前,在帝神殿和无极炎尊的对话,宁杳倒是更偏向后者:“惊濯,我观察无极炎尊的态度,对于嫮彧下界作恶之事,他未必丝毫不知。还有,那只金色神鸟……”   风惊濯眉目一柔。   宁杳继续:“我觉得它甚至比无极炎尊知道的更多,当年伏天河将神鸟留给浮曦,浮曦离开前,又托付给无极。无极记忆被夺,可是它却未必,月姬也许没注意到它。”   “那日我从帝神殿出来,它见我担忧,主动飞去司真古木护着太师父他们……我想,若是没有它坐镇,嫮彧也许会对他们动手。”   伏天河的痛苦是无上美味,她念念不忘多年;那浮曦的痛苦呢?想必更没少惦记。   即便他们现在所谈句句紧要,风惊濯还是分出心神,摸摸宁杳头发:“杳杳,我绝不再让她动你,她不可能在你身上得到一丝一毫的痛苦。”   宁杳瞅他:“你说的都是我的词啊。”   风惊濯失笑。   宁杳仰头:“什么痛苦,肯定不给她吃,我们两个也不是厨子呢,给她香成这样,吃起来没完了。把我们当盘菜的人,不掀了她的饭碗,她就没脸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杳杳我发现,每次要做什么事,听你说完,感觉已经赢了一半。”   宁杳纠正:“这就是你缺乏自信的表现,我说话的时候,心里想的是我们已经赢了。”   风惊濯忍俊不禁,低头笑了半天,倾身在她颊边吻了吻。   又道:“我和你想法一样,无极炎尊有他的打算,但作为帝神,必要权衡斟酌,将嫮彧连根拔起,如同将苍渊连根拔起一样困难,没有完全把握,他不会轻举妄动。”   宁杳微微后仰,目光上下扫扫风惊濯:“惊濯,你的神力应该不可同往日而语吧?”   风惊濯仰头向天,眨眨眼睛:“为什么忽然这么酸?”   宁杳又气又笑,在他腰上拧了一把:“你是在嘲笑我吗?!”   风惊濯不敢躲,笑道:“冤枉。”   宁杳很不甘心地摸了摸脸,什么都没摸到,最多摸到一手空气:头骨就这么没有了,浮曦神女,只是带她体验了一把她的人生。   怎么能这样,都是转世这么亲密的关系,就不能再给她体验一下她的神力?   风惊濯还在笑看着她:“别摸了。”   宁杳悻悻放下手。   他笑意更深,点点她脑袋:“杳杳,你就不能转个弯想一想?我是你的信徒,我的神力,就是你的神力。你可以号令我,我什么都答允,这和操纵自己的神力有什么区别?”   宁杳道:“那多不爽。”   又很嫌弃地看他一眼:“山神大人,你不要把自己贬低好不好?什么信徒,你好歹是个神。”   风惊濯失笑:“做你的信徒,怎么就成贬低了?我骄傲的不得了。”   他还骄傲上了。   宁杳瞪他一眼,双手环胸,向上看了一会,说:“反正,不管咱们神力如何,嫮彧这个人断不能留。因为她一己私欲,多少人葬送在她手里。那些本不该发生的惨剧,日后绝不能再发生。”   说完了,她自己点一下头,肯定自己,然后侧脸看风惊濯。   风惊濯很温柔地笑,说:“你我心意相通。”   ……   “那个……我想说,你要不再说一遍?你想……打谁?”   圆桌一圈坐了五个人,崔宝瑰第一个发出灵魂质疑。   宁杳耐心回答:“嫮彧。”   崔宝瑰捂住嘴,揉了半天下巴,转头看五福来。   五福来一直在石化,偶尔眼珠转动一下,也是比较呆滞,有种在想“我是谁我在哪”的感觉。   再看宇文行……算了,他没什么可看的。宇文行永远都是那一副老神在在的微笑模样,反正他都知道大结局,跟他没什么可说的。   崔宝瑰道:“我请问宁杳,风惊濯,是不是苍渊覆灭这件丰功伟绩,给了你们两个莫大的自信?你们——就是,是不是有点太自信了?”   宁杳道:“没有啊,我也觉得难入登天。”   崔宝瑰摇头:“不不不不不,气运之神大人,你谦虚了,你们还是……比较狂的。”   他转头,充满希望地看风惊濯:“山神,我觉得你至少比杳杳稳重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这是我们共同的意思。”   “……”   宁杳看一圈众人:“我昏迷这段时间,通过浮曦神女的遗骨,知道上古这些隐秘,刚才也和大家讲过了。月姬无恶不作,又无人能治,更变本加厉,若放任她无法无天,最终天地的悲喜都只在她一念之间。”   没错,从身为神的本质来说,确实应该严厉打击此等丧心病狂的行为。   可是打击之前,先自检下自身实力,是个必不可少的重要环节。   五福来反应过来,抹了一把脸,戳戳宇文行:“时神,我还是比较想听听你的意见。”   哦,不,不是听意见:“……想听听你怎么劝退他们。”   宇文行微笑:“掌事神,只怕要让你失望了。”   五福来:“……看来你决定要一起冲了。”   宇文行挑眉:“掌事神,你不必因我不跟你同一个阵营而遗憾,你后面也是一起冲的。”   五福来下巴微掉。   宇文行很肯定地点头:“咱们大家都是一个阵营。你别看崔兄现在满口拒绝,最后属他冲的最欢。”   五福来很不敢置信地转头向崔宝瑰。   崔宝瑰比她还不能相信:“我说,我的宇文朋友,你的轮回术不是破损了点吗?会不会失灵啊?”   宇文行不能接受这个质疑:“怎么可能失灵呢?我轮回术独步天下,登峰造极,那点破损早修复了。”   一时间,没人再说话。宇文行的权威还是很保质。   他这个态度摆在这,大家也不好说什么:不为别人,也为自己。不能让未来的自己回想现在,显得太怂,太没脸。   宁杳一听宇文行开口,就总想问一句,虽然知道他有规矩,但问一句也不打紧,没有就没有呗:“宇文行,这次能给个提示吗?”   宇文行微笑:“杳杳,你指望我给你讲大结局呢?”   宁杳略感失望。果然,人生没有捷径,都得自己闯。   扭头瞅瞅风惊濯:嗯,惊濯虽然在自信方面,比她稍微差一点,但是气场稳定的程度,她还是要多多揣摩学习。   风惊濯感受到她目光,转过头来,微微一笑。   他目光落回宇文行脸上:“你还一直没有处决宇文菜,不知方不方便让我们见一见他?”   宇文行摸着下巴,赞叹感慨:“惊濯,你还真是会挑帮手啊。”   宁杳睁圆眼睛:卧槽,是啊,没有宇文行,还有宇文菜,她怎么就认死理?   肯定是宇文行的光芒太强烈了,她总不记得宇文菜也是有那一二点本事的。   “当然方便,我没杀他,就是因为他这一生最后一场对话还没到来,”宇文行说,“不过我们修习轮回术的人,从一开始,记忆就被封死,没有办法直接徒手取记忆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知道。”   宇文行道:“那就只能问答。他说的话是真是假,你们自己甄别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好。” 第73章 宇文菜笑道:“你会死在……   夜深,风急。   苍渊除了落神锁坍塌,其他地方也日渐灰败,行将就木的躯体,   处处空洞,风一号,像鬼哭一样。  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,是逐风盟一个临时落脚地。逐风盟伤亡惨重,条件好一点地方,都匀给受伤的同胞养伤用,能用来羁押宇文菜的地方,就剩一个小小的窝棚。   听他们要审讯,风无止挺不好意思的,说要挪个好屋子。   宁杳拒绝:“你忙你的去吧,太客气了也。审个宇文菜,哪用的着多好的条件啊。”   想想那个宇文菜,又说:“好屋子给他他也不配,窝棚挺适合的。”   风无止搓手:“你们都是上神之躯,那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……”   宁杳说:“也不是喝茶谈天。你别操心了。”   他好像还要说什么,然而,瞅了瞅宁杳,唇一抿,走了。   劝走了风无止,风扬旗又进来了:“宁……杳……能聊聊吗?”   宁杳问:“你怎么拉那么长音叫我名字?”   从对方神色看,是不好意思叫她“杳杳”,又叫不出口“气运之神”,叫名字呢……还有点不礼貌,但硬着头皮拉出个名来。   风扬旗答不出来,跳过这个问题:“所以能和你谈谈么?”   宁杳迟疑,看一眼外面,风惊濯还等着她一起审宇文菜:“我还忙着呢。”   风扬旗有点失望:“我就说两句。”   宁杳:“那你快说。”   得了准许,风扬旗踮着脚跑进来,关上门,左看右看,迅速窜到宁杳身边。   宁杳莫名其妙:“你为什么偷感这么重?”   风扬旗道:“因为我要说的这个事,不能让别人知道,只能跟你说。主要是……你们都是神,义父他们再大的本事,也大不过你们……跟义父说没什么用。反正,我想来想去,也只能跟你说了,你——”   宁杳:“你赶紧说。”   风扬旗便不铺垫,开门见山:“你昏迷的时候,看着挺严重的,掌事神说你在里面对抗阵法受的伤,可是外伤很快都好了,内伤又查不出来,所以惊濯兄长用了很多办法唤醒你,其中不乏苍渊的土方法。”   宁杳听着不对劲:“他怎么回事?什么土方法?是不是伤自己的身体了?”   “如果只是放点血,也不算大伤。但是我那天看见,他制造血魂阵寻你的失魂……阵本身没问题,只是为了寻你,他放了血。他的血是紫色的。”   宁杳皱眉:“紫色的?”   风扬旗道:“那么浓郁纯净的紫色,只能是紫骨针。”   紫骨针……虽然对这东西没有很深了解,但猜的到,一定是个危险邪恶的法器。宁杳沉吟:“你告诉我,他现在的身体情况如何?后果有多严重?”   风扬旗摇摇头:“客观来说,它不是个坏东西,就是——人中了紫骨针之处,会变成天底下最滋补的一味药。而他,他将紫骨针内化,那么他整个人都会变成……一味滋补品。”   宁杳皱眉:“那他会不会有生命危险?”   风扬旗道:“本来没有生命危险。但若被人盯上,就不好说了。”   想了想,她说:“不过,这东西本就是心怀不轨之人不择手段研制出的。紫骨针一种,哪怕肉体凡胎,滋补的功效都比潜心炼制的丹药强盛许多,可抵十年之功。如果是惊濯兄长,那这功效,不知翻了多少倍。”   所以现在他这情况,也许会被人盯上,补身子?   也对,滋补品,还是天底下最强的滋补品,谁不想补啊。   宁杳摸了摸脑袋,感觉压力很大:这痛苦是个菜,现在整个人都变成滋补品了,他们还要对付嫮彧这个千万年的老妖神呢。   “反正……我就是想……”风扬旗一咬牙,“我想拜托你保护他!不要让他落入坏人手里,天下会大乱的。如果、如果以后真有什么意外,惊濯兄长陨落的话,那就千万别留下他的躯体,一定要……让他灰飞烟灭。”   前半段,宁杳听得挺动容,到后面都自叹不如:“你这觉悟也太高了吧,你是做神的料子啊。”   风扬旗抿抿唇:“你答应我。”   “我答应你,”宁杳一笑,“我肯定会保护他,我天生保护人的命,最会保护别人了。至于你后面说的,什么陨落、灰飞烟灭的,不可能发生。”   ……   宁杳出来找风惊濯,他倒是又乖又君子——老老实实等她,还不偷听。   她一个熊抱:“风惊濯!”   风惊濯失笑:“又要干嘛?”   “见宇文菜去?”   “嗯。”   他低头看看搂在自己腰间的双手:“就这么去?”   宁杳嘿嘿笑:“那怎么了,我乐意。”   她的话拌着甜意痒到他心坎里:“扬旗和你说什么了?忽然对我这么好,又搂又抱的。”   宁杳拍他一下:“不是,你这个人——我对你别的好,你不记得,就搂搂抱抱在你眼里才算好是不是?”   风惊濯就笑。   宁杳说:“那好办,既然如此,以后我啥也不干了,再也不给你捏肩捶腿,端茶倒水了……”   不是,她什么时候给他捏过肩捶过腿,端过茶倒过水?她哪长得像是会干这些事的样子?   风惊濯微微挑眉看宁杳,宁杳毫不心虚的把话说完:“……就每天就搂着你抱着你。”   风惊濯认可了:“行。这是你说的。”   宁杳惊呆,他还挺喜欢:“是是是,我说的。唉,谁让你是个天下第一好的宝贝呢,被我捡到了。要不是你这个宝贝搁这,风扬旗能跟我低头?能行礼?老老实实叫大嫂?”   吹完她感慨:“没想到有一天我也当上大嫂了。”   风惊濯问:“你没事吧?”   宁杳撇撇嘴,摇头晃脑。   风惊濯喜欢的移不开眼,她闹,他便笑。   直到宇文行找过来。   他无语但礼貌:“我说,大哥大嫂,我在窝棚口站半天了,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,走吧?啊?”   ***   宇文菜精神状态尚可,头发散乱,面色沉沉。   窝棚四面漏风,门口放了一小桌案,案上烛火被微风吹拂,晃动两下,火苗微弱如豆,几乎近无,下一瞬又恢复如常。   烛火虚晃的光影在他脸上折出明暗界限,眼珠一动不动,像深渊阴鬼。   听见动静,宇文菜没抬头,只说了句:“你们来了。”   宁杳看一眼风惊濯和宇文行,率先开口:“宇文菜,你也精通轮回术,知道我们的目的,咱们就别浪费时间寒暄了。”   宇文菜道:“为什么不浪费时间寒暄?你们还有很久的命可活,而我就只剩这两柱香。我多说几句,不行吗?”   宇文行道:“不行。”   宇文菜目光一顿,旋即如刀般扎在宇文行身上。   “不用这么看我,你明知道没用,你的命已经定死了。按照命运的安排,说完最后的话吧。”   宇文菜微微一笑,向后抻直身体,仰头道:“按照命运的安排……”   多可笑啊。   修习轮回术,难道就为了看破命运后,接收命运的安排?   他周身的气度渐渐松弛,以前看到宇文行、听他说话都觉得愤怒,此刻也成一潭死水,激不起情绪的任何波动:“我输了。但宇文行,你也没有赢。”   宇文行道:“我从来都没与你比过什么,何来输赢。”   “那就和命运比比看,”宇文菜淡淡道,“我抗争过,虽败犹荣。你呢宇文行,永远都是命运的奴隶。”   说罢,他哈哈大笑,笑了许久才渐渐停下,咽了口唾沫:“宁杳,风惊濯,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。”   “你们去找无极炎尊,很顺利,他早就想除嫮彧这个祸害。”   嗯,这条差不多真。   “但是呢,他最后也没帮上什么忙。”   这条……不好说吧。   “你们阵营中,能手不少。但没有风惊濯。毕竟伏天河这个人,前世今生,都与月姬狼狈为奸。”   这   条纯扯。   “但你们会赢。嫮彧最终会死在你们手里。”   这肯定的,这绝对真的。   “只是,你们这边,会死两个人。”   这……宁杳咬唇,这不好说真假。他们要做的事,确实是很危险就是了。   “还有。”宇文菜顿了一下,抬眸,“还有些话,我只对宁杳说。”   宁杳看他一眼。   很快转头,冲风惊濯和宇文行挥挥手,示意他们先走。   风惊濯长眉微拧,脚下没立刻动,低声:“我在外面等你。”   宇文菜道:“外面不行。我只与宁杳说的话,你无需听见。”   风惊濯没动,宁杳拉他手:“你先回去,我和他谈谈。”   “杳杳……”   “没事的,他还能把我怎么样啊。他说什么,我还不告诉你嘛。”   宇文行也道:“走吧惊濯。”   风惊濯目光在他两人之间转一个来回,迟疑着缓步退出。   宇文菜等了很久,确认风惊濯离开走远,才缓缓道:“宁杳,下面我说的,你最好不要告诉风惊濯。一旦他知道,你们就永远走不到杀死嫮彧的结局。这个祸害,便会永无尽头的祸乱天地,再也没有能与之抗争的人——你可要听好了。”   说完,他一面唇角弯起,扯出一个恶劣的笑容。   宁杳垂眼听着,脸上没什么表情:“我洗耳恭听呢。”他前面说的真真假假,这会单独谈话,应该是真话。   宇文菜向后靠,目光上下扫。   说:“宁杳,你会死。”   宁杳抬眸,心中一片冷静:她隐约猜到了。   “你会死在风惊濯手上。”   宁杳一怔:“你说什么?”   宇文菜笑道:“你,会死在风惊濯手上。”   说完这句,他慢慢转过身,背对宁杳,不看她,也再不说任何一个字——就像当年,和他师父宇文洄那一面。   见他如此,宁杳也没再追问。   她心中清明:她与宇文菜的最后一面结束了,他不会再与她说一句话;他这个人,这条命,也结束了。永远不会再开口说话。   她转身离开。   *   宁杳出来时,宇文行就在外面。   反正他修行更高,什么都知道,宇文菜不可能避着他。   看见宁杳,宇文行点个头:“我先进去。”   宁杳道:“好。”   没多久,宇文行出来了,搓了搓手:“你说……把我这位师兄葬在哪呢?”   宁杳道:“挑个有风的日子,顺着风散了吧。要是埋土里,死了也还是被束缚,下辈子都被框住。”   宇文行笑起来:“你啊……”   真是神女胸怀。   宁杳摸摸鼻子:“宇文行,我还想说呢,算上之前进落神锁那次,以及这一回,你已经提醒过我两次了。其实,我感觉我欠了你蛮大人情的。”   宇文行微笑:“你这样说就太客气了。”   “之前那次,确实是我一己私欲,不惜破境也想提醒你,这是我自愿的;但这一回,不是。我留着宇文菜的性命,迟迟不杀,就是因为他还有着最后一些话没有说给你听,等他说完,他这辈子,也就结束了。”   哦……宁杳点点头。   宇文行低眉,一半侧脸笼罩在阴影里,让他的神色看上去既怜悯又温柔:“所以,这一次你的选择是什么?想好了吗?”   “当然想好了。”   宇文行望着宁杳,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暗下来,唇角却缓缓翘起,颇为无奈。   宁杳道:“虽然你这个人不太了解我,但是你会算啊,你对我的决定已经心知肚明了。”   宇文行叹气:“我宁愿不心知肚明。”   宁杳拍拍他肩膀:“开心点。你们修轮回术的,本来就挺不容易。”   宇文行道:“大概是我对你有愧,杳杳,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,我早就把你当朋友了。救不了朋友,我很抱歉。”   宁杳瞪大眼睛,笑道:“你不知道我心里怎么想?你胡说八道吧。你当然是我朋友,而且也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。”   “说起来,我还要谢谢你呢。”   她往出走两步,仰起头,漆黑天幕上没有光,她皎洁的脸庞就如隐隐的月亮。   “上次你提醒我说,我没有办法完完整整的从落神锁中出来……”宁杳声音渐低,停顿了下,继续,“嗯……但是,我进入之前,意会到你默认我长姐能平平安安,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安心、最快乐的事了。”   有的时候吧,你得看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东西,想要结果,就别太在意过程;得到了最想要的,就别太计较,那些失去了的。   宁杳回头:“所以啊,这次也一样。”   宇文行苦笑了一下:“是,一样。”   宁杳也笑,笑的比宇文行灿烂多了:“你应该知道,我从小最大的愿望就是飞升成神。做神嘛,总要有做神的品质,负担做神的责任。”   所以,她这一条命不打紧。   只要他们全力以赴,最终的结果是好的,那就算是死,也是美美的死,至少,无愧于神的使命。   宁杳道:“宇文行,你以后千万别在我面前唉声叹气了,好好的喜事,都被你叹成坏事了。真的,我可开心了,我这一生,就是一个大写的求仁得仁。”   想飞升,成功了;   想救长姐,也成功了;   想除嫮彧,最终……也是成功的。   “就是吧……”宁杳犹豫一下,“我不知道为什么,我会死在惊濯手上。可能……”   她瞅瞅宇文行,“他是被控制心智了吧。”   虽然看他一眼,但没期待他会回答。   宇文行却道:“不,哪有人有本事控制他的心智。他很清醒。”   宁杳:“……啊?”   宇文行没再继续说。   宁杳默默想了一会:“宇文行,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,还有没有机会……告别,如果真的没有机会,请你帮我带几句话给他。”   宇文行默默咽下一口血,没让宁杳发觉:“杳杳,他不是故意的,他……他怎么舍得。”   宁杳眉眼微弯。   宇文行默了许久,说:“你要说的话……我一定带到。”   【第4卷 完】 第74章 “我还欠你个洞房花烛,……   风惊濯一连几日都在做同一个梦。   惊鸿山下的村庄里,他在冰冷土地上睁开眼睛,身边血迹如小溪蜿蜒,弯曲向前没入黑暗。   看着那泓鲜血,忽然脑中倾灌如同铅块一般的记忆,沉重坠落,撕扯每一寸神经,几乎将他整个人撕碎。   他呆呆抬手,摸到一手未干的鲜血。   “浮曦……浮曦……浮曦!”   痛苦的嘶嚎划破夜空,天上的月亮也为之震颤。   他跌跌撞撞爬起,跑出几步,脚下不稳狼狈摔倒,跌了半身泥土,身边是一片暗红血迹,形状像个歪歪扭扭的人形。   盯着那一地血腥,他眼眸渐渐暗沉阴戾。   月姬……   他嘴唇血色渐失,瞳仁急颤,杀意与自厌在眼中流转,按在地上的五指张开,青筋凸起,指尖深深插入地下泥土,忽而成拳,狠狠抬起砸落,直至手掌血肉模糊。   先救浮曦,无极。   然后,杀月姬,再诛自己。   他咬紧牙,泪珠簌簌砸落,晕开在泥土中,勉强撑起上下各处无一不痛的身体,踉踉跄跄向黑暗尽头追。   追了好久好久,地上血迹从深浓渐变为暗淡,清楚又残忍地昭示着他追随的人生命渐渐凋零,连鲜血也要流干了。   他泪流满面。   直到大地颤动,巍山摇晃,天河欲倾,在黑暗尽头,终于看见心心念念的点点光芒。   她纤瘦苍白的身躯笼罩在那光芒下,只剩那翩然一抹。   “浮曦!”   他惨声哀求:“浮曦!不要!不要!”   她冲他浅浅一笑,眉心深嵌的红宝石如同一颗朱砂痣,细细血丝从她秀挺鼻梁流下。   “伏天河,你回来了。”   “你不要伤心,虽然我的躯体被黑暗击碎了,可光芒不会因此消失,你抬头,看天上。”   他怔怔仰头的瞬间,四行泪从眼角滑落。   一轮弯月如她眉眼,静静悬于天上,柔和光芒正驱散夜之黑暗。   “你说,夜晚无须如白日那么明亮,但也应有一线光明。可我看天上这抹光,总觉得有些寂寞。”   他颤声:“浮曦——”   她完全转过身,乌发雪肤,圣洁的不染尘埃,双唇轻启,温柔如一声叹:“伏天河,我的身躯要碎了。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,就是让黑夜不再寂寞。”   “你不要哭,你是创世之神,一念动则天地大乱。你看现在山摇地晃,这里的生灵会不安。那样的场景,不是你我愿意看到的,别哭啦。”   她最后笑了一下,冲他挥一挥手,身躯散开,化作点点明光,轻盈上升,浮动在天边弯月周围,汇聚成一片星海。   他不停摇头,目眦欲裂,挣扎着狼狈上前,扑倒在泥地中,却只抢下了一部分星芒护在怀中。   但只抢到她的半只眼睛和一部分骨骼碎片而已。   浮曦已经不在了。   他拥紧最后的细碎光芒,死死咬牙,不敢再让眼泪流下,将所有痛彻心扉的悲恸压回身躯,它们如同钢针,穿梭在血液与骨缝。   他低头,看见自己散落在地长发渐渐变为银白,一个恍惚间,他的意识从远古梦境中挣扎出来。   “杳杳。”风惊濯下意识唤。   唤了名字,确并无回应。   也不见从梦中挣脱,他还是在这漆黑绝望的尽头。   “杳杳,杳杳!你在哪?杳杳我害怕……你出来,和我说一句话好不好?杳杳——”   风惊濯双手一拢,忽觉怀中星光有异,低头一看,几乎心胆俱裂。   宁杳安安静静靠在他怀中,双目紧闭,长卷的睫羽无辜下垂,身躯冰凉,心口处破了一个空荡荡的血洞。   风惊濯双手捧起她的脸,失声道:“杳杳!杳杳!!”   她始终不曾回应。   这个样子太陌生了,她那么鲜活可爱,嬉笑怒骂都摄他心魂,此刻的了无生气,他全身剧痛如坠冰窟。   风里,似乎是谁的声音送来,穿梭千百万年的同人同语。   风惊濯,要开开心心的。   **   “杳杳!”   风惊濯仓惶坐起,额间尽是虚汗,双唇颤抖,环视四周。   房间里空无一人,一片漆黑,窗外淡淡月光微透,交谈声三三两两。   宁杳占据主导地位:“……怕?怕也得干呐,你来苍渊,你不怕吗?但还不是挺过来了。而且有宇文行在——因为他在,我觉得非常踏实……什么?哪不踏实?虽然他武力值确实一般,帮不上什么忙,但是他会算,他连大结局都看见了,肯定能赢,没问题的。对不对,福来?”   五福来:“对。”   崔宝瑰:“对???”   五福来很淡定:“我主要是觉得,干不干,在对方眼里,咱们都是一伙的。”   崔宝瑰叹气:“福来你变了,自从你认识宁杳之后,你就变了。”   五福来道:“谢谢夸奖。”   崔宝瑰又叹:“杳杳,你竟然觉得宇文行踏实?说真的,他令我最不踏实。我一想到他闷着大结局,我就浑身不得劲。”   宁杳说:“你不得劲——你不得劲你赖谁啊,得调节,宝瑰兄,我看宇文行更不得劲,换我,明明知道结局还不能说,我得憋死。是不是,宇文行?”   宇文行:“哈哈。”   风惊濯呼吸渐缓,擦一把额间冷汗。   外边,五福来迟疑:“杳杳,你刚才说话的时候,我听里边好像有动静,是不是山神醒了,找你呢?”   宁杳很放心:“不能,他身体消化烹魂椎的力量,一时半会吃不消,这几天都可累了,一沾枕头就睡得很沉。”   又说:“估计又是做梦梦着我了。害,他经常梦到我,一梦到我就喊我名字,可粘人了。哈哈哈哈哈……哎呀,这忽然,还有点不好意思……”   其余三人发出鄙视嫌弃且微酸的嘘声。   崔宝瑰道:“你看起来并没有任何一点点的不好意思。”   宁杳道:“其实有,弊在心里呢。我从小就被教育做个大大方方的人。”   风惊濯忍俊不禁,泄出一声轻笑。   五福来说:“杳杳,里面真有动静,山神肯定醒了。”   宁杳也听见了,起身道:“我进去看看他。”   宇文行不愧是轮回术高手,整理一下衣襟站起,对五福来和崔宝瑰示意:“我们也走吧,宁杳不会再出来了。”   哦??   两人一听,两眼放光,齐齐瞪宁杳。   宁杳脸颊一烫:“什么……什么玩意,胡说八道!等我,马上出来打死你。”   说完她进去了。   五福来和崔宝瑰又转头向宇文行。   宇文行耸耸肩,摊手:“我不会死的,我死期不是今天。而且宁杳不会出来,她进去后,哪还记得咱们的死活?各自回去休息吧。”   *   宁杳推门一进,风惊濯就在门口,伸臂将她抱个满怀,下巴搁在她肩窝处。   宁杳拍拍他:“怎么啦我家小狗。”   风惊濯就笑。   然后抬头问:“谁是小狗?”   宁杳眨眨眼睛,浮夸地整个房间扫视一圈,最终目光回归他身上:“还能是谁?你呗。”   看看他这眼神,湿漉漉的,黏在她脸上,替他说“别丢下我”。   宁杳笑吟吟捏捏风惊濯的脸,揪起一点软肉扯了扯:“做噩梦啊?”   风惊濯道:“嗯。害怕。”   宁杳不是很赞同,强者怎么能轻易说出“害怕”这两个字:“挺大个神了,坚强点!”   风惊濯失笑,拍一下宁杳的手:“换一边掐,这边要肿了。”   “那我可得给你整对称了,”宁杳没任何觉悟,说不出什么温柔甜言,换只手又捏,“濯儿,肿了也不怕,其实你可以再胖点,更漂亮了。”   风惊濯望着她,心底满地碎片一点点重聚,沉下,重获安宁。   这是鲜活的杳杳,好好的,不要怕,风惊濯,你清楚的,你不会让她有事。   他视线向下,心脏闷闷刺痛:你不可能让她受那般惨烈的伤。   宁杳顺着风惊濯视线向下看了眼,脸色一变,双手交叉一挡:“你你你——你这就很登徒子了!”   风惊濯不仅什么都没说,眼眸还暗了暗。   宁杳瞅他:“风惊濯……”   他现在完全不像小狗了,眸光幽深,没半点小狗的气质。   “杳杳,你提醒我了。”   宁杳问:“我提醒你……啥?”   他说:“也不能算提醒,我一直都没忘记。”   所以,是啥?   风惊濯喉结滚了滚:“我们是夫妻。”   宁杳:“啊……”   好像是的。   如果那场成亲礼算数的话——就是他们两个都认可,那确实是夫妻。   她以前没想过这事,这么看,惊濯是认可的,她也认可。   宁杳点头,不仅点头,还把手放下了:“确实是哦。”   风惊濯呼吸一滞,他本意只想逗逗她,但是,她的行为,说的话,无一不在毫不收敛撩动他理智。   他微微启唇:“那我……”   宁杳迟疑:“那你……”   风惊濯笑了。   宁杳心七上八下的:“你能不能不要大喘气,你要……干嘛,说啊,笑什么……”   风惊濯“嗯”一声,若有所思,忽然手臂前伸,箍住她腰,往身前一带。   低声:“杳杳,我还欠债呢。”   话题转的好突然,宁杳问:“……什么时候的事?多少钱?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还欠你个洞房花烛,什么时候补?” 第75章 胆小鬼,小心眼,害羞精……   宁杳眨两下眼睛,猛地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,脸颊腾一下涌上两抹红晕:“风惊濯!你……你   变了,你现在变得口无遮拦!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还敢遮拦么,我再遮拦,谁知道你这根小木头能听明白多少?我现在都是有话直说。”   宁杳:“哇,你这……”   “这怎么了?”   “很棒。这就对了。”   风惊濯微微一笑,原本打算就这么算了——他不可能,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欺负杳杳。然而,下一刻宁杳又问:“所以你什么时候补?”   “……”风惊濯垂眸,烛火倒映在他一片漆黑的目色中。   宁杳道:“难道是现在?”   风惊濯毫不废话,打横抱起宁杳。   补补补,补个头,她重伤昏迷八天,刚刚醒来,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体状况,能胡来吗?   他以后再也不随便逗她了,她当了真,说出点什么,遭罪的是他。   风惊濯放下宁杳:“赶紧休息。”   宁杳:“哎那你……”   风惊濯道:“别说话了。”   “哦……”   嘿,他还挺着急。   后背接触到床榻那一刻,宁杳一手贴脸,用手指的温度吸走脸上的滚烫,另一手一扬,体贴地熄了烛火。   立刻的,满屋漆黑。   黑暗中,风惊濯声线发紧:“你熄灯干什么?”   宁杳问:“啊?你想要不熄灯的啊……”   风惊濯:“……”   宁杳在表达这一领域,确实是明明白白:“还是熄了吧。太亮,我第一次,会很不好意思。”   风惊濯慢慢握拳,小口小口往出呼气。   他是怎么把自己弄到这样骑虎难下的境地,已经不愿去回想了,内心只剩苦苦支撑——她是不是觉得,自己忍着不亲近她,就像呼吸一样简单,不需要付出任何努力的?   看看她澄澈如溪的目光,好吧,她肯定是这么觉得。   风惊濯在床榻边半跪下来:“杳杳。”   “嗯?”因为黑,因为放松,宁杳的声音比平时带了层甜软的娇媚。   风惊濯一静。   片刻,伸手捂她嘴:“你别出声。”   为什么?   宁杳很是疑惑,但也从善如流闭紧嘴巴,只用眼神交流:怎么啦?为什么不让说话?   风惊濯舔了舔嘴唇,另一只手也附上来,盖在她眼睛上方:“也别看我。”   宁杳顿时明白,心思一活络,忘了刚刚说的禁言限制:“看你害羞成这样,我忽然都没那么害羞了。”   风惊濯问:“你是想把我气死吧?”   “好好好,我不说话了。”这么严格,这么霸道,多说一句话都不行,小心眼。   宁杳闭上嘴,合上眼,老老实实的一动不动。   风惊濯见她终于安静,好一会,眉目寸寸软下,像守财奴守着自己的宝物一样,摸摸她头发,抚一抚她的脸颊。   低声道:“有件事,我想了很久了。”   哎呀,知道啦。这么说,不难为情啊。   他俯身,微凉的双唇轻轻碰了碰她眉心朱砂:“我一直都很想吻它。”   从最开始动心时就想。   宁杳本身就待不住,他这么干,她就觉得浑身有蚂蚁在爬,还不让说话,真是憋死人了:“嗯嗯嗯?咕咕咕?”   风惊濯已经习惯:“又怎么了?”   宁杳问:“能说话吗?”   风惊濯道:“说。”   “你能不能快点?磨磨蹭蹭,弄得我很痒。”   风惊濯喉咙间泄出一声笑,和刚才的笑相比,不太友好,像是冷笑。   宁杳直言:“我搞不懂你,哎——”   风惊濯翻身上床,把宁杳抱在怀中。   不仅如此,他一手按住她后脑,压进自己胸膛。   宁杳声音闷闷传来:“这样我会憋死的。”   风惊濯很冷静:“我不会把你憋死。”   宁杳:“哦。然后呢?”   风惊濯道:“别说话,等着就行。”   行,那就等吧。   房间内光线昏暗,他怀抱有令人安心的松竹气息,清冷如雪,温和宽容,好闻的她眼皮直打架。   宁杳很有耐心地挺了一会:风惊濯一直没动作,不知道是害羞,还是做心理建设,但其实,她已经困的想睡觉了。可是也不敢睡呀,不是说要洞房花烛吗?她要是此刻睡着了,把这个小心眼的男人刺激到,又该生气了。   唉,好无聊,好漫长啊。   所以说,为什么不让她说话呢?或者让她主动得了。换作是她,这功夫眼睛一闭,心一横,早就上下其手了……嘶,上下其手?好虎狼的词……宁杳,你还是太全面了。   不是,还要等多久啊风惊濯?胆小鬼,小心眼,害羞精,生气王……   呼……呼……   风惊濯垂眸,宁杳在他怀中睡的酣甜安静——是的,她终于彻底安静下来,所有生龙活虎、令他哭笑不得的气息全部收敛,所有没发挥出去的精力都转化为乖巧,他心底的深爱亦随之变作疼惜。   他在她发间轻轻一吻:“睡吧,杳杳。”   “我一直在你身边。”   ……   这段时日,风无止座下几大高手手率部走遍苍渊,没有发现任何一条邪恶苍龙的痕迹。这消息一出,大家终于可以放心地宣布,苍渊之战,大获全胜。   毁天灭地的法器消失,可怖的对手也全部化灰。牢笼已毁,囚犯的意义也不复存在,想在此重建家园,还是到外面的世界去,那就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事了。   为此,风无止还特意跑来和宁杳探讨。   宁杳很奇怪:“你们想留就留,想走就走,自己决定就好,我有什么立场干涉?”   风无止搓着手,他那手就像干枯的老树皮,用点力,皮都皱在一起:“我担心……”   宁杳观察他神色:“你在忌惮惊濯?”   风无止连连摆手:“不不不,我不是忌惮他,是没脸。他的事情,我听冥神说了些……做了堕神,一定很难吧?若是再有我们这样的神族族众,更怕让他抬不起头。”   宁杳无语:崔宝瑰这个大嘴巴,真是和谁都能聊的很亲。   她想了想:“风老前辈,你不要这么想,惊濯不会在意这些。”   既然他提了,那她就跟他多说一些:“惊濯的本性,你我都清楚,他从小在你身边长大,受你的教导,是你给他的性格中奠定下宽厚悲悯的基础,他绝不会计较那么多。若你们因为顾忌他,怕给他丢人,就缩在苍渊中不敢出来,这想法,可真是太瞧不起他了。”   风无止低声:“是这样啊。”   他在宁杳面前,总觉得抬不起头,从初见她选错了路开始,直到现在,听她一番话,自己枉长这么多岁数。   “气运之神……”   宁杳道:“你不用叫气运之神,叫宁杳就成。好歹一起并肩作战,这么叫,咱们多有距离感啊。”   风无止微笑:“小杳,你说,我还有机会补偿他吗?”   宁杳道:“说不好。你要是想让惊濯像山海兄和扬旗一样亲近你,希望有点渺茫。不过,等下次你过寿,我会撺掇他来看你的。”   风无止呆滞地望来一眼。   宁杳干笑改口:“不是撺掇,是规劝。”   风无止笑了。   看窗外景色,幻日光芒明媚,大地一片刺目金黄。   “我有时也想,身为苍龙,就算天生与众不同,本性善良,但有动情这一道限制,终究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。”   宁杳说:“你要担心这个,我可以先跟你说一个好消息。”   顿了顿,她问:“崔宝瑰啥都往外说,应该把你们先祖伏天河善恶同体这件事也跟你聊了吧?”   果然,风无止点头。   那就好,省的她再说一遍:“惊濯跟我说,等忙完手边的事,会想办法将苍龙这限制除去。”   风无止双眼一亮:“真的?”   宁杳点头。   洞悉远古往事后,她就明白为何苍渊之龙如此矛盾:伏天河天生善恶同体,有两种人格,他陨落后,灵气未灭,化作苍渊,又   诞生新的生命体。但他为始祖,苍龙皆由他碎片所化,故而有的是善,有的是恶。   也许最初之时,生而为善与生而为恶的龙数量均等,只是,善对上恶,天然不占优势。故而随时间推移,恶龙数量不断膨胀增多,占据主导地位,善良生存环境恶劣,大量凋零,残喘延续。几千万年的时间流逝后,终于逐风盟出现,才让善之苍龙有一处避风港,渐渐保留下来。   风无止道:“小濯说会想办法,那就肯定有办法。这个孩子,没把握的事,他不会说出来。他的承诺,没有食言的时候。”   宁杳也这么认为,他身负伏天河的记忆,学识也广,应当能想出解决他们善良本性不纯粹的问题。   “所以你们放心,在这好好养伤,等我们眼下的麻烦解决完回来。限制解除后,你们想留就留,想走便走,那就是后话了。”   风无止道:“你们要做的事,逐风盟可能帮得上忙?”   宁杳摇头:“你们照顾好自己就好。”   “哦……”   “杳杳,”五福来在外敲敲门,这门本就没关,她敲过后,不等应答便探头,“有个事……比较急,你来一下。”   ***   “你说什么?”   五福来严肃点头:“从神册指向表明,玉神神迹隐隐发光,有被影响反生的指象。”   “不过,我细细观察,这痕迹并非他已复活或是即将复活——是有人,为他死而复生这个目标,做出了一些行动。”   宁杳道:“谁还能对这个渣子念念不忘,惦记着他活过来恶心人?”   说完她一顿,抬眸:“娜珠?”   崔宝瑰插嘴:“差不多。”   “虽然我未带神权在身,但我所弹压的轮回均衡之道,已经出现失衡的现象。”   “什么意思?”   “意思就是,某些人比起嫮彧的滴水不漏,在制造痛苦这方面,太过高调。大肆屠戮,用即时的恐惧和惨痛,充盈自己的灵力。”   那就明白了。   嫮彧制造痛苦是纵向的,只挖透这一个人内心深处的绝望与凄惨,既能提高修为,又不显山不露水;比起她,娜珠的本事,就太流于表面。   宁杳问:“能确定是娜珠吗?”   崔宝瑰道:“八九不离十。月姬一脉,敢如此肆意妄为的,除了她,不会有别人。”   宁杳皱眉:“她急于求成提高自己的灵力,就是为了复活那个狗东西?月姬一族,有起死回生之术?”   不管有没有,她想,有她在一天,那王八蛋别想重新呼吸一次。   五福来道:“月姬一族当然没有起死回生之术。作为神,若想令已死之人复生,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——”   她顿了下,说:“肯定是阿鼻道。”   三人目光,不约而同一起转向风惊濯。   风惊濯很淡定,还点了下头。   宁杳不知道,但五福来和崔宝瑰清楚,当年风惊濯骤然疯魔,人不人鬼不鬼,终日浑浑噩噩,忽有一日清醒过来。清醒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一无反顾,独闯阿鼻道。   五福来收回目光,想了想:“无论怎么说,此行太过张狂,坏了规矩,我得面见无极炎尊,禀报此事。”   崔宝瑰道:“轮回秩序受的影响也不小。我同你一道去。”   他们说完,一起看向宁杳与风惊濯。   宁杳垂眸。   她和嫮彧这个老妖神,还真是天生敌手,她要收拾她,她女儿倒先送人头祭旗。   “做尽恶事,为复活恶人。她想得美,”宁杳说,“我要去阿鼻道。”   很好,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回答。   两人已经习惯,不打算劝说任何话,反正他们说她也不会听,目光齐齐转向风惊濯。   也是白给,风惊濯对宁杳,从来只有服从,没有约束,她要去的地方,刀山火海他也陪:“二位放心,我不会离开杳杳。”   ……他们是这个意思吗?   算了,再见吧。 第76章 阿鼻道,是以命换命的地……   ***   阿鼻道在九天玄河的源头。   最初,阿鼻道并不叫阿鼻道,就连九天玄河这个名字,也是后人改的,原本是伏天河,而伏天河的源头,是一片虚无空洞。   创世神伏天河与月姬双双陨落于此,后来的帝神在命名时,斟酌出阿鼻道这个名字。   这里不仅仅是二神陨落的大悲之地,在神界传说中,阿鼻道,是以命换命的地方。   风惊濯第一次听闻这个传说,是刚刚飞升之时。   那时,他花团锦簇,烈火烹油,是神界风头无两的新升正神,有数不清的神与他攀谈天地古今。   有神说,阿鼻道是大不详之地,不允许神踏入。   也有神说,阿鼻道本身没有限制,之所以不详之名远扬,是因为一旦进入,便是有去无回。   这些说法都没错,在后来的清修和下界游历中,风惊濯慢慢了解到,阿鼻道,是处以命换命之所。   只要进入阿鼻道的入口,爬过那一条长长的浴火路,最终到达虚空镜前,奉上自己的三魂七魄,说出自己所换之命的名字,闭眼死去那一刻,那个人,就会在浴火中重生。   后来,他从混沌中清醒,看着茫茫天地,呆愣片刻,第一件事就是冲向阿鼻道。   破碎不堪地爬过那条长长浴火道,虚空镜却始终紧闭。   不肯应他的请求,也不收他的命。   当时的他,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:为何千万年来,那寥寥先人都可成功,到他风惊濯这里,却始终不能成行。难道就因他罪恶滔天,屠戮满门,卑劣不堪,连让杳杳活命生还的机会也要剥夺吗?   始终萦绕心间的疑问,在重获伏天河记忆那一刻……   “惊濯,你在想什么?”宁杳察觉风惊濯在发呆,戳戳他手背。   风惊濯回神,对她笑:“我在想,以掌事神的说法,聿松庭的神迹只微有光亮,并无生还之相,娜珠应当还没有进入阿鼻道的入口。”   他说完,目光向前一扫,轻抬下巴:“你看。”   宁杳随之望去。   九天玄河的尽头,有一混沌之门。门外数丈之外,一身影缓缓向上,直直朝那道混沌大门走去。   她一袭黑衣,邪气四溢,长长的头发披散,一只骷髅手骨作为装饰,更添阴暗魔相。   宁杳心中一沉:果然是修炼邪功的好手,数月不见,修为突飞猛进至此,不知戗害了多少条人命,才有如今的成果。   宁杳纵身一跃,飞掠娜珠面前落地,回身抬眸,风扬起她的发尾。   修为当真能定心性。娜珠瞧见宁杳,没了当日的心浮气躁,眼尾轻轻一扫:“是你啊。”   说话间,她鼻尖轻动,缓缓一嗅,旋即露出些许失望表情。   “你没有那天那么香了,不过,也不可惜。”   娜珠微微一笑,抬起手掌,在半空中转动一圈,眼眸轻垂,盯着自己苍白如鬼爪的手掌看:“我与当日不同,动动手指,就能勾出你的香味。气运之神,要试试吗?”   宁杳道:“你语气能不能别这么湿答答的,听着真的让人很烦躁。”   娜珠眼神渐暗:“你找死吗?”   宁杳嫣然一笑:“找死的是你。”   娜珠双目中一点一点凝聚杀气。   她叹:“你还是这么张狂。今日本是玉郎复生的大喜之日,我心情好得很,懒得见血,这是你逼我的!”   话音刚落,娜珠手掌猛抬,屈指成爪,如利剑般向宁杳面前抓来!   然而,还不等近宁杳身前三步,她如同被一张大网拦截,再也近不得半寸,露出的一截手腕上,细细裹缠着几道若有似无的灵光。   娜珠狠狠咬牙,猛然回头看。   风惊濯甚至没有抬手,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勾一下,便已叫娜珠动弹不得。   面对如此悬殊的灵力压制,娜珠神色一闪而过慌乱,随即笃定地恢复平静。   双目扫过风惊濯脸庞,露   出一个鄙夷的笑容:“好久不见,堕神。”   风惊濯一言不发,手指轻动,那几道若有似无的灵力如细蛇般缠上娜珠脖颈。   他双指并拢,只消一念之间,稍使些力气,便可叫她命丧当场。   娜珠知晓厉害,顿时慌乱,而她的反应也并非做任何抵抗,仓皇无助地向天上大叫:“母亲——母亲救我!”   天空静悄悄的,没有任何回响。风惊濯却觉指尖一紧:他的灵力推不下去了。   霎时间,他心底冰凉,转瞬移至宁杳身前,手臂挡开,将她护在身后,向天空望去。   一双深渊般的眼眸渗出痛恨与杀意。   风惊濯这样的反应,无需多言,宁杳也知发生了什么。她一言不发,按下风惊濯挡护在她面前的手臂,上前一步,与他并肩,将他的手握在掌心,与他十指相扣。   娜珠见自己并未损伤,风惊濯也没再动手,面露喜色,抬头看了一圈,没发现任何异状,但心是定的:“堕神,若不是此地在九天玄河的源头,就凭你的身份,神界怎会有你配下脚的地方?”   “哦……我忘了,这阿鼻道你也是不配来的。毕竟,你也不是第一次来。”   “不知是不是你的爱太卑贱不堪,就连把命舍出去,换另一人生,都是做不到的呢。”   娜珠掩唇,大笑不已:“放弃吧堕神。这阿鼻道,每条命只能进一次,你已进来过,就没机会了。更何况,你万年前第一次进来都没成功,还被阿鼻道给丢了出来哈哈哈……”   宁杳凝眉,看一眼风惊濯。   风惊濯根本没听娜珠的话,他所有心神都在关注天上嫮彧的力量,不得不承认:从创世之期到如今,她的实力确实不可小觑。   娜珠得意洋洋:“我懒得同你们计较,我母神已至。趁现在母神还未动怒,你二人向我磕头求饶,这神罚降罪下来,还能给你们一个痛快。”   宁杳看出点门道:“我就说,你这种人,怎可能把命拿出来奉献。”   “你根本没想亲自走进阿鼻道吧,大张旗鼓作死一番,只是想用自己的性命逼迫你母亲,让她帮你复活那个狗贼?”   娜珠手指宁杳:“你说谁是狗贼。”   看来猜对了。   就说嘛,娜珠这性子,一点也不像心甘情愿为他人而死的人。   宁杳按住风惊濯手臂,一触之下只,觉掌心下碰触的肌肤悍然紧绷:“惊濯,没事,今天就算有人要倒霉,也不是我们。”   这是九天玄河,已至神界,大动干戈杀两个神,绝不符合嫮彧一贯蕴锋刃于无形、行恶事,留清名的作风。   再者,娜珠敢算计到她头上,她那种万年老妖婆,无怨无仇对她关切备至之人都要暗害,这个不听话、四处蹦哒给她丢脸的女儿,她会帮她复活一个狗男人?把她抓回去暴打还差不多。   很快,头顶群星聚拢,慢慢浮现一张平淡无波的脸。虽由星子组成,但眼角眉梢生动传神,与真人无异:“终于又见面了。”   说这句话时,天上星河流转,她的“眼睛”看向风惊濯。   风惊濯双眸漆黑,深远的恨,如同地下暗河,一点一点漫湿土壤。   “月姬。”他慢慢道。   宁杳手指一紧。   娜珠则一脸呆傻地看着他们。   天空上星河微笑:“还记得上次在此见面,你说要我命断伏天之水。可最后,丧命的人却是你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也说过,一息尚存,必诛你魂飞魄散。”   “哈哈哈哈哈……”她大笑,“若是曾经的你,此刻已能令我束手,现如今,你只不过将自己曾经一块碎骨内化于身罢了,想胜我,连三成把握都没有吧。当然,你若实在想玩,接下来,我也可以陪你玩一玩。”   “毕竟,我已经陪你玩了这么久。”   话音一落,星云散开,星风席卷,带着还一脸懵呆的娜珠,转瞬没了身影。   *   对方摆出如此猫捉耗子的态度,宁杳倒是不慌,转头看风惊濯,他却眉宇微拧,目光担忧。   宁杳一看,便忍不住伸手给他抚平:“怎么皱眉了?不要皱眉。”   风惊濯抱抱她。   ——他不知道,他做了多少个她心口空荡荡血洞的梦,即便再明辨是非,心中也有一方私欲:他真的很怕她离开自己。   宁杳感觉到他的恐惧:“惊濯,她方才已默认她就是月姬,就算我们不对上她,她也一直在针对我们。从你转世,她就盯上你,我……也定与她脱不了干系。怕是不顶事的,咱们不怕她。”   她从小就知道,遇到比自己强很多的对手,求饶没用,只会被杀的更快,除了勇敢反抗,根本没路可走。   风惊濯失笑,宁杳这话说的,像哄小孩:“我在你眼里,是不是很脆弱?”   “不不不,不脆弱,你太强了,”宁杳道,“听刚才她说的,在她眼里,咱们都有三分胜算了哎,我高低再加两分自信,五五开。”   月姬本来就是创世之神,灵力之高不言而喻,又经历千万年千锤百炼,该是何等水平,她对上过一回,心中自然有数;惊濯只恢复伏天河部分神力,都有三分胜算了,很强好不好。   风惊濯微微一笑:“我的杳杳,最是乐观。”   他这么说,宁杳忽然想起一件事:“惊濯,刚才娜珠说的话,让我想到……”   风惊濯低声:“想到什么?”   宁杳道:“她说,人只有一次机会进入阿鼻道,同虚空境以命换命。那一万年前你进来的时候,没有成功,是因为……”   风惊濯低笑,摸了摸宁杳的发顶。   这样,宁杳心中就明白了:他换过,在他是伏天河的时候,他就换过了。 第77章 做动物的就是没有做植物……   一抬眸,正对上他浩渺如星海的双目,宁杳的木头脑袋忽然灵光一现:一万年前,风惊濯还什么都不知道。   那他来这里以命换命,却未成功,心里该是多么伤心绝望。   看他目光,不知是不是也想起此事。   一到这种时候,还是嘴笨,宁杳看看他,忽然伸手揪他衣襟,往下一拽。   风惊濯顺着她力道弯腰低头,宁杳一吻在他唇边。   他不明所以望着她。   宁杳道:“惊濯,我猜到了。”   风惊濯微怔。   这件事他本没打算告诉宁杳,但既然她已经猜到,只得点点头,低低嗯一声。   宁杳瞅他:“怎么像做错了事一样?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还是没保护好你。”   宁杳反驳:“胡说。”   她不知晓当时的情况,但是,当她生机重现之时,他已经换命陨落,就算想保护她做些什么,也没有机会……   忽然,宁杳大脑一白。   那晚和宇文行的对话又浮现在耳边:   ——当她是浮曦时,伏天河为了复活她,义无反顾走阿鼻道,用自己的命换取她一线生机。   ——当她是宁杳时,风惊濯依旧毫不犹豫重走旧路,要用命换她回来。不成功,他便去渡幽冥水,落无间狱,筹谋一切开启逆回法阵。   那么,眼下这一回的结局……   正沉浸在思绪中,忽而耳边响起烈烈风声,两人一起转头,看见天边金色神鸟的翎羽大展,如金风贯月,向他们俯冲而来。   最后几下,飞得跌跌撞撞,好不容易落地,踉跄前行几步,站在他们面前,无家可归的小孩一样瞪着他们。   宁杳眉目一软:难怪它对他们感情深,原来曾经一起养过它。   这只小鸟,与伏天河一起从虚空中诞生,有灵性,又活了这么多年,此刻想必知道风惊濯恢复伏天河的记忆,才这么迫不及待来见面吧。   这该是多么感人的一幕——   金鸟浑身羽毛嗲起,扑腾翅膀托着尾羽,以战斗姿态前冲,对着风惊濯下嘴狠叨。   宁杳赶紧拉架:“哎你!你怎么叨人呢!”   风惊濯没躲,任由它咬一口,一点浅浅的血痕透过膝盖处衣衫渗出。   宁杳皱眉:“这咬的也太狠了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无碍,皮肉伤。”   “你们怎么一着急都咬人呢?”果然,做动物的就是没有做植物的情绪稳定,宁杳记得在苍渊的时候,风惊濯急了也咬过她。   风惊濯无言以对:他被咬了,还被翻了旧账。   金色神鸟可不管那些,在一旁哀怨地盯着风惊濯,盯了半天,脑袋一扭,对上宁杳目光,俯下身子,趴在她脚边蹭了蹭。   哎,小可怜。   宁杳刚想摸摸它,它忽然“腾”的起来,然后又是一扭。   宁杳说:“你别扭了,再把   自己扭落枕了。”   金色神鸟干脆转身,用屁股对着他们。   风惊濯笑了一下,拉过宁杳的手:“杳杳,当年伏天河与月姬在此血战,我很确定,月姬魂魄碎尽,按常理讲,绝无任何生还可能。”   可她现在,还是好端端的。   如果说,在惊鸿山一战,月姬躯体受损,魂魄未伤,所以没死透,还说得过去。但伏天河下了重手,碎裂魂魄她都能死而复生……   宁杳望着风惊濯,低声道:“这也太离奇了。”   回头看阿鼻道入口:当年在阿鼻道,伏天河诛杀月姬,献祭生命死去后,究竟发生了什么?   风惊濯道:“她必定盗取了无极的复生之术。但具体发生的事,恐怕天下间,只有她一人知晓。”   话音刚落,神鸟尾羽一扫,又把身子转回来了。   见对面两个人都没理它,豆眼立沉,跳到他们中间。   仰起头,颇为轻蔑地给了他们两个一人一眼,又是一个大力扭转,用后脑勺对着他们。   宁杳和风惊濯对视一眼。   宁杳道:“你看它,我们说话,它老来打断,动作这么大……”   风惊濯道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   宁杳道:“似乎它知道点啥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这不是说话的地方。”   那好办,宁杳说:“我们回船上。”   *   从苍渊回神界,他们都乘了崔宝瑰的船,此刻,船就停在九天玄河对岸。   宁杳和风惊濯刚踏上船板,忽然感受到一道生机。   意识到那是什么,宁杳猛然回身,就看见前方桌子上并排的两盆菩提,其中一个开心扭动枝茎:“杳杳!濯哥!”   宁杳一声欢呼,一把捧起宁玉竹:“你恢复意识啦!”   恢复意识,但还没有化为人形,宁玉竹道:“您老悠着点,我可脆弱得很,别把我晃碎了,快放下,快放下。”   看在这段时间他确实辛苦的份上,宁杳笑眯眯把宁玉竹的元身放平。   刚一落桌,宁玉竹的元身便旋转些角度:“濯哥,你怎么会和杳杳在一起?难道你恢复记忆了?那我们一家人是不是能像以前一样?”   他说的这些话,别说是独活了一万年的风惊濯,就是宁杳,听着都有些恍若隔世之感。   那是落襄山的日子啊……   她瞄一眼风惊濯,风惊濯的神色倒很正常,浅浅微笑:“嗯。”   宁玉竹兴奋起来,如果他有一条狗尾巴,肯定已经开心地摇晃:“太好了!濯哥,我好想你!!”   宁杳有些介意:“你没事吧,你姐还在旁边,你竟然不说第一个想的是姐姐?!”   宁玉竹道:“这个我得解释一下,我在棠姐的怀抱中,真的太久了。棠姐的气息,和你,是如此的相似,我已经审美疲劳了。”   顿了一下,又说:“哦,对,以你的文化程度,可能不懂审美疲劳的含义,直白讲,就是腻歪了。”   槽点太多,宁杳已经无从吐起,只能抓到一个是一个:“真是本神听过最大的笑话,我和长姐的美貌,能让人腻歪?你肯定还是有点病。”   宁玉竹道:“算了,不想跟你多说。濯哥,咱俩说话。”   风惊濯笑了一下:“玉竹,你可有哪里不舒服?”   宁玉竹开心道:“没有,我浑身上下都很惬意。濯哥,我想问……”   宁杳见他拉开话匣子,毫不留情的给关上了:“这还有正事呢,你俩过后下去私聊,惊濯,你看看它,怎样能让它开口说话。”   她指指一旁的金鸟。   按说以它的修炼资历,不可能不会说话,难道仅仅因为别扭?但它听到月姬相关,知晓是大事,大抵不会在这个时候闹别扭。   见大家看自己,金鸟给出一个淡淡眼神,仰头向上。   宁玉竹憋了太久,不能和风惊濯私聊无所谓,忍不住插话:“它只有灵体,并无人形,莫非是修炼不到家?”   金鸟很难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,扭头瞪宁玉竹,羽毛微微嗲起。   宁杳不认可这个观点:“不对,就算没有人形,崔宝瑰船上的那只孔雀都会说话,以他的资质和修炼的时间,不可能不会说话的。”   连苍渊里的一条小兰亭蛇,都能说话呢。   风惊濯盯着它看了一会,道:“它没有声带,又因为性格傲娇,不愿意表现出来。”   金色神鸟抬头,豆大的眼中传达出极其不可置信的震惊和哀怨——是人吗?你就这么水灵灵的讲出来了?   宁杳用手肘撞了一下风惊濯,制止他这种伤害他人幼小心灵的行为:“如果它无法化作人形的话,可能……也不会写字吧?那,它作为灵体,心中所念,应该可以传递给另一个灵体……”   一边说,她一边低头瞅宁玉竹。   宁玉竹的元身微微炸毛:“看我干嘛?我是病人,还在休养中呢。刚醒过来,你就让我干活。”   宁杳道:“你是弟弟,你不干谁干?”   宁玉竹拒绝:“你咋不干?灵体又不是我一个人有,你不也有菩提灵体?你还自封天地最灵。”   宁杳微笑。   ——肯定是因为他沉睡太久了,让她只记得他的好,忘记了他的狗。   她放弃了:“行,闭嘴吧,休息吧。惊濯……那,你来?”   风惊濯有些意外地看了宁杳一眼。   宁杳心下虚了一把:“那我来?”   风惊濯道:“不用,我来。”   他们两个说话间把事定了,金色神鸟这边还不乐意呢:听见风惊濯要来,尾羽大力一扫,只扫的船舱内尘土飞扬,扫落了崔宝瑰好几个瓶瓶罐罐。   看风惊濯的眼神,充满了嫌弃和抗拒,一点也不想与他亲近。   看它这个模样,宁杳没办法,犹豫了下:“嗯……惊濯,那还是我来吧。”   风惊濯感知力之敏锐,自然没放过她的迟疑:“杳杳,你是不是不方便?”   宁杳说:“没有没有。”   风惊濯牵她的手:“到底怎么回事?你怎么——”   “哎呀!你这个人!”宁杳推他,把他往船舱外面推,“这是我的元身,我的灵体,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展现给你看,反正——你不许看!”   “出去!”宁杳不给风惊濯拒绝的机会,两手使劲,把门一关。   宁玉竹毫不留情的嘲笑:“哈哈哈哈哈……不是杳杳,你的理由能不能不这么牵强?你的菩提本体有什么不能看的,又不是人形,我还能稍微理解——”   宁杳微笑:“闭嘴,再说话打死你。”   瞪了宁玉竹一眼,她走到金色神鸟身边,摇身一变,化作一株菩提,丝丝灵力与它相接。   宁玉竹丝毫没受到威胁,从小到大,宁杳说打死他这样的话,就像喝水一样正常:“本来就是,你的元身怎么了?谁还没见过菩提?跟山上地里的小花小草有什么区别?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羞耻心……了……”   他慢慢闭上嘴。   静静向着宁杳元身的方向,一株菩提,竟透露出浓浓的沉默意味。 第78章 她的心被击中了,她不管……   落阴川。   娜珠被狠狠摔在大殿中央。   嫮彧看都没看她一眼,径直向前走,走到台阶下方时,顿住脚步,冷冷回眸。   大殿中,四处随侍的神族族众全部静静   低眉,眼观鼻鼻观心,如同什么都没发生,漠然站立。   娜珠抬眸,缓缓看了众人一圈,最终目光落在前方中央母亲身上:“原来,母亲确实从不会在意我的感受,母亲会赶去阿鼻道,也不是为了帮我,甚至不愿为了我,出手料理那两个欺辱我的贼人!”   嫮彧道:“不错,确实不为帮你。”   娜珠惨然一笑。   是啊,真是高估了她。今日若不是宁杳和风惊濯去阿鼻道,母亲对他二人感兴趣,才赶去相见;若只是她独闯阿鼻道,就算将命交出去,母亲也懒得来吧?   她的性命在母亲眼中,又算什么呢?   她缓缓抬眸:“亏我还做着美梦,以为用自己的性命要挟母亲,至少会看在我是您亲生女儿的份上,帮我一次,帮我复活玉郎!”   “今日,母亲出现在阿鼻道拦住风惊濯对我下杀手,仅仅是因为,若嫮彧神女的亲生女儿,死在宁杳风惊濯手中,会令您蒙羞吧?”   嫮彧道:“不是因为这个。”   娜珠一怔,疑惑地看着嫮彧。   “是因为,本神自己生的麻烦,轮不到别人来杀。本神亲自解决。”   此话一出,大殿上依然安静。   四周随侍的神族众人,连头都没有抬一下,低垂着眼,只当耳边刮过一阵清风。   娜珠极其不敢置信:“母亲,你在说什么?”   嫮彧道:“你将本神对你的教导,通通抛之脑后,用最愚蠢、最可笑的手段,强行制造即时痛苦,提升修为。这样的行径,难道以为本神会因为你的身份,而保你?”   为什么不能?为什么不能?娜珠目眦欲裂:“我是你的亲生女儿啊,你为什么——”   嫮彧淡淡笑了下,笑容中没有任何温度,只有冰冷的鄙夷:“本神也很好奇,本神,怎么会生下一个蠢货?”   娜珠完全呆住,不断摇头,手撑着地,慢慢往后蹭了一步。   “你是我亲自生下来的,可你的天资,怎会差到如此地步。”   嫮彧仰头,望向半空中的虚空一处,仿佛那里有故人的音容笑貌。她眯着双眼,喃喃道:“分明就是你的残损精元,我取了其中最好的部分,放于体内,亲自孕育,怎么会生出……这样恶臭愚蠢的废物?”   “你就如此排斥我,用这样的方法恶心我吗……”   她月姬不可以,一株卑贱的菩提,却能做到。   嫮彧轻轻笑起来,对着半空,甜蜜又恶毒:“可最终,你还不是回来了?”   她看着如若疯癫,似乎已陷魔障之中。   娜珠听她刚才的话,已经心惊肉跳,再见嫮彧如此状态,更觉毛骨悚然。慢慢向后蹭,双手双脚都软着,使不上力气,否则必定头也不回的逃离。   嫮彧眼眸一垂,如利刀般的目光扎在娜珠身上。   “我从来都没有什么女儿,从来都没有。你,只不过是个失败的产物。”   嫮彧高高扬起手,强烈的灵光在她掌心流转,如一柄破空长剑,直直射向娜珠胸口,灵光从她前胸透入,后背扎出,她惊恐的表情永远定格在脸上。   很快,娜珠整个身躯化作一滩深浓血水。   嫮彧皱着眉,走上前,美目四下扫过,在粘稠腥臭的血水中,却找不到半丝光芒。地上,只有和她身体如出一辙的、同脉的污血。   嫮彧看了很久,淡漠眉眼中渐渐染上两分戾气。   片刻,她抬眸,目光穿透层层星云,舌尖探出,舌头在唇上轻轻舔拭一圈。   ……   宁杳五感相通金色神鸟那一刻,只觉身体顿时轻盈,睁开眼,看到层层棉朵般的白云。   嗯……这一定是和浮曦神女学的,有事也不说,就直接带你看。   周身的风速和气流变化不太对,宁杳低头一扫:此刻的金色神鸟,还是掌心那么大的麻雀身形。   再一看下面,忽然有些熟悉:这是远古时期,在惊鸿山,伏天河与月姬相见的那个峡谷。   刚刚确定,神鸟便落在地上,迈着小短腿,着急地四处嗅寻。   它在找什么?   宁杳也跟着四下探看,山谷里静悄悄的,风吹枯草,荒凉冰冷。   不多时,神鸟定睛一看,扑腾着翅膀向前冲去,在枯黄杂草丛丛掩映中,小心翼翼衔出一块浅白色碎片。   ——这是,这是无极的记忆!   宁杳心中落下一个念头,看着小鸟四处探寻,一点一点将无极的记忆收集聚堆。   它找了很久,才将那七零八碎的记忆全部找回,只可惜,碎的厉害,根本没法拼凑完整。   小鸟踌躇一会,扑扇翅膀,渐渐在胸前聚起一阵小小的卷风,将所有碎片席卷当中,驾驭风团飞往神界方向。   它先去找无极。   这个时候,无极还没醒,他新的身躯脱胎于泥土,却只生出来上半身,下半身仍是一摊软泥,不成人形。   他新生的容貌崭新明亮,无悲无喜,眼睛紧紧闭合,任由神鸟在他身边怎么扑腾拍打,撞他的身子,啄他的脑袋,他都不为所动。   小鸟毕竟还小,按照人类年龄算,大概就是个三四岁的小孩子,根本没有能力,也不知如何将这团破碎的记忆归还给无极。   它没有办法,无奈衔上记忆碎片往外飞。   越飞,离落阴川越近。   这时候的落阴川,与千万年后的格局有所不同,只是神界背光的一处所在。有灵气凝聚成的湖泊,地域领土却不如现在的广袤。   小金鸟用尽全力扑腾翅膀,向林泽深处飞去。   宁杳心里也奇怪:一个灵力低微的小灵宠,能想到什么办法修复无极的记忆?   直到它越飞越深,隐隐约约看见一团幽绿色的光亮,像是地狱的大门。光亮上面,漂浮着无数碎屑光点,光点浮动,组成两个字。   这两个字,宁杳不认得。   不过,她眯着眼睛,细细盯着瞧:不认识,那是因为,这是远古创世之字,根据象形,她猜这两个字就是……   无间。   ***   “所以就是说,在它走投无路的时候,它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去无间狱?”   宁杳从通感中脱离,立刻把所有见闻讲给风惊濯听:“无间狱能帮助它修复无极的记忆吗?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?”   问完了才后知后觉,在心里骂自己一句:死嘴啊,说话怎么这么快?不过过脑子,不知道惊濯在无间狱有没有什么创伤。   心里这么一想,宁杳的眼神就软了。像一汪水,盯着风惊濯,也不说话。   风惊濯一直认真听宁杳讲述,沉浸在思绪中,一抬眸,却见她睁得圆圆眼睛,毛茸茸的目光,一下子就击中心底某处柔软的位置。   他笑了:“怎么啦?”   宁杳问:“无间狱,可怕吗?”   风惊濯道:“不可怕。”   宁杳道:“你在里面受了什么苦?” 竒 書 網 ω ω w . q i δ h μ 9 ㈨ . c ó M   风惊濯道:“没有受苦。”   宁杳当然不信:“骗人的吧……”   风惊濯低笑:“真没有。”   没与杳杳解释过无间狱,她不知晓情况,担心自己……她学会担心自己了?   风惊濯道:“杳杳,你心疼我?”   宁杳点头:“嗯呐,是啊。”   要是没有这一切,他这一刻,就带杳杳回落襄山。他们两人永远在一起,天地之事,一件也不管了。   风惊濯压下忽起的汹涌爱意,低声道:“无间狱,最开始用的是,欲望的‘欲’,多年来口口相传,不知哪里传了错,变作现在的‘狱’字。它是个聚孽之地,在远古时期,原本是天地共有,并非落阴川一家私有,后来月姬独大,化了无间狱为自己的地盘。”   “那里可看作是个欲望置换之地,奉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,满足另一种欲望。”   宁杳听得入神:“哦……这样啊,然后呢?”   风惊濯看她一眼。   叹道:“我去了,但我交不出最珍贵的东西。被无间狱赶出来了。”   宁杳眨巴眨巴眼睛,顺着他的话理解了一个圈,木头脑袋一亮,恍然大悟:“嗷——所以你……”   “你最珍贵的,不会是我吧?”   风惊濯问:“你觉得呢?”   胸膛某处咕嘟咕嘟向上冒泡,开心同时,又心疼好笑:“所以,我们家濯儿,是阿鼻道也不答应你,无间狱也没理你?”   风惊濯先是笑了一下,湿漉漉的目光低下来,望着宁杳,轻轻嗯一声。   听着还挺委屈的。   宁杳道:“哎呀,好可怜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所以杳杳不能不要我。”   宁杳看他。   他真挺会卖乖的,之前崔宝瑰吐槽,她还不信,此刻看他低眉落寞:“我走到哪都被嫌弃,哪都不要我,我只有你了。”   宁杳信了。崔宝瑰吐槽得对。   但是,她的心被击中了,   她不管,她就吃这一套:“惊濯!你放心好了!我要你!”   风惊濯顺手抱住她,闷声低笑。   正想吻她,旁边一声长叹。   两人一同转头看。风惊濯道:“玉竹方才还活泼,怎么忽然萎靡不振了?”   宁杳瞥宁玉竹一眼:“孩子长大了,有心事了。管他呢。”   宁玉竹抖了下叶片。   风惊濯总觉得哪里怪:“杳杳……”   宁杳勾他脖子:“哎别乱节奏,刚才氛围到了,该亲得亲……”   “啪叽!”“啪叽!”巨大的声响,大好的氛围,又被金色神鸟不耐烦的翅膀拍地声打断。   又没亲到,两人望向它。   金鸟狠狠拍地:有没有正事?有没有正事?要不然你们两个现在就去滚床单,要不然,就赶紧商量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!   一点都不务实!   宁杳投降:“好好好,知道知道。”   又转头向风惊濯,跟他咬耳朵:“惊濯,无间狱修复无极的记忆,需要很久的时间,后来小金鸟长大,无间狱也被落阴川划入领地,它就不方便去取了。咱们两个,把它偷出来,还给无极炎尊吧。”   风惊濯弯唇,看宁杳。   宁杳打个响指:“不,不是偷。是拿。” 第79章 它期盼了无数年,就期盼……   既然无极的记忆被存放在无间狱,这么多年过去,想也修复完好,拿出来,的确势在必行。   风惊濯道:“小金鸟蔫蔫巴巴的,不显山不漏水,这秘密大概瞒过了月姬,她并不知晓。趁她还没反应过来,我们先下手为强,越早越好。”   宁杳认可:“那事不宜迟,现在就去。”   风惊濯握住她手:“这也不是很简单的事,咱们两个,得定一定计划吧。”   计划啊……有道理。很简单。   宁杳沉吟:“我们不要搞得太复杂——”   风惊濯全神贯注地听。   “先想个办法,摸进去,然后找到无极记忆,再把它拿出来。”   风惊濯:“……”   宁杳问:“怎么了?”   风惊濯道:“……这就是你的计划?”   “你觉得如何?”   “……”   宁杳忍不住了,噗一声笑喷,前仰后合:“你为什么要用这个表情看我?真的好好笑哈哈哈……不是,这不是个计划吗?虽然可能粗糙了些……”   风惊濯评价:“这也太糙了。”   宁杳忍笑:“我逗你玩的,你严严肃肃的,不健康。事情已经很严峻了,心态再这么沉重,人要憋死哒!”   风惊濯也撑不住笑了。   和宁杳在一起,有时他也怀疑:他们面对的,应该是个艰难险阻的厄境吧?可在她身边,他就是想沉重,都沉不下去,她轻而易举就能把他抛上云端。   若他一个人,必定成日惜字如金……他们两个凑到一块——不是笑,就是笑。就跟没长心一样。   风惊濯笑道:“你这个计划挺不错的。那我稍微细化下?”   宁杳说:“行,我定大方向,你搞细节,我们两个真是天作之合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也觉得。”   桌上的宁玉竹早已听得目瞪口呆,扭扭枝茎,蹭到金鸟旁边,歪脖问:“你能明白他们两个什么情况么?看着不太正常,感觉都有病。”   神鸟沉默地无语着。   宁玉竹感慨:“我可怜的濯哥,经过宁杳的荼毒,精神状态也变得日益美丽……”   话没说完,被宁杳掐着枝茎提溜起来:“我还是对你荼毒的太少了,等着,手头的事办完了,一天打你三遍。”   宁玉竹尖着嗓子:“濯哥!救命!宁杳要掐死我!”   宁杳一把捂住他的叶片:“闭嘴吧。惊濯,小竹子和小金鸟怎么安排?我们两个不能带着他们走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们送他们回思司真古木。”   金色神鸟抖抖翅膀,喉咙间咕噜出一个类似冷笑的声音,一脸“我还用你送”的表情。   宁杳忍不住点点它脑壳:“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表达的,你不是很想惊濯吗?”   金鸟如同被踩了尾巴,连连后退三步,用震惊且复杂的眼神瞪了宁杳一眼,扭开头。   风惊濯道:“算了,不必对它要求太高。”   从前那么粘人的小家伙,如今这样的性子,必定独自咽下无数委屈,慢慢来吧:“杳杳,它将无极的记忆放在无间狱修复,用了什么东西作为交换?”   宁杳张张嘴,瞅一眼神鸟。   神鸟目光僵硬转动,瞅宁杳。   宁杳:“它——”   神鸟原地弹起,大力拍动翅膀,恼羞成怒的羽毛向宁杳扫,意图捂她的嘴。   宁杳岂会让它得逞,身子一矮,躲过羽毛,绕着屋子跑大半圈,神鸟在她身后狂追不已,但怎么也够不到宁杳。   若不是知道崔宝瑰这个小心眼,心疼他的船,更心疼他那些瓶瓶罐罐,宁杳还得再往里跑一圈。此刻,见好就收,绕了一圈,两步落到风惊濯身边,贴在他耳边,动了动嘴。   这刺眼的一幕令鸟崩溃,神鸟愤怒地拍了下船板,气呼呼转身。   想曾经,它的两个主人,一个高大威猛,虽沉默寡言,但为人稳重;另一个主人,温婉如水,善良又有爱心。   ——他们俩呢?   变了。全都变了!   风惊濯身躯一动不动,目光盯着前方金色神鸟的背影,眼珠转了转,慢慢转向宁杳。   宁杳嘿嘿一笑,脚步轻快地两步落到神鸟旁边,挨着它身子坐下。   它身躯很大,胖墩墩的,她又够不到它的脑袋,只能用胳膊肘怼怼它肥嘟嘟的肚子:“你生气啦?”   神鸟当然不理。   宁杳手托着下巴,打量它:真别说,风惊濯和它,不愧是从同一个地方出来的,性格中还是有相似的部分,生气的时候,都是这一副死出。   宁杳又撞撞它:“你别生气了,我逗你玩的。我刚才什么都没讲,就亲他一口。”   风惊濯一直看她们两个,唇角一弯,险些笑出声来。连忙掩在唇边挡住,免得神鸟知道,更不乐意。   神鸟慢慢侧头,盯着宁杳。   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,鸟也一样,它的喙向一侧歪了歪。   它期盼了无数年,就期盼回这么两个玩意。   变了,真的变了,他们根本没!有!节!操!   什么也不想说了,它也不想看见他们两个,神鸟翅膀一展,羽毛尖尖卷过宁玉竹身子,在他不明所以的“哎哎哎”声中,最后狠狠瞪了宁杳和风惊濯一眼,展翅向外,朝司真古木方向飞去。   “哎?就这么走了,我还没说完呢。”宁杳目送它远去,感   慨道。   风惊濯问:“你还要说什么?”   宁杳说:“我都想好了,我要告诉他,我还要再亲你一口,然后走到你身边。它肯定会因为无语,待在原地不动,懒得理我。我呢,就趁此机会大声的告诉你,它到底交换了什么不愿意让你知道的东西。”   风惊濯:“……”  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:“你是想把它气死吧?”   宁杳叹:“果然,一条河中生不出两个物种,你们怎么都这么爱生气?”   风惊濯道:“那是因为你气人的功夫无人能敌。”   这叫什么话?宁杳咚咚咚走过来,食指一伸,对着他胸膛一个劲戳:“我气人么?我哪气人?”   连连狂戳好几下,指头下的肌肤坚硬与弹性并存,宁杳也不知道怎么想的,脑子一抽,化指为掌,摸了一下。   风惊濯身躯一僵,眼皮慢慢掀起,看宁杳。   嘶……他又变成阴暗小狗了。   宁杳咽了咽口水:“你眼神怎么怪怪的?”   风惊濯道:“等事情结束,我们回落襄山吧。立刻回。”   宁杳:“为什么话题跨度这么大?”   风惊濯笑了笑,说:“有的事须在落襄山做。”   宁杳好奇:“什么事这么讲究?”   风惊濯道:“到时候你就知道了。”   哦,好吧,宁杳看他眼神中的暗色慢慢落下,牵他的手:“你跟我来。”   她拉着他走出船舱,来到船头傲立的孔雀身旁。   孔雀原本平静无波地望着九天玄河,知道身边有人,分了个眼神给宁杳。   没看风惊濯。   以前不明白,现在也清楚了:当年小金鸟捡到小孔雀,从一定意义上说,小孔雀只认小金鸟。后来,它们又被伏天河一同托付给浮曦,浮曦是个会照顾人的,比伏天河强多了,所以小孔雀的感情只指向小金鸟和浮曦。   宁杳道:“你别难过。我们一定想办法,让你们见面。”   她转头跟风惊濯解释:“当时小金鸟在无间狱许下的愿望,是复活它的两个主人,但无间狱不肯,它只能无奈放弃,选择修复无极的记忆,盼着有一天能唤醒无极,让无极去救它的主人。”   “交换条件就是……和它最好的小伙伴,”宁杳指了指孔雀,“天地不相见。”   那时小金鸟那么小,就是个小朋友,这就是它最珍贵的东西了。   从此,它们两个一个在神界,一个在逝川渡,再也没有一起玩耍过。即便方才同处一艘船上,都无法回头一见。   风惊濯点头,沉默很久,低声道:“相信我们,很快就能让你们见面。”   孔雀脑袋一动,这才给了风惊濯一个眼神,上下扫扫,半信半疑。   风惊濯说:“言出必践,绝不食言。如果你们不想在神界和逝川渡,可以和我们去落襄山,以后就在落襄山生活。”   宁杳微微张嘴,看了风惊濯一眼。   服了,落襄山在他心中封神了是不是?在他那,对一个人好最高标准,就是请他回落襄山,是不是?   是帝神殿不够恢宏富丽,还是崔宝瑰的船不够珠光宝气?   宁杳有点想笑,又觉得笑不出来:估摸着,这辈子应该拯救不了他的价值观了。   “惊濯,无间狱在被落阴川据为私有,也算是神界的地盘。你过不去九天玄河,不如在船上等我消息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过得去。”   宁杳:“啊?”   风惊濯一手牵住宁杳,空着的那只手手指屈起,立于胸前,胸口处白光一闪,一层如龙鳞般的透明水波在他肌肤涌动划过,两只龙角渐渐立起,他的面容也发生了些许微妙改变——眉弓下压,眼眸更深,鬓角爬上些许透明龙鳞,折射出七彩晕光。   暗波涌动的九天玄河,如同生了眼睛,见状慢慢蛰伏,平息,涓涓水流甚至不敢翻腾起浪,小心翼翼绕着船身流去。   水面上浮现无数灵光,如同桥板,可踏行而过。   宁杳看得惊叹而心酸:“哇……你这……你这……”   天老爷啊,她什么时候能来点浮曦的力量?也这么帅一把。   风惊濯侧头垂眸,因为龙角的存在,面容平添三分妖气,摄人心魄的俊美容颜,到颠倒众生的程度:“杳杳。”   但宁杳天生少了情爱那根弦,不解风情倒是一把好手:“你赶紧把这俩玩意变回去,你不能比我强这么多,我不服。”   ……嗯,行,他服了。   风惊濯还能说什么呢,默默把龙角收了。   无语了一会,自己笑了,温声道:“以后别再说让我在原地等你这样的话,我不要等你。”  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,低声道:“我永远和你在一起。” 第80章 “注意仪态,注意语气。……   去无间狱之前,风惊濯跟宁杳简单说了说情况。   创世之时,天地有一团浊气,邪恶混沌,七位创世神打开天地之后,因其诞生于创世之前,始终无法消灭,便将这团浊气圈禁封存,形成一虚空幻境。   随着时间推移,这团浊气渐渐诞生灵识,喜夜游入梦,摄取人们心中的贪嗔痴。渐渐的,越来越多人自发前往拜会,而灵识也许下欲望置换的承诺,积累与日俱增的欲念,力量渐渐膨大。   浮曦看不下去,将它打包扔到了神界。无极还亲自给它取名为无间狱,意为欲望无间,永无止境。   断了欲念的供给,无间狱膨胀不下去,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,直到神界诸神渐渐增多,神亦有欲念,无间狱又重新吸收力量,一直到被落阴川据为己有,不对外开放,近几万年就没什么消息了。   “照你这么说,无间狱不完全是一个地方,它可以算是一个……人?”   风惊濯纠正:“一个灵识。”   宁杳哦了一声:“它是一个灵识,有自己的思想,这种东西最难搞了,它不会扣着无极的记忆不还吧?”   风惊濯道:“说不准。千万年过去,不知它被月姬调。教成了什么样。”   宁杳道:“说起来,咱们要进无间狱,绕不开月姬的眼睛,惊濯,你有没有什么办法,能多拖一阵?”   风惊濯沉吟片刻。   “有个办法,可以一试。”   *   落阴川幽静峡谷入口,一个巨大光团若隐若现,薄薄一层灵光膜,偶尔闪过水波纹一样的淡淡光芒。   一女子缓步走来,衣着简单干净,头发全部梳成一个发髻,神色淡漠,在那层光膜前停下脚步。   灵光晃动,渐渐打开一条缝,内里幽暗漆黑,如同野兽张开血盆大口:“又干哈?”   女子道:“清岷十六州海水倒灌一事,怎么拖了这么久还没办?”   灵识道:“陇南风暴才过去多久啊?又来这么大的活。月姬娘娘倒是喂我点好东西啊,我当牛马多少年,回回白干啊?”   女子不耐:“就你会讨价还价,来,拿着。”   她手臂一甩,将肩上扛的东西甩进那条裂缝中。   裂缝闭合,蠕动两下。   女子双手抱胸,指尖不耐烦地一点一点。   灵识裂缝鼓秋了下,有些僵住,又细细品味:“妈耶……这好像是娜珠神女。”   女子嗯一声:“是啊,以后别再抱怨神女大人不记挂你的功劳,娜珠带着极强的欲念和怨念死去,无牌无位,死讯甚至都被压下,只为了填饱你的肚子。神女大人对你已经够好了。”   灵识道:“我真是谢谢她。”   “知道就好,抓紧办你该办的事,今时不同往日,曾经降伏不了你,如今你的死活,全在神女大人一念之间,你最好老实些。”   灵识反问:“我还不够老实吗?哪件事我没办?我不就是拖了几天?”   女子警告:“神女大人交代的事,你拖得起吗?耽误了大人的修行,有你好果子吃。吃饱了就抓紧干活,别让我第二次催你。”   灵识怒道:“你们什么态度,以为我会怕吗?!”   女人已经打算走了,淡淡瞥了灵识一眼:“你怕不怕的,有谁会在乎呢?不干就死。”   灵识冷笑:“哈哈,我……”   “这世上,没了谁都能转,你哪儿就重要了?对了,忘了告诉你,娜珠是死在神女大人手上。”   “她可是神女大人的亲生女儿,惹怒了她,一样被杀。你自己什么价值,自己掂量掂量,有没有资格在这大呼小叫。怎么——用不用我把今天你说的话向神女大人转达一下?”   灵识道:“……不敢不敢。”   “清岷十六州?——”   “我这就干活,您慢走。”   女子冷哼一声,转身走出两步,忽然一顿,向左侧转头。   宁杳和风惊濯齐齐收回探出的脑袋,屏住呼吸,将神力压制的一丝不露。   女子停顿了会,转身对灵识喝道:“老实点!别总搞小动作。”   灵识委屈:“我没有啊。”   她扫它两眼,满是警告的意味,看那片波光低调着不敢闪动,才甩袖离开。   *   宁杳和风惊濯又等了会,确认那女子真的走远了。   宁杳压低声道:“我天……我原本以为娜珠被抓回去,会被罚个禁足什么的,竟然被、被杀了??”   风惊濯道:“月姬丧心病狂,已到不可想象的程度。”   宁杳长长呼出一口气,向外探一下头,转回来,对风惊濯说:“看来月姬将它据为己有,是为掩人耳目制造痛苦,由无间狱出手,根本没有痕迹,怎么也查不到她身上。他们这   合作,应该已经很久很久了。”   风惊濯点头:“是,无间狱很听月姬的话。”   当年,他六神无主,只求不惜一切代价复活家人,阿鼻道失败之后,便求到落阴川的主人面前,请他放自己进无间狱。无间狱在被落阴川纳为私有之后,神界再也没有神提起过,更惶论进去。   月姬答应了他,可无间狱,无论如何都不肯满足他的任何请求。   宁杳琢磨着不对劲:“无间狱不同意,那它应该什么都没收,可月姬怎会轻而易举放你进来,你和她做了什么交易?”   风惊濯抿了下唇。   宁杳心里清楚,月姬要的就是吃风惊濯的痛苦,怎可能放弃这大好机会,干脆自己上手摸——摸他的喉结,锁骨,前胸后背,任何一处有可能产生剧痛之伤的地方:“以前不知道,你不说,我就自己检查。”   风惊濯立刻捉她的手:“杳杳,你这样乱摸,我会把控不住神力,会被发现的。”   宁杳:“怎么可能?我又没用力,我就是摸摸有没有伤口。”   “……没有,”他喉间吞咽了一下,看宁杳那怀疑的小眼神,慢慢道:“就是……给了她一条……”   宁杳急:“啥啊?”   “龙筋。”   宁杳险些蹦起来,风惊濯将她一把按住:“别暴露了,杳杳,你听我说,你不要训我,那个时候,我没得选择,更是心甘情愿做这个交易。你不能伤心,你伤心,月姬会闻着味过来。”   宁杳平复了下:“……我没想要训你,我——”   其实风惊濯何尝不知道,月姬只是在折辱他。她答应让他进无间狱,可无间狱是她私人的东西,听她一人号令。进去了,也没有什么结果,只是白白受辱。   宁杳压下心中翻腾的怒气和戾气,对,不能愤怒,不能难过,会把那个狗东西招来的。   她咬了下牙,忽然一把搂紧风惊濯的腰,把脸埋在他胸膛:“我会把你的龙筋找回来。”   风惊濯笑了:“好。”   又抚一抚她头发:“别把头发蹭乱了,额饰歪了没有?我看看。”   宁杳叹气,仰头给风惊濯看。   她的头发是风惊濯刚刚梳过的,一改往日灵动利落,半数散下,娇美又温婉,额头系了一条极细的银链,中央坠下一颗红宝石,刚好遮在她的朱砂痣上。   衣衫也换了轻软的绫罗,浅金的颜色如绵云般,灼灼动人。   风惊濯看了很久,宁杳问:“歪了吗?”   “嗯?”   “你看半天,看什么呢?歪了没有啊?”宁杳自己摸摸眉心间的红宝石。   风惊濯这才回神。他方才看着杳杳,竟然看的入痴,险些忘了自己在干什么:“还好,没歪。”   宁杳点头:“那进去?”   风惊濯牵着她手走出,直奔无间狱。   那灵光犹在,呼噜一声,裂缝又开:“又咋啦?这么快就催——”   它石化了,好久没说话。   宁杳慢慢道:“原来你还记得我。”   灵识惊疑不定:“你……哦不,您……您……”   裂缝微微一转,看到风惊濯,又是一呆:“他……哎?他……”   宁杳道:“你记得我,没道理不记得他。一万年前,你因他本神未归而欺辱他,忘了?”   风惊濯轻咳一声,压低嗓音,声轻如气,提醒:“注意仪态,注意语气。不要带个人情绪。”   宁杳立刻端直了些,双手交叠在前。   灵识已然跪了,嗓音颤抖:“神女来此,有有有……有什么事吗?”   宁杳道:“你觉得呢?”   灵识尽显真本色:“都是月姬逼我干的!都是她!您当年把我捉到神界,我是很乖哒!我从来都好好听受教化,不惹事,不作恶,多劳动……但是月姬,她逼我给她做事!我不做她就要灭了我!真的,我在这,都吃不饱饭……”   宁杳道:“帮月姬作恶,你不收报酬……”   灵识抢答:“我倒是想收!她不给!”   宁杳继续说完:“我们家小金鸟让你帮个忙,你竟敢提要求。”   灵识:“我错了。我知道您为什么来了。”   它说完后,那道裂缝又张大些,那里昏暗岩浆缓缓流动,不多时,一颗浑然天成的白色玉珠慢慢推送出。   宁杳抬手,那可玉珠轻轻落在她掌心。   无极的记忆。   她转头看一眼风惊濯,风惊濯也看她。两人没有太多深交流,神色都是淡淡的。   他们合计着,宁杳与浮曦神女的容貌分毫不差,如此扮相,更添神韵,如果唬不住,风惊濯有伏天河之力,应当能混过一时。没想到无间狱这团灵识,似人,非人,力量千锤百炼,但没有长出人脑。   风惊濯上前一步。   灵识瑟瑟发抖:“伏天河上神饶命!”   风惊濯缓声道:“上次见面,你对我,可不是这样的态度。”   灵识还是那句:“都是月姬逼的……”   宁杳盯着他,眼皮一垂,清了清嗓子。   风惊濯气度端稳,微微侧头看她。   ——它对月姬没啥忠心,倒是挺怕咱们。若仅仅威胁他不准说见过我们,是不是有点浪费?   ——嗯。   ——都演到这了,再往下演一段?   ——也可。   风惊濯收回目光,微微抬眸,眼眸精光一轮,杀气尽显。   灵识崩溃:“我身不由己啊……你们有仇,找月姬报仇,能不能放过我?”   宁杳道:“月姬,我们自会去收。可你——”   灵识敢怒不敢言地等她说完。   宁杳微微一笑,不再说话,只抬起手。   风惊濯低声制止,对宁杳微微弯腰拱手:“神女少安,此等邪祟,无需您亲自动手,交由小神收服吧。”   宁杳道:“好。”   “别别别——”灵识求饶,“伏天河上神,上次见面,我虽然不敢答应您的要求……但我的态度,还是很恭敬的!那些话,都是月姬教我说的,我、我还背了很久才背住……还不是她,想服用您的痛苦……其实我也很不忍心让您失望……”   风惊濯道:“是么。”   “是,真的是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那我给你一个机会。” 第81章 她是要过他的身子,可他……   常言道,机会稍纵即逝。   灵识是个识时务的,立刻低头:“上神请讲,只要上神愿意留我,我愿从此听受上神的教化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我可以收了你,从此你就是月姬的罪行书。日后我湮灭月姬时,你便是她的罪证。”   灵识道:“求之不得!”   风惊濯没有立刻回答,侧身看宁杳。   宁杳垂眸沉吟:“天地初开之时,它便是一团浊气,天生妖魔,到如今邪念不改,本性难移,岂可轻易相信?”   不等风惊濯说什么,灵识抢先保证:“神女明鉴,我的出身是差了点,但也要看所受教化……跟着什么样的主子,就受什么样的教,只要二位上神垂训于我,我一定洗心革面……”   真是上道。   宁杳装大尾巴狼,淡淡看风惊濯。   风惊濯道:“神女放心,小神会以封锁它收为己用,只要它不反抗,契约达成,日后再翻不出小神掌心。”   灵识若有头,此刻已连连狂点:“不反抗,不反抗。”   宁杳叹息:“好吧。”   风惊濯瞥了灵识一眼,背过身去,面向宁杳,凑在她耳边低声道:“无间狱是创世之始的力量,太过磅礴,它肯主动伏降,也要半柱香时间才能完全收复。”   宁杳点头:“我给你护法。”   风惊濯想说的倒不是这个。   他低声:“若中途嫮彧察觉来此,你不要犹豫,立刻躲入无间狱中,我自会察觉,与她相抗。”   虽不能胜,但护住他二人性命,还是有几分把握。   宁杳道:“我知道,你别分心。”   *   风惊濯转身抬手,丝丝缕缕的灵光如同绸缎从他掌心漫出,涌进前方灵团之中。   最后看了宁杳   一眼,宁杳冲他点点头。   风惊濯缓缓闭上眼睛,神识渐渐沉下,全力收服无间狱,但眉头仍在微拧。   宁杳抱着双臂,无奈地歪一下头:风惊濯啊,可真是个操心的命,这以后回了家……   想到回家,她思绪一顿。   宁杳咬了下嘴唇,好整以暇的气息也收敛了,看风惊濯闭目端稳的英挺面容,眨眨眼睛,转头叹了口气。   惊濯性子是温柔从容,可是要倔强起来,那也是真倔。她以后要是死了,除了她,他还能乖乖听谁的话呢?   朋友们就算了,福来宝瑰宇文行,谁也不像能劝得住他的;   无极炎尊?也够呛,逆回法阵都阻止不了;   家里边那几个……陪他一起胡闹还差不多。还是要往长辈上数,风无止……太师父……   宁杳揉揉额头,要不然,给他留封亲笔遗书?   “簌——”   天空上一群黑乌飞过,翅膀抖动,划过一阵气流。   平地起微风,电光石火间,整个世间安静一瞬,云停,水沉,树静。   宁杳第一反应侧身,挡在风惊濯身前,旋即眉心一皱,便要向无间狱中跃去。   “慢——”   嫮彧的声音从千里之外遥遥传来,转瞬之间,她已行至眼前。发髻上振翅欲飞的金凤闪着光,垂下的步摇随步伐轻移,微微摇动:   “逢敌便躲,应不是你的性格。你就这么相信他,相信他有能力在本神面前,带着你全身而退?”   相不相信的另说,她不可能因几句激将法跟她逞能——她现在根本打不过她。   宁杳一句话也没说,转身向风惊濯灵力光芒中融去。   碰触的刹那间,嫮彧扬声道:“想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吗——”   宁杳猛地回头,双眼微眯,眸心血气闪现。   嫮彧道:“你只生气,不意外啊?”   宁杳慢慢捏紧手指。   “我就知道,你早该猜的到。当年伏天河在阿鼻道献祭生命,换回你一线生缘,但他即刻陨落,你最终落到我手里。所以,你的转世,自然是由我摆布。”   嫮彧轻笑,摇了摇头:“你我相斥,我不得不借腹生子。久选不下之时,遇到了宁冉青。”   *   最开始,嫮彧并未想假手他人。   若转生成她的女儿,那该多好拿捏?   然而,自己选取浮曦精元最精华的那一部分,注入自己腹中,生下来的,却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——娜珠体内,感受不到任何浮曦的气息,这说明在她与浮曦相斥的过程中,浮曦没有任何生的渴望,自行消散,早已荡然无存。   第一次失败,嫮彧便清楚,由她亲自孕育浮曦转世,绝无成功的可能。   只能借腹。   要找一灵体干净之人,将浮曦精元植入他体内,以生子形式,助浮曦转世——需要一对夫妻,又不能是寻常夫妻。此举看似生子,诞下的,又并非这对夫妻的真正孩子。   如此人选可犯了难。   假借游历之名多番下界寻找,寻了许久,始终举棋不定:妖族妖孽之气太重,浮曦精元纯净,与其格格不入,未必能够存活;而凡人肉体凡胎,即便品性相同,降生之女也会资质平庸,难登仙途。   直到路过落襄山,感受到一股强大圣洁的灵力——上古之脉,且无妖性。   菩提,她竟忘了世间有菩提一脉。菩提男女,皆可怀胎生子,实在是上佳的不二人选。   就是那个时候,遇到宁冉青。   他虽为一山之主,但心思恪纯,对待生灵无一不温柔耐心。观察几日后,嫮彧卸去华贵金装,扮作落难神女,轻而易举地接近他,略施手段,便令他动了情。   宁冉青的第一胎,娜珠早早探查过——腹中灵力精纯澄净,却尽是菩提气息,浮曦的精元在他腹中,仍旧未能存活。   此次不成,浮曦精元可就只剩最后的一点点了。   那几日,宁冉青察觉她心情郁郁:“阿彧,你为何不开心?”   嫮彧压下心头焦虑,埋首在他怀中:“你有孕以来,日日辛苦,耽搁了修行不说,还要用自己全身修为保护胎儿。冉青,我实在不愿看你受苦,这个孩子我们不要也罢,不如叫师父想些办法,引了去吧。”   宁冉青微笑:“这可真是傻话。”   嫮彧靠在他肩头,道:“我说的是真的,我不想要这个孩子。”   宁冉青笑叹:“阿彧,你不必这般心疼我,孕育你我的孩子,是我的福分。”   他微微起身,扶住她肩膀,清澈双眸温柔如水,引导着她的手,放在自己小腹上:“你摸摸看,我已经感受到了,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,她已经有感知了,若是听到母亲因为心疼爹爹,而不要她,她会难过的。”   嫮彧的手缓缓抚在宁冉青的小腹上。   母亲?   真是可笑。   她是要过他的身子,可他,区区草木,还没资格为创世神孕育孩子。   若非身为菩提男子,他有生育能力,还要给她接着生,她早就不陪他演这种夫妻情深的戏码——如此痴情,生出的痛苦不知是何等美味。   嫮彧咽了咽口水:“冉青,我知晓了,以后我再不说这种话。你看,我们的孩子在动呢,真可爱……你以后,还会再给我生孩子吗?”   宁冉青微笑:“你喜欢么?”   她说:“喜欢。”   “你喜欢,我便会。”   不知是不是孕育第一个孩子之时,浮曦精元在宁冉青身体中留了灵气底蕴,宁冉青生产的虚空还未补回,她便将最后一缕精元打入他体内,孕育成型时,她感受到了久违的熟悉气息。   这就好。太好了。   嫮彧也实在忍了许久,等不到宁冉青生产,急着想品尝这世间至味。   转变是一点点循序渐进的,且掌握技巧,不可操之过急,否则,不仅品尝不到痛苦,还会令他清醒抽身,断了情爱。   从一开始让他独守空房,到令他亲眼所见,她与别的男人共赴云雨,在他破碎泪眼前,她漫不经心说出早已编好的谎言:“我是无心神脉一支,天生无心无情,与你,不过一时兴起罢了。”   “好了,下界这一趟我已玩的尽兴,这便走了。”   宁冉青对她痴心不改,一路追逐:“阿彧,我不敢奢求你留下,我只求你等我一段时间,等我将这个女儿生下,我的灵力已到突破天劫之时,届时飞升成神,与你在神界重逢可好?”   嫮彧道:“不好。”   宁冉青茫然无措。   “不仅不好,而且……”嫮彧一笑,“冉青啊,冉青,我是神女之尊,这世间的许多法则,不过是我一念兴起而已。”   嫮彧慢慢走上前,削葱般的手指,轻轻抚过宁冉青的脸庞:“你还不知道,菩提一族,从此再不可能凭借高强灵力而飞升,我已篡改了你们飞升的条件——”   她压低声音,又轻又媚:“从此以后,你们菩提要先为挚爱所杀,身陨重生后,才可飞升。”   宁冉青瞬间苍白脸色,手轻轻扶上腹部,微微发抖。   “冉青,你们的藏书记载,还有族人们的记忆,我都已一一改正。此刻,菩提族除你之外,都对这飞升之法深信不疑。”   宁冉青低声:“为什么……”   嫮彧深深嗅了一口,闭目微笑:“你不必知道为什么。你只要知道,你   想与我在一起,可以。那我现在就杀了你,你便能同我一同去往神界!”   最后一个字陡然一扬,嫮彧甩出袖剑,指向宁冉青咽喉。   上神威压之强悍,却未令宁冉青屈服,他依旧站得端直,这灵力之强,确是万年难遇之才:“阿彧,你可有苦衷……”   嫮彧道:“没有苦衷。”   宁冉青闭了闭双目,腹中隐痛渐渐加深,他喉结滚动:“你不要伤害我的族人,我愿意死在你的剑下。我愿意……在你身边,无论过程如何。”   “但是阿彧,可不可以再等几个月?等我们这个女儿出世,若我此刻身死,保不住她……”   “不可以,”嫮彧道,“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,你若想与我长相厮守,那么我剑尖往前一送,你即刻便死。要我等上几个月,绝无可能。”   宁冉青怔然落泪。   嫮彧微笑,剑花一挽,最后嗅了一口无尽美味的香气,食指点在他滚圆的肚子上:“我知道,在我与她之间,你终究舍不得她。会为我保住她的。”   宁冉青不语,默然垂泪。   嫮彧收回手:“没办法,谁让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玩的玩法。冉青,我们来日方长。”   *   原本不想再见他,或者说,不想那么快再见他。只可惜,他偏要找死。   感受到自己神咒隐隐松动之时,嫮彧便知晓,宁冉青天赋之高,灵力之强,竟快要动摇她在菩提一族所下的枷锁,与她这创世之神比肩。一旦被他突破这个飞升限制,将为她引来无穷的麻烦。   他的痛苦清新可口,用来修炼,一日千里。嫮彧不舍得就此断去,可若宁冉青飞升成神,势必疯狂保护女儿,那会乱了全盘计划。   没办法,只好再下界一次。   再见他时,他乌发半白,年轻俊美的容貌添了几分坚毅沉稳的味道。   “我的神力已遍及落襄山,山中之人的生死,全在我一念之间。冉青,你自尽吧。”   嫮彧未留情面,着手成爪,那中间晃漾的灵力证实她所言不虚。   宁冉青神色哀伤,低沉道:“我未必不能与你一战。”   嫮彧道:“是啊,你自然可以。但是冉青,我要提醒你,我是高台之上千万年的神女,你不过一后起之秀。”   “就算你能与我过上几招,但我,我只要分出一丝心神,杀了你的族人和两个女儿,只是动动手指的事情。”   宁冉青颤声道:“棠棠和杳杳也是你的女儿……”   “我不在乎。谁在乎,谁妥协。冉青,我神咒在前,没办法杀你,所以你自尽吧。”   宁冉青喃喃:“……没办法杀我?”   嫮彧道:“杀了你你会飞升的。”   宁冉青闭了闭眼,深深吸气:“我不会自尽,我还有两个女儿要保护。她们没有母亲疼爱,已经很可怜了,不能再没有父亲呵护。”   嫮彧沉默,忽然笑了一下。   说:“你确实很强,可还没有强过我,你不得不低头。既然女儿是你的软肋,我便告诉你,若你今日不死,我必用神力改写她们的命格——你没有承受的,就让女儿代你承受。”   “你说什……”   嫮彧道:“我的女儿,我怎会不疼呢?那便送与她二人一人一个负心夫君,叫她们死在夫君手下,以后飞升来神界,与母亲相聚。你觉得如何?”   宁冉青不停摇头:“不要……不要……”   他始终都没出手,听到这一句后,再无法控制,汇集全身灵力于掌心,向嫮彧悍然挥出。   嫮彧脸色一变,矮身避过,运转全身神力捏住他手腕:“被本神改过的命格,便是你飞升成了神,也无力回天!还不受死?”   他没有挣扎:“我死了,你就不会伤害我的女儿么?”   嫮彧不答,目光轻如风,眼前的人就是风卷起的微尘。   宁冉青低声:“我不会让你伤害她们。”   嫮彧冷笑:“穷途末路了,你算什么。”   宁冉青顿住,清润的眼眸一点点变得灰白。   很久很久后,他慢慢卸去力道。   夕阳西下,大地一片苍黄。   ……   宁冉青的最后一句话,嫮彧从没放在心上,只当是他濒死前的哀鸣。   此刻,她早已将他的话忘之脑后,也没想与宁杳提及:“其实想想倒也真是可惜,他死的这样早。我想的那些绝妙玩法,也再不得实现了。”   嫮彧叹息:“但还好,宁杳,还好冉青保住了你,保住浮曦的无心神脉,还将你教导的……这么像浮曦。有你在,伏天河的痛苦,总是一如既往的令人胃口大开。”   但是……嫮彧深深一嗅,眉眼压低,露出失望之色:“你还是不比伏天河心智软弱,都说到这个份上了,想品尝点你的痛苦,真是不容易啊。” 第82章 宁杳夺回龙筋,将其圈圈……   她真是不配为人。   宁杳心头好像有把乱刀,削的血肉片片掉落,但意识却剥离了身体,俯瞰在半空,没让对方尝到半分痛苦的气息。   她静静凝视她,“我明白了。”   “你明白什么?”   “明白你并不想杀我,因为你还没玩够。若我死了,惊濯纵然痛苦,却也不会放过你,更不可能让你再尝到一丝一毫你要的痛苦香气。杀了我,麻烦不说,也不划算。”   嫮彧微笑:“不错,杀你是下策。不到万不得已,我并不希望你死。且退一步讲,以我的手杀你,又有什么趣?”   她说这话时,微微挺胸,下巴扬起,满眼皆是志在必得的期待,和深入骨髓的兴奋。   宁杳的心微微一沉。   果然,这老妖婆分明实力强悍,屡次相见却不动手,是打着更邪恶的主意:比起她亲手杀了他们,她更愿意看见他们二人自相残杀。   就像是……宇文行预算的结局。   宁杳微微侧眼看风惊濯,但以惊濯的意志力,绝不会为嫮彧所控;且他们现在已拿到无极的记忆,只要还给无极炎尊,他便重获创世神无极的力量,他们的胜算大大提升。   那么嫮彧为何还如此胸有成竹?   宁杳眼珠微微一转,一个念头渐成轮廓,模模糊糊,就快要触碰到它的边沿——   “宁杳,你知道一万年前,风惊濯付出了什么代价,我才同意放他进无间狱的吗?”   宁杳陡然回神:“你说什么?”   嫮彧微笑,背着的双手向外一轮,灵光闪过,她前伸的手掌心上方赫然悬空一透明窄长的龙筋。   宁杳垂眸,袖中的手慢慢握紧成拳。   嫮彧道:“你该不会以为只是仅仅抽他的龙筋这么简单吧?别忘了,我曾经化身为慕容莲真,陪伴了他不少时日。”   她仰头向天,故意做作地叹息:“唉,虽然伏天河的身子我碰不得,但想想他满地狗爬的样子,倒也赏心悦目。多年不见那个画面,还怪想的,所以,我便请他再爬一次。”   “堂堂山神,神界的珠玉仙君,虽然疯了,可清醒过来,勉强还有个人样。自己抽了龙筋,交到我手上,任我鞭挞,跪地爬行——你说,用自己的筋,抽自己的身子,那是何等滋味?”   宁杳陡然挥手,不知从何而来那般强大的力量,那股灵风刮过,竟真的将嫮彧的脸向一侧打偏。   嫮彧得意的表情还僵在脸上,不敢置信扭头向宁杳:“你——”   宁杳自己也不知为何,快速垂眸,看了眼手掌:刚才力量忽然而至,此刻她确信,已然没有了。   嫮彧也看出了这一点,微微勾唇,挥掌还击!   然而,那股比风暴更烈的神力挥至面前时,却如同融进虚无,在自己身周消失了。   两人皆是一怔。   只因她们都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、穿梭万年而来的灵力——就在宁杳的身体里。   爹爹……   宁杳低头看着自己,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么浓烈的、爹爹的气息。   嫮彧在最初的心头惊慌后,很快稳定下来。   原来是这   样。   就说那么强大磅礴的灵力,怎么可能无故消失,原来都分给了你的女儿。所以,当时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,才那么笃定她不会受到伤害,原来,是防了我。   可惜啊,他有两个女儿。灵力分了她二人一人一半,否则刚刚那防御一击,几乎能叫自己重伤。   嫮彧慢慢咬紧牙关。   好啊,冉青,我的灵力你防着,那别人的灵力呢?   “宁杳,想拿回风惊濯的龙筋吗?我倒也不是不能给你。”   她轻轻挥了挥手中龙筋:“只要你现在一动不动,任由我用这条龙筋,将你打的皮开肉绽,我以上神之名起誓,受过三千鞭,我便将这条龙筋还给你——”   话音一落,她并没等宁杳回答,眸中戾气已显,挥手扬起龙筋向宁杳抽来!   这股力道含了雷霆之怒,不止为报刚才的打脸之仇。   宁杳运气抵挡,却也知此等力道和速度,自己无论如何也避不过。   然而,那条龙筋即将抽在自己身上时,却生生收住,如同认主一般,自有它的本能。无论被人如何驾驭,也不肯近宁杳身体一分。   嫮彧眉眼沉沉,再度扬手猛打。   龙筋在她手中,原本无心无神,然而只要挥向宁杳,它便如同觉醒神思,停在她身体三寸开外,伤不得她半分。   嫮彧咬牙,挥手再打,宁杳瞅准空隙,在龙筋袭来、不肯再进的那一瞬,一把抓住龙筋末端。   刹那间,它仿佛回归自己躯体,紧紧绕住宁杳的手,灵光大震,震的嫮彧手掌一紧,脱力松手。   宁杳夺回龙筋,将其缓缓地圈圈缠绕在自己手腕,缩进衣袖中藏好:“我体内封有我爹爹的灵力……看来他的事情,你没有与我说全。”   嫮彧道:“你永远都不会知道。”   宁杳垂眸,摸了摸手臂上裹缠的龙筋——用惊濯的龙筋抽她,果然是诛心的好手。   “你不杀了我,妄想用我来折磨惊濯,这会是你日后最后悔的一件事。”   嫮彧沉默片刻,忽然笑了。   “杀你,我怎么舍得你死的这么简单?”   “你此刻若就这么死了,风惊濯固然心痛,可更多的,却是对我的愤怒恨意,那还有什么趣?”   可惜,龙筋被夺,那生不如死的惨痛尝不到了,嫮彧摊了摊手:“无妨,这口小小的开胃菜吃不到,我不在乎。”   “宁杳,你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被风惊濯杀,在落襄山上,他毫不留情地出手,看你的眼神如仇人般——你还记得他当时的语气吗?”   宁杳沉声道:“与你何干?”   嫮彧道:“自然与我有关。”   她忽然娇媚一笑,纤细食指在半空中轻轻一点,而后指向自己脑袋一侧,“动脑想想,我只能提醒到这了。”   “总之,我可是把一切都告诉你了。但愿你,不要等到第二次死在风惊濯手中时,才恍然大悟。”   话音落,她身形一顿,渐渐化作一抹轻烟,妩媚飘渺腾向远方:“我在前方……等着你。”   伴着一声轻笑,她的气息瞬间远隔万里,消失不见。   宁杳皱眉,心绪一阵翻涌。   嫮彧实在是……十足把握的模样。   她到底有何自信?  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,身边有动静。   风惊濯纵气下行,缓缓放手,从识海中醒来,睁开眼睛。   宁杳往后看一眼:后面那团灵光不见了,他已收无间狱为己用。算一算,那也是不少灵力呢。   她问:“无间狱还配合吧?”   风惊濯刚刚醒来,整个人还有些失神茫然,听见宁杳的声音,下意识去握她的手:“嗯。”   缓了下,道:“很顺利。”   宁杳一笑,忽然给了风惊濯一个大大的拥抱。   风惊濯不明所以:“怎么了杳杳……”   还没问完,他便感受到一道久违的充沛力量,从他脊椎末端渐渐向上,融进他的身体。   这是……   风惊濯神色怔忪一瞬,忽而变得严厉,凝视宁杳。   宁杳问:“感觉怎么样?身体有没有松快一点?”   风惊濯:“方才——”   “哎——刚才那个谁,嫮彧,是来过一下下,她就……把龙筋丢下,就走啦。”   风惊濯沉默,更加严肃,目不转睛盯着宁杳。   宁杳编不下去:“好吧。我承认,你刚刚开始收服无间狱的时候,嫮彧就来了。我本打算听你的话,立刻躲到无间狱中给你示警,但是……”   她抿了下唇:“她提到我爹爹的真正死因,我没有办法掉头走掉。”   风惊濯目光一软。   她这样说,他也没办法对她继续严厉。 第83章 那是他身上最硬的甲片,……   摸了摸宁杳头发,风惊濯叹气,将她拥进怀中。   宁杳声音闷闷的,从胸口传来:“刚才她打我那道力量,被爹爹留下的灵力消融。爹爹他……用命护住我们,可他却被嫮彧逼死了……”   风惊濯沉默,双臂收得更紧。   宁杳在他怀中抬头,闭了下眼睛,片刻,再张开已然没有脆弱:“只有她彻底泯灭,这些本不该发生的悲剧,才能真正停止。惊濯,我们去见无极炎尊。”   ***   两人从落阴川出来,去往帝神殿。   刚刚行至司真古木,宁杳和风惊濯迎头碰见从对面来的五福来与崔宝瑰二人。   “福来,”宁杳快走两步迎上去,“怎么样了?无极炎尊怎么说?”   五福来摇头:“无极炎尊一直在闭关,我和老崔在帝神殿等候许久,神封递了三次,始终没有回应。”   崔宝瑰道:“我们想着,一直久等也不是办法,先来寻你们,看看怎么样了。”   无极炎尊一直闭关?   宁杳与风惊濯对视一眼,回头道:“福来,以往无极炎尊闭关,也都是这般情况吗?”   五福来回忆了下,疑惑皱眉:“按说这闭关时辰倒不算很久,但无极炎尊毕竟是帝神,坐镇神界,他的闭关清修并不受打扰,随时可中断,若听闻我有要事禀报,他应当会立刻出来相见。”   宁杳心下一沉:该不会……此刻正赶上无极炎尊又一次复生的日子吧?   转眼看风惊濯,他神色静默,看样子也有此猜测。   宁杳低声道:“无极炎尊复生的秘密,整个神界只有嫮彧一人知晓,她如此有恃无恐,想来此刻时机对她而言,正是一举攻击的大好机会。”   无极这个帝神,是在创世时由七位创世神共同推举而定,早已融进天地法则,嫮彧动不了。   所以,她能做的便是将帝神化作她手中的一把刀,这样,她就算不是帝神,也可凌驾于帝神之上。   崔宝瑰咽了咽口水:“杳杳,你这说法,我忽然觉得有点紧张,我还没太准备好……不是,宇文行在哪?”   “他在这你也不会有什么安全感,他一向天机不可泄露的,”宁杳从袖中拿出一白色球体,晶莹剔透的浮在掌心,看了看,转给五福来收着,“福来,你拿好这个,无论日后发生什么……”   她抿抿唇,快速凑到五福来耳边低语两句。   “啊——?”   五福来迟疑,呆呆垂眸。望着掌心东西:“杳杳,你每次交代我帮的忙,都是这么……令人绝望。”   崔宝瑰不理解:“这种时候了,你们还在咬耳朵,在场的人都是自己人,为什么不能大声说?”   五福来给他一肘击:“等下告诉你。”   风惊濯眸光一闪。   等下告诉崔宝瑰,也就是说,杳杳的耳语并不防着崔宝瑰,他可以知道。   那么,是不想他知晓?   宁杳心中大呼完犊子,福来这一肘击,以惊濯的敏。感,必定立刻察觉……好了,好在现在没功夫说这些。   等一切结束,他自会明白。   清清嗓子正要开口,忽然五福来微微抬手。   宁杳立刻问:“怎么了?”   五福来道:“不对劲。”   她舔了圈嘴唇,闭目感受了番,忽然睁眼,右手在面前一挥:“果然是……焚神炭海沸腾,有神罚降世!”   宁杳一怔:“神罚降世……降罪于谁?”   “气运之神这话问的,岂不可笑?”   远方星河之上,一道声音高高,传来,嫮彧的身影慢慢显现,双目如古井无波,脚踏星风,立于悬河之上。   她的声音浑厚高远:“自然是祸乱天地的邪神。”   话音一落,越来越多的上神浮现在九天玄河之上。   焚神炭海沸腾,乃最高神罚,禁令深深扎根于所有神的神印之中,故而众神无论身处何方何地,必会立刻现身神界,共观神刑。   崔宝瑰眼尖,一眼就在神群中看到宇文行,挥手道:“时神!”   宇文行掠身飞来。   他倒不是应崔宝瑰的召唤,落地后,不经意向宁杳瞥来一眼,微微点头。   宁杳一怔,进而挑眉:?   宇文行抿唇点头。   她顿时了然:这最终之战,来的好快。   转瞬间,众神脚下的星河渐渐分崩离析,如同暗夜中撕开一个口子,露出底下如鲜血般沸腾翻涌的炭海岩浆。   在场众神,无不白了脸色。   上一回见焚神炭海,还是山神风惊濯自请降罚之时,但那一次,焚神炭海乃风惊濯请来,只现于他脚下,他堕入后便收了口。   而这一回,炭海大开,滚沸的岩浆几乎要舔上众神身躯。   ——这焚神炭海,乃是由除无极、伏天河、浮曦、月姬四位创世神之外,其余三神陨落所化,是神界的最高约束。三神共同震怒,炭海不息,可见受罚之神犯了何等倒行逆施之恶举,才引得炭海怒涌,波涛难消。   众神面面相觑,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,嫮彧将所有人神色尽收眼底,深深吸一口气,高声道:   “帝神闭关,本神身为创世神月姬之女,自当代为主持神罚。堕神,你可知罪——?”   堕神?   所有人的目光,纷纷落在风惊濯身上。   许久不见,他风采依旧,满头雪丝不减绝色无双,似乎,还比从前憔悴落魄的模样,添了几分鲜活。   风惊濯沉默承受数道目光,心中倒是坦然无畏,冷不丁的,他手被人牵住。   他心下一暖,是杳杳。   宁杳一手牵风惊濯,目光迎上嫮彧:“好一手倒打一耙,焚神炭海的确沸腾,但为谁而沸,你心知肚明。”   嫮彧道:“气运之神莫要识人不清,助纣为虐。堕神的罪责罄竹难书,飞升之前,他曾屠戮恩人满门,飞升之后,又不惜一切代价开启逆回法阵,如今更是与无间狱勾结,在下界犯下历历恶行,致使生灵涂炭,天地不宁,以至今日引来焚神炭海怒沸!”   听到无间狱,有人疑问:“无间狱不是一直在落阴川吗?”   嫮彧道:“无间狱早已被堕神收服,并利用其贪念,做尽恶行。”   都是上神,并没有凡人那么好糊弄,众神对视几回,半信半疑。   有人说:“堕神作恶,图谋为何?”   嫮彧垂眸,端的是神女悲悯之姿:“伏天河善恶同体,他的后裔,恶念植根于骨血。作恶毫无所图,只因本性如此。此等品性,不配做神,更不配活着。”   “众神若不信,不如让堕神自己来说——敢不敢让大家看看,你是否收服无间狱为己用?”   宁杳双眼微眯。   好啊,原来是在这等着他们。   看来此刻,无间狱灵识的证词也发挥不了太大作用:风惊濯收服无间狱是事实,就算灵识作证它做恶皆由嫮彧指使,也没有太高的可信度了。   惊濯身上有伏天河的神力,是嫮彧唯一忌惮的人。所以她必须抢得先机,集众神之力,将他打落焚神炭海,便再无敌手高枕无忧。   届时,就算炭海不熄,大家知道冤枉了人,也于事无补。   宁杳道:“众位上神,山神曾自落焚神炭海三千年,若品性当真恶劣,早已陨身,何故连神印都未消融?由此可见,令焚神炭海沸怒之人,并不是他。”   崔宝瑰也是气不过,跟着接道:“我以六道轮回盘为证,山神功德从未损毁!绝不可能驾驭无间狱,大开贪欲!”   五福来也站出来:“不错,至少征讨苍渊之前,无间狱始终在落阴川,我可以确定。”   嫮彧微笑:“那么此刻焚神炭海,是为谁而怒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自然是你。”   所有神齐齐回头——想过堕神会自辩,但没想过,他胆子包了天,敢这么说。   嫮彧眉眼一沉:“放肆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放肆这个词,你在我面前,还不配说。”   “好狂妄的口气,那在本座面前,可否能说?”   一道沉沉声音自头顶传来,无极炎尊的神相渐渐化出,金衣璨璨,熠熠生辉。他双目下瞥,无悲无喜,目光威严还带了一丝……纯净。   宁杳心道,果然,赶上他千年一次的复生期,记忆又被清空了。   无极炎尊帝神之身,他口中说出的话,比嫮彧更加威严。   说话间,焚神炭海沸腾,扬起十丈波涛。无极炎尊疑惑不解地望着焚神炭海,威仪之下,还带有一丝清澈的迷茫。   虽然嫮彧占得一个好时机,但他并没时间对崭新的无极炎尊做什么,他们也不算太落下风。   那这个时候,就靠抢先机了,宁杳迅速转头,低声道:“惊濯,你拖住她,无极交给我。”   风惊濯用力点头,眼眸一抬,对嫮彧掠身而去。   嫮彧微微一笑,挥手迎上,两人神力在半空中交汇,登时引得天地震颤,星风呼啸,众神脚下不稳,向两侧栽歪。   怎么……忽然就打起来了?   这还不算,风惊濯飞掠出去的瞬间,宁杳转身喊道:“福来,帮我!”   豁出去了!五福来眼睛一闭,祭出神权。   她是掌事神,掌的,是所有神的事。这里边,当然也包括帝神无极炎尊。所以……如果要大逆不道一下,牙一咬,心一横,不是不能做到。   五福来紧闭双目,将所有情商通通忘记,一道灵力挥出,冲向无极炎尊,以囚神索将他缚住。   无极炎尊神力之威不可小觑,这囚神索最多能伏他三息,但也够了,宁杳要的就是这三息。   她转瞬掠至,手掌一挥,食指与中指并拢,直指点向无极炎尊胸口,霎时间,纯净灵力遍及他全身,她大声道:“无极!”   ——浮曦记忆里,每次都是这样唤醒新诞生的无极。虽然她神力不及浮曦,但也算是本人,依样画葫芦,应该能有点用。   无极炎尊突然被绑,本是清澈的愤怒着,宁杳这一声后,他瞬间愣住,瞳孔变为晶体般的透明。   趁此机会,五福来硬着头皮冲上,高举的掌心有一晶莹的白色球体,对着无极炎尊有些微秃的脑门狠狠拍进!   众神已经看呆了。   都疯了吧?   这焚神炭海能不沸腾吗。   宁杳念着风惊濯,顾不上其他,将双目透明身躯发软的无极炎尊一把推进后赶来的崔宝瑰怀中:“看着他!让他早点醒,不行就抽他大嘴巴!”   崔宝瑰:“你说的也是人话!?”   宁杳说:“随便吧!他没醒之前一定要保护好!我和惊濯要是扛不住,还指望他呢!”   说罢,她转身向风惊濯追去。   *   风惊濯出手狠绝,完全不留余地,前胸后背已有数道血痕,人却像不知疼痛疲倦一般,只攻不守,饶是如此,在嫮彧面前,依然显得吃力。   不仅因为神力悬殊,也因焚神炭海浪起波涛,却只飞溅到风惊濯身上,腐蚀他的肌肤,丝毫不沾嫮彧的身。   他一声不吭,甚至没想躲开炭海落身,只想诛杀眼前邪神。   宁杳太阳穴一突一突的跳:不对,焚神炭海不是凌驾于神之上的法则吗?怎么会是非不分?不伤嫮彧,只伤惊濯?   它……   宁杳猛的一震,一线冰凉顺着脊柱漫上。   ——创世时期,浮曦伏天河陨落,无极成为傀儡,剩下的三人不是月姬的对手。那么,他们三人之躯形成的神之法则,究竟是公平公正,还是月姬的一言堂?   ——惊濯曾在焚神炭海中走了三千年,受尽惨痛,却未陨命。究竟真的是神罚不降,还是故意拖延他的痛苦,不让他死?   ——嫮彧如此胸有成竹,焚神炭海震沸下,丝毫不乱,她又凭什么如此笃定?   宁杳心中焦躁:寻常力量绝打不赢,要便要是浮曦神女的力量。她既是她一缕精魂转世,这道力量,到底封印在何处呢……   思绪千回百转间,灵台陡然清明一瞬,万籁俱寂。   她看见爹爹含笑的眉眼:“我的杳杳是一个小观音呢。”   长姐托着下巴感叹:“妹妹好乖,好漂亮。生下来就带着宝石。”   太师父无奈呵   斥:“老实点吧,不要跟个猴一样,长得挺好看的,正确用脸会不会……”   看见那夜灯下,他虔诚跪在她床边,微微低头,低沉醇厚的嗓音与他双唇一同贴上来:“我早就想吻它了。”   宁杳猝然睁眼,识海沸腾万千,灵光聚于眉心。   终于,在那一瞬,朱砂痣骤然崩裂!   那里化作一丝清幽的血,顺着鼻梁缓缓流下。   她旋身跃起,挡在风惊濯与嫮彧之间,曲手回拨,一道强烈灵芒如游蛇旋转,将嫮彧推出数丈之外。   风荡起她的衣衫和长发,她缓缓落手。   “杳杳……”风惊濯失声。   宁杳回头,蹭了下他唇角血迹:“我帅吗。”   “……”她知道现在是什么场合吗?风惊濯实话道,“帅。”   “我——”   “浮曦。你终于回来了。”   两人回头。   远处,嫮彧盈盈微笑,忽地伸手一扯,无数泥土碎块伴着一阵恶臭,从她身上扑簌簌掉下,露出原本月姬的容貌:“我等了你很久。你不回来,如何看到我为你精心备下的大礼?当年,你陨落之前的痛苦,我尝过一回。那滋味真是毕生难忘。”   她微微仰头:“就算你们把无极召唤回来又有何用?伏天河当初为了给浮曦换命,整条龙身都被搅得粉碎,如今不过是一半废之人,即便你们三人联手,又能多过我们四人吗?”   随她话音落地,焚神炭海翻涌起无数细浪,直冲天际,化作道道火雨流向人间。   月姬在绚烂荼靡的天幕下,高举双手:“焚神炭海,今日,便焚尽众神——这世上,本就不该有那么多神,我……是唯一的神!”   道道岩浪如有意识,穿过星团,落入下界;其余细小的则精准飞向每一个神的眉心,带着无可抵抗的力量,如利剑即将穿透头颅——   宁杳抬手,一道光晕震开。   强烈的刺目光芒遍及天地,在光芒笼罩下,一切事物都变得极其缓慢,极速飞行的岩浆利剑也寸步难行,几乎停止。   地上苍生只看见天空云雷滚滚,烈焰翻涌,如同乌云罩顶,并无雨落。   一同被强光照到的,还有风惊濯与月姬。   月姬连连后退,眯着眼睛,风惊濯却毫无影响。   宁杳转头:“惊濯!我护着天地,你去杀了她!”   风惊濯心智之坚,比刃更锐,这一瞬间,心头却不知为何升腾起浓重不安。他握紧长剑,奔出去的同时,在喉咙间一扯,甩手向宁杳。   一片透明无色的逆鳞柔和贴在宁杳身上,转瞬间,变成遍及全身的浅浅甲片。   那是他身上最硬的甲片,保护他心底最柔软的人。   宁杳双手撑着光晕,目送风惊濯提剑而去的背影,忽然双眼一酸,水光潋滟——她好像明白,为什么会死在他手上。   濯儿,对不起啊。   我要护着天地人神,实在分不出任何力气,去诛杀妖邪。   只能是你了。 第84章 我的小菩提,是观音悯世……   浮曦神力的光芒普照天地,在这强光下,月姬一时竟抬不起头。   待觉不对时,剑芒已至,斜挑着抹向她喉咙。   月姬侧身闪避,手腕一转,格住风惊濯的剑刃:“你们杀不死我。”   风惊濯一言不发,震开她手,挥而再刺。   月姬连连闪避,在宁杳笼下的光中,她步伐渐乱,失了章法,忽然风惊濯一剑刺的迅捷精猛,她急避未过,被贯穿心下两寸。   风惊濯抽剑再刺。   月姬大声道:“风惊濯——你会后悔的!”   “噗”地一声,剑尖精准刺穿她心口。   月姬向下看,脸上毫无对死亡的恐惧,唇角抽搐勾起,是一个阴冷愤怒、还带了一点诡异愉悦的笑。   风惊濯剑势不收,力道不减,乘势向下,将月姬直直送进焚神炭海中:“你不必得意,我不可能再叫你有半分复生之机。”   “哈哈哈哈……”闻言,月姬却是哈哈大笑,笑得眼泪都出来了,“风惊濯……伏天河,你真可怜。这一生,都是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可怜虫。”   风惊濯眉眼沉沉,霎时感应——他的逆鳞还在。   逆鳞无伤,杳杳必定平安。   可是为什么,他还是这么不安害怕?   月姬低低道:“你真可怜。不懂情爱的时候,她因你而死,你身裂骨碎用一条命才换回爱人;这一世你懂了,却亲手杀她一次又一次。”   风惊濯喝道:“你说什么——”   月姬大笑:“好好看看,你杀的人到底是谁!”   她忽然放弃抵抗,任由风惊濯神力贯底,顷刻间震裂她的身躯。裂而未碎的面容上,浮现志在必得的笑容,伸手向上一抓。   然而,一抓之下,却是空空荡荡。   月姬的笑意凝固在脸上。   “怎么会……”   宁杳翩然下落,停在他二人上方:“别找了,没有了。”   月姬整个人僵住,此时此刻,无力回天的死亡恐惧才出现在她眼眸中:“不可能……怎么会……你的心呢?!你那颗菩提之心呢!!”   风惊濯手微微发抖,月姬命到绝路,已经没有威胁,他瞬间折返到宁杳身边:“杳杳!她说的是什么意思?你怎么了?!”   宁杳动了动唇。   比言语先至的,是身躯一软。   风惊濯紧紧揽住她,心碎不已:“发生什么事……你怎么了?杳杳,你不要、不要这样……”   不要这么无力、不要不说话、不要看上去就像……就像要睡去。   宁杳慢慢握住他的手,扬起一个笑作安抚,转头看向月姬:“我的菩提之心,用来封禁苍渊了。月姬,你千算万算,还是棋差一招啊。”   月姬嘴唇颤抖:“封禁苍渊……封禁苍渊……”   宁杳道:“你最后一条复生的后路已不存在,你受死吧。”   月姬被风惊濯击垮的身躯,就快坚持不住,战栗幅度越发大,满目不甘,终于化作大笑:“好……好好好,原来你已经猜到了。”   宁杳道:“是啊,无间狱前,你提醒过我。”   她提到风惊濯飞升时,陌生的就像变了一个人。   ——他是伏天河的转世,飞升成神的一刻,无限接近伏天河,短暂地拥有伏天河的五感。他那么恨,除非感受到的眼前之人,不是宁杳,不是浮曦。是仇人,月姬。   月姬艰难道:“疯子……为了我死,搭上自己的命也愿意么……好,我也不亏……”   风惊濯听得神魂俱裂,紧紧搂住宁杳:“杳杳!她说的不是真的,是不是?”   宁杳低声:“惊濯,我的一丝精魂,是她用神血养的。我猜,应该是神血契。”   风惊濯瞳孔凝滞,半晌,僵硬地轻动一下。   神血契,同生同死。   “但是,她留了神魂精血在我的心脏里,所以一旦同死,她便夺心托生,逃脱神血契的束缚,活下来。”   风惊濯颤声道:“你的心脏……”   宁杳抱住他:“哎呀,现在想想,我以前好像没心没肺,肯定是被这个讨厌的神血影响的。”   她仰头,笑容和以前一样古灵精怪,但因脸色苍白,而显得有些虚弱:“你说是不是?本来我挺好的,她非给我滴一滴血,讨厌,讨厌死了。”   风惊濯痛到失声,  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   月姬身体将散,用尽最后力气吼道:“风惊濯——我说过,你会后悔的!你杀我,便是亲手杀了她!哈哈哈哈……”   她闭上眼睛,身体渐渐透明。   原本该借着宁杳的菩提心复生,她活,宁杳死,那么,她便可吸食这世上无上的饕餮盛宴。   但现在……意识渐渐沉沦,再嗅不到那个人,生不如死的香气。   月姬扭曲的脸孔碎裂,缓缓沉去,消弭成一片黑烟。   风惊濯根本顾不得她,他满目只有怀中越来越虚弱的姑娘:“杳杳,你为什么不告诉我……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   宁杳有些累,慢慢靠在风惊濯肩上:“月姬必须死。她不死,天地永无宁日。”   风惊濯默然垂泪,拢紧手臂。   宁杳低声道:“对不起啊濯儿,我也是不久前才想到。可是我怕你因为我,会犹豫,而下不去手……”   他的心几乎已经搅碎。   会吗?会吧。   他含泪启唇:“我是你教出来的……你的信仰是众生平等,天地安宁,那我便也是。可是我、我还是……修为不够……”   他说过,她是他天下苍生前唯一的私欲。   风惊濯几近崩溃:“杳杳你不要丢下我,求求你……你不能这么、这么对我,不公平……你这样对我不公平……”   忽然,他停住。   浅金色的纹路在他身上轮回,无数灵光飞舞,手臂上发黑的神印一闪一闪——诛灭创世之害,他正在飞升新的上神。   这飞升令人痛不欲生。   他并指探她天灵,义无反顾将所有灵力全部渡去,泪如雨下:“杳杳,你不要说对不起,我从没怪你。可是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!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的,你知道我那一万年是怎么过的!你不要丢下我……你怎么能,让我一次又一次的铸下如此大错……”   宁杳深深皱眉。   天地间的光芒浅浅淡去,她身躯有些发颤,已经没有什么气力,仍拼力抬手摸摸他的脸:“濯儿,你听我说。”   “月姬说的不对。你亲手杀的,只有她一个天地之祸。知不知道?”   风惊濯垂泪摇头。   宁杳低声道:“我非你所杀,这是我自己的选择。”   快要坚持不住了,甚至能感受到身躯渐散地晃漾。宁杳用尽全部力气捏风惊濯脸颊——她是想把他掐清醒,但没有力气,落下的只有轻柔的触碰:   “你……听到没有,应个声啊……不要让我这么担心。”   风惊濯哽咽:“我听到了。”   “杳杳,这与上一次,不一样。”   说出这几个字,他只觉全身上下的骨头都是碎的,这几个字,像刀子周身游走一圈,然后划开他的喉咙:“我的小菩提,是观音悯世。”   他理解她,亦支持她。   早就知道,如果话不说明白,他的杳杳不会懂的。他要将他心中所想,直白告诉她,她一定会开心。   果然,宁杳眉眼弯弯,歪头一笑:“濯儿……”   然后,就再没声息了。   手掌中空余无数星芒,化作清风,翩然如蝶散去。   “杳杳!杳杳!”风惊濯仓皇失措,甚至忘了动用神力,徒手去捞。   所有的光都变得黯淡,焚神炭海也平息安静,众神不再受限,纷纷活动僵硬的身体,向这边注目。   风惊濯的银白发尾扬起,苍白瘦削的侧脸上,一片落寞的阴影。   手臂内侧的神印已经生成,金光回路灿灿发亮。   风惊濯垂眸看了一眼:杳杳走了,真的走了,走得干干净净。所以,就连她在他身上下的不可自尽的禁令,也彻底消失。   他喃喃自语:“杳杳,我理解你,也支持你……你也要明白我。”   这确实与上一次不一样。   这一次。天大地大,再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,灵魂与爱意,如苍茫孤魂,无依漂泊。   曾经的风惊濯,为一己私欲,堵上苍生轮回秩序,也要去开逆回法阵;如今的风惊濯,不会再那么自私。   只是想跟你走。   风惊濯闭上眼,全身神力荡漾,金光映照下,他苍白肌肤几近透明。   五福来拽着无极炎尊软绵绵的身体赶来,入目便是风惊濯羽化寂灭之相:“风惊濯!”   她拽着无极炎尊不方便,踢了崔宝瑰一脚:“快去拦着他!”   崔宝瑰还不知发生了什么:“杳杳呢?我怎么没看见她?”   五福来强忍泪水。   身为掌事神,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一神的陨落:“你赶紧去拦下风惊濯!他要自陨化身你看不见吗!”   崔宝瑰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,掠至风惊濯身边,大力摇他:“风惊濯!你清醒清醒!你不要杳杳了?你死了杳杳回来怎么办?!”   就算这样说,风惊濯也未睁眼,只唇角微微上翘。   若他死不成,杳杳的限制还在,或许她还有回来的可能;若他殒命,就证明这天地间,真的再没有人护着他了。   他自是要去陪她。   五福来看得着急,转头看软倒无力如一滩泥的无极炎尊,急的不择手段,连砸他后脑勺:“快醒醒!快醒醒啊!怎么办啊?!”   猛砸几下后,冷不丁看见宇文行。   “时神!!”   宇文行眼睛一闪,匆匆转身。   五福来忙道:“别走啊!你、你有没有什么办法?以后会怎样?会好的是不是?!”   宇文行抿紧嘴巴,忍了又忍:“这就是结局了。”   五福来脱口:“不可能!!你再想想!再想想啊!你再算算!”   宇文行颇为无奈地看五福来一眼。   崔宝瑰劝不住风惊濯,又拦不住他的神力,仰头吼道:“至少想办法保住他吧!宁杳已经不在了,我们当朋友的,连风惊濯都不能替她护住!”   宇文行慢慢握拳,眸光轻闪迟疑。   五福来一眼看出他心中天人交战:“宇文行你是不是有办法?”   宇文行道:“我没有办法,我看到的结局,就是他们双双牺牲,但是……”   他一咬牙,旋身掠至风惊濯身边:“惊濯,杳杳有话带给你。”   “她不准你殉她而去,她想对你说,她的愿望从最初,到以后,一直都没有变过。”   “风惊濯,要开开心心的。”   风惊濯没有睁眼,一行清泪从面颊缓缓滑落。   宇文行咬牙:是啊,宁杳的遗愿说了也没有用。风惊濯的意志已经碎了,没有宁杳,他一刻也活不下去,何谈开心?   这确实就是结局了。   宇文行几经犹豫,张口:“我帮你——”   一口血涌上喉咙,这句话,他本不该说。   他咬牙,咽下这口血:“我帮你!”   宇文行一甩手,时间之盘飞出:“我送你回去。能不能成,全看你的造化。” 第85章 尾声(一)沉入幽冥水底,能看见爱人……   风惊濯身躯一颤。   紧闭双眼下眼珠快速转动,片刻,缓缓睁开。   那双清润水眸遍布血丝,盯着宇文行:“逆回法阵……”   他咽下心头疯长的向往,艰涩道,“会影响轮回秩序。”   宇文行道:“不会。我苦修轮回术,这点把握还是有的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那你呢。”   宇文行怔住,颇为复杂地看风惊濯一眼。   当年这个人,不是没有求到玄武族面前,在山门前长跪,求授轮回术,救回他的妻子。   那时,师尊宇文洄严令山门上下不得理会。他要跪,便让他跪,想通了,他自会离去。   师尊弥留之际,紧紧抓着他的手:“阿行,你心软,为师不得不一遍遍叮嘱你……不可妄动天道,不可插手世间之事,万事皆有定数,你要做的,是守护秩序。”   “山神还在外面跪求,你明白,他万念俱灰后,自会离开,另寻办法。日后他与宁山主重逢,有他们的造化和真正结局,你不可插手,记得吗?”   他点头。   宇文洄力道愈重:“记得吗?”   他回答:“徒儿铭记。”   宇文洄注视他,良久,长叹一声:“但愿你能时时想起为师,想起这些话。”   此刻,宇文洄的声音又在耳畔飘荡。   宇文行却甩甩头,将那些全部抛之脑后:“惊濯,你不用考虑我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你逆天而行,轻则损耗修为,重则丢了性命。我不会答应,杳杳也不会答应的。”   宇文行抿了下唇,张张嘴,先叹了口气。   看着天外残星,他说:“惊濯,这也是我的结局。”   “我看到杳杳陨落,你殉情,而我,我本该无动于衷继续守我的道。可是,我已经祭出时间之盘。”   宇文行低头,缓声道:“从这一刻起,我什么都看不清了,以后什么样,谁也不知道。所以我觉得你可   以试试,反正我都已经插手了,修为还是命,该损的也损了,别浪费这个机会。谁知道……会不会有个好结局?”   风惊濯拧眉:“你……”   崔宝瑰看不下去,指指天上的时间之盘入口,拽他:“上吧,门都开了,大家都是朋友,朋友和苍生不一样,不行你们回来多请时神吃几顿饭。或者,算我的,我给时神做个脸部整骨。”   宇文行:“……”   前面的话说的挺好的,后面真的很扎心。   风惊濯转目向宇文行。   宇文行微笑:“比起既定的结局,这不是很好吗?惊濯,你只管去。”   ……   逆回法阵中,一片混沌气雾。   风惊濯站在阵眼中央,举目四顾。气雾绕着他飞旋,细细游鱼一般缭乱交织。   该去向何方?   曾经他为开启此阵做尽准备,虽是第一次踏入,对其了解却很扎实,眸光流转,默默看过静静浮动的万千气流:逆回法阵中,存在无数时间切口,每一道气流下面,都是不同的时空。   看了很久,风惊濯心念一动。   缓步向一个方向前去,渐渐地,那里凭空出现一道水幕,中央浅浅旋转幽绿色的漩涡,水幕越来越大,直至形成一面高墙。   风惊濯张开双手,闭目沉入——   “嗵”地一声闷响,他整个人沉入幽冥水底。   幽冥水沾身,刺骨的剧痛纷纷贴上,如无数钢针,深深扎进肺腑——熟悉的触感,熟悉的场景,他看见曾经的自己,义无反顾下沉的背影。   沉入幽冥水底,能看见爱人来生的路。   风惊濯心头狂跳,慢慢跟上曾经的自己。   沉底那一刻,浑沙弥漫,他静静站在“他”身后,再次看见那些画面——幽绿浑水闪过几丝清明,如同走马灯一般,在眼前交汇呼应:   水底砂石震荡,烹魂锥涌出,他握紧,于心口插。入;   巫山脚下,万东泽掌浮紫骨针:“把这两根针,钉进眼睛里。”   苍渊中,他手握多出的兰亭蛇胆,凝视许久,收入自己怀中;   逆回法阵前,他斑驳泪眼,义无反顾踏步走进。   风惊濯目不转睛看着已是第二次看到的画面,终于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——曾经看见的是未来,现在看见的是过去。   曾经的他,亦是得到这些指引,虽不知为何这些事能铺就杳杳来生的路,但都虔诚地沿着事情轨迹一一照办。从幽冥水中出去后,便去做画面中显出的那些事:   幽冥水交出了烹魂锥,他毫不犹豫插。进自己的胸膛;   万东泽拿出紫骨针时,他心头狂喜,顺着命定轨迹,刺进自己双眼;   逆回法阵还在准备阶段,他也打算着动身去苍渊取兰亭蛇胆;   却不成想,杳杳忽然回来了。   ——不是没有怀疑过幽冥水的指引出错,但那些微不足道的疑虑,比起失而复得的狂喜,实在难以分神细思。   出错就出错吧,就算是幽冥水耍了他风惊濯一回,那又怎么样,他的杳杳回来了。   直到兜兜转转,他们进入苍渊,在兰亭蛇胆一事上,他存了私念。   杳杳曾问:“你要兰亭蛇胆做什么呀?”   他只说:“有用。”   杳杳笑了:“我还不知道有用,肯定是有用啊,问题是你要用来做什么?是治自己身上的伤吗?”   他含糊:“嗯。”   在逐风盟独自一人洗蛇毒时,他站在灵池边许久,盯着手里两枚蛇胆,心头浮现杳杳鲜活的模样,却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水底画面。   始终压不下心头不安,他将另一枚蛇胆默默收好。   *   原来,那一万年杳杳不算死,只是化尘睡去。   当时幽冥水指引的,就是这唯一一次死亡后,这一条来生路。   风惊濯轻轻抬手,抚一抚心口处始终贴身携带的兰亭蛇胆——长姐是被苍龙换过命格之人,需兰亭蛇胆解龙阳之毒;那么杳杳,她就不是被苍龙换过命格之人么?   ——浮曦陨落,本无来生,是伏天河在阿鼻道以命换命,她才得以重回世间。   她当然是。   看“自己”握住烹魂锥,向心口刺入,风惊濯悄悄转身,没惊动“他”,无声无息向水面而去,他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了。   ……   回到气雾中,风惊濯意随心动,转身一跃,失重感随之而来。   阿鼻道中,一条血肉模糊的苍龙艰难爬行,龙鳞尽碎,骨肉翻卷,龙角被削落,龙髓濡湿满地。   凭着半副骨架,一点一点挪到阿鼻道尽头。   “用我……一命,换……浮曦神女……来生……”   阿鼻道上空一道沉沉声音落下:“尔乃何人?”   苍龙默了很久:“……神女的信徒。”   “不悔?”   “不悔。”   下一瞬,苍龙骨肉分崩离析,化作无数碎片,磨尽血肉的爪骨,紧紧抓着半枚眼睛化作的明光;残损的龙身盘着,抱紧一个苍白的头骨。   苍龙陨落,精魂生。   风惊濯心念一动,无可抑制地张开双臂——   那抹残魂,单薄虚弱的可怜,透明的轮廓,隐约可见他爱入骨髓的影子。   他小心抱住这抹魂魄,嗅她温暖心安的气息,将早已备好的兰亭蛇胆轻轻注入她的灵魂。   很快,她化作几缕光,丝丝缠绵向外涌去。   外面月姬似乎等待已久,大喜道:“好……好啊,不愧是光之化身,竟生来便解了龙阳之毒,不用我再费心思了。”   风云急变,是神血契现世的预兆。   风惊濯眉眼一沉,下意识抬手——不可,不能插手。这是逆回法阵,无法停留太久,此刻世间除月姬能以神血养护杳杳的魂魄之外,再无人能办到这件事。   神血契已成,月姬留的后手是……   是那颗菩提心。   ……   这一次踏入的地方,魂牵梦萦的熟悉。   云雾轻薄缭绕,在山峰上围了细细一圈,杳杳说过,这是天赐的王冠;枝叶间撒下斑驳光影,满地碎金,还是杳杳说的,这是一种吉兆,黄金满地,早晚要发财。   落襄山。   风惊濯站在山林间,怔怔环视四周,无意识抬手抚摸眼前的枝干,眸底水色一轮,酸楚的热意烫的心尖发颤。   他真的很久很久,没有回家了。   他强自收拾好心绪,沿着熟悉至极的道路,缓步上山。   快至慕鱼潭边,他脚步一顿,闪身躲到一棵粗壮树后,屏住呼吸神力。   身后有脚步声渐近。   风惊濯一面慢慢移动躲避,一面侧目看一眼——   是个男子,身后用缚带背着一熟睡的小姑娘,手里还小心护着一个未化形的小菩提。墨发垂散,被小姑娘蹭的微乱,浅青色的衣衫挂在他削瘦身躯上略显空荡,风吹过,发丝飘扬,露出侧脸容颜恍若谪仙。   风惊濯动了动唇,斟酌是否立刻现身。   “冉青!”   宁冉青回头:“师父。”   解中意一步三喘地跑来:“我去药房配个药的功夫,转身回来你就不见了,你说你,抱着两个孩子跑这么快干嘛?还跑这么远,招呼也不打一声,年轻人就是有毛病……呀,你看我们棠棠还睡着了,嘘……你说你折腾她们干嘛呀……是不是啊~杳杳~杳杳~看太师父……”   他说着说着就夹起来了,弯腰点点宁冉青手中的菩提,笑得很不值钱地逗她。   宁冉青已经习惯解中意的数落,含笑低头,看女儿的枝叶随着解中意手指摇来摆去,玩的很开心的样子。   他笑意加深:“杳杳最喜欢看您骂人了。”   解中意没好气:“你说这句话有啥用,既贬低了杳杳,还得罪了我。”   他瞪他一眼,伸手抢:“拿来,给我抱着。你说你也是,什么事这么急,还抱孩子们走,有事你自己走得了……”   宁冉青手上护着:“慢点……”   “我还不知道吗,行了,少操点心吧,”解中意一数落,就停不下来:“说了多少次了,你生产后的亏空还没补回来,而且还是   两次!必须要静养,静养!你这孩子,从来不拿自己身子当回事……”   再不说清楚,他只怕是停不下来,宁冉青道:“师父,我方才察觉一道神力。”   啊……   解中意立刻消了音。   宁冉青声音渐低:“我以为,是她回来了。”   解中意看他,鼓了鼓腮帮子,好半天叹了口气,语气柔软多了:“那你寻到此处,可有发现?”   宁冉青道:“没有,想来是我感觉错了。大约……我思念过甚,这样的幻觉,也不是第一次出现。”   “冉青啊……”解中意想劝点什么,搜肠刮肚,却又是叹息,“你这么割舍不下,又是何必?我倒对你这段感情心灰意冷,她真的不是你良配。”   说着又感慨:“只恨我菩提一族,生来飞升条件就是这么苛刻。否则,以你的资质灵力,比之十个神都绰绰有余,却始终不得飞升!若非如此,你轻轻松松度过天劫飞升成神,去寻她说个清楚便是,何须因为渡不过九天玄河,这样终日苦等……”   宁冉青眉宇间闪过一丝痛楚。   很快,他微微弯唇,柔声道:“好啦,师父,我没觉得有什么,也不苦。您别哭了,我现在这样,不是也很好么?”   解中意抹眼泪,嘟囔:“哪里好。”   宁冉青道:“我有棠棠和杳杳两个乖女儿,也不想做什么上神。唯一的心愿,就是好好呵护她们长大。”   解中意不知该说什么,就一味沉默,勉强笑着逗怀中的小菩提。   宁冉青垂眸,眼眉间满是为父的宠溺:“师父,你看杳杳长得多好,天资比棠棠还高,菩提三百一十一岁生菩提心,这个小宝贝,倒是快。”   说起这些,解中意笑的见牙不见眼,嗯了一声:“可不,比你有出息。”   宁冉青笑道:“我算过,就这两日。菩提心出,我的杳杳就能化形了。” 第86章 尾声(二)爱人如养花,养花如爱人。……   他们离开后,风惊濯从树后慢慢走出。   杳杳的菩提心,正是将生未生之时,不可错过此等良机。   可是,要如何对宁山主说明缘由呢。   风惊濯步履缓慢,心中反复思量,直到走近熟悉的山主房屋。   此刻夜明星稀,落襄山上下陷入沉眠,屋内三道清润的气息,其中两道已然熟睡,唯有一平缓沉稳的气息清醒着。   风惊濯打定主意,手指轻扬,一道闪光跃于指尖。   刹那间,草木清风拂过,宁冉青站在他三步开外。   他的表情从隐隐欢喜转为警惕:“你是何人。”   风惊濯行礼:“晚辈风惊濯。”   宁冉青打量他:“苍渊龙族,来我落襄山有何贵干?”   一面说,他一面缓缓抽出腰间软剑。   风惊濯将体内所有流转的灵力收回丹田,见对方拔剑,也未拿出防御之态:“前辈不必紧张,晚辈到此,绝非为难落襄山,是因为……”   话没说完,屋内“嗵”的一声闷响。   宁冉青脸色大变,风惊濯亦是心急,脱口道:“杳杳摔到地上了——”   “你别动。”宁冉青剑尖“欻”地移来,指向风惊濯咽喉。   风惊濯只得点头,这是杳杳的父亲,他岂敢违逆半分,纵然心急如焚想看看杳杳,也不敢上前半步。   宁冉青举剑后退两步,慢慢松下剑尖,转身大步奔进屋内。   风惊濯不敢抗命,但也担心,焦急出声:“杳杳没事吧?”   宁冉青没回答。   过了片刻,他从房内大步走出,英挺长眉紧拧,长剑重新架在风惊濯脖颈:“你怎么知道我女儿的?你想做什么?”   “前辈……”   宁冉青眼眸微眯:“你我年纪相仿,这声前辈我担当不起。”   风惊濯暗叹,看一眼宁冉青,弯腰拱手:“请您见谅,晚辈乃后世之人,循逆回法阵而来,为……救杳杳性命。”   宁冉青眉眼凛冽:“你说什么。”   风惊濯轻撩衣摆,双膝跪地:“请前辈指教,如何多得一颗菩提心。”   宁冉青手腕一顿,戒备的目光缓缓划过风惊濯脸庞:“是谁告诉你,菩提心有此功效?”   风惊濯抬眸:“宁前辈,杳杳是嫮彧为自己铺的后路,她将她的神血契在杳杳的菩提心中,日后她若是死,便可用这颗菩提心搏一个生还的机会。但是现在,杳杳的菩提心已毁,我无计可施,只得来找您救杳杳复生。”   宁冉青艰难道:“是谁伤了我女儿?”   “……”风惊濯默了默,“嫮彧。”   “不可能!”宁冉青失声否认,“她是杳杳的母亲——”   风惊濯对他摇头:“前辈,她绝非杳杳之母,只是一介妖孽邪神。”   宁冉青喉结滚动,沉默不语。   很久,他说:“就算是妖孽邪神,也是杳杳的母亲。我不相信……她对夫君无情,可她,不会这样对自己的女儿。”   风惊濯微微启唇,他不愿将嫮彧借腹生子之事当面陈情,拆穿这场彻头彻尾的利用,诛宁冉青的心。静默片刻,道:“您信她也罢,未来之事,已成定局。晚辈不愿争论任何是非,只想杳杳活着。”   他双手触地,俯身磕下一个头。   宁染青侧身不语,抓在栏杆上沉默泛白的手掌骨节分明,染着寒霜。   他不认得风惊濯,到现在,也并不欣赏喜欢这个人。可是不能否认,他感受的到这年轻男子深埋心底、真挚浩渺的爱意。   方才杳杳在屋中摔落在地,他语气中的焦急难安,就是想忽略也忽略不了。   宁冉青道:“你和杳杳,是什么关系?”   风惊濯察觉出他的反感,低声道:“您就当我,是她最忠诚的信徒吧。”   *   再次见到鲜活的、有生命力的杳杳,风惊濯心绪翻涌,难掩激动。   他还从未见过宁杳元身之态,还这么小,娇嫩的一株枝蔓,缀着青色的叶片,菩提子只有红豆那么大,他连碰都不忍心碰一下。   当然,宁冉青还在一旁,也不可能让他碰到。   见风惊濯目光一直焦灼在宁杳身上,那眸中神情温柔的要滴出水来,宁冉青心下不悦,抱起宁杳,宽大的袖口挡住她。   风惊濯立刻收回目光,老实端正:“请前辈赐教,如何能再多得一颗菩提心?”   宁冉青道:“这无需你费心,你若想帮我,便下山为我寻两枚紫骨针来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前辈要紫骨针有何用?”   宁冉青道:“你不必疑虑,我并非用来害人。紫骨针虽是邪魔外道用来折磨人,将人体变作一味滋补品的刑具,但其功效,确实不可否认。杳杳正是生心之时,我可以为她分出两个菩提心,但要养护,只能用紫骨针入眼,完全炼化,将自己变作沃土,才能养得活离体之心。”   风惊濯什么都没说,在自己手腕间一划。   皮肉绽开,流出的却不是殷红鲜血,而是缓慢流动的紫色沃土。   他说:“宁前辈,养护菩提心所需时间太久,承受的辛苦亦重,您是长辈,此事不该由您操劳。再者,逆回法阵由我朋友苦苦支撑,我不能在此停留过久,望您理解。”   宁冉青第一次正眼看了看风惊濯。   “你已经将紫骨针内化到……如此程度?”   风惊濯道:“为了接杳杳回我身边,我早已做好准备。”   这话,客观来讲,是句好话。可宁冉青听在耳中,就觉得哪哪都不舒服,抱了抱手中菩提,不想搭理他。   风惊濯察觉这话他又说错了,也不敢再多言。   “此事,由你亲自来做,而不是我……”他慢慢道,“那时,我已经死了,是吗?杳杳被人伤害时,我没能保护她。”   风惊濯不忍心回答这个问题,只得沉默,变为一种默认来回应。   宁冉青低头,轻轻抚摸怀中菩提:“怎么会这样……我怎么会死。”   他的女儿们这样乖,这样小,怎么可以没有父亲,他怎么舍得死 ?   风惊濯沉声道:“杳杳敬爱您,对于她来说,您从来都没离开过。”   宁冉青艰难道:“是谁伤了我女儿?”   风惊濯默了默,“嫮彧是因,但杳杳,是为保护天地苍生而死的。”   宁冉青眼眸落寞,月光映在他脸上,折射出他眼底一点微闪的水色。   片刻后,他微微一笑,缓缓松开手,左手并指,一股强大圣洁的灵力注入宁杳菩提根系中,渐渐催生她的心脉,一个闪着光的小小光点如云般轻柔飘浮升空。   风惊濯眼眶一热:杳杳有救了。   下一刻,宁冉青手掌一翻,灵气如云旋转,绕进菩提体内,而他身躯微颤,一泓鲜血从唇角流下。   风惊濯心下微沉:“前辈,此术法伤身,会损耗掉您大半修为。”   “你不用管。”   风惊濯于心不忍:“您如此伤身,我亦担心影响轮回秩序……”   宁冉青道:“你知道不会的。”   他说:“只要你出现在我面前,只要,你跟我说了这些话,我注定会这么做。我要保护我的女儿。”   宁冉青只回了一句,大量灵力涌进宁杳菩提身中,化作一道强劲封印,强悍且隐蔽,收手时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:“这是……防她的。”   他轻声道:“若你说的是真的,日后我故去,而她不念母女之情,真的……对我的女儿动手,至少这道封印,能扛下致命一击,再护她一次。”   风惊濯陡然清明:终于知道为什么,他收复无间狱时,杳杳独自对上嫮彧也可毫发无损了。   原来原点在这里。   风惊濯看宁冉青默许,小心翼翼伸手,收好得之不易的菩提心。捧在掌心看了许久,他浅浅一笑,双手护着将它送入自己胸膛。   灵光清闪,没入衣衫,沉进他肌肤之中,立刻便扎了根。   这一下如同一把细小尖刀在体内悄然擦过,风惊濯脸色一白,抚了抚胸口,如同在抚慰什么人一样——纵然辛苦难承,唇角却浅浅弯起。   种下的,不是吸他养分的种子,而是一颗给予养分的蜜糖。   风惊濯的神色被宁冉青尽收眼底。看了半晌,他不自在地说了句:“人伤了心会流泪,菩提亦然。可我菩提一族是草木之系,流泪便是流血,你不要让我的杳杳哭。”   风惊濯正色:“前辈放心,惊濯此生,绝不让杳杳流泪。”   爱人如养花,养花如爱人。   用最虔诚的心意日夜浇灌,养护他的小木头,待她开花结果,他继续毫无保留地爱她。   宁冉青点点头,不再说话。   这应该是——认可他了吧?风惊濯搓了搓手指,掌心一片湿汗,试探道:“父亲……”   宁冉青目光如刀扎向他。   “可以……这样称呼您么……”   “不可以。”   宁冉青切齿,冷淡的俊脸上显出两分薄怒:“你是未来逆回之人,我可不是。我的杳杳现在还没化形呢。”   风惊濯立刻认错:“是晚辈考虑不周。”   宁冉青将宁杳元身搂在怀中,袖袍交叠,挡得严严实实:“我已经认了你,不要得寸进尺。你的朋友还在支撑逆回法阵,早些回去吧。”   ……   ***   三百年后。   “来,看我手指啊,跟着我的手指,往!前!看!不要眨眼睛啊,仔细地、盯着看……”   五福来,崔宝瑰,宁玉竹,楚潇,屠漫行五个人,坐成一个半弧状,以宇文行为中心,随着他的话,目光齐齐落在他手指上。   宇文行不满:“我说的是往前看,往!前!看!”   楚潇问:“你不是说了一个看你手指?”   “我说了吗?”他转头,就近问屠漫行:“我说了吗?”   屠漫行敷衍道:“没说。你不用理他,他有病。”   宇文行有些担忧。回看楚潇,语气真挚:“你有啥病?”   真是好突然好诚恳的关心,楚潇露出一个无语的微笑:“我……”   看他卡壳,五福来贴心地帮忙救场:“他湿气重。”   宇文行点头:“一定要多晒太阳。”   五福来手里的瓜子空了,悄悄伸手,屠漫行立刻抓了一把给她,留了几粒在自己手里,一边磕一边说:“那个,你刚才说……往前看,你继续,我们往前看。”   宇文行点头:“对,往前看,看到那棵树了吗?”   众人:“看到了。”   “三个数之后,这棵树前,会走过一只傻狍子。来,咱们一起数,三……二……一……”   什么也没发生。   宇文行有些不能相信,怀疑地看自己双手:“我算过了……这方位,点数……没错啊,怎么会这样呢?昨天宁棠还说,我算命挺准的。”   崔宝瑰看不下去,忍不住提醒:“宇文行,你这是轮回术,不是算命的。”   宇文行费解:“我轮回术这么差,我怎么飞升成神的?”   宁玉竹道:“非得靠本事嘛,就不能靠性格?你是一个很仗义的人,讲义气……你想啊,一个人在一个领域做到顶尖,那就是当今之最,然后就啪一下飞升了。就这么简单。”   “就比如说,假设,以后神界需要一位美神,那我也就飞升了。”   宇文行说:“那我应该是义神。为啥是时神?不应该是我的轮回术是当今之最?”   崔宝瑰道:“你别听他瞎咧咧,他美神……那一定是因为我已经是神,不然美神肯定轮不到你。”   宁玉竹和崔宝瑰太熟了,怼他已经像怼自家人一样习惯:“你敢不敢把脸洗了?你每天描描画画,算什么英雄好汉?比美就得比纯天然。”   崔宝瑰:“等着,这就去洗脸。”   他说洗就洗,转身去西边找水去了,刚走开两步,前面那棵树下便经过一只高傲的孔雀,身后还跟了一个人。   孔雀先开口:“刚才谁说我是傻狍子?”   几只手毫无道德地一起指向宇文行。   宇文行摸摸脸,对,确实是他说的:“孔兄见谅,我……我这不是在修习轮回术嘛,嗯,偶尔可能会有个小小差错……”   孔雀轻描淡写:“那你得继续努力,你还不够卷……”   宁棠推了它屁股一把:“行了,赶紧走吧,卷个死人头啊,这是什么好词?不是要和小金去簪雪湖捉鱼吗?走走走。”   孔雀傲娇地走了。   宁杳双手扑扑,拍掉刚才沾到的孔雀毛:“它怎么这么能掉毛?哎,你们谁看见风惊濯了?”   众人互相看了一圈 ,没心没肺地摇头。   提起来宁玉竹就伤心:“濯哥还跟我生气呢,他不愿意见我,我都看不见他。”   众人:“我们也看不见他啊。”   楚潇问:“惊濯跟你生气?他心里都是宁杳哪有时间顾上你?就算是生气他也没那闲工夫吧。”   宁玉竹撇嘴:“你个粗人,我跟你诉苦多少次了,你松弛感要不要这么强,回回都忘。还不是宁杳化元身那次,我看出来她没了菩提心,在她的暴力威胁下隐瞒了这事,濯哥就记仇了。”   五福来说:“不能吧,那在苍渊落神锁,杳杳挖心之前也逼我帮她隐瞒,我承诺在前,也没和惊濯说啊,他也没生我气。玉竹,你敏。感了吧?”   “才不是……”   “我不管你是不是,你这些留到深夜痛苦去,”宁棠说,“我现在就想知道风惊濯人呢?他带着我妹,跑哪去了?”   众人摇头:“不知道,没注意。”   宁棠无语到发笑:“我拜托大家,稍微上点心好不好?咱们这么多人,和神,凑出来一个靠谱的脑子好不好?我妹可能快要结果了,大家都来帮忙,我很感动,结果你们就在这里玩宇文行???”   楚潇提醒:“注意用词的准确,注意影响,注意素质……”   宁棠:“快闭嘴吧。”   她看一圈,发现少一个人,又燃起希望之火:“宝瑰不在啊,惊濯是不是和他在一起?”   话音刚落,后面美美地跑来一个人,发际线和鬓角微湿,头一甩,几粒水珠甩到宁棠脸上,洗尽铅华的清水芙蓉面露出可亲笑容:“棠棠,你找我吗?”   宁棠慢慢抹去脸上几滴水珠。   罢了。让这些人见鬼去吧。   宁棠将所有脏话融进微笑中,对崔宝瑰点个头,转身走了。   “她怎么走了?有什么事吗?”崔宝瑰疑惑地望着众人。   不过,他很快就不在意了,对自己素颜的评价更感兴趣,正要开口,宇文行起立,郑重其事拱手行礼:“初次见面,敢问兄台……贵姓?”   “……”   有没有搞错?他妆前妆后的差距有这么大?   苍天呐,宇文行被逆回法阵影响的轮回术,什么时候才能修复好啊?!   ***   九天玄河下游,擎云峰。   山峰之巅伫立一棵古木,树冠茂密,枝杈横生,粗壮而结实。此树独生山顶,立于此巅,尽览神界之景。   此刻九天玄河逆流,卷起阵阵星风,无数落星如宝石,道道银白色的光芒划破天际,如同流动画卷,映亮半边天幕。   风惊濯靠坐在枝桠分叉处,低头笑了笑,抚一抚自己心口的位置。   他素白袖口处延展出几条青色枝条,看上去像草木的根:“杳杳,今天咱们来看玄河落星了。”   风惊濯语气温柔如水,又低又轻,手掌始终抚着自己胸口,看向远方:“据说是五百年一遇的奇观,我也没好好看过,总算咱们今日一起观赏了。”   “这个地方还是无极送给我住的,方才我还琢磨,哪里有最佳的观赏之地,忽地想起了这。说起来,我没住多长时间,都浪费了。”   风惊濯低头,看见袖口处延伸几根青根如须,眉目一弯,将那些根须往袖口中掖了掖,轻轻盖好。   树下响起脚步声。   风惊濯护着心口,略一侧目,旋即低眸道:“杳杳,无极过来了。”   “你陪我去跟他说两句话,好么?”   无极炎尊站在树下,也没出声,安静等了一会儿,便见风惊濯落下。他动作轻柔,行走间也很缓慢。   本来无极炎尊还没想好开场白,见他如此小心翼翼,不由失笑:“我真想不到,有一天能看到你这么小心呵护自己身体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找我什么事?”   “有个重要的事,还有个不太重要的事。”   风惊濯看他:“你讲话怎么这么无聊?”   无极炎尊微微一笑,而后扬扬下巴,示意风惊濯袖口垂下的根须:“这事我上次见你就想与你说,你不给我机会,不是闭关就是闭关,这回感受到你跑到神界,我立刻赶来见你——惊濯,其实杳杳能早些结果,你这么呵护宠着,谁不愿意一直窝着不动弹?你看杳杳,都在你身上扎根成什么样了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杳杳喜欢,那就扎根便是。”   无极炎尊颇为无语:“谁疼?”   风惊濯道:“反正我不疼。”   真是信了他的邪!无极炎尊不知道他碰上宁杳的事就屏蔽了痛感还是怎样,但身为亿万年间的朋友,必须劝一劝:“最开始我就说过,你身体里尽是紫骨沃土,本就最能滋养木系之族。你又是这样,丝毫不加节制,直接把杳杳放在心脏上养着,她想怎么长就怎么长,随意支配你的身体,你也不管管,若是稍微用点手段,她早就落地结果了。”   他说话,风惊濯就一直捂着心口。   看他的样子,无极炎尊气笑了:“要不要这么护短啊?你是在捂宁杳的耳朵吗?她现在还没生出灵识,我说的这些她又听不到。”   “你怎么知道,杳杳听得见。”   风惊濯一脸偏心:“不许说。”   无极炎尊:“你就宠她吧,扎满身根也没人管你。”   风惊濯道:“杳杳喜欢扎,我乐意。”   好好好,喜欢喜欢,乐意乐意。   管他干嘛呀。 第87章 正文完他的杳杳,是从他心……   无极炎尊消化下了情绪,默默检讨:算了吧?不要再跟着操心。他这颗心,从一万多年前风惊濯飞升开始,就为他操的稀碎,可他呢,听过一次话吗?没有。   人家不听,自己的发际线却日益后移。   无极炎尊摸了摸微秃的脑顶,抿唇不语。   风惊濯看看他,问:“这是你说重要的事,还是不太重要的事?我听来听去,怎么都是废话?”   无极炎尊:“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吧,我也分不清重不重要了,反正我还有一件事。”   风惊濯示意他讲。   “诛灭邪神之战,你立下首功,飞升成神,只不过从那以后,你专注宁杳复生之事,这天地万千大山不能无人管理,我便将山神之位给了宁棠,她是菩提之族,掌管山川很是相宜。”   风惊濯一时没懂。   这事儿早就定下了,宁棠本就该飞升,只是被苍龙占了命格,待她化形后便补了神位,已经掌管山川三百年了:“我知道,我没有异议。”   无极炎尊道:“这不是重点,重点是,也该给你定个神职了。”   “前些日子,宁棠与我聊,说宁杳快要结果了,她回来还是要重掌气运之神一职的。那你应当也该闭关出山,为我分忧了吧?”   风惊濯道:“你看着办吧,只是不要忘了给杳杳补封神仪式。”   无极炎尊摆手:“还用你说,必定大办。”   那风惊濯就没有其他要叮嘱的了。   无极炎尊看看他,悠悠道:“惊濯,你好好想想,我私下来找你,可是为了给你行个方便的——你要什么意见都没有,我可随便分配了。冥神没日没夜地哭诉他压力太大,忙不过来,要我给他增添人手,鬼神之职可还空缺着呢,我也确实需要一个靠谱的人去做。”   “不过,这个差不太好干,要日日居在逝川渡,轻易不得离身。你要是想回落襄山常住,可就……”   风惊濯耳朵里听他说话,手上一下一下轻抚心口。   低声道:“杳杳,不用搭理他。”   无极炎尊:“……”   风惊濯瞥他一眼:“那你要如何?怎样行的方便。”   无极炎尊道:“你挑一个。”   风惊濯歪头:“可以挑?”   “就当是给老友送份礼……没有你们,我还浑浑噩噩不知到何时。你沉静内敛,从最开始到现在,除了喜欢她之外,也没看出对其他什么有偏好,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。”   他说:“要不是此时神界太多紧要之职空缺,我定封你一个爱神,与你实在相宜。”   风惊濯哑然失笑。   想了想,他说:“我还真有一个心仪的。”   *   风惊濯回到落襄山的时候,天色已晚。   此时正值寒冬,清凌凌的雪花铺在簪雪湖上,立而不化,像一条洁白柔软的毛毯。   风惊濯没用神力,独撑孤舟,缓慢向落襄山的方向划。   天地静寂,远山连绵,脚下湖水和满目青翠都已沉睡,只有他轻轻拨开这安静,踏月行走在回家的路上。   袖口处的根须慢慢探出头,一头垂落至湖面,轻轻搅了一下湖水。   风惊濯道:“杳杳,你想下去玩一会吗?”   根须欢快地拍打水面,“哗啦哗啦”溅起一串水花,扬到风惊濯脸上。他眉眼含笑,也不擦去。   风惊濯坐下,扯开衣领,低头凝视心口正中央。在肌肤下,能看见隐隐显形的菩提子——那里皮肤薄薄一片,血管的颜色很深,每一条坚实的根茎都穿插在血管中,而菩提即将破土而出。   风惊濯满身暖意,他的杳杳,是从他心脏里开出的花。   “杳杳,那我带你去抓个蚌吧,比以前我们捡的贝壳大很多,里面还有珍珠,好不好?”   根须一静,然后急急向水里扯。   风惊濯下了水,一手护着心口,慢慢沉下身子。冬天的湖水格外清亮,偶尔有鱼游过,袖口处的根须伸出,欠欠地扒拉一下,鱼吓得快速窜离。   风惊濯陪她玩,鱼跑了,他   便并指搅动水流,挟着鱼回来,由宁杳扒拉着玩。   让她玩了两回,才放过那条倒霉的路人鱼,继续下潜,打算找个最好的蚌壳。产出的珍珠,杳杳一定会喜欢。   正寻摸着,忽然看到湖底有一串铜钱——不知是谁掉落的,在这里多长时间,总之,那是个盘的紧紧实实的一大串,真可谓一笔意外之财。   风惊濯眉目一弯,伸手去捡。   有人比他更快,刹那间,身体中四通八达的根须破身而出,迅速卷起铜钱,木须紧紧实实缠住,下一刻,嗖的一下向前游。   根须扎根于身体是痛,可风惊濯早已习惯。然而,这猝不及防的全体剥离,一瞬间撕裂痛楚让整个脑子都白了一下。下一刻,即便是在湖水中,风惊濯也感觉自己惊出一身冷汗——   他身体空荡荡的,那温暖又充实的心安感觉没有了。   真是又急又气,又心疼:小没良心的,他养着她护着她,然后,她看见一串铜钱,就丢下自己跑了?   她跑去哪?跑这么快,伤着磕着怎么办?刚刚结果,还不稳定,万一出了意外,他怎么办?   风惊濯咬牙,顺着气息追。   *   宁棠在落襄山上找了一圈,也没见到风惊濯人影,知道他肯定带宁杳下山了。   这怎么办?放心不下啊。   这段时间和以往不一样,杳杳已经到达结果的条件,随时都可能结果,只因为风惊濯太宠着,惯着她懒洋洋的不动弹。但没准碰到什么事,她一勤快,就结果了。   风惊濯当然是个有谱的人,可杳杳没谱啊,谁知道她能干出什么事来?风惊濯管不管得住她?三百年前,宁棠就提过还是她再去找紫骨针,化为土壤,亲自养着杳杳,比较合理。这惊濯死活都不同意。   算了,与其在这瞎想,不如自己出去找,不行去跟无极炎尊提要求,连接她与风惊濯的神印。   刚走到山脚下,忽然,前方湖水里冲出来一湿漉漉身影,转瞬到她眼前。   宁棠定睛:我妹?   宁杳身上只一件浅绿色的薄衫,软软贴着肌肤,勾勒出纤细曼妙的身形,长发湿淋淋的披散,衬得肌肤更加雪白,唇色嫣红,漂亮的像夺人心魄的山林精怪。   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:“长姐!”   宁棠张开双手,让她结结实实扑到自己怀中,迅速将她全身细细打量一遍:挺好的,元气满满,精力十足。   “怎么就你一个人?风惊濯呢?”   宁杳没回答,笑容更大,献宝一样双手捧上一物:“给你!!”   宁棠莫名其妙接过,拎起来看了看:一串铜钱?啥意思?   她有太多问题想问了,但看宁杳的状态,先伸手摸了下她颈边脉息,心下一片了然。   还没等说什么,风惊濯匆匆赶到。   他也从水里出来的,全身上下湿淋淋,却也顾及不上自己形象,迅速冲到宁杳身边,扳过她肩膀来来回回打量。   宁杳冲他笑,很友好地挥手打招呼。   宁棠解释:“我刚才看过了,杳杳恢复的很好,身体上没任何隐患,就是……木系仙族本来就迟钝,她又是重塑回来的,意识还有些模糊,过段时间才会清晰。”   风惊濯怔了一下:“杳杳不认识我?”   宁棠道:“不止。她可能目前仅仅不认识你,别的人,大概会有模糊的印象。因为你是护育她的人,三百年了,她已经习惯了。在她眼里,你可能就是……一坯土。”   风惊濯哭笑不得:“长姐,这情况要持续多久?”   “也快,意识只是暂时模糊,渐渐就会变得清晰,就想起你了。三百年都过来了,也不差这点时间。”   这倒是。   风惊濯目光落在宁杳脸上,看她望想自己的神色,既欣慰,又怀念,还有淡淡的乡愁——果然是木头看土的神色。   他又是无奈又是好笑:“杳杳,你一点都不记得我?”   宁杳说:“你叫风惊濯。”   “嗯……你刚刚怎么跑那么快?”   宁杳道:“我捡到钱,着急拿给长姐。”   风惊濯问:“我就在你身边,你怎么不着急拿给我?”   宁杳没说话,看一眼风惊濯,很尴尬地笑了下,那笑容的意味就是:你看你这话说的,多冒昧,多越界。   而且你一捧土,要钱干什么。   宁棠瞅瞅他俩:“惊濯,你要……理解杳杳,不要着急。”   风惊濯看她,笑道:“我不着急。”   又说:“也不用理解什么……杳杳很可爱。”   他只会一次又一次的爱上她而已。   ……   宁杳回来的第一个晚上,大家都很高兴,宁棠带着她,认了一圈人。   末了问她:“记住了吗?”   宁杳说:“记住了。”   宁棠忍着笑,摸了摸她的脉,还是那混乱的样子:“不可能吧,哪有那么快?”   她指最近的宁玉竹:“你说他是谁?”   宁杳掀掀眼皮看了一眼:“狗。”   宁玉竹顿时暴跳如雷:“宁!杳!你就是一个睡着的时候能让人念及你的好,醒来之后就把人气死的烦人精!亏我三百年为你流了这么多眼泪,哭的我大量失水,皮肤都有皱纹了!我真是闲的!”   宁杳没搭理他,在人群中巡视一圈,精准定位到风惊濯,径直朝他走。   大家目光随她动。   宁杳站在风惊濯身边,脑袋磕在他肩膀上,然后静止不动。   众人疑惑,这什么意思?   解中意试探着问:“杳杳,你咋了?”   宁杳脑袋埋在风惊濯肩膀上:“好了,今天就认到这吧,我困了,要睡觉。”   宁棠说:“那就睡吧,和姐姐一起睡?”   宁杳拒绝:“不,我得和风惊濯一起睡。”   她说的是“得和”,而不是“我要和”,用这个“得”字,这句话的含义就变得很微妙。   宁棠怀疑的小眼神盯向风惊濯,希望他给个合理的解释。   风惊濯:“长姐……”   宁棠:“你这声长姐叫的我非常不安。”   还不等风惊濯给出解释,宁杳揉着眼睛,脑袋一下下在风惊濯肩膀上磕,催促道:“好困啊,我要和你睡觉。”   这回不止宁棠,所有人或疑惑或八卦的目光纷纷粘上来,比灯笼还亮。   风惊濯:“她说的睡觉,就是……睡觉的意思。你们懂吗?”   众人:“不懂!”   宁杳困的睁不开眼,拉风惊濯进屋:“别和他们说了,听语气是完全不懂,而且求知欲很强的样子,可看起来又不太聪明,说不明白的。走吧,我要睡了。”   风惊濯:“我……”   他被拽进屋,两扇门“砰”的关上。   门外,被摔了一脸门的大家面面相觑,宁棠问:“你们说说,这算怎么回事?我应不应该冲进去,把我妹解救出来?”   宁玉竹冷笑:“你确实应该冲进去,你应该把濯哥解救出来。”   “滚滚滚,你最会吃里爬外。”   但其他人,也并没有提出任何建设性意见。   最后,还是屠漫行说:“哎呀,都是万八千岁的人了,爱咋咋吧,大家实在放心不下的话……”   众人一齐认真听讲,看她能说出什么解决办法。   “……就回屋睡   觉,当不知道。”   *   进屋后,宁杳双手抱住风惊濯的腰,脑袋在他胸膛上磕了两下,自言自语道:“进不去了。”   风惊濯说:“要进哪里?”   宁杳瞅瞅他,忽然竖起食指抵在唇边,对风惊濯嘘了一声。   她神神秘秘,鬼鬼祟祟,风惊濯一面觉得好笑,一面又疼惜,乖乖配合她,偷感很重地俯身贴耳。   宁杳说:“惊濯……我可以这么叫吗?会不会太亲热了?”   风惊濯道:“不会。”   那好,宁杳说:“惊濯,我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。”   “请说。”   宁杳:“我不是人。”   风惊濯看她:“……”   她很严肃:“是菩提。”   风惊濯哦了一声,在宁杳有些小失望的眼神中,调整下表情,露出了淡淡的惊讶以及压低声音:“需要我为你保密吗?”   宁杳眼眉一沉,略略思索,想了半天,眉目渐渐舒展:“我发现,好像也不用,大家都是自己人。”   风惊濯抱起手臂,挑眉盯着她。   “但是但是,惊濯,我乱了,你等会让我理一下,”宁杳捂着额头想了很久,忽然一拍手,指窗边的一盆花,“你看见那盆花了吗?”   风惊濯说:“看见了。”   “花必须在花盆里。”   “嗯。”   宁杳冲他一笑,扑进他怀中,埋脸蹭来蹭去:“我想让你当我的花盆……我觉得你就是我的花盆!所以,我想请你陪我睡觉,花,得在花盆里才行……”   风惊濯道:“所以,只是因为你觉得我是你的花盆,才让我陪你?”   宁杳一怔,大力摇头:“不不不,不是的不是的,嗯……我又乱了,你等我一下啊,我想一想。”   她先说:“你要是不乐意当我的花盆,你直接说就行,我不强求,我可好说话了,可尊重人了。”   说完,她很大方地看风惊濯,等他的答案。   风惊濯一下笑了,说:“我乐意的,我喜欢当花盆。”   啊,那就太好了,宁杳继续:“我不是因为觉得你是我的花盆,才邀请你一起睡觉——我跟你说哦,一朵花,只有一个花盆,你是唯一的。”   风惊濯点头:“好荣幸。”   “虽然跟你还不太熟,但我特别喜欢你,你知道吗?这种喜欢和其他人的不一样,对他们的喜欢,就是喜欢;但是对你的,是……喜欢,你理解了吧?”   风惊濯说:“不太理解。好像都一样。”   宁杳急得在原地转了个圈,冥思苦想,然后兴奋道:“想到了!我喜欢其他人,是安静的;喜欢你,是蹦蹦跳跳的。谁给我当花盆我都不要,我就要你,你要实在不陪我,晚上我宁可一个人睡,也不会去找别人的。我想摸你,想亲你,想扎在你怀里,用你的衣袖当被盖。”   风惊濯知道他的小木头表达力惊人,她没节制,他应该有点节制。   可是真的忍不住:“那你怎么还不来摸我?亲我?”   宁杳道:“因为我在忍着。咱俩还不太熟,我又摸又亲的,不礼貌,你会不会不高兴啊?”   风惊濯说:“不会。”   那还说什么,上啊!   宁杳立刻就对着风惊濯那张艳绝昳丽的脸下手了。先是捧住他脸颊揉了揉,手指认真仔细摸过他眉眼嘴唇,向下划过锁骨,抱住他的窄腰,踮脚,率先找到他嘴唇,胡乱亲了一通。   终于做到想做的事。宁杳毫不吝啬夸奖:“惊濯,你真是个好人。”   风惊濯微微一笑,打横抱起她:“希望你一直这么觉得。”   被放到床榻上时,宁杳觉得肩膀处微微发硌,伸手一掏:“这是什么呀?”   指尖挂着一个墨绿色的手绳,简单的几股线编织,中间穿着一个打磨光滑的金色珠子,上面有几道浅浅的纹路。   风惊濯看了眼,拿过来,仔细系在宁杳手腕上,金黄与墨绿颜色交织,更衬她肤白如玉:“别摘下来。”   他认真,她也端正脸色:“这是什么?”   风惊濯道:“金子。”   宁杳眉眼一弯:“我还以为是什么法宝呢。金子啊,太好了,我喜欢。”   风惊濯见她全部的心思都用来喜欢这块金子,戳戳她脑门:“要记得一直带着,什么时候都不能摘下来。”   宁杳:“这话说的,金子我怎么舍得摘?”   “无论在哪里,遇到任何事,你摸一摸它,默念我的名字,我就会立刻出现。”   宁杳问:“你出现干嘛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?”   风惊濯道:“出现再给你送一块金子。”   哇……好人哎。   宁杳说:“惊濯,你是不是很有钱啊?”   风惊濯沉吟,忽然一笑,长臂一圈将她揽在怀中,吻一吻她眉尾:“你知道我是什么神么?”   宁杳道:“什么神?金神?善神?……男神?”   风惊濯道:“是财神。”   当时无极炎尊让他挑选神职,他本没有所谓,但转念一想,财神之位空缺,日后会有新飞升的神补位,一旦补位,杳杳必定极感兴趣,肯定会多多结交,若是位年轻俊美的男子……那可不行。   他得把这个位子占上。   宁杳双眸更亮了,看风惊濯,嘴里更是胡乱地输出直球:“怪不得我这么喜欢你,惊濯,你不仅人好,长得漂亮,还是财神!真是哪哪都好,好好好,好极了。”   风惊濯哈哈大笑,更加抱紧宁杳。   就知道,这个神职,算是占对了。   风惊濯唇边弯着一抹笑,慢慢覆身,一串轻吻如羽毛般落在宁杳眼角眉梢,脸颊脖颈。   他挥袖熄灭了灯。   情到浓时,他亲近她,却听她呜呜咽咽:“那个……惊濯,我想……刚才我有一句很重要的话,忘了跟你说。”   他一怔,抱紧她:“什么?”   她嗓音软软的,却很郑重:“恭喜恭喜你发财呀。”   【正文完】   2025.03.20春分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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